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諾
傍晚時分,天陡然冷下一張臉來。
暮色向晚,日光將熄。陰云自北邊翻涌而至,遮天蔽日。獨有西山上,尚還殘留半瓦魚白。城中風聲四起,長街吹寒。如此,這南方小城猛地一縮,打個寒戰(zhàn),便有了冬日的模樣。
下班歸家。電梯井里風聲如鬼泣。上得樓來,開門燃燈,便瞧見陽臺洗劫過似的。三兩件洗凈的衣物跌落在地。喂養(yǎng)在陽臺的數(shù)盆綠植,亦未能幸免,飲醉似的,翻的翻,倒的倒,吐出一地細土。
也不知從何時起,似個閑老,開始熱衷于盤弄花草,養(yǎng)些并不吵鬧的小東西。仿佛唯其如此,才能于這累累人世,將日子過得清翠些。
待陽臺歸整如初,額前身后已覆滿一層細汗?;厣碇畷r,瞧見屋內亦有些許雜亂,便趁著汗意未消懶意未起,又擼擼袖子,干脆將屋內也作一番拾掇清掃。
理罷餐桌茶幾衣柜書桌,唯剩立于地毯上的那只書架尚未整理。于是,擰了半干抹布,一路擦拭,一路經(jīng)過這些年閱過的書,國內外四處奔走挑揀回來的紀念品和數(shù)樣酒水……這些物件兒,一件件望將過去,逐一擦拭過來,關于它們的記憶便如剛由海中打撈上來的魚,瞬間鮮活蹦跳起來。
那些事,仿佛就在昨日。
我好似個罹患癌癥命不久矣的半鬼,抑或即將搬居作別此地的念舊老人,以故物為托,記憶為憑,開始清點數(shù)算起了前半生。
就在我沉湎于記憶無法自拔之際,置于書架頂端未曾翻動的臺歷陡然摔落下來,嚇退了那如海記憶。我拾起這本喜慶又丑陋的臺歷,將覆于其上的細灰,抹除之后,去年十二月的雨天,這本臺歷作為加油贈品,由加油站將其領回來的情形,便逐而清晰起來。那晚,雨聲淅瀝,我與念群吵了架,情緒沮喪。
哎,仿佛就在昨日,仿佛只在昨日……
我席地坐定,翻開這本打去年十二月起便未翻開之臺歷,心中不免又開始感懷起時日之快——瞧,距一年見底,唯剩薄薄月余。
這不太平的布滿哀痛的一年,又即將過去。
二十歲過后,日子尤其不經(jīng)過似的,恍惚只是揉目間,一年便搖身遠去。就這么一年快似一年,搖搖晃晃轉眼就已是幾近而立的中年身了。
離鄉(xiāng)多年,久居閩中,經(jīng)人遇事,喜憂參半。這些年,無論日子事業(yè),大體上都算如意順遂,心性亦已逐漸晴朗明定。按下心中的月亮,手頭的生活交付給六便士后,日子直白篤定也匆忙,如此便少有年少時分的易愁易感。只是今日,這貿然來襲的疾風,層層逼近的厚重云層,承載如花歲月的信物,猛然掉落的年歷,皆如記憶之神的回詔,件件引我轉身回頭。
那便,回頭罷?;厣恚騺硖幦?。
于是,我閉了陽臺落地窗,燃了臺燈,倒一杯酒,跌坐于書架之前。此時,卡朋特的《昨日重現(xiàn)》前奏一響,我呷一口酒,現(xiàn)實如急流退潮,往日王朝拔地而起。我倚著這些身后之物,任憑昨日之日涌現(xiàn),如山記憶堆疊,前塵舊事、雪泥鴻爪撲向我。
從前臨水而居的童年歲月,赫然目前,與我隔簾相望,其聲在在,遙遙可及。簾外似有炮聲響動,孩童追跑,湖白柳綠。而身后樓外,風聲愈緊,似有一場大雪在即。
我遲疑片刻,撥簾,跌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