【摘要】 每個階段的史學觀念都有顯隱之分,而較為不顯那一面雖然在它產(chǎn)生的那個時代影響微弱,卻可能是一股有力的“潛流”,甚或是“未來的主流”。此外,“潛流”與“主流”的地位又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而且還可能存在反復的轉(zhuǎn)化。在西方史學思潮的流轉(zhuǎn)與衍變長河中,便可以見到某種前后映照的史學理念,在時移世變之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鑒于史學觀念這種奇妙的變易,本文試圖聚焦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在西方史學史發(fā)展中的位置,觀察該理念在不同時空背景下何以形成不同的社會地位,體味其“顯”與“隱”兩種面貌的呈現(xiàn)與轉(zhuǎn)化,以更好地把握史學觀念中各種思潮間“你方唱罷我登臺”的復雜變化情態(tài)。
【關鍵詞】 史學觀念;修昔底德;蘭克;《西方史學史》
【中圖分類號】K09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8-0047-03
由張廣智主編的《西方史學史》是對西方自古希臘以來史學史的系統(tǒng)介紹,是當前中國了解西方史學史的優(yōu)秀教材,受到學界的諸多好評,甚至有學者評價它是把“教材的寫作與學術研究進行完美結合的著作”。該書將西方史學的發(fā)展分為“四個階段”和“五次轉(zhuǎn)折”,而各階段的劃分依據(jù)顯然來自各次的轉(zhuǎn)折,而這些“轉(zhuǎn)折”的動因,可以說是生產(chǎn)力的變革,也可以說是人類社會偶然性顯現(xiàn)的劇變。就以公元5世紀前后羅馬帝國的覆滅來說,如果不是蠻族的文明較為落后,基督教的神學恐怕難以繼續(xù)它的生存,神學史觀也就無法稱霸整個中世紀,歷史的偶然性有時站在變革的風口,勢必帶來獨特的“轉(zhuǎn)折”。
在這四個大階段之中,當然還分裂出許多小階段,而各個時段中的史學觀念并非斷為兩闕的,前面某個時期的史學觀念或許在后面某個時代中戛然而止,以往某個階段的那不為人注重的一些史學觀念,卻突然在未來的某個時段里熠熠生輝。而同一種史學觀念,可能在誕生的時候默默無聞,只是一種潛在的暗流,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它可能在某個階段備受推崇。而曾經(jīng)顯赫的那些史學觀念,突然受到暗流的擠壓,自然只能退居其次,甚至跌落塵埃,連“潛流”都算不上。等待它的命運,一種情況可能是東山再起,再現(xiàn)輝煌;而另一種,恐怕就此消殞于歷史之中,不復存在。那么,史學觀念這種起伏不定、或隱或顯的轉(zhuǎn)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過程呢?它又是受到何種因素控扼“命運的咽喉”的呢?
一、修昔底德與他的時代
談到修昔底德,這位古希臘重要的史學家,其史學思想在今天也堪稱精彩。不過,假如回到修昔底德生活的古希臘,去看看他那精妙的史學觀念,或許會讓人們大吃一驚,因為在當時的人們心中,修昔底德雖然是位名人,但他的觀念卻不能與他享有同樣的名聲。或許這個問題得從希羅多德說起。目下,西方普遍認為修昔底德與希羅多德是西方史學界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兩位著名古典史家,但這可以說是“后見之明”。
從時間上說,希羅多德算得上修昔底德的前輩。不過,二者相隔的時間距離也不過就是30來年,他們經(jīng)歷的時代雖然有所變化,但大體說來,仍舊是“同”多于“異”??墒牵藗儏s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時代里,希羅多德名聲顯赫,人們普遍贊同他的史學思想,而修昔底德卻居于次要的地位,可謂一種當時史學界的“潛流”。既然時代背景相似,且二人的史學水平都經(jīng)過歷史的檢驗,最終同登于史學的紀念殿堂,那么為什么修昔底德收獲的榮光卻要比希羅多德遲滯得多呢?
具體來說,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之所以較為落寞,就在于它與時代的社會期許不一致。自從希羅多德寫出《歷史》后,后世關于該書的“真實性”的討論就沒有斷絕過,而這個質(zhì)疑首先就來自修昔底德。
他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曾對以往的歷史寫作發(fā)出這樣的評論:“關心的不在于說出事情的真相而在于引起聽眾的興趣,他們的可靠性是經(jīng)不起檢查的;他們的題材,由于時間的遙遠,迷失于不可信的神話境界中。”這句話里道出了兩個關鍵的問題,一是“聽眾的興趣”對歷史學具有引導性;二是史家的取材與“神話境界”有很大的聯(lián)系。
從這兩個史學取向中,或許人們已能一窺希羅多德的歷史思想。顯然,希羅多德認為歷史的呈現(xiàn)首先是要迎合讀者、聽眾的需求。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因為在遙遠的古希臘時代,人們多是靠訪問去采集資料,而歷史的記錄方式也十分依賴于口耳相傳,如果聽眾對于史家所談論的歷史故事都沒有興趣,那歷史又如何在人們心中留下痕跡呢?而對于希羅多德的時代而言,要想吸引聽眾的興趣,那么引入一些神話故事似也不可避免了。而且,時代越往前推,歷史事實便越難復原,自然就容易沾染神話的色彩。
西方史家施林普頓也談到那個時代的一些社會情勢,部分揭示了為何希羅多德能大受歡迎,而修昔底德只能韜光養(yǎng)晦。他認為,修昔底德之所以放棄繼續(xù)完成其著述,乃是由于在古希臘時代,歷史是被記憶的過去,因此史家的敘述是否真實是由聽眾來檢驗的,如果他們對史家搜集的信息產(chǎn)生懷疑,就會迫使史家放棄他的著述。顯然,修昔底德并未迎合聽眾,反而是在反思希羅多德的史學思想。這樣,當然與時代的期望相背離,因而也就無法像希羅多德般立刻獲得名聲了。
西方另一史家阿里斯托芬也從另一個角度表示:“修昔底德著述的目的就是回憶昔日的恐怖與錯誤,而這違背了當時雅典倡導的寬容精神?!币痪湓?,“個人沒有權利描繪社會不期望的事件,而只能描繪社會已經(jīng)知道的、希望知道的和至少已經(jīng)提前接受的事情,即使在自由民主的雅典也不例外”。這就呼應了修昔底德所批判的迎合“聽眾的興趣”。即是說,當時的雅典社會壓根就沒有今天所認為的成熟的歷史觀,既然如此,當時修昔底德的這種史學觀念不僅在態(tài)度上與其時代相排斥,而且在事實上就是一種較為超前的史學觀。難怪會遭遇抵觸。
然而,即使其對當時的影響有限,但它之所以產(chǎn)生,總歸有一定的緣故。據(jù)西方學者的考察,修昔底德深受“智者運動”的影響,有理由認為,智者的懷疑主義和“人是萬物的尺度”的思想觀念讓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走上了和前輩史家希羅多德相反的道路。對修昔底德而言,懷疑主義就是批判史實而求真,不去取悅流俗;“人是萬物的尺度”就是依據(jù)人本身來解釋歷史。
可見,修昔底德這種史學觀念作為當時史學思潮中的“潛流”,實際上也是為了彌補希羅多德式史學中所忽略的一些內(nèi)容。當然,這與修昔底德所經(jīng)歷的時代發(fā)展具有相當?shù)年P聯(lián)。作為經(jīng)歷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貴族,修昔底德閱歷豐富,對時代的脈搏也感悟頗深,因此才催生他與希羅多德不同的看法,對于歷史有了更成熟的感悟。
而隨著風云的變幻,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變得越發(fā)耀眼,并經(jīng)由后世史學大家蘭克的發(fā)揚而走向一種“正統(tǒng)”的地位。
二、蘭克與修昔底德
蘭克是19世紀德意志的史學大家,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正是他帶領德國踏入西方史學的中心。而在他的史學觀念中,可以再次看到修昔底德的思想。令人驚奇的是,蘭克與修昔底德生活的時代相隔如此久遠,卻終究匯流一處。物換星移幾度秋,為何近代的蘭克突然想念起了遙遠的希臘先賢修昔底德,而希羅多德卻并未被他喚醒呢?
早在1824年,蘭克就在他的處女作《拉丁和條頓民族史》中念出了他那句振聾發(fā)聵的“咒語”——“如實直書”,這條“咒語”也貫穿了他的史學觀念,對他而言,據(jù)事直書和如實客觀就是史家當然的任務。蘭克認為歷史研究不同于文學創(chuàng)作,歷史研究追求的是以確定可靠的史料,排除來自個人的主觀意見,客觀描述在過去的歷史事實。他排斥以往歷史學科價值的垂訓性意義和鑒往知來的功能。那么如何做到如實客觀呢?蘭克認為主要的途徑就是運用史料批判的方法嚴格考訂各種史料,強調(diào)以第一手檔案文獻資料為基礎來撰寫歷史,而這些一手文獻檔案又主要集中在政治、軍事、外交方面,于是他的研究領域也主要地集中在這些地方。
對于第二手的史料,重要的不是否定其歷史研究價值,而是應該考證其形成的過程,確定這部分史料與第一手史料的關系,考察其能否作為一手史料的佐證和輔助。
這就容易使人們想起了修昔底德。求真的精神也是修昔底德所注重的,他說:“我們可以要求只用最明顯的證據(jù),得到合乎情理的正確結論”,其《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體現(xiàn)了這樣的原則,他的“證據(jù)意識”頗為自覺,很是看重歷史敘述與客觀事實之間的契合性,這是他辨清真?zhèn)嗡龅呐Α?。在談及懷疑主義的態(tài)度時,他認為,“在研究過去的歷史而得到我的結論時,我認為我們不能相信傳說中的每個細節(jié)。普通人常常不用批判的方式去接受所有古代的故事”,他這話雖然是針對當時古希臘普遍風氣而說的,有一定的特指,但他的有個觀察似乎沒有錯——人性不變所以歷史會一再重演。至少,不得不承認的是,直到蘭克那個時代,一般人對于過去的歷史要么不加質(zhì)疑的接受,要么表現(xiàn)得興趣索然。而且,蘭克正是因為其“如實直書”的主張而震驚學界,可以想見,在他之前的學界對于史料批判的求真意識的重視程度恐怕不算太高。
此外,修昔底德曾擔任過十將軍之一,所以他能接觸和搜集到大量政治、軍事方面的一手文獻資料,得以開創(chuàng)西方政治軍事史研究的傳統(tǒng),無獨有偶,蘭克的研究對象也集中在這些方面。
從以上比較可以看出,蘭克因為“如實直書”的主張而引起學界的震動,說明蘭克的時代同樣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段虛浮的歷史學風,人們已經(jīng)不再想要這種夸夸其談的歷史故事了,人們需要真正的、客觀的歷史,人們對于何為歷史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正是在此背景下,蘭克的主張一呼百應,獲得大量的贊同音調(diào)。
而修昔底德同樣如此,他也是對于主流的一種批判與反思,當然,也是彌補一種不足之處。修昔底德與蘭克的史學觀念,可以說是立足于其前面時代的史學思想的,但因為時代發(fā)生了一些偏移,使得他們擁有了不同的經(jīng)驗,從而催生出不同的觀點——針對“主流”的挑戰(zhàn)性的觀點。
在蘭克和修昔底德之間還間隔著一段漫長的時間,其中有黑暗的中世紀,中世紀的西方史學不論是與古典史學還是東方史學相比都顯得落后,這一時期的西方史學被基督教神學史觀所控制,敘述的對象多在空洞的彼岸世界。一方面,西方近代的人文主義學者將這一時期貶為“黑暗時代”,另一方面,古典史學的傳統(tǒng)在拜占庭史學家的努力下得以傳承。修昔底德與蘭克的史學觀念如此相似,即使是經(jīng)過了如此漫長的間隔,如此蒙昧的時代,借助蘭克的傳承,修昔底德開創(chuàng)的范式最終成就了正統(tǒng)的地位,那么,這股“潛流”是如何走向“主流”的呢?
三、“潛流”轉(zhuǎn)化為“主流”
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雖然也是西方史學開創(chuàng)的代表,但在他的時代影響較小。此后,按照張著的劃分,西方史學又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中世紀的“基督史學”時期。本來,修昔底德的史料批判方法在他的時代是不太受重視的,漫長的中世紀又以神意為指導,盡管有些史家會吸收史料批判的方法,但在根本目的上,神學史家們不是為了歷史的真實客觀,而是為了宗教的盡善盡美,在這樣的背景下,修昔底德開創(chuàng)的范式自然不能大放異彩。
終于,曙光來臨,14世紀興起的文藝復興給漫長冷酷的中世紀帶來了一束明光,西歐的農(nóng)本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一股否定它自身的力量,這就是新興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這些引起了巨大的變革,整個時代也開始“轉(zhuǎn)身”了,在這樣的時代變革中,西方史學也發(fā)生了不小的轉(zhuǎn)折,張書稱之為“近代史學”階段。起初受到文藝復興的影響,“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觀念再次被提出,于是人文主義史學如一朵色彩絢爛的鮮花開遍歐洲大地;接著,啟蒙運動又迎來了理性主義史學的浪潮。在這樣的發(fā)展趨勢下,修昔底德這一派的史學思想的傳承發(fā)揚基本是指日可待了。
果然,西方自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得以開創(chuàng)后,技術變革的速度一日千里,像開了魔盒一般,到了19世紀,自然科學已經(jīng)獲得了爆炸式的發(fā)展。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以蘭克為代表的史家們也渴望讓歷史學變作歷史科學,因為自然科學的極大成功使得社會科學家和人文科學家也希望通過觀察和實驗獲得對事物的不帶個人偏見的科學認識,并以此擺脫哲學或神學的控制,和文學藝術相區(qū)別。
蘭克發(fā)展了“習明納爾”的教學和研究方法,他在柏林大學的歷史研討班,培養(yǎng)了大量的歷史學科研人才,為此后歷史學的蓬勃發(fā)展儲備了大量人才,奠定了基礎。蘭克將嚴謹、客觀作為歷史研究的最高準則,這種思想影響了他的學生,蘭克研討班的學生根據(jù)這一準則進行研究,研究成果的優(yōu)劣也根據(jù)這一準則進行判別,蘭克同時將收集考證史料的方法和“一絲不茍的治史態(tài)度”傳遞給了學生。蘭克歷史研討班的教學模式使歷史高級人才的培養(yǎng)實現(xiàn)了標準化,其核心目的是為了建立規(guī)則,限制標新立異,蘭克的信徒遍及歐美各大高等學府的歷史系,他的思想也成了近代史學的主流思想。
于是,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歷經(jīng)滄桑,終于找到了屬于它的時代。從“潛流”到“主流”,正是時代的變革給它提供了機遇,時代不同,社會的構造就有所不同,人們?yōu)榱诉m應不一樣的社會,自然就產(chǎn)生不相同的需求,而史學往往會映現(xiàn)時代的現(xiàn)實,正如有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曾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所以時代的變革是史學觀念得以轉(zhuǎn)化的重要條件。
當然,并不能肯定說蘭克是全然繼承修昔底德的史學觀念,但正因為他們在面臨著特殊的環(huán)境時,最終竟然得出十分相似的主張,這不能不說二者具有極大的偶然性。但是,偶然之中,卻又隱含著必然,因為,盡管時代在轉(zhuǎn)換著不同的面貌,但有些因素始終沒有太多變化,這也是修昔底德與蘭克的史學思想能夠前后交相輝映的一大緣故。
但同時還需看到,修昔底德畢竟是前輩大家,他的思想已經(jīng)在漫長的歷史熔爐中融進了歷史的血液,蘭克及其之前的歷史學家,又怎能不受到自覺與不自覺間的影響呢?
此外,另一個促使轉(zhuǎn)化的原因或許在于歷史價值的“可選性”。史學觀念的產(chǎn)生是有緣由的,它也是在照應現(xiàn)實需求,不過,相對于“主流”史學來說,一些處于次要地位的史學觀念可看作一種補充,要么是補充“主流”現(xiàn)在所忽視的方面,要么是未來的方面,甚至也可能是過去的方面,因為時代會向前也會往后。歷史的價值性是多樣的,時代的變化又是永恒的,在這樣的條件下,人們必然會更新他的需求來適應發(fā)展,因而,修昔底德也好,蘭克也好,他們的觀點看似一脈相承,卻不能忽略了其間相隔的幾十個世紀。
造成“主流”與“潛流”之間轉(zhuǎn)化的緣故,自非“傳承”而能輕易說清道明,他們面臨的有些緣故相似,有些卻也大相徑庭。因此,“潛流”所以能成為“主流”,不在于時光的久遠和距離的漫長,而在于人本身的發(fā)展。
參考文獻:
[1]張廣智主著,張廣智,陳新撰稿.西方史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2](古希臘)修昔底德(Thucydides).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M].謝德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
作者簡介:
陳婉君,女,漢族,四川南充人,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關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