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敏

【摘要】 《金色筆記》是英國當代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突破傳統(tǒng)小說結(jié)構的一部長篇小說。《金色筆記》不分章節(jié)，由一個故事，五本筆記構成，主要講述了女主人公安娜·沃爾夫的個人生活及自我追求直至重新開始寫作，最終實現(xiàn)自我超越的過程。本文主要從存在主義中的存在、自由、人道主義理論角度去解讀小說中安娜的自我超越。面對分裂、混亂的人生，安娜最終找到了人生的價值，存在即是自由，維持價值存在的正是她自己。

【關鍵詞】 《金色筆記》;存在主義;自我超越

一、引言

多麗絲·萊辛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62年完成了代表作《金色筆記》，以此奠定了她在西方文壇的地位?！督鹕P記》的故事背景是20世紀50年代末的倫敦，由一個題目為《自由女性》的故事和五本筆記構成。

《自由女性》講述了一個相對完整而連貫的故事，但是它被黑、紅、黃、藍四部筆記切割成五個部分。其中黑色筆記描寫安娜作為作家在非洲的經(jīng)歷，其中許多描寫涉及殖民問題和種族主義問題;紅色筆記描寫安娜的政治生活，記錄她如何對斯大林主義從憧憬到幻滅的思想過程;黃色筆記是安娜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所創(chuàng)作的一個愛情故事，題為《第三者的影子》;藍色筆記是安娜的日記，記錄著女主人公精神危機的軌跡，其中相當大的篇幅是一些直接從《政治家》《快訊》等報紙上剪下來的時事新聞報道。最后的金色筆記是安娜對人生的一種哲理性總結(jié)。

這部小說分五部分講述安娜和她的女性朋友莫莉的生活和工作，以上帝的視角講述著安娜的生活。故事發(fā)展到最后，安娜在精神崩潰中放棄了她的多個自我，寫下了一本單本的金色筆記。面對五十年代不安寧、不和諧的世界，安娜對自身價值產(chǎn)生懷疑并患上了寫作障礙癥，邂逅了美國作家索爾·格林之后，安娜與不完美的、混亂的世界達成妥協(xié)，最終她的寫作障礙癥被克服，重新開始寫作。

存在主義是20世紀西方哲學主要流派之一，薩特是這種哲學的典型代表人物。讓·保羅·薩特是法國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同時也是優(yōu)秀的文學家、戲劇家、評論家和社會活動家。薩特把人的存在即人的主觀心理意識作為哲學研究的基礎和出發(fā)點。因此本文主要從他的存在理論、自由理論與人道主義理論去解讀《金色筆記》中安娜的自我超越。

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zhì)，存在又可以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獨立于意識存在，現(xiàn)象的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耙庾R完全是另一種存在，是自為的存在，這種自為的存在是與現(xiàn)象的自在的存在相對立的”（Sartre 22）。意識是不斷變化的，具有不確定性的，由于自為把意識賦予自在的存在，世界才會變得紛繁復雜，成為一個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統(tǒng)一體。薩特提出，“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同時表明了存在主義的核心思想就是自由承擔責任的絕對性質(zhì)”（Sartre 23）。薩特認為，人是價值的創(chuàng)造者，人在做抉擇時，應該去規(guī)劃自己的命運，同時也要為自己的抉擇負責，不應找借口進行開脫去自我欺騙。對于存在主義，薩特強調(diào)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人始終處在自身之外，人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人除了自己之外別無立法者，必須為自己做出決定。

二、存在

存在先于本質(zhì)，薩特將存在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萊辛《金色筆記》中的主人公安娜是個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非洲參加共產(chǎn)黨組織，但這個組織不去接近黑人群眾反而抱著種族偏見空談解放，回到歐洲之后的安娜生活在同樣混亂不安寧的倫敦，在共產(chǎn)黨的外圍組織參加一些沒有實際意義的工作。此時的安娜雖然懷著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但是精神極度空虛。尤其在蘇共二十大之后，英國共產(chǎn)黨開始分化，解體。安娜對自己先前所信仰的一切徹底絕望，她不能再做什么事。作為作家，卻患上了寫作障礙癥。安娜在紅色筆記中記到，“在我的一生中，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在狂熱的政治中度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最后卻一無所獲。本來我早就應該預見到這一點”（Chen & Liu 474）。安娜對自己所熱愛的政治感到失望，對于她來說，真理應該隱含在幽默、諷刺、甚至憤怒與苦澀中而不是逃避嚴肅的問題一味地去幽默。蘇共十二大之后安娜參加過幾次政治會議，此后她認為政治會議中的長篇演說和宏論都是一派胡言罷了。

在《自由女性》中，安娜是離異的獨身女子，“非常積極地參加社交活動和政治活動。然而差強人意的兩性關系讓安娜灰心喪氣，再加上共產(chǎn)主義對她越來越?jīng)]有吸引力，安娜感覺自己的生活即將崩潰。無處不在的分裂讓安娜在個人生活和事業(yè)上倍感煩惱”（Guo 56）。她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完美的人，想尋找完美的男人來彌補自己的缺陷，但是現(xiàn)實卻不如所愿。作為一個女人，安娜找不到能滿足自己感情需要的男人。在社交生活和政治生活上的失意使她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此時的安娜徹底地陷入了自在的存在中，失去了自由和方向，處于懷疑自身價值的階段。

安娜選擇用不同顏色的筆記本記錄下自己的經(jīng)歷以拯救不安寧的靈魂，擺脫分裂的狀態(tài)，削弱死亡的意志。“紅、黑、黃、藍這四本筆記重在強調(diào)安娜人格的分裂。在最后這部金色筆記中，安娜重新找回了自我，實現(xiàn)了人格整合，結(jié)束了可怕的分裂”（Guo 56）。黑紅黃藍的象征意義并不僅僅指向外部世界，它的另一端同時又瞄準人的主觀世界。它的多彩反映主人公安娜思想的多彩、多態(tài)以及她迷亂、失重的靈魂，最終正是這幾本筆記讓她回歸到了有序的生活狀態(tài)。

《金色筆記》中安娜邂逅的美國作家索爾賦予了她“自為的存在”的意識。在最后的金色筆記中，索爾與安娜探討人生存空間的本質(zhì)，索爾提到“我不想成為圣徒，我只會成為一名推大圓石的人。有一座黑暗的高山，那便是人類的愚昧。一群人正在推一塊大圓石上山。當他們剛往上推了幾尺，卻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或是荒唐的革命，石頭便滾落下來—不是滾到底，總能停在比原先高幾寸的地方。于是那群人用肩膀頂住石頭，又開始往上推。與此同時，一些偉人站在山頂上。有時候他們往下俯瞰，點點頭說：好，推石頭的人仍在盡責”（Chen & Liu 474）。

索爾將人類的愚昧比作一座黑暗高山，偉人是站在山頂?shù)?，一群人推大圓石上山但戰(zhàn)爭或荒唐的革命使石頭滾落下來，那群人用肩膀頂住石頭繼續(xù)推。安娜一直以來都想成為站在山頂上的偉人，索爾認為安娜與他都是推石頭的人，安娜因此意識到自己從來都生活在人的世界中，從前困于自我處境中否定自我價值而忽視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索爾賦予了她生存的本質(zhì)就在于堅持不懈的努力去推動那塊大圓石。意識是自為的存在，是不斷變化的，具有不確定性的，正是由于自為把意識賦予自在的存在，世界才會變得紛繁復雜。安娜意識到人生本就是不完美的，世界是由各種混亂的因素組合而成的一個整體，人為推動歷史的進程必須要堅持不懈地努力著，而人的自我價值正體現(xiàn)在這堅持不懈的努力中。

安娜由自在的存在轉(zhuǎn)化為自為的存在，實現(xiàn)了自我的超越，完成了自我拯救。正如薩特所認為的那樣，“人首先是存在，人確實是一個擁有主觀生命的規(guī)劃，人只是在企圖成為什么時才取得存在”（Sartre 8）。人不去質(zhì)疑，就會完全存在于自在的存在的水平上，在面對兩次世界大戰(zhàn)重創(chuàng)后的世界，作為陷入精神困境那一代人中的安娜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從存在的虛無中走了出來，從“自在”轉(zhuǎn)換為了“自為”的存在模式，脫離了精神困境完成了自我超越。

三、自由與責任

《金色筆記》中安娜陷入精神危機的根本原因在于無法與混亂的世界相妥協(xié)。政治信仰的崩塌、寫作中的困境以及感情生活上的失意使安娜的生活四分五裂，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安娜所記錄生活的幾本筆記中。而最后的金色筆記實際上是安娜自我救贖的過程，象征安娜分裂的生活和人格開始統(tǒng)一。

在金色筆記中，安娜遇到了對美好生活有很多向往的索爾，索爾的堅持激勵著安娜重新整合自己分裂的精神和生活，她開始真正面對生活。薩特認為，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叭祟惖奶幘呈且环N自由選擇的處境”（Sartre 26）。人有自由去規(guī)劃自己的主觀生命，我的自由是價值的唯一基礎。在面對混亂的世界時，安娜可以自由選擇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主觀生命，在面對分崩離析的共產(chǎn)主義時，安娜選擇逃避不再參與政治會議但又被其困擾著。認為自己不夠好但又渴望感情，希望一個完美的男人來彌補自己的不足但又認為自己的不幸是男人造成的。這些矛盾使得安娜陷入持續(xù)的分裂，最終導致了她的精神崩潰。

《金色筆記》中安娜實現(xiàn)了由自在的存在到自為的存在的轉(zhuǎn)換。金色筆記的最后，索爾要求安娜為自己的小說寫下第一句話，他認為安娜是團體的一員，安娜對此很是疑惑并談到自己討厭團體。索爾提出“我們的人散布在全世界，雖然互相不知姓名，但我們?nèi)韵嗷ヒ蕾?。而且我們始終相互依賴。我們同屬一個團體，我們從來就不曾屈服，還將繼續(xù)戰(zhàn)斗，我們便是這樣的人。有時候我拿起一本書，我會說：行，你已經(jīng)先寫出來了，是不是？你是好樣的。好，那么我就不用寫了”（Chen & Liu 474）。安娜意識到自我并不能完全地、徹底的脫離世界而是獨立于世界的同時又依賴于它，因此她為索爾的小說寫下了開篇第一句。

從活在自我處境下摧毀自己的精神與信仰，到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人的宇宙中，理清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就在于理解生存的本質(zhì)。人生價值的“真理”就在于存在，在混亂中求生存而不是逃避和放棄。承擔應盡的責任，做該做的事本身就是在爭取自我生存的權利。這正如薩特所提出的，“存在主義的第一個后果是使人明白自己的本來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責任完全由自己擔負起來”（Sartre 8）。

存在先于本質(zhì)，存在主義的核心思想是自由承擔責任的絕對性質(zhì)，人是自由的同時要對自己是怎樣的人負責。在索爾的激勵下，安娜認識到世界的混亂與自身的渺小，不是山頂上觀望世界的人而是蕓蕓眾生，因此承擔自己處境下的全部責任就足夠。作為一個作家，就繼續(xù)寫書，理不清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這團亂麻就置身事外。在混亂的世界中求生存，絕不應該因混亂而放棄自我生存的權利。最后在金色筆記中，索爾為她未來的小說寫下了開篇第一句，她也為索爾的小說寫了第一句。這不僅代表安娜克服寫作障礙重新開始寫作，也代表著安娜開始面對現(xiàn)實，承擔自己當下處境下的全部責任，為找到生存的真正意義與最終的自由而走出的第一步。

四、人道主義

對于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意義，薩特是這樣解釋的，“人始終處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使人存在”（Sartre 30）?！督鹕P記》中安娜將自己關閉在自身的處境之內(nèi)，陷入自在的存在狀態(tài)中，忽視了人是永遠處在人的宇宙里。四本筆記撫慰了安娜幾近崩潰的精神同時也將她封閉在其中，使她不斷地陷入對政治生活的無奈與情感上的空虛。

在《自由女性》的故事中，安娜的好友摩莉之子湯姆也像安娜一樣對世界絕望，陷入精神危機。這位血氣方剛的青年無法忍受充滿混亂與荒謬的世界，選擇開槍自殺。這件事刺痛了安娜，人不僅處在自身的處境之下也是處于擁有各種人際關系的世界中，與世界慪氣并不會使這混亂的世界獲得警示。就像推圓石的人，盡管他們無法把圓石推上山頂甚至倒退了，但是他們?nèi)圆皇鞘≌摺?/p>

安娜、摩莉、索爾、湯姆都是推圓石上山的人，面對自己推著并期待向上的圓石甚至開始倒退的情境，他們都陷入了對自我和世界的懷疑中。安娜和湯姆認為這個世界已經(jīng)無藥可救，湯姆選擇自殺去逃避開這混亂的世界，安娜則陷入極度的精神危機，而索爾雖然也對20世紀50年代的世界非常失望但他接受了世界就是這么個模樣，用不著自暴自棄或否定自我，正是由于每個人的努力，那塊大圓石才沒有滾下來將所有人都碾碎壓扁。人生的價值就在于這堅持不懈的努力中，雖然收效甚微，但努力本身就是價值。人不僅僅作為個體存在于世界，也是作為組成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著，安娜開始意識到人正是靠將自己置之自身之外的世界才得以存在。世界是混亂的，而每一個存在于混亂世界中的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存在本身就是價值。

真正開始治愈安娜靈魂使得安娜完成自我超越的是金色筆記，金色筆記的“金色”，象征意義就是“真理”，存在于這世界的真理就是與世界達成妥協(xié)，與之和平共處。薩特在解釋人道主義的意義時提到，“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既然人是這樣超越自己的，而且只在超越自己這方面掌握客體，他本身就是他的超越的中心”（Sartre 30）。對于安娜來說，要存在就要靠超越的目的實現(xiàn)，陷入精神危機的安娜寄希望于寫作，記錄自己經(jīng)歷的四種筆記，治愈的同時也在為安娜重新開始寫作做鋪墊。金色筆記中安娜決定重新開始寫作，索爾給安娜小說寫的第一句是，“兩個女人獨自住在倫敦一座公寓里”（Chen & Liu 676）。這句話同樣也是《自由女性》這篇文字中的第一句，《自由女性》是安娜與世界妥協(xié)之后寫的，因此在結(jié)尾追求女性自由的安娜與摩莉意識到絕對自由的女性是不存在的，世界是相輔相成的。最終摩莉選擇再婚而安娜也從封閉的自我中走出。

薩特認為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就是構成人的超越性和主觀性的關系，“人不能反求諸己，而必須始終在自身之外尋求一個解放自己的或者體現(xiàn)某種特殊理想的目標，人才能體現(xiàn)自己真正是人”（Sartre 30）。失意于政治與感情的安娜將自己困于寫作障礙癥，重新開始寫作意味著安娜完成自我超越，找到了自我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與價值。這種尋求自我解放以及找尋生存價值正體現(xiàn)了薩特提出的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

五、結(jié)語

《金色筆記》的故事背景是處在混亂與荒謬之中的20世紀50年代的世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強烈沖突使人們對于現(xiàn)存的社會制度與價值觀念感到迷茫，女主人公安娜正是那一代人的真實寫照。因此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在20世紀50、60年代的西方文壇廣泛傳播，存在主義強調(diào)人應該走出精神幻滅的自我世界，認識到自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督鹕P記》安娜正是在意識到存在重要性的基礎上完成了自我超越，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激勵人們?nèi)ゴ嬖冢詫嶋H行動為自己的存在而努力。盡管書中當下的世界仍是極不安寧、不和諧的，但安娜將自己投入自身之外的處境，對抗自在世界的混亂，最終完成自我超越。

參考文獻：

[1]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M].陳才宇等譯.南京： 譯林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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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4]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