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遵紀在外打了一輩子工，先拿工資再做事的活兒還是第一次遇上，而且還是日結。既然是日結，換句話說，就是天天發(fā)工資，王遵紀很高興。說一輩子是不準確的，準確地說，是四十年，半輩子的樣子，然而這是一輩子最美好的、最年輕的四十年，也就是他的十八歲到五十八歲。已經(jīng)五十八歲的王遵紀該回農(nóng)村頤養(yǎng)天年了，可他不，他說，我還是在城里發(fā)揮余熱吧。頤養(yǎng)天年，六十歲以后再說。農(nóng)村的老人，有幾個人能頤養(yǎng)天年？大多是活到老，干到老。王遵紀做過很多工作，搞建筑、進工廠、做中介、干銷售、送外賣、收快遞、洗碗碟、扛大包……沒有文化的底層人民能從事的工作，他基本上干了個遍。打工久了，人也就油了，找工作就學會了挑，不是剛出來時老實到只有被別人挑選的份了。那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現(xiàn)在雖然沒有我為刀俎人為魚肉，但至少是相對平等了，甚至打工人也牛氣了起來，一言不合就可以炒老板的魷魚了。時代變了，好工作不說，一般的工作滿大街都是。打工人動不動就玩起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瀟灑派頭。

王遵紀打工久了，對工作就學會了挑，要錢多、事少、離家近，還有一點最重要的，那就是老板要好相處。在外打工的人都知道，符合以上一個條件的工作好找，符合以上所有條件的工作就難找了。太少了！就算有，也輪不到你呀。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他們不知道，他們在挑選工作，工作也在挑選他們，說工作在挑他們也是不對的，準確地說是雇主，也就是老板或者代表老板發(fā)話的人力資源部在挑他們。在挑剔間，彼此都看不上對方。這世上，最難的就是找合適的人。

王遵紀這次就找到了一份合適的好工作，錢多事少離家近且老板好相處。王遵紀這份工作就是拋撒小卡片，沒有技術含量，工作不難，可以說是很輕松了，比他當年發(fā)傳單還輕松。發(fā)傳單你得把傳單一張一張地發(fā)給路人，你不能一發(fā)就是一堆，更不能一把就把手上的傳單全部塞進垃圾桶然后回去領工資。王遵紀剛開始不懂這活兒，以為發(fā)傳單很輕松，接過傳單就上了街。街道上人來人往，用摩肩接踵來形容也不為過，王遵紀就把傳單往路人手里塞，沒想到路人對他如避瘟疫。王遵紀觀察了一會兒，明白了，還有多家公司也在發(fā)傳單，他們是眼鏡店、教育培訓學校、美容店、房地產(chǎn)中介。這些店有特點，他們不光發(fā)傳單，還得拉人頭，最好的效果就是拉著意向客戶到公司當場成交，就算你沒時間，他們也會窮追猛打叫你留一個電話。過來人都知道，不留還好，一旦留了，后患無窮，你就等著他們對你電話狂轟濫炸吧，他們可是不分休息時間和工作時間的。

王遵紀沒有經(jīng)驗，他站在大街的尾端，這就吃了虧。發(fā)傳單也是有講究的，要按照人群的流動方向站在第一位，這時候人家還沒那么煩躁。事情可一可二不可三，這都四次了，忙碌的人們在被四撥人死纏爛打后耐心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看到還有王遵紀在發(fā)傳單，自然對他如避瘟疫。王遵紀發(fā)了一天，傳單還沒發(fā)完，眼見天都要黑了，看看四周沒有同事，一咬牙，把傳單塞進了垃圾桶，然后回到企業(yè)結這一天的兼職工資。老板拿出王遵紀將傳單塞進垃圾桶的照片，又拍了拍一堆有點臟的傳單，王遵紀傻眼了。那一堆臟了的傳單就是他拋棄的傳單，沒想到竟然被老板撿回來了。那次，王遵紀只拿到了半天工資。

拋撒小卡片比發(fā)傳單輕松。雖然都違反了城市管理條例，都是在污染環(huán)境，但是明眼人從字面上就能分清二者的天壤之別。發(fā)傳單需要一張一張地把傳單準確地遞到潛在客戶的手里，拋撒小卡片不需要塞進別人手里，而且還可以一次十張、幾十張地拋撒，卡片飛上了天，下落的時候像冬日的雪花紛紛揚揚，被風一吹又像蝴蝶起舞般瀟瀟灑灑。一盒卡片只消一會兒工夫就能拋撒完。更關鍵的是，這份工作錢多，拋撒一次小卡片是五盒，整整一千五百張，一次給兩百塊錢，比上一天班劃算，說起來一千五百張數(shù)量有點大，然而撒起來快呀。這就符合王遵紀找工作的兩個條件了，錢多、事少。撒卡片肯定是不能在同一個地方的，原則上說是不符合“離家近”這個條件的，好在有雇主派車接送。有了車，在王遵紀眼里百里之外也就在瞬息之間了，何況還可以飽覽沿途風景，看蕓蕓眾生忙忙碌碌豈不美哉？速度改變不了物理距離，卻可以改變心理期待，說起來還是“離家近”。至于“老板好相處”就更加符合了，王遵紀見不到老板，只見到司機，司機話少，而且是先給錢，再辦事，這還不足以說明老板好相處嗎？要是不服氣，你去找一份先拿工資再做事的活兒給大伙兒瞧瞧？

說接也是不完全準確的，有人會提前電話聯(lián)系王遵紀，讓王遵紀到一個指定的、秘密的、偏僻的地方取卡片，和卡片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天工資人民幣兩百元。然后到人家指定的地點等司機。對方會告知車牌號。這一切神神秘秘的，王遵紀不多問，只管照做。等他來到路邊，司機的車就來了，王遵紀一招手，司機就停車。這種工作一般是下午六點出去，七點多，在暮色四合時開始在人員密集的地方拋撒，晚上八九點鐘的樣子就能回家，一天工作時間三個小時足矣。

王遵紀撒了幾次卡片就輕車熟路了。細心的他發(fā)現(xiàn)，司機開的是同一輛車，每次的車牌卻不一樣。

二

很多人都說，官員的職務越高，離人民群眾越遠。劉青天是一個例外。劉青天認為，不管職務升到哪一級，自己都在貼近群眾，貼近生活。劉青天是一個生活在人民群眾之中的官員。劉青天來自群眾，他喜歡貼近群眾。他喜歡人間煙火。官員大多有嗜好，如好色、好財、賭博、釣魚、收藏啥的。有的嗜好嚴重影響個人形象甚至為害一方。有的嗜好是個人行為，危害性不大，但是被有心人利用，還是存在風險的。劉青天沒有嗜好。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下了班穿著休閑裝到轄區(qū)四處亂逛。這不影響個人形象，還避開了別有用心的人來家里送禮，又體貼民情，實在是一舉多得。他的亂逛是徒步性質(zhì)的。他不開車，更不公車私用。這又多了一個好處，綠色健康。城市的夜色霓虹閃爍，車輛川流不息，路邊還有不少路邊攤做著各種吃食，煮、炒、蒸、炸、煎……煙霧繚繞，食客們喝酒劃拳，一片熱鬧，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氣，這才是真正的與民同樂。看著自己管轄的地方越來越好，劉青天就好像看見了頭頂一片朗朗晴天。

劉青天喜歡一個人散步，可秘書小趙不答應。小趙說：“書記，沒個人在您身邊，有事也沒人招呼，這怎么行呢？”

劉青天問：“為啥不行？難道還有人打劫我不成？”

小趙含笑說：“在書記的管理下，城市治理越來越好，打劫的事情早就銷聲匿跡了。只是您日理萬機，萬一有個什么閃失，全區(qū)百萬人民可怎么辦呀？”這話有點煽情了。

在領導面前說話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劉青天沒有架子，小趙跟了劉青天很多年，說話就有些隨意。既然話說到了人民，劉青天就認了，誰讓自己來自人民呢。于是，劉青天就說：“也行，就帶上你?！庇盅a充說：“不能再帶其他人了?！?/p>

小趙就笑，他的笑沒有掛在臉上，而是放在心里。

兩個人穿上休閑裝，清清爽爽地來到了星光大道。此時，已經(jīng)是七點半的樣子，路燈亮起來了，兩旁店里的彩燈更是熠熠生輝。小攤販已經(jīng)忙碌起來了，星光大道就有了繁忙的、繁榮的、欣欣向榮的景象。小販們的吆喝聲起來了，每個小攤販前的煤氣都滋滋地冒著火。對有錢的、講究的人來說，他們不愿意來這種地方消費，他們嫌這里臟、亂。可是路邊攤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味道好、價格實惠，從某些方面來說，臟也是好事，你吐掉的骨頭、彈掉的煙灰、吸完了的煙頭、空啤酒瓶不用放桌子上，直接給地方招呼吧，方便——這樣一來，壞處倒成了好處。來路邊上吃的，多是建筑工人、工廠員工，他們收入不高，他們也不在乎環(huán)境好壞，他們在乎的是口味、分量和價格，這些都是路邊攤給予他們的。于是，他們?nèi)鍌€人花上一點小錢，就可以飽吃一頓，甚至一邊吃一邊聊，這就是普通人的快意人生。劉青天夾雜在里面，看到心儀的吃食偶爾也會來一點。小趙在城里長大，看不上這里的吃食，只是看見書記都吃了哪里好意思不吃，吃了一回，小趙也明白了路邊夜市的魅力所在。

此時的星光大道在小販和食客們的共同努力下紅紅火火，煙霧繚繞，香味撲鼻。劉青天東走走西看看，陶醉了。這時，一輛開著車窗的面包車由遠及近地來了。只見車的后排右側探出一個腦袋，比腦袋先出來的是一只手，手里拽著一把東西“嘩啦啦”地撒向了天空。劉青天沒有在意。車已經(jīng)到了近前，與劉青天都能面對面了，那只手又抓起一把東西“嘩啦啦”地撒向了天空。距離近了，劉青天看清楚了，是卡片，五顏六色的，一個只穿了胸罩和三角褲的美女在卡片上對劉青天微笑。女人的眼神是落寞的，好像希望劉青天去陪她?？ㄆ线€有包接送的電話。面包車沒有停，在緩慢地向前行走。飛向天空的大量卡片如一群循著芳香飛舞的蝴蝶往人群里扎。劉青天來不及交代小趙，掏出手機就把車牌號拍下來了。小趙見了，連忙學習領導去掏手機，這時，車已經(jīng)遠去了。

劉青天的好心情一下子沒有了。他把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了小趙，說：“把照片發(fā)給李規(guī)矩?！?/p>

小趙問：“這事情，發(fā)給翁精明去處理就好了吧？”說完又后悔了，領導交代的事情，秘書瞎摻和啥？秘書只是領導的傳聲筒。

劉青天沒有正面回答小趙，說：“告訴李規(guī)矩，我交辦的。”

三

城關派出所所長周公正正好值班。公安工作比較特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需要有人值班，哪怕你干到了局長、廳長也不例外。公安實行的是值班責任制，值班人員全權負責當天的工作，其他人員是輔助性質(zhì)的。這樣一來，值班最怕來事，比如說有人打架、跳樓、群體性事件。都快晚上八點了，轄區(qū)一片祥和，看來今天這個班要平安度過了。周公正美滋滋地想。當然，他沒有特別大意，公安值班是二十四小時制，是今天的早九點到明天的早九點。雖然說時間還長，但是按照他多年的公安經(jīng)驗，出事一般在白天，晚上的事情相對較少，就以堵門要工資、跳樓為例，誰晚上去干這事情？干這事情給誰看？晚上最多的就是喝醉酒打架，都是小事情。

然而，他的手機鈴聲響了。周公正一看號碼，頭就大了，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副區(qū)長兼公安分局局長李規(guī)矩。周公正有點怕李規(guī)矩，也不是說他一個人怕，是所有的所長都怕。李規(guī)矩上任有三年多了，據(jù)說正處于要動一動的關鍵時刻。他常說的話有兩句，第一句是，誰要是覺得我們分局累，想去其他分局可以跟我說，我?guī)湍闩荜P系;第二句是，誰要是真的不想干了給我白紙黑字寫辭職書，我批。第一句話還柔中有剛，第二句話就絕情了，不是誰家都在開礦呀，辭去了這份有著社會地位、有著豐厚福利待遇的公職，你去哪里找工作？考公務員是很艱難的，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于是，沒人敢說。李規(guī)矩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情味，他是一個高明的“銷售”，除了給“客戶”施加痛苦外，還提供解決方案，他罵完人，就一本正經(jīng)、語重心長了：“同志們，雖然我們辛苦，但是值得。同志們，好好干吧，你們想想外面就業(yè)形勢多嚴峻呀！”

周公正等一眾所長們看出李規(guī)矩的高明來了，都被李規(guī)矩管得規(guī)規(guī)矩矩。周公正照貓畫虎把李規(guī)矩這一套拿來管所里的民警，這一打一摸，效果還真的好。周公正還悟到了一點，所謂管理，就是抓人要害，就是打蛇的七寸。

周公正連忙調(diào)整狀態(tài)，臉上堆笑接通了電話：“局長，有何指示？”

李規(guī)矩的語氣是嚴肅的：“看見我發(fā)的微信消息了吧？”

周公正說：“今天值班，又是警情分流，又是文件審批啥的，忙得不得了，還沒看微信呢，我這就看，這就看?！?/p>

李規(guī)矩說：“我在指揮中心等你的戰(zhàn)果?！?/p>

周公正一聽“戰(zhàn)果”就知道麻煩大了?；琶θタ次⑿牛侨龔垐D片，一張車牌號，一張滿地小卡片。地點也看出來了，是轄區(qū)的星光大道。第三張圖片是重點，是小趙發(fā)給李規(guī)矩的微信截圖，書記交辦的。

周公正身為這座大城市的所長，級別是副處級，可不是內(nèi)地所長們的副科級，現(xiàn)在也處于要動一動的關鍵時刻，他對區(qū)里的動態(tài)還是有所掌握的。區(qū)委書記劉青天往日極少給公安下達指令，就是下達，也是在會上，很少私下指示。就是轉達，也是秘書對秘書，也就是小趙直接轉給翁精明，再由翁精明向李規(guī)矩匯報。

干到周公正這個份上的官員也算是久經(jīng)考驗了，是明白人間的道理的，很多事情的背后都繞著彎子，你不把這彎子搞清楚就辦事，十有八九會把事情辦砸。書記直接出面說明兩件事：一是書記很重視，二是書記很生氣。周公正不敢問李規(guī)矩，只好向翁精明打探底細，翁精明也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畢竟這事兒沒有經(jīng)過他的手。時間緊迫，李規(guī)矩還在指揮中心等戰(zhàn)果。周公正不等了，馬上部署工作，視頻、情報、路面警力齊上陣。天網(wǎng)恢恢，法網(wǎng)恢恢，大數(shù)據(jù)時代找個人是很容易的，民警們很快就梳理出了王遵紀和司機的身份信息和住址。晚上十點半，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就將王遵紀和司機從不同地方帶回了派出所。

周公正第一時間電話向李規(guī)矩進行了匯報。李規(guī)矩只說了三句話：一是干得不錯，二是頂格處罰，三是深挖擴線。

四

劉青天不喜歡回農(nóng)村老家。劉青天來自農(nóng)村，盡管已經(jīng)是正廳級干部了，可農(nóng)村的野蠻還是讓他害怕。劉青天在五歲的時候父親就走了，母親改了嫁，受盡了農(nóng)村世界的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幸運的是，村里的戴老實跟他非親非故，卻收養(yǎng)了他，完全是當兒子來對待的?？梢哉f，沒有戴老實，劉青天早就餓死了，就算不餓死，也不可能上大學，更不可能有今天。

戴老實比劉青天大四十歲，他還有一個兒子，比劉青天大二十歲。

劉青天出息后，他不喜歡回農(nóng)村，卻喜歡回一個地方，那就是戴老實家。都是農(nóng)村，卻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出息了的劉青天每次回家都要給村里人送很多禮物。人們都說，還是青天好，青天不記仇，要是別人出息了，我們那時候這樣對他，早就記仇了。對戴老實夫婦，他就更好了。

劉青天每年要回去三次，一次是清明，給故去多年的父親掃墓，剩余兩次分別是戴老實夫妻過生日。一個正廳級干部能一年回戴老實家兩次，戴老實面上有光。

每次都是劉青天回家，戴老實卻從來沒有主動登過門。劉青天曾經(jīng)要戴老實夫婦來城里，戴老實住不習慣，嚷著要回去。讓劉青天沒想到的是，從來不主動登門的戴老實登門來了，已經(jīng)八十歲的戴老實身體很好，眼不花耳不鳴，他還帶了劉青天小時候最愛吃的紅薯粉末。小時候窮，紅薯粉末煎雞蛋是劉青天的最愛。戴老實節(jié)衣縮食，逢年過節(jié)都會讓劉青天吃這道菜。劉青天喜不自勝接待了戴老實，問：“爸，什么風把您吹來了？”雖然是養(yǎng)父，劉青天還是把戴老實當親爸。

兩個人閑扯了一陣話。戴老實說：“你當官后，爸媽和你哥從沒求你辦一件事，這次只求你一件事，別讓公安再查小卡片的事情了?！?/p>

劉青天不解，就問：“撒小卡片的人與您八竿子打不著，再說了，您忘記我爸爸是怎么死的了嗎？”他爸指的是親爸，就是在外打工被人用小卡片玩了仙人跳，惱羞成怒與人動了刀子最后丟了命。

戴老實說：“我知道你恨小卡片。拋撒卡片的人確實跟我沒關系，但是后臺跟我有關系，跟你也有關系。你以為憑我一個農(nóng)民能送出你一個大學生？何況那時候我已經(jīng)老了，那都是你哥在外掙的錢。小卡片的幕后老板就是你哥。最近公安把他追得很緊。他打聽明白了，這事情是你交辦的。再說了，這事情為何屢禁不絕？因為存在就是合理?！?/p>

劉青天傻了眼。這些年，自己只知道大哥在外做老板，卻不知道具體做什么，大哥也從來沒有麻煩過劉青天一次。劉青天明白了，這一求，父子還可以做，兄弟也可以做，只是性質(zhì)就變了，這世上，沒有天衣無縫。他很驚訝，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能明白“存在就是合理”這個道理。

劉青天當場給李規(guī)矩打了電話：“告訴城關派出所，到此為止?！?/p>

戴老實安心了，連帶高興的還有周公正。黃賭毒案件沒有具體的指標，完成多少不重要，只是區(qū)委書記交辦了就得一查到底，這就影響了其他辦案指標。他也查清楚了，幕后的場地并不在自己轄區(qū)，在毗鄰的外市，正準備收網(wǎng)。目前也就把王遵紀和司機送到了拘留所，行政處罰是頂格的，治安拘留十五天?，F(xiàn)在到此為止實在是太好了。

五

半個月后，劉謙遜出事了。

劉謙遜喜歡開快車，他一點都不像他爸劉青天，性格各方面都像他媽柳溫柔。柳溫柔的爸爸，也就是劉謙遜的外祖父是在市長位置上退休的。柳溫柔并不溫柔。劉青天也拿她沒辦法，自己官至正廳與努力分不開，然而當年的第一次進步還是離不開柳溫柔娘家的努力。起勢決定氣勢，從此劉青天直步青云，四十歲就到了正廳，前途不可限量?？烧驗橛羞@樣的根子，雖說柳溫柔的父親早就退休了，但是柳溫柔還是處處壓他一頭。只要劉青天惹到了柳溫柔，柳溫柔就撒潑，說自己瞎了眼。女人大多這樣，再加上是家事，一件事可以扯出八件事來，劉青天就怕老婆。那時候，計劃生育還是國家的基本國策，公職人員又只有一個兒子，這就決定了他們是在懸崖邊行走，這兒子就成了柳溫柔的寶貝，生怕把寶貝摔著了。

才十七歲的劉謙遜是無法擁有駕駛證的，沒有駕駛證不代表沒有車，不代表無法開車——總有很多人給他創(chuàng)造條件。他倒沒有成為溫室里的花朵，他學習不行，打架斗毆、喝酒賭博無所不通。這不是他第一次出事，平時都是柳溫柔在背后擺平。他知道，在他老爸的地盤上，交警不敢把他怎么樣，何況退休的外祖父還余威猶存。這次，他刮到了人，人家傷情倒也不嚴重，要是他好好地賠禮道歉給了醫(yī)藥費也就沒事了，可畢竟是囂張習慣了的，他不但不給，還說對方影響了他飆車的興致。對方不干了，雙方就動了手?？礋狒[是人的本能，周圍的群眾就圍上來了。跟隨劉謙遜的還有一幫紈绔子弟，對方就一個人，哪里是劉謙遜的對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圍觀的人群暗地里拍了照片傳到了網(wǎng)上，玩起了現(xiàn)場直播，人家紛紛議論，這是區(qū)委書記的兒子。

劉謙遜打了人正欲離開，人群里來了兩個人，他們不是別人，正是王遵紀和司機。拋灑小卡片的事情，說到底司機和王遵紀也是不知情的，他們的后面的后面，還有好多道線呢，他們又哪里能接觸到核心人物？在訊問時自然就說不出來。在周公正看來，說不出來就是不招，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于是自作主張狠揍了兩個人一頓，還私自延長了審查滯留時間。半個月過去了，他們剛剛被釋放。本來沒他們什么事，一聽說是區(qū)委書記的兒子，一激靈，來到劉謙遜的車前，拍了拍車窗，噴著酒氣說：“你是劉青天的兒子？”劉謙遜看著兩個陌生人，哂笑：“是又如何？”

兩個人的火騰地就上來了，他在被派出所民警送去拘留所的時候聽到了民警們的交談，說這是區(qū)委書記交辦的案子，還不知道要牽連出多少好戲來呢。原來，自己出事的根子就在這里，頓時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他們的拳頭對著劉謙遜就砸了下去。

當頭晚上，各路自媒體大咖紛紛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和合理想象，在網(wǎng)上展示了他們的驚人才華。無證駕駛、酒駕與區(qū)委書記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顆重磅炸彈，事件熱度持續(xù)不降，占據(jù)熱搜榜首，一時之間，甚囂塵上。引起了市紀委的注意。直到另一個更大的熱點爆出來后，網(wǎng)民們才轉移了注意力。

附 錄

互聯(lián)網(wǎng)是沒有記憶的。三個月后，已經(jīng)被網(wǎng)民遺忘的卡片事件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是市紀委公布了調(diào)查結果。據(jù)紀委調(diào)查，柳溫柔背著劉青天收了不少官員賄賂，還打著劉青天的旗號操辦了不少事情，劉青天雖然個人作風嚴謹，但因家風不嚴，被免職。柳溫柔被送進了監(jiān)獄。劉謙遜因酒駕、無證駕駛及打架斗毆等其他事情并發(fā)被送進了少管所。李規(guī)矩和周公正因為擅自延長審查時間，連帶出其他問題，升官沒成還進去了，便宜了他們的競爭對手。

倒是劉青天因為一句話丟了官，還連帶將那么多人送進了監(jiān)獄，那么清廉的一個人啊，網(wǎng)民們反而替他不平，于是在寫了一首《青天之歌》在網(wǎng)上廣為流傳：

啊，青天，青天

你不但名字叫作青天

你是人民真正的青天

你用一句話

將那么多人送進了天堂

還了我們一片朗朗晴天

參與辦案的有一個民警，叫錢有才，他看到了這首詩，對這件事做了一個總結，說，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一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何況，這不是一只蝴蝶呀！

鄒賢中，1990年生，現(xiàn)居廣東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人民文學》《飛天》《延河》《美文》《安徽文學》等，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轉載。魯迅文學院廣東公安作家班學員，毛澤東文學院第16期學員。

欄目責編：許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