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一舟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大多數語文老師在他的教書生涯中一定會經歷過這樣的場面:老師在臺上聲嘶力竭,有學生在臺下昏昏欲睡;又有學生在臺下奮筆疾書,不是在認真做語文筆記,而是在拼命刷數學、物理題;又有學生在臺下閑讀各種愛情、推理小說。我們在吞噬語言的黑洞中奮力燃燒生命,價值何在?我們的 “用力”與學生對我們 “用力”的忽視和無視,這種對比到底深藏著什么原因?
我們老師常憤慨于學生的功利和淺見。但是把課堂的窘迫歸因于功利只能見證我們這些語文老師的怯弱,為什么語文課堂就沒用,或者沒有其他學科有用呢?為什么語文課堂的內容敵不過愛情、推理小說的曲折精彩?我們的課堂就不能扎根于很實在的地基上,學生在每節(jié)語文課上都能充實無比?
我們試圖重塑語文老師的“光輝”形象,重塑我們的師道尊嚴。我們的教學可以很務實,針對具體的鑒賞知識、寫作的規(guī)范、做題的技巧……一板一眼,一個知識點一個知識點的演繹。但學生卻并不一定以贊歌回應你的努力,他反而覺得你的課堂很枯燥、無聊,語文課不應該這么乏味、單調,語文課應該有更多 “高大上” “啟迪魂靈”的延伸,而且他們覺得你講的內容還不夠實在,看看教輔總結的知識和技能,刷刷 《5年高考3年模擬》的題,比聽你講的更有效。那我們務虛?我們的課堂著眼于學生人文素養(yǎng)的提升,著眼于學生心智的完善,著眼于學生思維品質的培養(yǎng)。學生卻又覺得聽了這些東西,面對現實,還是一地雞毛,面對具體的文學作品,還是不能談出個所以然來,更不用說去面對殘酷的應試競爭。無論我們如何意氣風發(fā)地走進課堂,臺下總會有偏離我們教學價值的行為和表現,而檢驗我們教師課堂價值的恰恰又不在于我們自身,而在于學生。學生的偏離構成了對語文課堂的否定。在他們眼中,語文課不應該這么務實,就算務實我們的務實成色也不足,而我們的務虛很多時候又被認為是空談。我們撓不到實在的癢處。
這種尷尬實際上是由語文學科自身的雙重屬性造成的。很早以前,前輩專家就指出語文學科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現在我們仍然這么強調。語言工具要求最大程度的清晰、準確,我們可以借此理解現實,表達我們的意見、看法,而人文性卻很難標準化、統(tǒng)一化,每個學生都有他的心靈世界,有他的心靈世界的微妙變化、發(fā)展,這些變化、發(fā)展基本上是沒有辦法通過量化的數據和實在的表征來得以衡量、呈現的。而語言作品卻又很難完全分割出絕對工具性的一面和絕對人文性的一面,這種交融使語文教學也不可能徹底的科學化。務實無法很清晰地務實,務虛也無法有很實在的支撐。這跟其他學科是有本質差異的。
上個世紀,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瑞恰慈曾在英國大學里做過一個非常有名的實驗,他隱去了詩人的名字,讓他的學生去判斷這些作品的優(yōu)劣,最后的結果出人意料,二三流的詩人得到了更高的評價,而那些偉大的詩人作品卻被忽視。在這里我們可以追問的是,語言藝術中是否存在著一些確定無疑的標準,我們能否借助這些標準對具體文本的優(yōu)劣做出判斷:這是否屬于更好的、更能引發(fā)我們的審美愉悅的作品。其次,我們能不能通過語文課堂把這些標準傳授給學生,讓學生武裝起來,感覺自己在語文課學到了確定無疑的定理、公式、規(guī)則、方法、理念,他們可以借助這些理論武器去很好地分析世界萬千語言作品。
數學課、物理課、化學課可以教授確定無疑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很多可以在現實生活中得到闡釋,可以說課堂與學生的實際生活之間有一座非常明確的橋梁,讓我們可以跨越;在歷史、地理學科中,我們也有一些很難質疑的歷史事實和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通過這些事實和發(fā)展規(guī)律我們可以去解釋歷史,審視當今社會的很多現象,它的課堂與具體的實在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默契地同意;就算外語教學,也有很明確的詞匯、語法、表達的習慣可以教授,我們也能有標準去判斷哪樣表述是好與壞。我們語文可以做到跟其他學科一樣嗎?我們能不能只強調語言工具性的一面?只強調語言的建構與運用?我們可不可以就具體地教教漢語的詞匯、語法和規(guī)范表達?
回答顯然是不能、不可以,因為漢語不是一門外語,而是我們的母語。我們所有的生命體驗、文化傳承和情感是融入在漢語之中的,通過它來表達、維系的,我們不可能很客觀地對待它。只要涉及到特別的思維、審美、文化的發(fā)展,詞語釋義、語法分析就極其蒼白無力。中國古代把工具性的語文稱為“小學”,這個 “小”字已經表明了我們的態(tài)度,而我們的“大學之道”是“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是一種德性和文化自覺。前者是微末的文字游戲,后者才是中國人骨子里的教育理想。
問題是我們的語文課堂又很難承載這種理想,在語文課堂的務虛層面,我們很難把這些觀念轉化為切實有效的知識和技能,讓學生在現實中“直掛云帆濟滄?!?。在課堂中,我們很難去教授 “人文”,很難去教授 “思維” “審美” “文化”。就算我們可以傳達,就算學生可以領會,一旦到了生活、應試層面,他們基本上無法把語文課堂的內容與他的實際做一個有效的勾連,因為缺少這種勾連和轉化,他始終會覺得語文與他是有隔膜的。從審美鑒賞和創(chuàng)作這個角度看,大部分學生學了十幾年的語文,卻不一定能對課堂之外的文學作品做出有效的評判和分析,更不用說寫出有意味的文字作品。我們無法在語言的基礎上得到非常明確的審美標準,或者說“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是沒有辦法落實為具體和有效的鑒賞和創(chuàng)造標準的。
原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楊晦先生曾公開表示,中文系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王力先生也曾說過,文學人才很難培養(yǎng)。他們的言下之意是文學創(chuàng)作是很難教授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蘊含著太多的非智性因素,不是某幾條標準就可以套用的。縱觀歷史,有幾個詩人和作家是可以在固定地方被固定課程培養(yǎng)出來的?我們這些高中語文老師可以捫心自問,我們的群體中有幾個能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文學作品來?我們自己都無法審美創(chuàng)造,都不是特別明晰審美創(chuàng)造的內在技巧,我們又如何傳道授業(yè)解惑?我們最多可以教授的是應用文寫作,是議論文的“八股”寫法,除了這些,我們的力量極其孱弱。所有語文教學最終要面向的是學生的讀和寫,我們的課堂真能讓學生在實際的讀和寫中應用某種秘訣和招式嗎?在審美性的閱讀和寫作世界中,我們敗下陣來?!疤摗睙o法落地, “實”抵達不了。
務虛窮途末路。在這個時代,總是“實”的拳頭大,我們都喜歡看到實際、具體、可見、眼下的東西。所以在大部分人眼里,應試和分數成了王道,數據才能說明問題。在這種教學觀念裹挾之下,我們似乎只能在應試中死磕,我們只能在應試層面證明自己的價值。問題是我們能嗎?我們可以給學生講很多做閱讀題的技巧,從“含義”“賞析”到 “作用” “探究”,我們自信滿滿,套路多多,學生掌握了這些門道,在考試中不再是茫然。我們在課堂中侃侃而談,學生在應試中躊躇滿志,似乎語文教學有了很實在的根基,這種根基可以轉化為帶著光暈的成績“數字”,我們的課堂顯得熠熠生輝,可以在“語文”兩個字上烙下 “有用”的標簽。可惜,這只是表面現象。我們最終會錯愕地發(fā)現,語文做題技巧掌握的嫻熟程度并不與考試的分數成正比。以應試作文為例。每位高中語文老師都能對應試作文的標準說出點東西來,但他很難保證他的那些聽話的學生在高考中一定就能拿到高分。因為高分作文不是對條條框框的應用就可以獲得的,老師上課講得再深入淺出,學生上課再認真聽講也不一定能在高考應試寫作中心想事成。在所有的學科考試中,語文試卷一般是區(qū)分度最小的,因為很難用清晰的標準把學生之間的差別截然劃開,既然很難,這里就存在各種各樣的模糊和隨機性因素。而這種模糊和隨機性因素在語文老師的掌控之外,他仍然很無能。這種模糊和隨機性恰恰就是語文工具性無法涵蓋的那些東西,語言從來不只是工具,語言從來不只是字音、詞匯、語法的組合。語文應試的內容貌似很 “實在”,但如果應試的問題解決掉,語文課就會被棄之敝履般拋棄,這是我們想達到的結果嗎?這種“實在”恰恰是最不堪一擊的。
我們的語文教學不能一味地務實,我們也無法完全務實,因為語言本就無法被明確的規(guī)范限制,語言是多維度的,我們的教學要針對語言,就必然要針對它的超越性維度,但我們又很難把務虛的東西真正落地,超越性的意義就在于它超越現實,高高在上。漢語的特性決定了我們語文教學的實在之“癢”,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法賦予它數學般的明晰。把語言放到時間軸上看,我們更能看到語文教學面臨的困境。我們的語言詞匯在不斷變化,網絡語言層出不窮,而語言藝術同樣如此,創(chuàng)作技巧和創(chuàng)作法則在變化,文學的邊界也在不斷變化,我們可以有對過去作品行之有效的分析方法,但是面對層出不窮、變化多端的現代作品,我們卻越來越缺少辦法,而這種無奈可能恰恰是現代作品想要達到的結果。讀不懂,這種個人的挫折和對作品的難以把握,是不少現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理念之一,因為他們認為時代就是如此。語言藝術永遠具有先鋒性和革命性的一面。同樣的是文化自身也在不斷革新,我們的務實和務虛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面前很快就會成為文化古董的一個注解,甚至是一個笑話。我們的務實不接地氣,我們的務虛如空中樓閣。
那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彌合裂縫,搭建溝通的橋梁?其實現在的語文課程改革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它在嘗試觸摸這座橋梁。新課改特別強調學生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語文不只是課內,還要針對課外,語文要化為實實在在的解決問題的能力。語文課堂的情境不是課文,不是課堂,而是要在語文教學中引入現實情境,讓學生在現實情境中去面對語文問題,去解決語文問題,讓語文不只是課堂和書本上的東西,而是真正能回應現實。我們學了《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能不能給剛剛去世的文學或文化名人寫一篇悼詞,比如李澤厚;我們學了《沁園春·長沙》,我們能不能就我們的青春寫一些詩歌,舉行創(chuàng)作朗誦比賽,寫出我們的青春,讀出我們的青春。其實,重要的不再是這些單篇文本,而是把這些文本都作為我們探討語文問題的例子,重點是問題的解決,重點是在解決過程中能力的提升。比如,當你需要演講,當你需要為某些重要問題面向公眾表達的時候,你會怎么處理文本?當你在人生中需要更強烈的情感表達時,你怎么通過詩歌來傳遞你的獨特情思?語文課堂的活動更強調能力和方法,而非知識;更強調學生實實在在的成長,而非他記了多少東西。這種方向是對的,這是面對社會要求的自我革新。不過這里面仍然有太過理想化的東西,課堂很多時候制造出來的情境其實是一種偽情境,只是一種設想和假想狀態(tài),對這種假想狀態(tài),學生仍然是有隔膜的,缺乏共情和共鳴。所以現在很多課堂是為造境而造境,也就是有很多活動、很多熱鬧的現實要素引入,但是跟語文沒有什么關系,跟學生的思考和生命體驗沒什么關系,只是為了課堂的“好看”。學生的確在解決問題,卻是一系列已經有答案或者無意義的游戲。
我覺得我們還是遺忘了最重要的實在——學生的個體生命。我們在語文課堂中喊了這么多年的“以學生為主體”的口號,我們卻很少意識到,學生是鮮活的、有著差異的,語文不同于其他學科,語文恰恰是要尊重這些差異,突顯這些差異,這種差異才是語文的鮮活之美。只有在學生自身的差異上做文章,學生才會覺得上課上的內容是“他”的課堂,所有的務實都會賦予他生命體驗和反思,所有的務虛都會讓他覺得跟他的生命是有實在聯(lián)系的。我們以前所有務實的層面是想把某些知識、技能、方法傳授給學生,而非基于學生自身的領悟,所以這只是些知識、技能、方法而已,假如這些知識、技能、方法是從學生自身內在開掘出來的,是他自己的體悟和總結,那么這些知識、技能、方法就不再只是死的,它們帶上了個體的生命烙印,在這種烙印中,我們已經真正轉為“務虛”,學生在體悟和總結過程中,就是在不斷發(fā)展他的理性思維,在培養(yǎng)他的審美能力,在厚實他的文化修養(yǎng)。我們特別想培養(yǎng)學生的審美能力、批判思維,如果這些東西都是基于他實實在在的記憶、生活中延展開來,他會覺得所有的這些“務虛”親切無比,是有骨骼和血肉的。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語文教學的源頭就是學生自身。我們語文教師要做的就是讓學生去找到他自己的特質,語文教學就是要在這種特質之上展開。每個學生都有他獨特的過去,有他獨特的生命體驗,在現代社會中,他們也有自身的愛好和特長。我們的語文教學能不能就和這些愛好和特長發(fā)生關聯(lián)?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的寫作教學,能不能就讓學生把他的愛好和特長寫入作文?他是足球迷,他可以在作文中寫足球;他是棋迷,可以在作文中寫下棋;他是繪畫愛好者,可以在作文中寫繪畫。每一個愛好、每一個領域都是一個世界,而作文只是挖掘世界中的一個點而已,我們完全可以把自身的特質與作文相連。在這種創(chuàng)作中,我們會更加明晰自己的那些愛好,在文字中,它會得到進一步反思,我們自身對這些愛好的體驗也會變得更不一樣。學生在閑暇中去發(fā)展他的愛好,在他的寫作中去觀照和反思他的愛好,而這些愛好本就是更大文化中的一部分。我們的棋文化、我們的琴文化、我們的繪畫文化,哪一個我們能挖掘完?
有個學生學過很長時間的古琴,但是我從來沒在她的寫作中看到過她對這段過去的表述,在議論文中,她也只是照搬那些她知道的那些名人而已。后來她跟我講到這點,我在想,能不能把應試化的表述與她個體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我就去翻中國古代的音樂典籍,我發(fā)現中國古代有很多非常偉大的古琴演奏理論和文化方面的著作,比如明朝徐上瀛的 《溪山琴況》。《溪山琴況》的文字非常優(yōu)美,具有很強的哲理,它提出了古琴的二十四個理念,稱為二十四況,這些理念中既有形而上的闡發(fā),又有形而下的各種彈奏要求。我就讓她去接觸文本,先去做最務實的事情,就是讀、記、背。讀、記、背是最簡單的語言建構過程,但是這種語言的建構過程卻不只是簡單的務實,而且可以不斷地與她的記憶和體悟發(fā)生關聯(lián),重新激發(fā)她對古琴的興趣,審視她自身的生命過程,她會批判,會審美,會體悟中國最好的文化。就如《溪山琴況》中所說, “欲用其意,必先練其音;練其音,而后能洽其意”,沒有最務實的 “練其音”,何談務虛的 “洽其意”,但是沒有務虛的介入,“太音希聲,古道難復,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傳矣”,務實只會越來越偏離方向,變成一種琴技,而不是與偉大的古琴傳統(tǒng)相連。學生可以把這種學習融入到她現實的演奏體驗中,而這種體驗已經不是以前純粹的音樂演奏,而是與語言藝術的審美、與文化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就算在應試中,她也可以把這些見解和反思融入到具體的寫作之中,這才是最好的統(tǒng)一。她可以寫她自己,因為這就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這也可以是應試,考驗的是她的見解和語言表達。這里面有實在的語文活動,也有實在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