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出國記》是馬克·吐溫的第一部游記小說,記載了馬克·吐溫與一群朝圣者搭乘“教友城號”航船,游歷歐洲和圣地的趣聞軼事。借助這部作品,馬克·吐溫對旅程中的種種文化和社會現(xiàn)象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并以幽默的筆觸描繪了美國旅行者“傻子”般天真的優(yōu)越感。馬克·吐溫那辛辣的諷刺之筆既抨擊了舊世界古老文明的衰落,也揶揄了美國游客在舊世界面前的盲目優(yōu)越感。在游記文學(xué)中,該部作品堪稱一絕,然而,作品中的幽默元素并沒有受到足夠重視。
鑒于此,本文將從言語幽默和情景幽默兩個角度,探討該部作品中幽默的文體特征,并闡釋幽默所起的作用。
一、言語幽默
言語幽默常常與特定場景下話語意義、語言運用密切相關(guān)?!渡底映鰢洝愤@部作品蘊含豐富的言語幽默,為凸顯這種幽默,馬克·吐溫主要采用了重復(fù)、替代和對比的寫作手法。
(一)重復(fù)
馬克·吐溫曾在自傳中坦言,“重復(fù)在幽默機制中具有無窮的力量”(Twain,188)。在《傻子出國記》中,馬克·吐溫多次重復(fù)一些關(guān)鍵詞或短語,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在柏格森看來,重復(fù)出現(xiàn)的場景保留了最初的形式,與生活的瞬息萬變形成了鮮明對比,幽默也就在這種對比中產(chǎn)生了。(Bergson,38)
“肥皂”是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詞。由于歐洲人根本不用肥皂,也完全沒有肥皂,馬克·吐溫和同伴在洗澡時遭遇了一系列尷尬之事。所以,這群美國游客每洗一次澡,都讓讀者不禁捧腹大笑。
在第十一章,馬克·吐溫不無諷刺地說道:“作為文明人,我們都知道,要自備梳子和牙刷??墒?,每次洗漱時,我們竟然都得按鈴要肥皂……大家經(jīng)常在滿頭滿臉都沾了水,或是在浴缸里泡了半天時,才想起來沒有肥皂。要了肥皂后,自然還得等上半天,這不免讓人感到惱火?!保═wain,68)
在第十九章,這群美國游客到了米蘭的一家公共浴室洗澡,大家脫了精光之后,才發(fā)現(xiàn)居然又沒有肥皂!更糟糕的是,這家浴室的伙計根本聽不懂英語,馬克·吐溫的同伴丹氣急敗壞地喊道:“肥皂,你知道吧——肥皂。我要的就是這東西——肥皂。肥胖的肥,皂液的皂,肥皂;肥美的肥,暴躁的躁,肥皂;肥水的肥,干燥的燥,肥皂。快點兒!我不知道,這個詞兒你們愛爾蘭人是怎么寫的,我就是要肥皂。你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把肥皂拿來便是。我可要凍死啦!”(Twain,134)如此歇斯底里的強調(diào)與重復(fù),迫使讀者不得不審視歐洲古老文明的落后和物質(zhì)必需品的匱乏。
在第二十四章,當(dāng)馬克·吐溫被一位意大利士兵搜身時,這位士兵“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違禁品,只搜到了一小塊肥皂(如今我們都隨身攜帶肥皂了)。我一見,他們都把這肥皂當(dāng)作稀世珍寶,便送給了他們當(dāng)禮物?!保═wain,181)以文明著稱的歐洲人居然像沒見過世面的人一般,把再普通不過的肥皂當(dāng)作寶貝!馬克·吐溫如此描述,不露聲色地諷刺歐洲文明外衣的虛假,表達了作為美國人的自豪感。
“真十字架”一詞在作品中也多次出現(xiàn)。在第十三章,當(dāng)這群美國游客參觀法國的古跡時,他們“看到了釘在真十字架上的一些釘子、一小截真十字架,以及一部分荊棘冠冕”。(Twain, 3)然而,這群“天真”的游客突然想起來,他們“在亞速爾群島的一座教堂里,早就見過所謂的真十字架了。不過,那個比這個大得多,而且也沒有釘子?!保═wain,93)在這里,讀者也像這群游客一般,對十字架的真?zhèn)尾幻猱a(chǎn)生了懷疑。
在第十七章,這群美國人發(fā)現(xiàn),但凡他們進去的每一座教堂,里面都陳列著一小截“真十字架”。這讓馬克·吐溫不禁懷疑,“這種圣跡熱是不是炒得有點兒過火了?”(Twain,118)從亞速爾群島到法國到意大利,這群美國游客都見過所謂的“真十字架”。這一字眼的重復(fù)也讓讀者在捧腹大笑中,看穿了歐洲文化的虛偽與荒謬。
在第五十五章,這群游客到達耶路撒冷,參觀了一座據(jù)說原本存放著一段真十字架的壁龕。當(dāng)?shù)氐奶熘鹘躺窀刚f,那段十字架在多年以前,被另一派神父偷走了。這群美國游客不禁心生贊同,“那東西的確是被偷走了,因為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好幾座大教堂里,我們都曾親眼見過那段十字架?!保═wain,435)美國游客的態(tài)度表明了對歐洲和圣地粗制濫造所謂古跡的批判,原本的朝圣之旅從此有了另一番意義。
(二)替代
對事物的命名往往意味著賦予其意義。馬克·吐溫非常擅長賦予事物不同的名稱,以形象生動的語言,突出喜劇效果。“弗格森”這一命名就是馬克·吐溫使用替代手法的絕佳例子。
在第十三章,馬克·吐溫一行來到了法國,找到了一位名叫Billfinger“鼻耳分割”的帥氣導(dǎo)游。他們一致覺得,這個名字可笑至極,也不符合這位導(dǎo)游的儀表特征。于是,便自行將他換了個名字,稱呼他為“弗格森”。而且,自此之后,每一位導(dǎo)游都被他們稱之為“弗格森”。即使后來到了土耳其,當(dāng)?shù)匾晃缓蘸沼忻膶?dǎo)游,也依然被這群美國人喚作“弗格森”。馬克·吐溫描述道:“他(導(dǎo)游)不惜成本,好好打扮了一番——套上了鼓鼓囊囊的花哨褲子,蹬上了尖頭黃拖鞋,戴上了火紅的氈帽,穿上了藍綢短褂,還綁上了一圈圈波斯花綢腰帶,上面插滿了一排鑲銀的馬槍,就連他那把寒光凜人的彎月刀也插了上去。”(Twain,288)即使如此,在他們眼里,不同地方的導(dǎo)游仍是同類人。鑒于美國游客在旅行中被騙的種種經(jīng)歷,馬克·吐溫以這種替代式的命名法,悄無聲息地揭露了歐洲及圣地導(dǎo)游的狡猾和偽裝。
在第十二章,馬克·吐溫提到自己在法國刮胡子的慘痛經(jīng)歷?!皬男?,我就有個心心念念的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到巴黎一家富麗堂皇的理發(fā)店里刮臉?!保═wain,80)然而,現(xiàn)實卻讓吐溫的美夢碎了一地。那家理發(fā)店不僅狹小無比,而且簡陋骯臟。更要命的是,理發(fā)師的剃刀剛落,他的臉就被拉開了一道口子。在氣急敗壞的馬克·吐溫眼里,這位理發(fā)師簡直就是“歹徒”“殺人犯”!“理發(fā)師”與“殺人犯”二者的巨大懸殊,超出了讀者的心理預(yù)期,也由此催生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這種替代手法,強化了馬克·吐溫對于法國理發(fā)師的厭惡之情,也放大了他破碎的理發(fā)夢。
(三)對比
對比的手法往往也會起到幽默的效果。在第十三章,馬克·吐溫描述了法國皇帝和土耳其蘇丹在星門檢閱二萬五千名士兵的場景。對兩位君主的描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拿破侖三世象征現(xiàn)代化的高度文明、進步與文雅;阿布杜爾·阿齊斯則是骯臟、粗野、愚昧、落后與迷信的化身。這個民族本性低劣,政府竟將暴虐、掠奪和殺戮奉為三神。在燦爛輝煌的巴黎,在莊嚴神圣的凱旋門下,十九世紀和一世紀會面了!”(Twain,89)
馬克·吐溫甚至將阿齊斯視為屠夫一般,直言若是讓又矮又胖的阿齊斯拿著把切肉刀,圍著條白圍裙,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奇怪。由此,拿破侖和阿齊斯產(chǎn)生了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強烈對比,讀者在啞然失笑中,也領(lǐng)會了馬克·吐溫對西方文明的贊美和對東方文明的鄙視。
在該部作品中,馬克·吐溫還經(jīng)常將異鄉(xiāng)景與故鄉(xiāng)景并置,在“自我”和“他者”的對比中,強化民族自豪感。
在第二十章,馬克·吐溫游覽意大利的科莫湖時,不自覺將其與美國內(nèi)華達州的塔霍湖進行比較?!暗拇_,和其他很多湖泊相比,科莫湖的湖水確實要清澈得多,可是,和晶瑩剔透的塔霍湖相比,科莫湖卻顯得多么混濁不堪??!我說的是塔霍湖的北岸。那里的鱒魚,就算在水深一百八十英尺處,你也能把它們身上的鱗片數(shù)得一清二楚?!保═wain,147)面對所謂的歐洲美景,馬克·吐溫擺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甚至揚言,在威嚴壯闊的塔霍湖面前,“科莫湖不過是個打扮得俗里俗氣的小官吏罷了”(Twain,147)。
即使到了圣地,在馬克·吐溫的眼里,加利利海和塔霍湖相比,依然遜色很多。這些并置產(chǎn)生的對比,喚起了美國人的自信和自豪感,彰顯了以馬克·吐溫為代表的美國游客在異國他鄉(xiāng)表現(xiàn)出愛國情懷和民族自信。
二、情景幽默
《傻子出國記》記載了這群美國游客在舊世界及圣地發(fā)生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情景。這些情景脫離了讀者的預(yù)期,成為笑點百出的源泉。
在法國的拉雪茲神父公墓,馬克·吐溫將筆頭轉(zhuǎn)向了其中一座最受矚目的墓地——阿伯拉爾和海洛伊斯的墳?zāi)?。所有慕名而來的人都會持麥稈菊和含苞欲放的鮮花,以紀念墓中兩人的愛情。緊接著,吐溫筆鋒一轉(zhuǎn),“可是,又有誰真正了解阿伯拉爾和海洛伊斯的故事呢?”(Twain,100)接下來,馬克·吐溫花了大量筆墨,還原了這段真正的歷史。原來,阿爾伯特竟是一位卑鄙無恥的登徒子,欺騙了年幼無知的少女海洛伊斯,兩人所謂的浪漫愛情毫無浪漫可言!讀者內(nèi)心對愛情的美好幻想瞬間化成了泡影。馬克·吐溫甚至開玩笑道:“以前的我真是無知,竟然在那個不知廉恥的騙子身上,浪費了那么多感情……現(xiàn)在,我真恨不得把獻給他的麥稈菊和那把小蘿卜給拿回來?!保═wain,105) 這種戲謔的話語,成功擊破了讀者的警惕,溫和又不失嚴肅地揭露了歐洲文明的騙局。
除此之外,馬克·吐溫還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法國商店誘騙游客購物的把戲。馬克·吐溫注意到,在巴黎的一些店鋪上,寫著“本店通行英語”的告示牌。所以每次,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闖進這些店里,然而每次都被告知,店里那個會說英語的伙計剛出去吃飯,不到一個鐘頭就回來。后來,他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根本就是個拙劣的騙局,一個哄騙毫無戒備的人上鉤的圈套,一種誘使涉世未深的人上當(dāng)?shù)南沭D罷了。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精通英語的伙計。這些家伙就靠這樣的廣告牌,把外國人騙進他們的獸穴,然后憑著一套吹牛拍馬的功夫,把客人留在店里,哄得客人買了東西再走?!保═wain,106)在這樣的情景幽默中,讀者進一步看清了歐洲文明掩蓋下的欺騙和狡詐。
馬克·吐溫奉勸讀者千萬別抽意大利的煙,無論如何都不要抽。他發(fā)現(xiàn),在意大利只要有人扔煙蒂,立馬就會有流浪漢撲過來搶了去。雖然他很喜歡抽煙,可是那些搶煙蒂的家伙們,總是一邊餓狼般地盯著他,一邊琢磨著他的煙還能抽多久,讓他大倒胃口。由此,他不由得想到了另外一個痛苦萬分的場景:“舊金山有一家殯儀館的老板,以前經(jīng)常拿著表走到病人床前,計算著病人何時斷氣?!保═wain,116)在這里,尋找煙蒂的乞丐竟然成了“送葬者”,馬克·吐溫對其厭惡之情無以言表。就此,馬克·吐溫勸告讀者,千萬別買意大利的香煙,因為他覺得這幫乞丐“一定會把吸剩的煙蒂嚼個稀巴爛,曬干后再賣給別人做煙絲?!保═wain,116)
馬克·吐溫幽默的筆觸還進一步延伸到了藝術(shù)領(lǐng)域。在米蘭,馬克·吐溫目睹了眾人前來欣賞名作《最后的晚餐》的場景。每位慕名而來的游客,都發(fā)出了由衷的感嘆:“啊,妙極了!”“神情真是逼真!”“姿態(tài)真是優(yōu)雅!”“真是莊嚴至極!”“筆法真是完美!”“色彩真是絕妙!”“情感真是充沛!”“筆觸真是細膩!”“構(gòu)思真是崇高!”“好一幅神作!好一幅神作!”(Twain,137-138)
讀者似乎和馬克·吐溫一樣,驚異于游客的鑒賞力,然而馬克·吐溫隨后卻漫不經(jīng)心地挖苦道:“這幫人大概有天賦異稟吧,居然看得見那些早已消逝不見的東西?!保═wain,138)在此,馬克·吐溫以情景幽默的方式,反映了游客套用假模假樣、無足輕重的藝術(shù)行話,以示炫耀的愚蠢姿態(tài)。
三、幽默的意義
《傻子出國記》以幽默的寫作手法,不僅揭露了舊社會下丑陋的歐洲和圣地的浮夸與衰敗,也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美國讀者的期待,呈現(xiàn)了美國人眼中的舊世界文化以及驕傲的美國精神。
首先,無論是對個體還是對整個社會來說,幽默都是一種社會融合的方式,通過幽默的方式,這群美國游客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得以建構(gòu)起來。西方的旅行者把舊世界當(dāng)作笑柄,諷刺其刻板的舉止,不民主的社會制度,以此慶祝美國社會的進步和民主。
其次,幽默是一種防御機制,是這群美國游客反抗殘酷現(xiàn)實的有力武器。正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言,“幽默絕不是完全被動的,在面對真實困境時,幽默往往蘊含著一種獨立或反叛的因素 (Morreall,113)。在旅行中,這群美國游客們并未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壓倒,雖然一再被騙,被欺詐,依然設(shè)法從幽默中尋求權(quán)力來保護自己。
最后,幽默元素的融入,讓讀者看清了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透過美國人的眼光,洞見了舊世界不甚光輝的方方面面。由此,馬克·吐溫肯定了以美國為代表的新世界,贊揚了新大陸的生機與活力。
參考文獻:
[1]Bergson,Henri.Laughter:An Essay on the Meaning of the Comic.Comedy.Ed.Wylie Sypher.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0.
[2]Morreall,John(ed.).The Philosophy of Laughter and Humor.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7.
[3]Twain,Mark.The Autobiography of Mark Twain.Ed.Neider,Charles.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Inc.,1990.
[4]Twain,Mark.The Innocents Abroad.New York:Signet Classics,2007.
作者簡介:
蔡金秋,女,江蘇宿遷人,宿遷學(xué)院外語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文學(xué)翻譯、英語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