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赤橙

目 次

一、問題的提出

二、得利喪失抗辯與地位變更抗辯

三、得利喪失抗辯成立要件

四、得利喪失抗辯阻卻因素

五、結(jié)論

一、問題的提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986條規(guī)定：“得利人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取得的利益沒有法律根據(jù)，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的，不承擔(dān)返還該利益的義務(wù)。”該條對得利喪失抗辯〔1〕也可以被稱為“利益不存在規(guī)則”，參見崔建遠：《不當(dāng)?shù)美?guī)則的細化及其解釋》，載《現(xiàn)代法學(xué)》2020年第3期，第190頁。做出了規(guī)定，其要件為：第一，得利喪失（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第二，得利人善意（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其效果為：得利人不承擔(dān)返還義務(wù)。

不當(dāng)?shù)美猿C正欠缺法律關(guān)系的財貨移轉(zhuǎn)與保護財貨歸屬為自身機能，〔2〕參見王澤鑒：《不當(dāng)?shù)美罚ǖ?版），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其成立采嚴格責(zé)任?！?〕See Ward Farnsworth, Restitution: Civil Liability for Unjust Enrichmen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pp. 142-143.與此同時，為了減弱嚴格責(zé)任所帶來的影響，《民法典》輔以緩和機制：第一處緩和機制是第985條但書關(guān)于排除不當(dāng)?shù)美颠€請求權(quán)的規(guī)定；第二處即第986條關(guān)于得利喪失抗辯的規(guī)定。

《民法典》第986條“不承擔(dān)返還該利益的義務(wù)”的表述容易引起爭議：得利喪失究竟是否認（Denial）還是抗辯（Defence）？否認意味著是對不當(dāng)?shù)美姆穸?，比如說得利要件不滿足；抗辯則意味著不當(dāng)?shù)美闪⒁鶟M足的情況下因其他事實的存在而全部或部分消減返還義務(wù)。兩者區(qū)分的一個重要影響在于證明責(zé)任的承擔(dān)，若定性為否認，則由失利人證明得利仍然存在；若定性為抗辯，則由得利人證明得利喪失。本文認為，得利喪失屬于抗辯，而非否認。否認抑或抗辯，取決于不當(dāng)?shù)美颠€成立的判斷時點是得利之時還是請求返還之時。〔4〕See James Goudkamp & Charles Mitchell, “Denials and Defences in the Law of Unjust Enrichment”, in Charles Mitchell & William Swadling eds., The Restatement Third: Restitution and Unjust Enrichment: Critical and Comparative Essays, Oxford Hart Publishing, 2013, pp. 156-158.通說認為應(yīng)該以得利的時點來判斷不當(dāng)?shù)美颠€的成立，〔5〕See Principle, Definitions and Model 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 （DCFR） Ⅶ. – 3: 101: （2） .原文為：In determining whether and to what extent a person obtains an enrichment, no regard is to be had to any disadvantage which that person sustains in exchange for or after the enrichment.因此只要得利人收到得利，就成立不當(dāng)?shù)美?，之后得利的喪失屬于抗辯問題。將得利喪失定性為抗辯從而由得利人承擔(dān)證明責(zé)任也符合危險領(lǐng)域理論的要求，因為得利人對于得利是否喪失當(dāng)然比失利人更加清楚。〔6〕參見劉昭辰：《不當(dāng)?shù)美罚ǖ?版），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89頁。綜上，得利喪失抗辯不是不當(dāng)?shù)美颠€成立階段的問題，并非對不當(dāng)?shù)美姆裾J；而是不當(dāng)?shù)美颠€成立之后的返還范圍階段的問題，是對得利人返還范圍的限制。〔7〕See Graham Virgo, “Change of Position: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Principled”, 13 RLR 34, 35-36 （2005）.

《民法典》第986條得利喪失抗辯背后的原理在于保護得利人的自主利益?！?〕得利喪失抗辯原理的學(xué)說有：保護被告得利安全說（protection for the security of a defendant’s receipt）；失利說（a rationale of disenrichment）；不當(dāng)失利說（a rationale of unjust disenrichment）；保護被告自主利益說（protection for a defendant’s autonomy）；衡平、公正、良心說（consideration of equity, justice and conscience）；雙重正當(dāng)性理論說（a dual rationale of the justificatory reasons）。See James Edelman, “Change of Position: A Defence of Unjust Disenrichment”, 92 B.U.L. Rev. 1009, 1017-1025 （2012）;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49-155 （2015）. 以上學(xué)說所涉及的要素，或作為成立要件，或作為效果，或作為基礎(chǔ)思想而均在得利喪失抗辯中有所體現(xiàn)，本文將保護被告自主利益說作為得利喪失抗辯的原理。不能使得利人因承擔(dān)不當(dāng)?shù)美颠€義務(wù)而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地位?！?〕See Ward Farnsworth, Restitution: Civil Liability for Unjust Enrichmen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p. 143；劉昭辰：《不當(dāng)?shù)美罚ǖ?版），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2-3頁。該條規(guī)定是不當(dāng)?shù)美贫鹊闹匾獌?nèi)容，值得肯定。但是，該規(guī)定存在著以下模糊之處，需要在解釋論上予以厘清。

首先，第986條規(guī)定得利喪失抗辯，而英美返還法中有功能相應(yīng)的地位變更抗辯（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兩者是何關(guān)系？其次，如何理解“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是指原初得利不存在，還是指原初得利及原初得利的代位物都不存在，抑或是指得利人的整體財富增長不再存在？再次，“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是否即為善意，知道是否一定構(gòu)成非善意？最后，得利人或者失利人的過錯是否會影響得利喪失抗辯？

針對以上問題，本文第二部分探討得利喪失抗辯與地位變更抗辯的關(guān)系，并對我國應(yīng)采何者提出看法；第三部分探討得利喪失抗辯成立要件，明確得利喪失要件與善意要件的含義，并提出《民法典》第986條所未涉及的因果關(guān)系要件；第四部分探討得利人在證明得利喪失抗辯的成立要件之后，阻卻其抗辯最終獲得支持的因素。

二、得利喪失抗辯與地位變更抗辯

與《民法典》一樣，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82條第1項規(guī)定了得利喪失抗辯：“不當(dāng)?shù)美茴I(lǐng)人，不知無法律上之原因，而其所受之利益已不存在者，免負返還或償還價額之責(zé)任?！薄兜聡穹ǖ洹返?18條第3款也規(guī)定了得利喪失抗辯（Wegfall der Bereicherung），“受領(lǐng)人已不再受有利益者，不負返還或賠償價額之義務(wù)?！薄?0〕臺灣大學(xué)法律學(xué)院、臺大法學(xué)基金會編譯：《德國民法典》，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818條“不當(dāng)?shù)美埱髾?quán)范圍”。

英美法上，與得利喪失抗辯相對應(yīng)的是地位變更抗辯（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美國法律協(xié)會2011年出版的《第三次返還與不當(dāng)?shù)美ㄖ厥觥返?5條規(guī)定：“如果一個不知道（原告權(quán)利）的得利人因得利而變更地位，且令其承擔(dān)返還責(zé)任對得利人是不公正時，則得利人以地位變更為限不再承擔(dān)責(zé)任?！薄?1〕American Law Institute, Restatement of the Law Third: Restitution and Unjust Enrichment, 2011, Vol. 2, §65, pp. 514-515. 原文為：Change of position: If receipt of a benefit has led a recipient without notice to change position in such manner that an obligation to make restitution of the original benefit would be inequitable to the recipient, the recipient’s liability in restitution is to that extent reduced.英國法上，英國上議院在1991年的Lipkin Gorman v. Karpnale Ltd案中正式承認地位變更抗辯，Lord Goあ稱，“當(dāng)一個人的地位變更以致于在這種情況下要求他返還或者全部返還是不公正時，則有地位變更抗辯的適用?！薄?2〕原文為：……that the defence is available to a person whose position has so changed that it would be inequitable in all the circumstances to require him to make restitution, or alternatively to make restitution in full. Lipkin Gorman v. Karpnale Ltd ［1991］ 2 AC 548, 580

得利喪失抗辯與地位變更抗辯都規(guī)定在某種情形下，若令得利人返還得利給他帶來不公正，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則其在該限度內(nèi)不再承擔(dān)責(zé)任。前者的情形為得利喪失，后者的情形為地位變更。得利喪失比較好理解，指不當(dāng)?shù)美闪⒅螅美辉俅嬖?，盡管對于得利不再存在作進一步解釋的需要，但比較清楚的是，它是指所得到的金錢或以金錢價值為載體的利益不再存在。

對于地位變更的內(nèi)涵，主要有三種觀點，而這三種觀點恰反映出地位變更與得利喪失的關(guān)系。

第一種觀點認為，地位變更包含得利喪失（Disenrichment）與非得利喪失（Non-Disenrichment）的情形。得利喪失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非得利喪失不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的例子為，得利人在很難重新找到新工作的年齡辭職，〔13〕See Scottish Equitable Plc v. Derby, ［2001］ 3 ALL ER 818.得利人以很高的租金與出租人訂立一個難以解除的長達十年的房屋租賃合同，〔14〕See Scottish Equitable Plc v. Derby, ［2001］ 3 ALL ER 818, 827.得利人辭職成為全職學(xué)生，〔15〕See Gertsch v. Atsas, ［1999］ NSWSC 898.得利人組建家庭且其妻子懷孕，〔16〕See Peter Birks, “Change of Position: the Two Central Questions”, 120 LQR 375 （2004）.得利人決定生二胎?！?7〕See Elise Bant,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Hart Publishing, 2009, p. 217.理由在于，人們對自身當(dāng)前財富數(shù)量的認識影響著每一天的決定，這些決定可以是瑣碎的，比如享用一頓大餐；也可以是重大的，比如結(jié)婚生子。因不當(dāng)?shù)美鴮?dǎo)致得利人對自身財富認識出現(xiàn)偏差，從而做出的決定使其喪失金錢利益，或喪失非金錢利益，如果不對得利人遭受的這種損害予以救濟，就會侵害得利人的自主決定利益。因此，地位變更抗辯同時包含得利喪失抗辯與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抗辯。〔18〕See Tang Hang Wu, “The Role of Negligence and Non-Financial Detriment in the Law of Unjust Enrichment”, 14 RLR 55 （2006）;Hanoch Dagan, The Law and Ethics of Restitu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第二種觀點認為，地位變更就是指得利喪失，完全否定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James Edelman針對上述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的例子，主張這些情形如果可以構(gòu)成抗辯，也是因為構(gòu)成了得利喪失。比如，假定得利人在自己現(xiàn)有財產(chǎn)之外額外獲得10萬元時，才會決定生二胎，其后，他不當(dāng)?shù)美?0萬元。則生二胎的地位變更實際上是10萬元的得利喪失，因此得利人在10萬元限度內(nèi)可以主張地位變更抗辯。辭職成為全職學(xué)生的例子中，其得利喪失為所放棄的工資。而假如得利人因為雇主錯誤支付超出的薪金而放棄跳槽，則除非所放棄的工作的薪酬水平高于當(dāng)前的工作，否則不會構(gòu)成得利喪失，也就不會構(gòu)成地位變更抗辯?！?9〕See James Edelman, “Change of Position: A Defence of Unjust Enrichment”, 92 B. U. L. Rev. 1009, 1020 （2012）.由于將地位變更完全等同于得利喪失，因此在術(shù)語上也將地位變更抗辯（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等同于得利喪失抗辯（Unjust Disenrichment Defence）?！?0〕See James Edelman, “Change of Position: A Defence of Unjust Enrichment”, 92 B. U. L. Rev. 1009, 1022 （2012）.

第三種觀點承認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的存在，但是其須以能夠轉(zhuǎn)化為金錢價值為前提。Graham Virgo認為，由于只有在確定損害價值并且在返還范圍計算中減去該損害價值時，地位變更抗辯才能適用，因此將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轉(zhuǎn)化為得利喪失的分析過程是不能避免的。〔21〕Graham Virgo, “Change of Position: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Principled”, 13 RLR 34, 39 （2005）.Peter Birks也承認了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同時指出它也存在著計算的問題，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無可避免地會轉(zhuǎn)化為得利喪失?！?2〕See Peter Birks, Unjust Enrichment, 2nd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258-261.由于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抗辯在適用上需要轉(zhuǎn)化為得利喪失，因此該觀點雖然承認了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但完全依附于得利喪失，在實質(zhì)上接近于第二種觀點。

第三種觀點與第二種觀點非常接近，前者名義上承認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后者名義上否定，但是實質(zhì)上都否定了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的獨立性，或通過將某些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直接作為得利喪失，或通過將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轉(zhuǎn)化為得利喪失，在抗辯的適用上均最終作為得利喪失來處理。因此，英美法上關(guān)于地位變更與得利喪失關(guān)系的學(xué)說，可以簡化為兩種，即地位變更包含得利喪失與非得利喪失說、地位變更與得利喪失等同說。

我國應(yīng)當(dāng)選取得利喪失抗辯術(shù)語還是地位變更術(shù)語？《民法典》第986條明確使用“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的”表述，因此從文義上解釋為得利喪失抗辯更加順暢。在此前提下，進一步基于得利喪失抗辯成立的要件探討得利喪失的內(nèi)涵。

需要注意的是，英美法上關(guān)于得利喪失與地位變更關(guān)系的兩種學(xué)說呈現(xiàn)出一個統(tǒng)一的觀點：該類型抗辯不僅包含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的情形，也包含非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的情形（辭職、懷孕生子等）。首先，地位變更包含得利喪失與非得利喪失學(xué)說采狹義得利喪失概念，即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的地位變更，則該學(xué)說下，地位變更抗辯同時囊括了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非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兩種情形。其次，地位變更與得利喪失等同說采廣義的得利喪失概念，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如果可以轉(zhuǎn)化為金錢計算，則亦屬于得利喪失，因此，雖然將地位變更等同于得利喪失，但此時的得利喪失是廣義概念，同時包含了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的情形，以及雖不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但可以轉(zhuǎn)化為金錢的情形。這帶給我國的啟示是：在采取得利喪失抗辯術(shù)語的前提下，可以借鑒英美法上地位變更與得利喪失等同說，對得利喪失做廣義解釋，不僅包含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的情形，還包含非直接與金錢相關(guān)但可以轉(zhuǎn)化為金錢的情形。

三、得利喪失抗辯成立要件

《民法典》第986條規(guī)定了得利喪失抗辯的兩個要件：得利喪失與得利人善意。得利喪失作為得利喪失抗辯的要件自不待言，在得利未喪失的情形，令得利人返還得利不會令其處于更糟糕的狀態(tài)，不生保護得利人自主決定利益的問題。當(dāng)?shù)美藧阂鈺r，其自主決定利益未受侵害，亦無保護必要。第986條的缺陷在于未對因果關(guān)系要件做規(guī)定。試想，乙打算花費1萬元帶家人去旅游，后甲錯誤支付給善意的乙1萬元錢，乙遂用該1萬元與家人旅游，后甲向乙請求返還，乙能夠主張得利喪失抗辯嗎？在這個例子中，乙滿足得利喪失與善意要件，按照第986條的規(guī)定，乙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但是這樣的結(jié)果是不妥的，即便沒有從甲處取得1萬元不當(dāng)?shù)美彝瑯訒ㄙM1萬元去旅游，得利喪失與不當(dāng)?shù)美麤]有因果關(guān)系，乙不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因此，在得利喪失與善意要件之外，還需滿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才能成立得利喪失抗辯，本部分對這三個要件進行探討。

（一）要件一：得利喪失

得利喪失作為得利喪失抗辯要件的意義在于，得利人的得利已經(jīng)喪失時，再要求他返還得利，就會令他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侵犯了他如何處理得利的決定自由。但得利喪失要件的具體內(nèi)涵尚不明確，疑問主要有：得利喪失一定指直接以金錢衡量的利益喪失嗎？《民法典》第986條以“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的”來表述得利喪失，如何理解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是指原初得利及原初得利的代位物都不存在？抑或是指得利人的整體財富增長不再存在？得利喪失的證明標(biāo)準為何？

1. 得利喪失指直接以金錢衡量的利益喪失嗎？

如本文第二部分所得出的結(jié)論，我國得利喪失要件應(yīng)做廣義理解，同時包含金錢形式的利益喪失與非金錢形式但可轉(zhuǎn)化為金錢計算的利益喪失。但需要注意的是，普通法上，即便采地位變更包含得利喪失與非得利喪失說，也承認得利喪失（狹義）構(gòu)成地位變更的主要情形?！?3〕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 W. Austl. L. Rev. 208, 210 （2002）.非得利喪失的地位變更，鑒于在證明自己發(fā)生了非金錢的地位變更，以及證明該地位變更轉(zhuǎn)化為金錢衡量上的困難，成功的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抗辯數(shù)量很少?！?4〕See Jessica Palmer, “Chasing a Will-o’-the-Wisp: Making Sense of Bad Faith and Wrongdoers in the Change of Position”, 13 RLR 53, 62 （2005）.

因此，我國得利喪失要件雖然應(yīng)該做廣義理解，但直接以金錢衡量的狹義得利喪失仍然構(gòu)成得利喪失的最重要內(nèi)容。后文的討論，若不做特別說明，則均以狹義得利喪失為對象。

2. 對“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的理解

不當(dāng)?shù)美某闪⒁皇堑美双@得利益，此處的獲得利益指得利人從失利人處獲得的具體的利益?！?5〕參見王澤鑒：《不當(dāng)?shù)美愋驼撆c不當(dāng)?shù)美ǖ陌l(fā)展——建構(gòu)一個可操作的規(guī)范模式（下）》，載《甘肅政法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第6期，第4頁。如果認為得利喪失抗辯中“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應(yīng)該與不當(dāng)?shù)美颠€成立要件中“獲得利益”做相同解釋的話，則“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指得利人從失利人處獲得的原初具體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這樣解釋的好處在于保持了得利概念的前后一致性，但會使得利喪失抗辯帶來難以接受的結(jié)果。比如，乙從甲處獲得的不當(dāng)利益是一輛價值10萬元的汽車，乙拿到汽車的第二天因洪水汽車滅失，乙獲得保險公司的賠償10萬元，后甲發(fā)現(xiàn)汽車系自己錯誤交付給乙遂請求返還，乙以自己善意且汽車已經(jīng)滅失提出得利喪失抗辯而拒絕返還。在這個例子中，如果認為得利喪失指原初的具體利益不再存在，則因獲得的汽車已經(jīng)滅失，乙就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而拒絕返還。這樣的結(jié)果是不能令人接受的，汽車雖然已經(jīng)滅失，但因汽車滅失所獲得的10萬元保險賠償金還在，令乙返還10萬元保險賠償金不會令其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乙的得利喪失抗辯不能得到支持。

將第986條“取得的利益已經(jīng)不存在”解釋為原初的具體利益不存在過于狹窄。解釋取決于得利喪失抗辯制度的目的，得利喪失抗辯在于保護得利人的自主決定利益，避免其因返還而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不當(dāng)?shù)美闪⒅械摹暗美彪m然是指原初具體的得利，但不當(dāng)?shù)美某闪⒔o得利人的影響是其整體財富狀態(tài)的提升。為了避免得利人的整體財富狀態(tài)因返還而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得利喪失應(yīng)當(dāng)解釋為得利人因不當(dāng)?shù)美@得的整體利益提升已經(jīng)不存在。因此，可以區(qū)分情形得出如下結(jié)論。

（1）如果得利人仍然保有著原初具體得利且原本的財富狀態(tài)未受影響，則無得利喪失抗辯的適用；雖然保有原初具體得利，但其他利益喪失導(dǎo)致原本財富狀態(tài)下降，則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比如，乙誤以為自己對甲負有損害賠償責(zé)任而賠償給甲1萬元，后發(fā)現(xiàn)真正責(zé)任人是丙而非乙，乙向甲主張不當(dāng)?shù)美颠€，甲抗辯由于獲得乙的賠償而放棄向丙主張賠償，現(xiàn)在向丙主張損害賠償?shù)脑V訟時效已經(jīng)過，該抗辯可以獲得支持?！?6〕See American Law Institute, Restatement of the Law Third: Restitution and Unjust Enrichment, 2011, Vol. 2, Comment on §65,p. 526; Ward Farnsworth, Restitution: Civil Liability for Unjust Enrichmen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pp. 145-146.

（2）如果原初具體得利喪失，但尚保有原初得利所轉(zhuǎn)化的其他形態(tài)，則僅在貶值范圍內(nèi)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當(dāng)?shù)美说牟划?dāng)?shù)美且还P金錢，得利人用該筆金錢購買其他財產(chǎn)，雖然原初的金錢不存在，但是得利繼續(xù)存在于所購買的財產(chǎn)上，只要財產(chǎn)沒有貶值，得利人就不能獲得得利喪失抗辯的支持；如果財產(chǎn)貶值，則得利人只能在貶值的范圍內(nèi)獲得得利喪失抗辯的支持。“普羅非利克德爾納特可變資本股份公司與東莞市華宇進出口有限公司不當(dāng)?shù)美m紛案”中，一審法院就認為，被告華宇公司雖然主張剩余款項已經(jīng)采購相應(yīng)價值的衛(wèi)生紙，但是衛(wèi)生紙并非特定物，華宇公司的經(jīng)營范圍亦包括進出口銷售紙制品、日用品等，故對于華宇公司而言，衛(wèi)生紙是具有實用價值的，因此需要返還剩余款項?！?7〕參見廣東省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2013）東一法民一初字第4079號民事判決書。又比如，乙從甲處得利10000元，乙用該10000元購買了本不在計劃之列的手表，甲要求乙返還10000元的不當(dāng)?shù)美麜r，手表價值8000元，乙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而返還手表現(xiàn)值8000元；但是乙不能以得利喪失抗辯而主張完全不返還，因為手表可以輕易賣掉從而不會令乙處于更糟糕的地位?！?8〕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10-211 （2002）;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0-161 （2015）.如果得利人用不當(dāng)?shù)美慕疱X去履行本就負擔(dān)的債務(wù)，則不能主張抗辯。〔29〕See Graham Virgo, “Change of Position: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Principled”, 13 RLR 34, 39 （2005）.比如，“王二東與尖草坪區(qū)信都村鎮(zhèn)銀行、任連娥、陳保龍不當(dāng)?shù)美m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王二東雖然在取得151000元利益后又將所得利益讓與了任連娥，表面上看沒有得到利益，但因為其與任連娥、陳保龍之間長期存在有買賣合同關(guān)系，故王二東多匯給任連娥的151000元，一可以算作以前的貨款，減少其債務(wù)；二可以算作預(yù)付款，增加其債權(quán)，因此，王二東仍是實際得利人，其抗辯不予支持。〔30〕參見高平市人民法院（2016）晉0581民初1856號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得到的金錢雖然喪失，但該部分債務(wù)也相應(yīng)免除，承擔(dān)返還義務(wù)不會影響得利人的整體財富狀態(tài)。

（3）如果原初具體得利喪失，且不存在任何其他得利形態(tài)，則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比如不當(dāng)?shù)美钠嚋缡覠o賠償金；用不當(dāng)?shù)美慕疱X花費于本不在計劃之內(nèi)的旅游。

3.得利喪失要件的例外

上述結(jié)論（2）存在例外，原初具體得利喪失，但保有得利的其他形態(tài)，例外情形下得利人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而拒絕返還。加拿大的RBC Dominion Securities Inc v. Dawson案中，原告錯誤支付給被告一筆錢，被告稱她已經(jīng)將該筆錢用于翻修家里的桌椅以及購買了一些新家具以代替舊家具，法院明確認定被告在整體財富上仍然保有著得利（Net Enriched），但是依然支持了被告的抗辯。〔31〕See RBC Dominion Securities Inc v. Dawson, （1994） 111 DLR （4th） 230, 239.學(xué)者認為，該案中尚存利益的價值非常小，當(dāng)原告的返還請求數(shù)額不大且尚存利益沒有二次轉(zhuǎn)手的市場或者二次轉(zhuǎn)手的價格微不足道時，盡管原初具體得利轉(zhuǎn)化的其他利益仍然保有在被告手中，這種情況下被告返還的費用較高，而原告所能夠獲得的返還價值非常小，被告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32〕See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1 （2015）;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23 （2002）.

4.得利喪失不可逆轉(zhuǎn)性

澳大利亞學(xué)者Elise Bant主張，得利喪失必須是不可逆轉(zhuǎn)的?！?3〕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11 （2002）;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56 （2015）.有些案件中得利喪失是否可逆轉(zhuǎn)十分清楚，但另外一些案件中可能就比較模糊。比如說，被告基于對因原告錯誤支付的得利的信賴而捐款給慈善機構(gòu)，一方面，被告被要求返還，被告同樣可以基于錯誤而要求慈善機構(gòu)返還捐款，則被告的得利喪失是可逆轉(zhuǎn)的；但另一方面，慈善機構(gòu)也有可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從而拒絕被告的返還請求，致使被告的得利喪失不可逆轉(zhuǎn)?！?4〕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12 （2002）.

《民法典》第988條規(guī)定：“得利人已經(jīng)將取得的利益無償轉(zhuǎn)讓給第三人的，受損失的人可以請求第三人在相應(yīng)范圍內(nèi)承擔(dān)返還義務(wù)?！?該條是關(guān)于直索型不當(dāng)?shù)美囊?guī)定，該規(guī)定的適用前提是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不當(dāng)?shù)美埱髾?quán)，但是得利人無償將得利轉(zhuǎn)讓給第三人，導(dǎo)致得利不存在，依據(jù)《民法典》第986條得利人不承擔(dān)返還該利益的義務(wù)，則失利人可以請求第三人承擔(dān)返還義務(wù)?！?5〕參見王洪亮：《〈民法典〉中得利返還請求權(quán)基礎(chǔ)的體系與適用》，載《法學(xué)家》2021年第3期，第44頁。在上述例子中，如果失利人向慈善機構(gòu)請求不當(dāng)?shù)美颠€，則慈善機構(gòu)可以向得利人主張的得利喪失抗辯也可以對失利人主張?？梢?，當(dāng)失利人向由得利人處無償獲贈的第三人請求不當(dāng)?shù)美颠€時，第三人也可以向失利人主張第986條的得利喪失抗辯。

5.得利喪失的證明標(biāo)準

得利喪失作為得利喪失抗辯的發(fā)生要件，應(yīng)由得利人承擔(dān)證明責(zé)任。英國法上對得利喪失證明標(biāo)準是采用蓋然性的權(quán)衡（on the balance of probabilities）?！?6〕See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4 （2015）.蓋然性的權(quán)衡不必是高度蓋然性（very probable）的證明，但其證明案件事實的存在與其不存在相比必須更具蓋然性，即要求法官的確信度超過0.5。〔37〕See Mike Redmayne, “Standards of Proof in Civil Litigation”, 62 Mod. L. Rev. 167, 168 （1999）.但在英國的司法實踐中，根據(jù)案件情形而可能采用靈活的方法?！?8〕See Mike Redmayne, “Standards of Proof in Civil Litigation”, 62 Mod. L. Rev. 167, 181-187 （1999）.在得利喪失抗辯的證明中，法院對于被告所需要提出的證據(jù)就通常采取粗略的方法，這是因為：首先，得利喪失很難證明，尤其是得利時點與返還請求時點之間相距很久時；其次，一個人對于自己財富狀況的認知可能影響其現(xiàn)在的、未來的消費，得利在影響被告的消費模式上所導(dǎo)致的得利喪失很微妙?！?9〕See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4 （2015）.在Philip Collins Ltd v. Davis案中，Justice Jonathan Parker承認得利喪失抗辯的證明責(zé)任應(yīng)當(dāng)由被告負擔(dān)，但也指出法院不應(yīng)該要求太嚴格的證明標(biāo)準。尤其是當(dāng)期待被告提出其得利喪失的毋庸置疑的證據(jù)是不合理時，因被告在使用其得利時不會預(yù)測他將來需要在法庭上予以證明?！?0〕See Philip Collins Ltd v. Davis, ［2001］ E.C.D.R. 17.Lord Justice Robert Walker也在Scottish Equitable plc v. Derby案中提到，當(dāng)一個誠實的被告稱他在改善生活方式上支付了比以前更多的錢但不能提出任何細節(jié)的賬單來證明時，不適用過分嚴格的證明標(biāo)準可能是正確的?！?1〕See Scottish Equitable plc v. Derby, ［2001］ 3 All ER 818, 827-828.

尤其是當(dāng)不當(dāng)?shù)美怯墒Ю俗约旱倪^錯造成的，而得利人善意地認為自己有權(quán)得利，則難以期待得利人在使用消費該筆得利時會留心保留證據(jù)，此時，對于得利喪失的舉證困難，失利人的可歸責(zé)性明顯高于得利人，在這種情形下采取粗略的證明標(biāo)準是適宜的。

我國民事訴訟證明標(biāo)準采用的是高度蓋然性標(biāo)準，這體現(xiàn)在《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08條第1款中。英國的蓋然性要求較低，達到50%即可；我國的蓋然性要求較高，是高度蓋然性，通常認為要達到85%以上?！?2〕參見王亞新等：《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98頁。該條第3款規(guī)定，“法律對于待證事實所應(yīng)達到的證明標(biāo)準另有規(guī)定的，從其規(guī)定?！币簿褪钦f，證明標(biāo)準的提高和降低必須有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而不能由法官在案件中自己設(shè)置更高或更低的證明標(biāo)準。但是，所謂高度蓋然性本身的模糊性又決定了法官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裁量無法避免，且實踐中也不乏提高或降低法定證明標(biāo)準的案例。〔43〕參見吳澤勇：《中國法上的民事訴訟證明標(biāo)準》，載《清華法學(xué)》2013年第1期，第87-88頁。鑒于得利喪失抗辯中被告證明得利喪失的困難，法官可以根據(jù)具體案情，在心證上對于證據(jù)的要求做較寬松的把握，綜合案件情形而使得心證上較容易形成得利喪失達到證明標(biāo)準的確信。

（二）要件二：因果關(guān)系

《民法典》第986條未規(guī)定因果關(guān)系要件，但如上文所言，不做因果關(guān)系的要求會使得利喪失抗辯的作用范圍過于寬泛，超出保護得利人自主決定利益、避免陷入更糟糕境地的目的。得利喪失抗辯的關(guān)鍵不在于得利人花費了他的不當(dāng)?shù)美?，而在于他將得利用于本不會發(fā)生的支出上?！?4〕See Ward Farnsworth, Restitution, Civil Liability for Unjust Enrichmen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p.144.得利喪失抗辯并不是一個一般的困境抗辯，得利與得利喪失之間必須有因果關(guān)系?！?5〕See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49 （2015）.

英國法院提出得利喪失抗辯的因果關(guān)系要件應(yīng)當(dāng)采用“but for規(guī)則”，〔46〕See Scottish Equitable plc v. Derby, ［2001］ 3 ALL ER 818, 827 （Robert Walker LJ）.得利人必須證明若不是得利，則得利人不會喪失得利，也就不會因承擔(dān)返還義務(wù)而遭受損失。〔47〕See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0 （2015）.如果得利人將不當(dāng)?shù)美糜谒揪筒坏貌贿M行的支付，則不滿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得利喪失抗辯不會得到支持?！?8〕See Ward Farnsworth, Restitution: Civil Liability For Unjust Enrichmen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p. 144.比如，得利人用不當(dāng)?shù)美慕疱X去履行本就負擔(dān)的債務(wù)?！?9〕See Graham Virgo, “Change of Position: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Principled”, 13 RLR 34, 39 （2005）.在該例中，不當(dāng)?shù)美慕疱X雖然喪失，但是相應(yīng)的債務(wù)也免除了，故除了不滿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外，也不滿足上文分析的得利喪失要件。

因果關(guān)系要件在普通法國家的適用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兩個問題是：第一，得利喪失是否必須是奢侈的支出？第二，發(fā)生于不當(dāng)?shù)美暗牡美麊适欠駱?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

對于第一個問題，答案是不需要。如果將得利喪失理解為奢侈的支出，則用于日常生活的支出就會被排除，但這是不正確的，只要滿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即便是日常生活支出，也可能構(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同樣地，如果即便沒有得利，得利人也會進行奢侈花費，則奢侈的支出也不會滿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但應(yīng)當(dāng)承認的是，如果是奢侈的支出，則更容易認定為滿足因果關(guān)系；如果是日常的支出，在因果關(guān)系的認定上更加困難。〔50〕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15 （2002）;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57 （2015）.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可以將奢侈的支出解釋為主觀奢侈支出，即對于特定得利人而言構(gòu)成奢侈，則通常滿足因果關(guān)系，但不能解釋為客觀奢侈支出?！?1〕See Graham Virgo, The Principle of the Law of Restitution, 2nd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697.

對于第二個問題，通常來講，得利喪失發(fā)生于不當(dāng)?shù)美?，那么發(fā)生于不當(dāng)?shù)美暗牡美麊适欠駱?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呢？比如，一位收入微薄的女士參加了某官方旗艦店的抽獎活動，活動結(jié)束后收到該旗艦店的10000元中獎通知，且顯示一星期后獎金會發(fā)放到該女士的銀行賬戶。該女士非常興奮，立馬安排了去三亞的旅游，花費了5000元，其后也如期在銀行賬戶中收到獎金。兩個星期之后，該旗艦店聯(lián)系該女士，稱他們在通知獲獎消息和發(fā)放獎金時看錯了獲獎名單，該女士實際上并未獲獎，要求她返還10000元。女士抗辯說其中5000元得利已經(jīng)喪失，只能返還剩余的5000元。旗艦店則提出，所花費的5000元發(fā)生在她的銀行賬戶收到獎金之前，不能成立得利喪失抗辯。

由于得利喪失發(fā)生在得利之前，發(fā)生在前的消費不可能是由發(fā)生在后的得利造成的，無論之后是否得利，消費都已經(jīng)發(fā)生，因此看上去得利與得利喪失之間不成立因果關(guān)系，不能成立抗辯。但得到10000元獎金之后因得利而用于本不會發(fā)生的支出，與收到旗艦店通知確信自己會得到10000元獎金因而提前進行本不會發(fā)生的消費，似乎沒有區(qū)別，如果否定提前發(fā)生的得利喪失抗辯，同樣會使得利人因返還而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這里的得利不是限定于得利的時點，而是擴大到包含確信自己得利的時點。因此，更加合適的做法是，在提前發(fā)生的得利喪失情形，判斷得利喪失與對自己會得利的確信之間是否成立因果關(guān)系，即要不是得利人對自己會得利的確信，就不會喪失其得利。

在Dextra Bank & Trust Co Ltd v. Bank of Jamaica案中，英國樞密院承認了得利喪失發(fā)生在不當(dāng)?shù)美暗牡美麊适Э罐q。法官認為，原則上，只要得利人其后確實收到得利，得利喪失抗辯不受得利喪失發(fā)生在不當(dāng)?shù)美暗挠绊憽！?2〕See Dextra Bank & Trust Company Ltd v. Bank of Jamaica, ［2002］ 1 All ER （Comm） 193.需要注意的是，提前發(fā)生的得利喪失抗辯要想成立，必須以得利人在得利喪失后確實收到得利為前提。如果基于對自己會得利的確信而在收到得利之前進行支出，其后沒有收到得利，則無不當(dāng)?shù)美闪ⅲ阏劦美麊适Э罐q。

（三）要件三：善意

《民法典》第986條規(guī)定得利人必須“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取得的利益沒有法律根據(jù)”，即得利人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自己不當(dāng)?shù)美?。對于“不知道且不?yīng)當(dāng)知道”的解釋通常是對得利喪失抗辯善意要件的要求。相較于2017年《合同編草案民法室室內(nèi)稿》第144條的“不知道或者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民法典》 將“或”改為了“且”，表明僅僅不知道還不足以構(gòu)成善意，還須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82條對善意的要求是“不知無法律上之原因”，臺灣地區(qū)“最高法院”對不知無法律上之原因的解釋是：“并不以無過失者為限，即因過失而不知，亦有上開規(guī)定之適用”?！?3〕我國臺灣地區(qū)“最高法院”2000年度臺上字第330號民事判決書。也就是說，善意僅指不知道，不要求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對于得利喪失抗辯中善意的內(nèi)涵，這里需要提出的疑問是：第一，善意僅指不知道，還是指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第二，得利人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欠窬鸵欢ㄒ馕吨美瞬粷M足善意要件？第三，善意是否為得利喪失抗辯的絕對要件？

第一，善意指不知道？抑或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不知道可以劃分為三個程度。（1）不知道不當(dāng)?shù)美?，但是“不知道”是因為得利人故意對得利的缺陷視而不見，或者故意放棄對明顯可疑的缺陷的調(diào)查，此時雖然不知道，實際上接近于知道。（2）不知道不當(dāng)?shù)美?，但可以合理期待得利人能夠通過對相關(guān)情境的調(diào)查而消除自己的不正確認識，而得利人卻未盡合理調(diào)查，此時，得利人確實不知道，但是他應(yīng)當(dāng)知道。（3）不知道不當(dāng)?shù)美?，且其在已盡合理注意義務(wù)后仍不知道，或者難以期待得利人通過調(diào)查而知道，此時屬于最狹義的不知道。

（1）不能構(gòu)成善意，不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此時得利喪失不是基于得利人對于自己不構(gòu)成不當(dāng)?shù)美?、能夠保有得利的認識，而是出于對可能得到意外之財?shù)膬e幸，令得利人返還不會侵犯其自主決定利益?！?4〕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19 （2002）.（3）屬于最適格的不知道形態(tài)，無疑滿足善意。（2）不能滿足善意，因為得利人只需要盡合理注意義務(wù)即可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麉s未盡該義務(wù)，則因得利喪失而導(dǎo)致的損失應(yīng)該分配給得利人。若此時也認定為善意，對得利人過于優(yōu)待，不合理。〔55〕參見葉名怡：《不當(dāng)?shù)美ǖ南柌貑栴}》，載《中外法學(xué)》2022年第4期，第963頁。比如，得利人在收到一筆本沒有期待過的款項之后，卻沒有與轉(zhuǎn)賬人聯(lián)系確認，即未盡合理注意義務(wù)而不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6〕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19 （2002）.

因此，善意指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

第二，知道一定系非善意嗎？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一定構(gòu)成善意，那么，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之外的情形都一定不構(gòu)成善意嗎？善意的對立面是惡意，換言之，是否知道就一定構(gòu)成惡意？“浩力森公司與申瑞公司、貝恩公司不當(dāng)?shù)美m紛案”中，申瑞公司委托東方運輸公司將丁酮運送給自己，但東方運輸公司誤將丁酮運送給浩力森公司，浩力森公司主張自己已經(jīng)使用部分丁酮，在發(fā)現(xiàn)誤收貨物后已經(jīng)將剩余丁酮寄回給供應(yīng)商貝恩公司。一審法院認為，浩力森公司知曉其無法律根據(jù)受領(lǐng)訟爭貨物，即為惡意，應(yīng)向申瑞公司返還此時剩余的丁酮，即便浩力森公司已將該部分丁酮交于貝恩公司，也不能免除其返還責(zé)任?！?7〕參見上海市嘉定區(qū)人民法院（2018）滬0114民初593號民事判決書。也就是說，法院認為知道即為惡意。

但是，知道并不一定就構(gòu)成惡意。比如，甲錯誤地認為自己欠乙債務(wù)，而給乙在丙銀行的賬戶轉(zhuǎn)賬1萬元，乙發(fā)現(xiàn)后聯(lián)系甲，稱甲不欠自己錢，但甲堅持說欠乙錢，乙見溝通無效于是打算將這筆錢暫時保存在自己賬戶中，待甲將來向自己請求返還時再還給甲。一年后甲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不欠乙錢遂請求返還，但是丙銀行已于一個月前破產(chǎn)且乙不能從破產(chǎn)財產(chǎn)中得到清償。乙主張得利喪失抗辯，甲提出乙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屬于惡意，其抗辯不應(yīng)得到支持。在這個例子中，乙知道自己取得的利益沒有法律根據(jù)，不滿足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要求，如果認為善意完全等同于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則乙不滿足善意要件，不能得到得利喪失抗辯的支持。但這樣處理是不恰當(dāng)?shù)?，乙雖然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他并沒有打算自己占據(jù)該得利，而是在與甲溝通無果的情況下，把該筆錢保存在銀行賬戶中做好隨時返還給甲的準備，此時將得利喪失造成的損失分配給乙是不公平的。乙雖然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但是他準備返還，因此仍然構(gòu)成善意。同樣，上述丁酮糾紛案中，盡管浩力森公司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但是已?jīng)將丁酮返還給供應(yīng)商貝恩公司，并沒有打算自己侵占，仍然構(gòu)成善意。

可見，知道本身并不一定構(gòu)成惡意，惡意包含了兩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第二個因素是基于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認知狀態(tài)的行為。〔58〕See Jessica Palmer, “Chasing a Will-o’-the-Wisp: Making Sense of Bad Faith and Wrongdoers in the Change of Position”, 13 RLR 53, 66-68 （2005）.在此對善意、惡意與知道之間的關(guān)系做一小結(jié)：（1）得利人惡意，說明得利人一定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得利缺陷；（2）得利人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得利缺陷，不一定構(gòu)成惡意。只有當(dāng)?shù)美酥阑驊?yīng)當(dāng)知道得利缺陷并且以悖于其認知的方式而行為時，才構(gòu)成惡意；〔59〕比如得利人知道從雇主處多收的1萬元屬于不當(dāng)?shù)美?，仍然將?萬元用于旅游，則屬于惡意。（3）以上兩條表明，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是惡意的必要不充分條件；（4）惡意是善意的對立面，非惡意即為善意。善意包含兩種情形：第一，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得利缺陷；第二，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得利缺陷，但是行為與認知相一致，即其行為或不行為表明打算將得利返還給失利人。比如說知道從雇主處多收的1萬元屬于不當(dāng)?shù)美钦郎蕚溥€給雇主，則屬于善意。

第三，善意是否為得利喪失抗辯的絕對要件？換言之，善意是否為得利喪失抗辯的必要條件？惡意是否一定導(dǎo)致得利喪失抗辯失敗？

比如，乙從甲處不當(dāng)?shù)美惠v汽車，乙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⑶覝蕚渥约菏褂茫Y(jié)果幾天之后突發(fā)火災(zāi)車被燒毀，甲在發(fā)現(xiàn)后向乙請求不當(dāng)?shù)美颠€，乙是否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又如，乙從甲處不當(dāng)?shù)美?000元，乙知道系不當(dāng)?shù)美⑶沂指吲d準備當(dāng)晚用這筆錢去享用高級晚餐，在去餐廳的路上，這筆錢被小偷偷走，甲發(fā)現(xiàn)后向乙請求不當(dāng)?shù)美颠€，乙是否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

有觀點認為，在上述情形，乙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Graham Virgo就認為，在非因得利人行為導(dǎo)致得利喪失，而是得利本身喪失或毀損的情形，由于得利的喪失毀損沒有得利人的有意識的行為參與，就沒有明顯的理由去拒絕得利喪失抗辯。〔60〕See Graham Virgo, “Change of Position: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Principled”, 13 RLR 34, 42 （2005）.Jessica Palmer也認為，盡管得利人知道且其行為表明不打算返還得利，構(gòu)成惡意，但得利喪失必須是由得利人的惡意行為導(dǎo)致時，才不能得到得利喪失抗辯支持。在上述第二個例子中，由于是小偷的行為導(dǎo)致得利喪失而非得利人的行為導(dǎo)致，則盡管得利人惡意，也可以主張得利喪失抗辯?！?1〕See Jessica Palmer, “Chasing a Will-o’-the-Wisp: Making Sense of Bad Faith and Wrongdoers in the Change of Position”, 13 RLR 53, 68 （2005）.

按照上述觀點，則惡意并非一定不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本文則認為惡意的得利人一定不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也就是說，善意是得利喪失抗辯的必要條件。理由在于，得利人在得利之后，既然知道系不當(dāng)?shù)美?，就?yīng)當(dāng)返還給失利人或者做好返還給失利人的準備，而不是打算據(jù)為己有。上述例子中，得利人將車開回家而不打算還給失利人，或者是拿著不當(dāng)?shù)美腻X去享用大餐，即構(gòu)成惡意。在得利人惡意的情形下，得利喪失的風(fēng)險就應(yīng)當(dāng)分配給得利人，而不論是得利人的行為造成得利喪失，還是得利人行為之外的原因造成得利喪失。

（四）小結(jié)

在得利喪失的前提下：首先，若得利人壓根不知道得利，所有情形均滿足善意要件，是否構(gòu)成抗辯，判斷因果關(guān)系要件是否滿足。得利人行為之外原因?qū)е碌美麊适В瑵M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構(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得利人自己行為導(dǎo)致得利喪失，通常不滿足因果關(guān)系要件，不構(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

其次，若得利人知道得利，第一步判斷因果關(guān)系要件，因得利人行為之外原因?qū)е碌美麊适?，滿足因果關(guān)系；因得利人自己行為導(dǎo)致得利喪失，判斷是否滿足因果關(guān)系，若滿足，則進入到下一步。第二步，判斷是否符合善意要件，即是否雖知道得利、但是不知道系不當(dāng)?shù)美?，或者雖知道系不當(dāng)?shù)美⒌瞧湫袨榛虿恍袨楸砻鞔蛩銓⒌美颠€給失利人，若滿足，則構(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若不滿足，則不構(gòu)成得利喪失抗辯。

四、得利喪失抗辯阻卻因素

不當(dāng)?shù)美闪⒅?，得利人在舉證滿足得利喪失、因果關(guān)系、善意要件時，可以成立得利喪失抗辯，這屬于妨礙不當(dāng)?shù)美尚Чl(fā)生的抗辯。此時，失利人是否可以提出阻卻得利喪失抗辯的因素呢？

學(xué)者所討論的常見阻卻因素為惡意、過錯、得利喪失的不法性。〔62〕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W. Austl. L. Rev. 208, 224-228 （2002）;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5-173 （2015）.惡意作為善意的對立面，如果滿足惡意，應(yīng)當(dāng)在得利喪失抗辯成立要件中考慮，而不應(yīng)當(dāng)作為得利喪失抗辯的阻卻因素。因此，本部分討論過錯和不法性，其中過錯又分為引起不當(dāng)?shù)美倪^錯與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過錯。

（一）引起不當(dāng)?shù)美倪^錯

對于不當(dāng)?shù)美陌l(fā)生，雙方可能都沒有過錯，也可能是得利人一方有過錯，或者是失利人一方有過錯，甚至是雙方都有過錯。不當(dāng)?shù)美某闪㈦A段，任何一方的過錯與否都是不會被考慮的，不當(dāng)?shù)美某闪⒉魂P(guān)心一方或雙方是否有過錯。在得利喪失抗辯中，過錯因素是否會影響抗辯最終得到支持則存在爭議。

新西蘭上訴法院在National Bank of New Zealand Ltd v. Waitaki International Processing Ltd案中將雙方的過錯作為衡量得利喪失抗辯最終是否應(yīng)當(dāng)獲得支持的因素。〔63〕See National Bank of New Zealand Ltd v. Waitaki International Processing Ltd, ［1999］ 2 NZLR 211.英國樞密院則在Dextra Bank & Trust Co Ltd v. Bank of Jamaica案中拒絕將雙方的過錯作為影響得利喪失抗辯的因素，主張對被告善意要件的要求對于排除不值得保護的被告就是充分的，并且認為新西蘭法院將雙方過錯納入考慮使得得利喪失抗辯失去穩(wěn)定性?！?4〕See Dextra Bank & Trust Company Ltd v. Bank of Jamaica, ［2002］ 1 All ER （Comm） 193.

本文認為，首先，失利人可以舉證得利人在引起不當(dāng)?shù)美系倪^錯從而阻卻得利喪失抗辯。善意作為得利喪失抗辯的成立要件，需要得利人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不當(dāng)?shù)美?，大部分時候，得利人若對于不當(dāng)?shù)美羞^錯，可能同時不能滿足善意要件。而有時得利人的確不知道也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但是他對于不?dāng)?shù)美陌l(fā)生具有過失。比如，“浩力森公司與申瑞公司、貝恩公司不當(dāng)?shù)美m紛案”中，一審法院就認為，東方運輸公司將屬于申瑞公司的丁酮誤送至浩力森公司處時，未發(fā)現(xiàn)該錯誤，浩力森公司自然不知其錯收他人的貨物。至于浩力森公司經(jīng)檢驗未發(fā)現(xiàn)異樣、在貨物名稱存有出入的送貨單和稱重計量單上簽字等因未盡謹慎注意義務(wù)產(chǎn)生的過失，不影響其受領(lǐng)訟爭貨物時系善意狀態(tài)的認定，故浩力森公司受領(lǐng)訟爭貨物時并不知曉其無法律根據(jù)?！?5〕參見上海市嘉定區(qū)人民法院（2018）滬0114民初593號民事判決書。也就是說，法院認為得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羞^失，但是仍系善意。

在不當(dāng)?shù)美怯傻美艘饡r，如果得利已經(jīng)喪失，將得利喪失的損失分配給失利人就有失公平。因為得利人比失利人更能避免不當(dāng)?shù)美陌l(fā)生從而避免損失，因此應(yīng)當(dāng)將損失分配給得利人。不過要注意的是，得利人對不當(dāng)?shù)美l(fā)生的過錯因素不會影響不當(dāng)?shù)美某闪?，失利人向得利人主張不?dāng)?shù)美颠€不需要證明得利人有過錯。并且，該過錯因素也不應(yīng)當(dāng)作為得利喪失抗辯的成立要件由得利人承擔(dān)證明責(zé)任，得利人在證明得利喪失、因果關(guān)系、善意之后即成立得利喪失抗辯，此時失利人若想攻擊抗辯，則應(yīng)當(dāng)由失利人舉證證明得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陌l(fā)生具有過錯從而阻卻得利喪失抗辯，這在訴訟法上可以稱為原告對被告抗辯的再抗辯。這樣做的理由在于，由得利人對于自己無過錯的證明難度要遠大于由失利人對得利人有過錯的證明難度。如果失利人并沒有針對得利喪失抗辯提出得利人的過錯應(yīng)當(dāng)阻卻抗辯，則過錯因素就不會出現(xiàn)在不當(dāng)?shù)美恼麄€訴訟過程中。

其次，在失利人針對得利喪失抗辯提出得利人對不當(dāng)?shù)美哂羞^錯的再抗辯之后，得利人也可以提出失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陌l(fā)生具有過錯，以謀求再阻卻失利人所發(fā)動的以得利人過錯來阻卻得利喪失抗辯的過程，這在訴訟法上可以稱為被告對原告再抗辯的再再抗辯。失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l(fā)生的過錯不會影響其向得利人請求不當(dāng)?shù)美颠€，因為在得利尚存的時候令得利人返還不會給他帶來損失；但是得利喪失就使得情況發(fā)生改變，在需要對得利喪失所造成的損失進行分配的環(huán)節(jié)，失利人的過錯同樣應(yīng)當(dāng)予以考慮。在雙方對于不當(dāng)?shù)美陌l(fā)生均具有過錯時，得利喪失抗辯造成的損失如何在雙方之間進行分配，有兩種可能的方案：第一種方案是按雙方過錯比例分配損失；第二種方案是確定一個得利人可歸責(zé)性的閾值，一旦超出該閾值，則排除得利人的抗辯?！?6〕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 W. Austl. L. Rev. 208, 226 （2002）.美國《第三次返還與不當(dāng)?shù)美ㄖ厥觥肪筒扇×说诙N方案，將該閾值規(guī)定為50%，即如果得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倪^錯大于失利人的過錯，則將損失分配給得利人；如果得利人的過錯小于失利人的過錯，則將損失分配給失利人?！?7〕See American Law Institute, Restatement of the Law Third: Restitution and Unjust Enrichment, 2011, Vol. 2, Comment a. on§65, pp. 515-516.同樣，失利人的過錯并非得利人證明得利喪失抗辯的要件，一方面，失利人過錯不能用于建立起得利人的抗辯；〔68〕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 W. Austl. L. Rev. 208, 226 （2002）.另一方面，得利喪失抗辯成立階段也不要求得利人證明失利人過錯。

綜上，在得利人證明得利喪失、因果關(guān)系、善意要件之后，就成立得利喪失抗辯；失利人提出并證明得利人對不當(dāng)?shù)美哂羞^錯，即通過發(fā)動再抗辯以阻卻抗辯；得利人要想針對該阻卻進行再阻卻，就需要提出并證明失利人對不當(dāng)?shù)美陌l(fā)生具有過錯，即提出再再抗辯。如果失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哂型耆倪^錯或者超出得利人的過錯，則失利人所發(fā)動的得利人過錯對于抗辯的阻卻就會停止，得利人的得利喪失抗辯不再受阻。

（二）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過錯

過錯不僅可能出現(xiàn)在引起不當(dāng)?shù)美沫h(huán)節(jié)，還可能出現(xiàn)在得利喪失的環(huán)節(jié)。

對于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過錯，通常認為只要得利人善意，即便以愚蠢、粗心或奢侈的方式花費得利，或者是以不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投資，都不應(yīng)當(dāng)讓得利人為以為是自己的財產(chǎn)的處理承擔(dān)風(fēng)險?！?9〕See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Mistake of Fact and Change of Position: Sound Advice from the Privy Council”, 2 Oxford U. Commw. L. J. 271, 279 （2002）; Elise Bant & Peter Creighton, “The Australian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30 U. W. Austl. L. Rev. 208,227 （2002）.也就是說，普通法上通常認為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過錯不影響得利喪失抗辯。對此，本文認為不應(yīng)一概而論，而應(yīng)該根據(jù)過錯的程度予以區(qū)分處理。

就一般過失而言，本文贊同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過錯不影響得利喪失抗辯，理由在于：任何人都有決定如何處理自身財產(chǎn)的自由，此種對財產(chǎn)的處理方式受到個人性格等因素的影響，有些人對自身財產(chǎn)的處理可能十分謹慎，有的人可能較為馬虎；而即便素來謹慎的人也可能在某些時候粗疏處理自己財產(chǎn)，向來馬虎之人也可能在某些時候?qū)徤鲗Υ约贺敭a(chǎn)。個人對自身財產(chǎn)處理的謹慎或馬虎都屬于正常的行為，也為社會一般觀念所接受。馬虎地處理自身財產(chǎn)很可能落入一般過失范疇，但這種一般過失是為社會認知所接受的，個人對自身財產(chǎn)處理的注意程度存在著一個合理的空間，一般過失即被包括在內(nèi)，該空間正是對個人自主決定自己財產(chǎn)利益的要求。如果以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一般過失否定抗辯，就會侵害得利人的自主決定利益。比如，“張國平與瀘水縣六庫鎮(zhèn)賴茂村委會賴茂三組不當(dāng)?shù)美m紛上訴案”中，上訴人張國平主張自己領(lǐng)取土地補償費后，將該款投入玉石生意，由于經(jīng)驗不足而全部虧損，導(dǎo)致該利益已不復(fù)存在。〔70〕參見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7）云33民終22號民事判決書。在欠缺相關(guān)投資經(jīng)驗的情況下將得利全部用于投資即屬于投資不理性，對得利喪失具有一般過失，該一般過失就不應(yīng)當(dāng)影響其抗辯獲得支持。需要注意的是，對得利喪失的一般過失不影響抗辯的理由在于，得利人不應(yīng)當(dāng)為以為是自己的財產(chǎn)的處理承擔(dān)過重的注意義務(wù)，以保護他的自主決定利益。

因此有三個例外，第一個例外是得利人雖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系不當(dāng)?shù)美菧蕚浞颠€得利的情形，如上文所述，這種情形得利人滿足善意要件，但此時得利人認識到得利不屬于自己，因此需要負擔(dān)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wù)，如果因一般過失導(dǎo)致得利喪失，就可能會成為阻卻得利喪失抗辯的因素。

第二個例外是失利人在向善意得利人主張不當(dāng)?shù)美颠€之后、得利人履行返還義務(wù)之前的時間內(nèi)，如果因得利人一般過失造成得利喪失，則同樣因為此時無保護得利人自由處分自己財產(chǎn)、自主決定利益的必要，而可以阻卻抗辯。

第三個例外是當(dāng)?shù)美耸倾y行等商業(yè)機構(gòu)時，由于商業(yè)機構(gòu)的高度專業(yè)性，如果因未盡合理注意義務(wù)或者以不符合正常商業(yè)交易的方式導(dǎo)致得利喪失，則其一般過失應(yīng)當(dāng)影響抗辯獲得支持。比如，State Bank of New South Wales Ltd v. Swiss Bank Corporation案中，被告銀行收到原告銀行進賬給某客戶賬戶2000萬美元的指令，但原告的轉(zhuǎn)賬指令里遺漏了具體客戶是誰。然而，被告在這種情況下將該筆款項轉(zhuǎn)入了一個自稱是收款人的公司。法院認為被告的行為是誠實的，但是不是明智的。在這種情況下，被告不能信賴非來源于原告的信息，只有原告能夠指定誰是收款人?！?1〕See State Bank of NSW Ltd v. Swiss Bank Corp （1995） 39 NSWLR 350.又如，“何仕芹與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深圳翠竹支行不當(dāng)?shù)美m紛案”中，交通銀行翠竹支行未盡相關(guān)審核義務(wù)而將案涉人民幣580萬元劃付給案外詐騙人邱某?！?2〕參見廣東省深圳市羅湖區(qū)人民法院（2013）深羅法民一初字第1664號民事判決書。在這兩起案例中，銀行都主張得利喪失抗辯，但是考慮到銀行的高度專業(yè)性，對于得利喪失的一般過失也應(yīng)當(dāng)作為影響抗辯獲得支持的因素。

但是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則會影響得利喪失抗辯。對自身財產(chǎn)的處理超出社會一般觀念所能接受的程度就構(gòu)成故意或重大過失。比如說，得利人在得到一個全新奢侈品牌的包之后，把包給扔了；得利人在得到一輛汽車后以160邁的速度飆車導(dǎo)致車撞樹上嚴重毀損。雖然任何人都有以任意方式處理自己財產(chǎn)的自由，即便故意或重大過失，他人也無可指責(zé)，但在不當(dāng)?shù)美P(guān)系中就不一樣。不當(dāng)?shù)美贫瘸錆M衡平色彩，賦予失利人不當(dāng)?shù)美埱髾?quán)一方面是為了防止得利人不當(dāng)?shù)美瑫r也客觀上保護失利人的利益；得利喪失抗辯則是擔(dān)心得利人的利益因承擔(dān)返還義務(wù)受到傷害，因此給予得利人一個利益保護的傾斜，但卻不能傾斜得過分，而要貫徹衡平思想。如果在得利人以社會一般觀念所不接受的方式處理財產(chǎn)時仍然允許抗辯，即屬對得利人的利益保護傾斜過分，有違衡平理念。其次，由于可以期待通常情況下財產(chǎn)所有人對自己財產(chǎn)的處理是謹慎的，并且社會一般觀念也能包容其一般過失，但是不能期待故意或重大過失地浪費自己的財產(chǎn)，因此，當(dāng)?shù)美斯室饣蛑卮筮^失處理得利時，較大的可能性是得利人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自己系不當(dāng)?shù)美瑥亩赡茏鳛榈美朔巧埔獾淖C據(jù)。

（三）得利喪失的不法性

Barros Mattos Junior v. MacDaniels Ltd案中，得利人的得利喪失包含了違反尼日利亞外匯管制法而將得利換為外國貨幣并支付給第三人的行為，Justice Laddie認為由于得利人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是非法的，則不能獲得得利喪失抗辯的支持?！?3〕See Barros Mattos Junior v. MacDaniels Ltd, ［2004］ EWHC 1188 （Ch）.也有觀點認為，得利喪失的不法性不能一律阻卻抗辯?！?4〕See Tang Hang Wu, “Taking Stock of the Change of Position Defence”, 27 SAcLJ 148, 169-172 （2015）.Andrew Burrows認為Justice Laddie的全有或全無的方式過于僵硬，更加靈活但同時不確定性降低的方法是比較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不合法的嚴重程度與允許返還的后果的嚴重程度。〔75〕Andrew Burrows, The Law of Restitution, 3rd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542-543.Lord Justice Arden則在Abou-Rahmah v. Abacha案中提出，當(dāng)?shù)美麊适У牟环ㄐ耘c不當(dāng)?shù)美颠€請求沒有聯(lián)系時，通過決定是否允許抗辯來實現(xiàn)對得利人違法行為的懲罰不是法院的職責(zé)?！?6〕See Abou-Rahmah v. Abacha, ［2007］ Bus LR 220.

本文認為需要根據(jù)違法性與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是否具有直接聯(lián)系進行區(qū)分處理。

1.違法性與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具有直接聯(lián)系

得利喪失抗辯的目的在于保護得利人的自主決定利益，而任何人對自己財產(chǎn)的自主決定也是有邊界的，法律通過對違法行為的規(guī)定界定了對財產(chǎn)自主決定的邊界。當(dāng)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本身具有違法性時，即無保護得利人自主決定利益的必要，違法的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的風(fēng)險應(yīng)當(dāng)分配給得利人，無得利喪失抗辯的適用。比如，得利人主張自己的得利已經(jīng)因為賭博或者是嫖娼而不再存在，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是賭博或嫖娼，賭博或嫖娼本身就具有違法性，當(dāng)然應(yīng)該允許失利人以得利人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違法而阻卻抗辯。

2.違法性與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不具有直接聯(lián)系

有時候，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包含了違法性，但是該行為本身并不具有違法性。比如，“普羅非利克德爾納特可變資本股份公司與東莞市華宇進出口有限公司不當(dāng)?shù)美m紛上訴案”中，普羅公司錯誤將貨款98608.41美元匯給經(jīng)營進出口業(yè)務(wù)的華宇公司，兩名外國人稱系受普羅公司委托而與華宇公司簽訂買賣衛(wèi)生紙合同，后兩外國人以公司急需款項周轉(zhuǎn)為由要求華宇公司退還貨款，華宇公司退還其人民幣共計430000元，剩余款項按照合同約定向供應(yīng)商采購了衛(wèi)生紙。后發(fā)現(xiàn)兩外國人是詐騙分子。普羅公司起訴華宇公司要求返還不當(dāng)?shù)美?8608.41美元。對于其中的430000元，二審法院未支持華宇公司的抗辯，其中一個理由為，華宇公司將不當(dāng)?shù)美拿涝Y(jié)匯，并分筆向兩外國人支付現(xiàn)金430000元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匯管理條例》第44條有關(guān)不得改變結(jié)匯資金用途的規(guī)定，該后果應(yīng)由其自己承擔(dān)?！?7〕參見廣東省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東中法民一終字第1882號民事判決書。

華宇公司將不當(dāng)?shù)美拿涝Y(jié)匯，并以人民幣的形式“退款”給兩外國人的行為的確具有違法性。但是，本案中，直接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是華宇公司將得利“退還”給兩個外國人，該行為并不具有違法性；將美元結(jié)匯并以人民幣退款具有違法性，但這并不是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本身。因此，華宇公司基于相信得利并隨后退還得利的行為本身并不具有違法性，其對財產(chǎn)的自主決定利益仍然應(yīng)當(dāng)受到保護，得利喪失抗辯應(yīng)當(dāng)?shù)玫街С帧?/p>

五、結(jié)論

《民法典》第986條規(guī)定了得利喪失抗辯，其目的在于保護得利人的自主決定利益，避免無辜得利人因承擔(dān)不當(dāng)?shù)美颠€義務(wù)而處于比得利之前更糟糕的狀態(tài)。處理的實質(zhì)問題在于得利喪失所造成的損失應(yīng)當(dāng)如何在失利人與得利人之間進行分配。該條還規(guī)定了得利喪失抗辯的構(gòu)成要件為得利喪失與善意，在解釋上還應(yīng)當(dāng)加上因果關(guān)系要件。在得利喪失要件方面，首先，相比于普通法地位變更抗辯，我國應(yīng)當(dāng)保持得利喪失抗辯術(shù)語，但應(yīng)當(dāng)借鑒普通法的非得利喪失地位變更，對得利喪失做廣義解釋，同時包含金錢形式的利益喪失與非金錢形式，但可轉(zhuǎn)化為金錢計算的利益喪失。其次，得利喪失中的“得利”概念不同于不當(dāng)?shù)美闪⒅械摹暗美备拍睿笳咧冈醯木唧w得利，前者指不當(dāng)?shù)美鶐Ыo得利人的整體財富的提升，因此得利喪失的判斷不是以原初具體利益是否存在為標(biāo)準，而是以整體財富的提升是否還存在為標(biāo)準。因果關(guān)系要件方面，采用“but for規(guī)則”，通常情況下，得利喪失發(fā)生在不當(dāng)?shù)美?，判斷是否滿足若不是得利，則不會喪失得利；例外情況下，得利喪失發(fā)生在不當(dāng)?shù)美扒宜煤蟮拇_得利，判斷是否滿足若不是對自己會得利的確信，則不會喪失得利。善意要件方面，第986條規(guī)定了不知道且不應(yīng)當(dāng)知道，這構(gòu)成善意的其中一種情形；在解釋上應(yīng)當(dāng)包含另一種情形，即知道或應(yīng)當(dāng)知道得利缺陷，但是行為與認知相一致，即其行為或不行為表明打算將得利返還給失利人。

得利人證明得利喪失抗辯的成立要件之后，失利人如果想要阻卻得利人的抗辯，就必須證明得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l(fā)生具有過錯，或者得利人導(dǎo)致得利喪失的行為具有違法性。在失利人通過提出得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l(fā)生具有過錯而發(fā)動對抗辯的再抗辯時，得利人可以證明失利人對于不當(dāng)?shù)美l(fā)生的過錯超出得利人的過錯從而提出再再抗辯。得利人對于得利喪失的一般過失通常不能作為抗辯的阻卻因素，故意或重大過失則可以作為阻卻抗辯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