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劉一公再次相見,是在一個公司的小型酒會。雖然不見他已經(jīng)十年光景,且他始終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我仍一眼注意到他。
“一公?”
他轉(zhuǎn)了頭,手里的酒杯晃了一晃,幾乎下意識地“哎”了一聲,隨即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后我看出他這時才認出了我,并點了點頭,笑了起來。此時我看清,他比十年前白了不少頭發(fā),眼角也明顯地皺了。也許是他穿著大號西服的原因,整個人也顯得縮了水,成了小號的,不大精神。我聽說他剛出版了第二十本科幻小說,讀者驚嘆于他的創(chuàng)造力;只是見到他的模樣,我總覺得那些書恐怕是從他身體里榨出來的似的。
酒過三巡,我們重又熟稔起來。我問起他的健康,劉一公很懇切地點點頭:
“對的對的,最近,嘖,感覺是不大舒服,抽煙喝酒都不行了?!?/p>
“那些倒不是什么……你的工作,未免太勤勞了吧?出書也不必那么……”
“只是讀者,只是讀者要看?!彼α似饋?,看起來十分醉了,我沒再追問下去。
劉一公是被某公司的高層請來,自然是要上講臺說幾句的。我注視著他小步快速地走到話筒前,身后的LED屏忽然放起了一些影視劇的畫面,底下的十來個聽眾們喝起了彩,那些畫面原是劉一公小說改編來的作品,正是這公司出品拍攝的。我熟讀了一些劉一公的書,總覺得那些畫面中的科幻元素十分刺眼,和原書格調(diào)大為不同,但畢竟從未看過,也無話可說。
屏幕暗下去后,劉一公微笑著轉(zhuǎn)過身,聽眾們鼓掌甚至歡呼起來?!肮植坏茫沁@兒的財神爺啊—”我嘟噥了一句,邊上的一個女士轉(zhuǎn)過頭瞪了我一眼。
財神爺從未顯得這么黝黑瘦小過,也許是酒精的原因,他眼眶有些泛紅,不過說起話來,氣息仍很平穩(wěn)。
“感謝眾位朋友給我的支持。其實我不過是個喜歡寫字的,蒙讀者厚愛,就只能更加倍努力地寫。在座的諸位朋友,還基于拙作,有了二次創(chuàng)作,能讓更多人了解這些故事,我心懷感激。
“很有意思—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對于我來說。這么說吧,11月7日的北半球,半夜時分,有一個星座會劃過中天,那就是英仙座,英文是Perseus,也就是希臘神話里的珀爾修斯,殺死美杜莎的那個英雄。當然這是人類一廂情愿的比附,倘若英仙座的諸多恒星,圍繞著它們的行星上有生物居住,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家園被我們這些異族的渺小群體稱呼成的任何名字?!?/p>
有些聽眾開始拿出了手機。邊上瞪我的女士接了個電話,起身走了,我卻感覺到劉一公瘦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每一晚的夜空中其實都有許多星座,但唯獨這一天對我有特殊的意義。恰好是這一天,與我們相隔數(shù)千光年的、那個由數(shù)十個恒星組成的世界,跨越大尺度的時空,只為它的影子閃爍在我們?!彼麙咭曋牨?,“包括你我在內(nèi)的,狹窄的人類的視野里?!?/p>
會場里忽然讓我有種既安靜又吵鬧的聽感,好像一群憤怒的蜜蜂在“嗡嗡嗡”地振翅;然而他們此時的疑惑,相比一會兒后劉一公講完他的故事時,實在算不了什么。
“我打算簡短地跟大家說一個真實的、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故事。二十幾年前的這一天,Perseus劃過中天的11月7日,那天,我親眼看見,一個來自英仙座的女孩,一個……外星女孩,回去了故鄉(xiāng)?!?/p>
我高中時,不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那時也還未開始寫作,成績中上,幾無存在感。然而我的好友張瑜卻恰好相反,成績優(yōu)秀,是學生會的文藝部長,又極擅短跑。那時我的母校坐落在遠郊,雖然以學生活躍、校園文化豐富知名,但校規(guī)管理頗嚴;盡管如此,也經(jīng)常有大膽的低年級的女生在晚自習的間隙來我們教室,為的只是給張瑜遞上一封情書。在手機尚不普及的年代,少男少女的心意只得擁擠在一片精挑細選的信紙上,大多時候還得石沉大?!獜堣ね蜌獾馗鷣砣擞押门收剮拙洌S后就把信箋隨意地扔在宿舍的抽屜里。
張瑜跟我提起那件事,是高二那年的秋天,午休的時間。
“大劉,問你件事情?!彼е@球踱進教室,滿頭是汗,看來是剛從球場回來。
“啊?”我低著頭正做卷子,沒抬頭。
“想來想去,不知道去問誰,還是跑來問問你……”張瑜坐到我前面的座位上,刻意壓低著聲音。不過他其實不必這么做,教室里幾乎沒什么人。
“……你知道吧,我跟沈沫最近,不大好?!?/p>
“是嗎?什么不大好啊?!蔽姨痤^—其實我是知道的,沈沫是張瑜半公開的女朋友,比我們高一個年級。
“總是斗嘴,她情緒不太穩(wěn)定……反正她畢竟是高三,我本來覺得也算正常,但是—”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只能湊過去才能聽清。
“今天中午吃飯時,她把我叫出去,提了分手。”
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但沒表現(xiàn)在臉上,只是瞪著張瑜。
“分手有什么奇怪的?怎么,要我?guī)湍阕匪貋恚俊?/p>
“哎喲,那……問你還不如問這張卷子!”見我瞪起了眼,張瑜嘻嘻笑起來,“我這是說實話—這么說吧,我跟沈沫交往這些日子,發(fā)現(xiàn)她有時候跟你有點相似,悶頭悶腦的,所以問問你,這件事可很奇怪?!?/p>
“什么奇怪?……說分手就是不想在一起了唄。人家大概是想好好學習,高三可不是開玩笑的?!蔽业拖骂^,繼續(xù)進攻數(shù)學卷子上的題目,但嘴里忽然發(fā)干,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張瑜把我的卷子一抽,特別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說:“她沒說分手?!?/p>
“???”
“我是說她沒說這兩個字,但是意思肯定差不多;只是她胡說八道一通,說的實在讓我生氣,當時我……我態(tài)度很不好?!?/p>
“是么?她怎么說的?”
“她說,她其實是個外星人。”
幾個女生大聲聊著天進了教室,秋日漸涼的風在窗外吹過,樹葉兒摩擦著發(fā)響。我皺起眉頭:“啥玩意兒!”
張瑜夸張地揚起下巴,把籃球在地上運了一下:“是不是!我也是這個反應。她說她真的是,來自什么什么星座的—你說她是什么意思?”
我撓了撓腦門:“跟你開玩笑吧,我怎么知道?!?/p>
“不是。她不愛開玩笑。開也不是這種?!?/p>
“是嗎?”
“是。我現(xiàn)在想想,她人其實挺冷淡的,還有點高傲—你記得吧?那時候我倆一起第一次見著她,那還是高一,我覺得這女孩兒真有氣質(zhì)……”
張瑜說的這件事我的確記得。不到一年前的一個冬日早晨,出操的時候,我和張瑜隨著數(shù)千個與我們相同少年的腳步,踏碎了清晨茫茫的霧氣,在固定的位置站定,排列成縱橫的行列;操場主席臺上站著一個高挑個子的女孩,舉著話筒播送著學校晨間的通知。我們高中的冬季校服是深色的運動裝,臃腫松弛,極不好看;學校主席臺的話筒傳出的聲音則更像是一塊陳年廢鐵被折磨時的呻吟。然而那高個子女孩筆直地矗立在晨風里,聲音宛如一片平靜、純凈的水面,平緩、清晰地滑向操場的每一處角落;從容、優(yōu)雅,和我們?nèi)幌嗨?,真奇怪?/p>
后來才知道,這女孩比我們高一年級,是學生會副主席,名叫沈沫。
“哎,大劉!”張瑜把我從回憶里叫醒,“怎么樣,覺得我應該怎么說?”他彎下腰,把籃球在小腿邊上迅速地輕輕拍著,幾個女生朝我們倆看了一眼。
“老張?!逼綍r我都這樣稱呼張瑜,盡管那時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暮氣的痕跡—青年人似乎反而喜歡別人把自己叫老了,我想—“你早就有主意了吧,干什么還來問我。沈……她是你的女朋友,我怎么知道?”
張瑜低下頭,搖了搖腦袋:“就是說,我發(fā)覺你們兩個有些時候有點相似,說話的時候都很正常,但總覺得心里藏著點什么。你嘛,我知道是性格原因,你比我內(nèi)向,她呢?她不可能莫名其妙跟我開這個玩笑—她的表情你沒看見,還說的周圍的路人全聽見了!你知道嗎,中午食堂外面有不少人看見我們了!”
“哦?!蔽彝蝗挥X得這對話索然無味,伸手把卷子從張瑜手里扯了回來,重新在桌上鋪開,“打情罵俏嗎,你們?”
“她說……”張瑜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探過頭,“要是不信……禮拜四午夜的時候,到美術(shù)教室去,能看到證明?!?/p>
筆尖一劃,我把簡答題噴上了一股黑墨。
“啊?”
“哎!你知道,這怎么可能呢?十點多鐘宿舍門就關(guān)緊了;我們在一起,學校老師不是不知道的,只是沒有管罷了;但如果大半夜跑到美術(shù)教室去……”
美術(shù)教室在校園最遠一棟樓房的六樓,除了上課時,幾乎沒有學生會去那里。
“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說這些……”張瑜有點磕巴起來,手里的籃球掉在地上,“我當時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她嘛,她就那樣看著我,總有十秒鐘吧,我正想補充幾句安慰她一下,她轉(zhuǎn)頭走了。哦不,回頭說了句‘再見’,就走了。”
我的筆懸空地停在卷子上方,手臂直挺挺地僵著,心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緊張地迅速跳動起來?!八窃囂侥惆?,看你敢不敢?”許久,我輕輕地說。
“別的女孩兒也許是這樣的,但是沈沫……這不像她。她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那怎么呢?你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她是外星人?”我盯著張瑜的眼睛。
“不是……唉,原以為你能幫我想到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吧,也許她真的只是找個理由跟我分手。其實她不用這么麻煩,直接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張瑜抱起籃球站了起來,恢復了常態(tài),甩了甩腦袋,擼起袖管快步走了。那幾個女生見他起來,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耳朵。我低下頭,把卷子折起來放進桌兜。
沈沫說自己是外星人的事情,似乎有許多人都知道了,我經(jīng)過教室外的走廊,聽見三三兩兩女生的只言片語:“她說她是外星人啊—”“哈哈,是不是有點毛病……”“張瑜這樣講……”
聽到這樣的議論,我忽然有些憤怒、不解,又感到心里發(fā)酸,只得快步走開。
我上高中時,雖然成績不算太好,但有一門功課始終是拔尖的—地理。確切地說,是地理中的天文。那時上海的高考,除三門主課外,只需在物理、化學、生物、地理、歷史、政治中選擇一門加試科目。話雖如此說,但學校往往并不給學生們開放全部的可能性,比如報名人數(shù)最少的地理,你雖可以選擇,但必須自行與老師商量,沒有大課可上。
因此我們班的地理老師,也同時給高三的學生帶課,堂而皇之地坐在高三教師辦公室里。而我,也堂而皇之地成為班級的地理課代表,來給地理老師幫忙計分?!褒徖蠋?,明年我可以加地理嗎?”我坐在地理老師的桌前,開始幫他操作鼠標。龔老師正準備離開,瞇起眼,單手抬了抬眼鏡,笑起來:“那你還能加別的嗎?”
教師辦公室對于許多學生來說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地方,大多時候代表了談話、批評……但我對這地方很熟悉。午休時間,許多老師錯峰去吃飯;其實抬頭望望,偌大的房間,也照樣是被工位分割成一個個格子間的。老師同其他普通的白領(lǐng),或許沒什么分別。
“王斌,我問問你們班那個沈沫怎么回事???”
我的肺好像突然被兩只利爪緊緊抓住,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微微越過龔老師的格子:講話的是一個面熟但不認識的男老師,聲音嘶啞地操著一口滬語口音,走到另一個男老師的格子間旁。
“黃老師啊,你說沈沫啊……”一個緩慢清晰的聲音從格子間里傳出來,答話的老師叫王斌,是沈沫的班主任。
“哎嗯。”
“她怎么了嗎?”
“哎!這兩天感覺—越來越拎不清了。你看這張卷子—”他拿著那張試卷甩動起來,嘩啦嘩啦,“后面題目都不做了,交白卷!”
我仔細聆聽著,沒握著鼠標的手懸在鍵盤上,微微顫抖起來。
王斌老師輕聲嘖了嘖嘴。
“嘖……其實我前幾天跟她聊過,她的語文也是,就題目基本不去正經(jīng)回答了,作文也經(jīng)常寫得很……感覺小孩子思想上不太,就是有點奇怪。怎么跟她聊,感覺滴水不進。”
“我是感覺伊換了個人!”黃老師用上海話感嘆了一句。
“???你們說沈沫???”一個女老師的聲音插了進來。
“是啊,許老師?!?/p>
“她是不是跟高二的那個張瑜談戀愛,又分手了?我聽學生說啊?!?/p>
“是嗎?”黃老師突然高聲起來。
“是的呀,她最近上英語課,總是看著窗外,看著天空。你知道小姑娘,白白嫩嫩,挺漂亮的,一只手就這樣撐著臉頰,就這么發(fā)呆,不上課了呀!”
一時沒人說話。我把頭微微探出,看見三個人都垂著頭。
“那這個事情搞得不好呀,搞得不好呀……這幾年,高三也沒出過這樣子的學生,啊?這么優(yōu)秀的小姑娘,突然掉成這個樣子!”黃老師猛地抬起頭。
“她家長怎么說呢?”許老師探過身子,“王老師?”見王斌老師沒有回應,她補充道。
“噢,她……她母親高三家長會的時候來過,我前陣子聯(lián)系了,感覺家長也……不太管她?!?/p>
“她媽媽?是哪個?”
“那個!”王斌老師支起身子,眨了眨眼,皺起了臉,好像在拼命回憶,“你們可能都沒印象,挺普通的。做民航的,好像?!?/p>
“你說他們不太管她?”
“不好說吧—”王斌老師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我看過沈沫的資料,那確實是她親生母親,對吧,單親家庭,父親十幾年前離婚;但是她媽媽,那個態(tài)度……”
“怎么?不像伊親娘,對嗎?”黃老師尖銳地問。
王斌老師閉起眼,點了點頭:“不是說言行,哪里的細節(jié),讓你感覺母親不關(guān)心女兒的那種感覺。是說感覺媽媽是來為了完成任務,完成工作,假裝是她的媽媽那種,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
“班級大會之后,我找到她媽媽,說單獨聊一聊沈沫的情況。你知道,她高三之后,尤其是十月份開始,情況不太好的;我們老師能做的就這些,效果不好啊。她媽媽呢,似乎很不驚訝,也沒有擔心,就說過‘謝謝王老師提醒,沈沫的情況我知道了,我們想再觀察一下,您不用太擔心,她心里有數(shù)’。我那時候有一點奇怪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她的家庭、她的媽媽給我的感覺,特別冷淡,說不出……這個母親好像根本不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對了,好像沈沫才是雇傭她媽媽的老板,你們明白吧?就好像她雇傭了一個人來充當自己媽媽的角色,這個媽媽也很泰然處之,就是她是我的老板,是我的上司,我沒理由去質(zhì)疑她的行為。如果說她真是一個演員,那她扮演的一定是最差勁的媽媽,因為我認為沒有母親是這樣的……”
許老師坐回座位,不為人察覺地嘆了口氣。
“怎么辦呢?”
三位老師的說話聲低了下去,隨后兩個男老師一起走了,應該是去抽煙。
龔老師吃完飯回來了,我趕緊縮起脖子。
“怎么樣,還沒弄好???”
“我,咳嗯,馬上龔老師?!鄙ぷ影l(fā)干,我覺得自己能灌下一整桶水,但杯子舉到嘴邊卻一口也咽不下去。
“龔老師?!?/p>
“嗯?”
“您覺得……如果一個外星人,想要扮演成一個人類,學習人類的知識,最好的去處應該是哪里呢?”
龔老師抬起眼瞪著我。
“還有,如果要扮演一個人類,除了自己的身份需要偽造,是不是還得找一些人,來扮演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畢竟,如果是我的話,肯定會怕孤零零一個人被識破……”
“你問這個干什么?你是外星人嗎?”
“不是,就感覺這個是不是這個也有可能……”
龔老師瞇著眼睛忍著笑意,俯過身,伸出一只胖胖的手掌,輕拍了一下我的腦袋,什么也沒說,搖搖頭,嘿嘿地笑了。
高三和初三的教室集中在校園的同一個角落——我們學校是七年制,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在一起——走到這棟教學樓時,我每次都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尤其是今天,走到高三(4)班——這是沈沫的班級。教室?guī)缀鯖]人,這是晚飯剛過的時間。
“同學,你找誰?”見我在教室門口探頭張望,一個戴眼鏡的學長發(fā)問。
“喔學長,我找……謝俊毅學長。”
“他不在?!?/p>
“嗯,請問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嗎?是龔軍老師叫我——”
“不知道啊,你要不等一會兒吧,他應該快來了。”
于是我拿著一整份試卷材料,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等著名為謝俊毅的那個學長回到班級,并轉(zhuǎn)達他龔老師的幾句交代。高三的教室,一眼望去就可知道和我們的不同,大多數(shù)課桌上都是滿滿當當,堆滿了試卷和課本。
學校里每一間教室,跟走廊都是用寬大的玻璃窗隔開的。高三(4)班的窗戶朝西,這時恰好是太陽剛落下去的時刻,一卷紅云在天空里極肆意地舒展,強烈刺眼的橙黃色光芒斜射過窗欞,在這間教室里鍍上一層生氣。三三兩兩的學生回到了教室,不免轉(zhuǎn)頭看看我這個直愣愣立在走廊里的不速之客,讓我不太自在,轉(zhuǎn)過頭面對著走廊盡頭的拐彎處。
啪嗒啪嗒,一個女生的身影快步走來,我嚇了一跳,臉上發(fā)燒,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沈沫。那女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踏進教室。那些學長學姐們都已沉默地趴在課桌的書本與試卷中,只看到筆頭“唰唰”的顫動。這時候,我看到,離我最近的位置,就在走廊的窗口下面,一張干凈到顯得光禿禿的課桌。
不知為什么,我立刻知道這是沈沫的課桌,心臟猛地顫動起來。隨后才意識到,這是因為課桌上只放著幾本作業(yè),一本大部頭的厚書,還隨意躺著一張批閱過的作文試卷,看來是剛剛發(fā)下來的,上面工整書寫著“沈沫”的名字。
我曾見過沈沫的字,那是幾個月前的時候,她與幾個學生一起在宣傳欄的黑板前忙活。下午放課時,食堂前的路上,前后左右都是步履匆匆的少男少女;那天恰好也是這樣一個夕陽。宣傳欄的玻璃門吱呀打開,掉色的鐵框銹跡斑斑,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粉筆在黑板上敲擊滑動,發(fā)出“特特特”地聲響,如同音符。沈沫跟周圍的人說著話,不時笑笑,那聲音仍如一波水紋,滑入我腦?!F(xiàn)在想來,我從未聽過任何普通人類,能發(fā)出那樣引人從耳道到顱骨的深切共鳴。
放在沈沫桌上的那篇作文,題目是“______的滋味”,某個人——想必是王斌老師——在那條下劃線上用紅筆畫了個問號,看來原本題目的意思是補足這個空當?shù)膬?nèi)容,但沈沫卻根本沒有遵循。她的文字從容洗練,字里行間卻透出了一些奇怪的信息:她之所以沒有填補題目的空缺,是因為實際上從未體會過任何滋味。單從味蕾的酸甜苦辣來說,她食不知味;再說人生和生活的種種,她也根本無從感知。
夕陽慢慢沉沒,校園里的燈光星星點點漸次亮起,高三(4)班教室的日光燈閃了一閃,全部打開。教室一如剛才,鴉雀無聲,一多半的位置已坐滿了埋頭書寫的學生。我看著沈沫的作文,感到驚詫而陌生。那篇文章接近結(jié)尾,寫到她只對一件事有著強烈的情感,而隨著一個日期的臨近,這種情感愈發(fā)強烈,那就是——
試卷的另外三分之一疊在了下方,我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窗,在周圍幾個驚訝的學長學姐的目光中,把那張試卷翻過來,卻差點驚叫出聲……
王斌老師在試卷的末尾寫下了三個巨大的問號,紅色的問號十分扎眼,那問號底下是沈沫文章最后的部分,卻并沒有一個我們熟知的漢字,而全是用圈、點和短線組成的奇怪符號。那筆跡和她正文的形狀毫不相似,只是行文匆匆,看得出寫作時十分激動。
那張卷子遮住的,是沈沫課桌上的大部頭書本——一本《發(fā)展人類學概論》。我一時激動,松手把龔老師的試卷材料落在了地上。
“哎?你找我?”一個聲音在我聲旁,把我拉回走廊。
“你是……謝俊毅?”我忍住起伏的胸膛。
“對啊?!蹦悄猩卮?。
撿起試卷材料,我把龔老師的話轉(zhuǎn)達給了男生。
“你剛才在干嘛?”他接著試卷,皺著眉頭瞪著我。
“沒……沒什么?!蔽覜]有管他的目光,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教室。王斌老師、謝俊毅他們或許不明白,但我知道。
今天就是周四了。
今天午夜,一定就是沈沫為之激動不已的時刻。
我望向遠處美術(shù)教室的方向。
十點十五分,每一間宿舍熄燈后,宿舍樓就只有走廊壁上的夜燈,每隔幾米幽幽地亮著淡青色的微光。我知道同一時間,整棟樓唯一的出口大門也會鎖上,數(shù)百個少男少女隨即慢慢地沉睡下來,或可聽到整棟樓宇緩慢的低沉聲響,宛若呼吸。
然而今天的我把眼睛放得很亮。距離午夜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我從高低床上輕輕翻下身,披上衣服,在走廊淡青色的微光里合上宿舍的門,把呼嚕、砸吧嘴和翻身的輕微聲響放到身后,悄悄走下了樓梯。之前一次胃痛的時候,我曾在半夜迷迷糊糊地下床,在樓棟的走廊里穿行,寄望找到負責宿舍管理的老師的蹤影,但卻并沒有尋到。那次經(jīng)歷給我以信心和指導,不撞見任何人地溜到宿舍的大門,完全是可能且容易的。
真正的難題是大門,但我也早做了準備:那次胃痛的經(jīng)歷讓我知道,宿舍樓值班的校醫(yī)午夜前總會在樓旁做他的夜間體操,那時大門敞開。
真正走到宿舍樓門旁,看著校園路燈清冷的微光,折射在玻璃門上時,我的手心還是出了汗,不過正如我所料,大門敞開著,如同一個熱情的懷抱。那個身材有些臃腫的校醫(yī),此時穿著白色大褂,披著一件毛線外套,正“沐浴在月光里”——盡管平時這句話大多是個比喻,因為月亮往往被云遮住,昏昏沉沉,但今天十足晴朗,月亮大如銀盤,那校醫(yī)顯然更加興奮,體操的動作幅度也更大了。我知道當他做到第三節(jié),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有“四個八拍”的時間溜到門外左側(cè)花壇的那一片灌木叢后面,那時出逃的任務便完成了。我沒有考慮回宿舍的問題。為了見證沈沫的那個時刻,我可以尋找一個角落挨到天亮,跟同學們一起出早操就是了。
來了。校醫(yī)的嘴唇默數(shù)著拍子,身軀笨拙地往后一轉(zhuǎn),我迅速出發(fā),彎著腰盡力地放輕腳步,從大門穿過——速度比我預想還要快,我趕緊把腰一擰,一跨步蹲在了灌木叢后面。有那么一瞬間,我的心跳停止了。人在應激的時候,耳朵大多失靈,我完全不記得剛才是否發(fā)出了動靜,或發(fā)出了多大的聲響。然而,校醫(yī)那邊什么反應也沒有,仍繼續(xù)著動作。
當我蹲在花壇里,小腿漸漸開始發(fā)麻的時候,那校醫(yī)終于輕聲嘆了口氣,而后又重重地吸氣,如此反復了十多遍,終于回到了樓里,玻璃門吱呀關(guān)上,插栓“咔噠”落下。我又等了一會兒,估計他回到辦公室后,探出頭,輕輕站了起來。
我從未在這樣的時間行走在校園里,往常熟悉不過的景物好像都后退著跳了一步,披上了深灰藍色的影子,對我陌生起來;氣溫比白天要低得多,我打了個寒顫,在四下的寂靜里,覺得極度自由。
教學樓的大門沒有鎖,我拾級而上,腳步聲被四處延伸的、空蕩的走廊放大了數(shù)倍,我的耳朵卻全被自己心跳的聲音充滿。
到了。美術(shù)教室外長長的走廊邊,窗戶外映進來皎潔的月光,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種明亮的陰影中。我看了看手表,恰好是十二點整。
“來了?”
一股麻痹的感覺從我的手指和頭頂冒出來,隨即充滿了我的全身,好像我每一條血管中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沈沫側(cè)著身體小心地從轉(zhuǎn)角處走了出來,頭微微地偏著,短發(fā)拂在臉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走了幾步后,突然停下了腳步,顯得有些疑惑。
“我……我是張瑜的朋友?!蔽矣行┙Y(jié)巴地解釋,幾乎是大喊出來的,聲音比想象的大許多倍,在走廊的墻壁上來回彈跳,再從遠端深處黑黢黢的陰影里反射回來。“我叫劉一公?!边@句話卻又太過小聲,幾近囁嚅,我自己都聽不太清。
沈沫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慢慢走向我。月光下的人,輪廓往往清晰,細節(jié)卻全不分明;我漸漸看清她的臉,她一如我的印象,清秀、平靜。我的臉發(fā)起燒來。她忽然一笑。
“我們上去看看吧?!?/p>
不知道為什么,沈沫很熟悉美術(shù)教室旁通往天臺的路,通過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鎖和一扇沉重的鐵門后,是一整片干凈空蕩的夜空。月光比剛才地面上似乎顯得更亮,但全無人工光源,天臺顯得暗淡,天空顯得更加清澈,像是在發(fā)光。
“哇?!蔽仪椴蛔越剌p聲感嘆。
沈沫走到天臺的中央,背對著我,抬頭望著夜空。我突然希望能有勇氣去拍拍她瘦削的肩膀。
“你今晚要回去了,是嗎?”
她轉(zhuǎn)過頭,盯著我,聲音像平靜的水面。
“你聽誰說的?”
“我猜到了?!蔽冶M量平穩(wěn)著自己的呼吸,走到她的身旁,望著夜空,“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跟張瑜都一樣,對你的印象特別深……但從那時起,我就不敢相信,我們普通人類中竟然會有你這樣的女孩嗎?”
“我是說,一切都很明擺著,你的聲音平靜、穩(wěn)定……我想那是因為你學習了我們語言的關(guān)系,但那并不是你本身的說話方式。你的外貌——”我臉上又發(fā)燒起來,趕緊撓了撓臉頰以作掩飾,然后才想起來這時沒人看得清,“清秀大方,但內(nèi)心冷靜到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我想,你談戀愛也是為了了解人類的關(guān)系;你找人充當自己的家人,為的是掩蓋真實的身份;你讀的書,那本發(fā)展人類學,也根本不像這個年紀的人類學生會讀的課外讀物……”
我一口氣連珠炮地說完,偷偷瞥了一眼沈沫的臉,她依然仰面看著夜空,嘴角帶著笑意:“你……真的這么想嗎?”
“是的,我想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所以你今晚就赴了我的約會?!彼蝗晦D(zhuǎn)過頭直視著我的眼睛,“那是為什么呀?”
我一時愣住了。今晚,從熄燈時刻,大睜著雙眼開始,就有一股暖熱的感覺充在我的胸膛,讓我翻身下床,甚至一頭奔進漆黑的夜色。然而當沈沫看著我的眼睛問我時,那股熱氣倏然而逝。
“我……”我突然看向天空,“你是來自哪個星系呢?”
她沒有遲疑,驀然指向我們頭頂?shù)姆较颉?/p>
“按地球年的算法,每一年的11月7日,那一個星座會劃過上中天,也就是我們看著最清晰、最明亮的天球區(qū)域。這一天,就是我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日子,而那個星座,被稱作英仙座,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你們稱我們的世界叫作Perseus,珀爾修斯……”
沈沫慢慢低下頭,我看到她眼里的光芒減弱下去;夜晚的風吹來,有十二分的涼意,將她的短發(fā)輕輕飄起,在臉龐周圍打轉(zhuǎn)。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
“謝謝你。對張瑜,我是真心的喜歡。雖然他最終沒有來看到這一刻,但有你的陪伴,我還是挺高興的,謝謝你。”接著她擁抱了我。
人總有那么一瞬間,于剎那仿佛永恒。對我來說,那一瞬間始終烙印在我的心里。我機械地伸起雙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透過校服,我觸到她瘦削而溫軟的身體,微微顫動。你為什么會喜歡上張瑜呢?當我正打算這樣問的時候——
“再見。”沈沫回轉(zhuǎn)身,向天臺的邊緣走去。
一道青藍色的耀眼光芒忽然從遮住月亮的云層中射出,仿佛將夜空劈開了一條筆直的裂縫。明亮的冷色亮光照耀著天臺,亮度不斷增高,直到我?guī)缀醣牪婚_雙眼。一股巨大的旋風從半空中吹下,好像一道風墻從天而降;充斥在我耳邊的是一種低頻而巨大的回響,嗡嗡震動,越發(fā)接近。我瞇著眼向天空看去,天吶!一剎那,我以為明月本身降落到了世間,一個碩大的銀色圓盤懸浮在我眼前的空氣里,那光、風和聲音都是它散發(fā)出來的。
強風阻得我再不能前進一步,就如同被釘在了原地。我看見沈沫轉(zhuǎn)身朝向我,頭發(fā)被吹得凌亂,嘴角上翹,朝我做了一個手勢。我知道那是告別的意思。一道圓柱形的亮光從圓盤中射下,籠罩著沈沫的全身。仿佛是她慢動作地跳起,一股力量將她緩緩地拉離地面,懸空而起。
“沈——”
剎那間,她就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那銀色的圓盤也發(fā)出了巨大的嗡嗡聲響,震動著旋轉(zhuǎn)了一圈,以極快的速度沖向天際??諝獠辉僬饎樱{色的光芒迅速收斂,天臺又再次恢復了黑暗。
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是劉一公單獨與我聊天時說的。那時餐會已近結(jié)束,聽眾們在劉一公發(fā)言結(jié)束下臺時給予了熱情的掌聲,但在我聽來多少有些解脫的意味。當他重新坐到我身邊時,眼睛依然泛紅、腫脹。
“一公……”
“嗯?”他轉(zhuǎn)過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眼里含了淚水。
“那,你之后再也沒有沈沫的消息,再也沒見過她?”
“沒有。”他搖了搖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顯然已沒那么激動,“每一年的這個日子,只要天氣晴朗,我都會看一看英仙座的。不過,奢求幾百光年外的某種回音,顯然是過于自大了。我們?nèi)祟?,在宇宙的尺度中尚且不如一顆最最微小的粒子,又如何去奢求這份存在于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能超越時空的桎梏呢?!?/p>
“你仍然在用‘人類’來稱呼她?!?/p>
“是啊……”
“那她消失了之后,旁人是什么反應呢?”
“旁人么……”劉一公沒有看我,而是盯著自己手里的酒杯,“警察自然是先找到了我。那個時代,學校雖然沒有那么多監(jiān)控,但出了這樣的事,我溜出宿舍的行動顯然不可能隱瞞下去,于是被約談,調(diào)查——任何一所學校最害怕的就是這樣的事,不過最終確認我與之并無關(guān)系。沈沫所謂的家人后來也曾到學校來過,我想,她媽媽那時候終于回憶起自己角色的本分,悲怮而絕望,這謝幕演出應當可以打上滿分;這樣她也可結(jié)束這份工作,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嫁人生子——而她后來確實也這樣做了,我聽說?!?/p>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就這么過去了吧。”
“對你來說呢?”
劉一公忽然沉默了。周圍的幾位西裝從我們身邊走過,舉杯朝我們禮貌地點頭示意,劉一公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只是沉默地瞪著自己面前的空氣。
“英仙座與地球間始終不可能越發(fā)接近?!痹僬f話時,劉一公的嗓子嘶啞了,“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今晚早已說的足夠多了?!?/p>
他點頭跟我道了別,放下酒杯,站起身走開了。我坐在座位上,一時不知該望向何處。
章漱凡,1992年出生,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本科、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編導影片《麗莎》曾獲全亞洲獨立電影節(jié)最佳國際短片、《馬梗子的奇妙青春》曾獲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最佳劇情長片等。在知乎等平臺擁有關(guān)注者2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