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楊葉新

晚清外交官張德彝一生8次出國，其中5次到訪英國。在他的“述奇”系列中，他經(jīng)常提到大英博物院中一位名為“德格樂”的英國圖書館員。此人在《走向世界叢書》(含“續(xù)編”，以下同)中也被王韜(德格樂)、李圭、郭嵩燾(德羅巴斯、德克倫斯、德羅巴、得喀勒斯、得格拉斯、德吉利士)、劉錫鴻(德葛蘭士)、曾紀澤(德羅巴)、載振(德諾司)等作者提及，但譯名并不統(tǒng)一，括號內即為提及的譯名。據(jù)張德彝等人的著述，德格樂在大英博物院圖書館主要管理中國書籍，與他們多有往來，交流甚多。按說此人應該是英國一個較為重要的文化學術人物，但是由于20世紀80年代的檢索條件較為原始，《走向世界叢書》的整理作注者們對此人的具體情況語焉不詳，影響了后人對他全面而深入的認識。實際上經(jīng)過40多年的發(fā)展，當代學術界特別是漢學界已經(jīng)多次提及甚至研究此人，只是還沒有將彼此緊密關聯(lián)起來。筆者意圖在整理相關域外記述的基礎上做一番考證，還原“德格樂”的真實身份，統(tǒng)一相關認識，以昭示其在英國圖書館學界、漢學界的卓越成就以及在中英書籍交流方面的巨大貢獻。

1 《走向世界叢書》中的“德格樂”

張德彝(1847—1918)，晚清漢軍鑲黃旗人，系中國第一所外語學?！本┩酿^第一批的10名學員之一。他從1866年到1902年間8次出國，留下了出國日記“述奇”系列8種，共約200萬字，隨筆式記錄了他在國外的新奇見聞，彌足珍貴。其中到訪英國5次，與此對應的著述依次為：《航海述奇》、《再述奇》(即《歐美環(huán)游記》)、《四述奇》(即《隨使英俄記》)、《六述奇》(即《參使英國記》)、《八述奇》(即《使英日記》)。值得一提的是，他每次都會與大英博物院中一位名為“德格樂”的圖書館員見面。

筆者以張德彝的有關著述為主，并按時間先后順序穿插王韜、李圭、郭嵩燾、劉錫鴻、曾紀澤、載振等人的相關訪英著述，力圖對中國人與大英博物院圖書館和德格樂的交集有一個較為全面的認識。

1.1 1866年張德彝《航海述奇》中的“德格樂”

1866年，不到20歲的張德彝作為同文館三學生之一，隨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派遣的斌椿第一次游歷歐洲各國。張德彝到英國倫敦的第三天，也即同治五年四月初四日(1866年5月17日)，就應邀參觀了大英博物院，首先是被稱為“集書庫”的圖書館，“至集書庫，內悉載天下書籍，共八十馀萬卷，亦有滿、漢、回、番各書。當中玻璃照棚，下有桌椅，國人皆可入內觀看，亦可抄錄。在北樓遇一英人，姓德名格樂者，能華言，頗清楚，且系京音。其人取許多華書呈閱[1](506)?！?/p>

這里提到它的藏書總量為80余萬卷，其中“滿、漢、回、番各書”均是中國書籍。張德彝在這里遇見一位“姓德名格樂”的圖書館員，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而且是北京口音，拿了許多館藏的中國書籍給他翻看。按張德彝的說法，此人的姓是“德”，名為“格樂”。由于這樣的提示過于簡單，我們很難將其還原為對應的英文姓名，也就無從得知這位“德格樂”的具體身份，以及他在英國處于何等地位。

“玻璃照棚”這一段指的是大英博物院圖書館的圓形閱覽室(Reading Room)，建造于1857年，是 19 世紀英國的偉大建筑之一。它位于大英博物院的中心，1997年大英圖書館搬到新館后，這里成了大英博物院的閱覽室。張德彝和王韜等人在下文中也曾提及，因不是本文論述重點，以下不作引用和贅述。

這是目前中國人訪問大英博物院乃至其所屬圖書館的最早記載。

1.2 1868年王韜《漫游隨錄》中的“德格樂”

第二位訪問大英博物院的中國人是王韜。1867年底，英國傳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請他到英國繼續(xù)協(xié)助翻譯“四書五經(jīng)”，1869年初兩人一起離英回國。1868年初的一天，王韜也訪問了大英博物院圖書館。在游記體的《漫游隨錄》中，他提到：

午后，理君雅各至，同游博物院。院建于一千七百五十三年，其地袤廣數(shù)百畝。構屋千楹，高敞鞏固，鐵作間架，鉛代陶瓦，磚石為壁，皆以防火患也。院中藏書最富，所有五大洲輿圖、古今歷代書籍，不下五十二萬部。其地堂室相連，重閣疊架，自巔至址，節(jié)節(jié)庋書，錦帙牙簽，鱗次櫛比。各國皆按槅架分列，不紊分毫。其司華書者為德格樂，能操華言，曾旅天津五年。其前為廣堂，排列幾椅，可坐數(shù)百人。幾上筆墨俱備，四面環(huán)以鐵闌。男女觀書者，日有百數(shù)十人，晨入暮歸，書任檢讀，惟不令攜去[2](101-102)。

王韜也驚異其藏書之富，提到其藏書為52萬部，與張德彝提到的80余萬冊不同，應該是統(tǒng)計口徑不同所致。王韜也遇到了這位德格樂，提到對方曾旅居天津5年，能說中國話。巧合的是，王韜對此人的中文稱呼與張德彝的一致。他還進一步提到此人的身份是“司華書者”，即管理中文書籍的圖書館員。

1.3 1868年張德彝《歐美環(huán)游記》中的“德格樂”

1868年，張德彝第二次到訪英國，此次是作為志剛的譯員。志剛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花翎記名海關道，為三位“辦理中外交涉事務大臣”之一，是清朝政府向西方國家派出的第一個外交使團成員，八月初四日到達英國利物浦港。1868年12月30日(同治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志剛無相關日記記載)，他第二次到訪大英博物院圖書館，但不再稱之為“集書院”，而是“卜立地書院”?！安妨⒌亍奔础癇ritish”的中文音譯?！皶骸奔础皥D書館”之意。他說：“有卜立地書院德格樂者，能華語，約明往彼討論文字。至則呈示華書，與之講解句法字義，伊頗領悟。后導游各處，見中建大堂，高數(shù)丈，四壁存書以萬萬計，而中華、日本書籍尤多，外有發(fā)逆?zhèn)诬妿煾媸疽患垺Ｌ煤笮∥蓣[比，為諸生肄業(yè)之所，看畢辭回[1](725)。”

這是張德彝和德格樂第二次見面。據(jù)他的敘述，是德格樂請他到館內討論中國文字著述。對方拿中文書籍給他看，他就給對方講解了其中的句法字義，對方很快就領會了。德格樂還領他再次參觀了圖書館，其中頗多中國和日本的書籍，還有太平天國干王洪仁玕發(fā)布的一張告示。

1.4 1876年李圭《環(huán)游地球新錄》中的“撲非色”

李圭于光緒二年(1876)九月廿四日抵英國，十月十一日抵法國游覽。他《在環(huán)游地球新錄》中提到“百利替施博物院”(也即大英博物院)時說：

院正中為書庫，藏各國古今書七十萬冊，中華書約萬冊。……司事銜為撲非色(士子大著名譽，始有此銜)，曾充駐華領事幫辦者，深服是言[2](286-287)。

他沒有點出管理中國書籍之人的姓名，只是說他是“撲非色”，即英文“教授”(Professor)的音譯。因為此人“充駐華領事幫辦”，應該就是張德彝和王韜提及的德格樂，大學教授似乎是他的另一個身份。

1.5 1877、1878年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等中的“德克倫斯”等

1877年，清朝首任駐外公使也是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出使英法兩國，副公使即劉錫鴻，張德彝是翻譯官。三人各自留下的《倫敦與巴黎日記》《英軺私記》《隨使英俄記》中都提到了與德格樂的交往，而且多有交集。

1877年2月27日(光緒三年一月十五日)，張德彝先于兩位公使拜訪了德格樂，這是兩人的第三次見面：“午初大雪，乘車往拜萬斛、司本薩，及大書院華書長德格樂，亦八九年前舊相識也[3](337)。”他稱大英博物院圖書館為“大書院”，德格樂為“華書長”，即館內中文書籍部門主任。兩天后，德格樂就回訪了張德彝。

1877年3月23日(光緒三年二月初九日)，張德彝隨同初訪的兩位公使再次到訪大英博物院，這次是受“家部”(即“內政部”)的正式邀請：

昨接家部來函，請游博物院，英名卜立地石米由自亞木。午初，同馬清臣、張聽帆諸君，隨二星使前往。抵其署，有家部幫辦旬伊柏、記室米特佛、威公使、禧在明、有雅梅，暨名儒武阿文等迎候導引。地廣數(shù)百畝，構屋千楹。鐵作間架，鉛代陶瓦，磚石為壁，皆防火意也。

先看藏書處：堂室相連，重閣疊架，自顛至址，節(jié)節(jié)庋書，錦帙牙簽，各有鱗次，所藏五大洲輿地歷代書籍，共七萬數(shù)千卷，槅架按國分列。其司華書者為德格樂[3](360-361)。

劉錫鴻這一天的日記與張德彝的多有雷同之處，他在《英軺私記》的“播犁地士母席庵”一節(jié)中提到“余在京師，即聞英倫有播犁地士母席庵者，大書院也，各國之書必備，到此后急欲一往觀之[3](111)。”就中文書籍而言，“觀其所贈數(shù)冊，閨閣之繡譜、店窯之圖記，得諸中華者，且纂集以成一編。則其琳瑯滿目，得毋有擇焉而不精乎？是當有以進之[3](112)?！备杏X并不見佳。而“所藏有中國經(jīng)史諸載籍，云是善板。典之者為德葛蘭士，能華語亦習華文。日暮人倦，相期異日再觀[3](113)?！睆埖乱陀浭鲋械牡赂駱罚谒P下變成了“德葛蘭士”。

而同游的郭嵩燾則稱陪同觀覽“布利來斯妙西阿姆書館”(即“British Museum Library”的音譯加意譯)的德格樂為“德羅巴斯”和“德克倫斯”。

過了三天，也就是同年3月26日(光緒三年二月十二日)，郭嵩燾在日記中提到：“德羅巴來見，始詢知妙西阿姆掌管漢文書籍，以居中國久，能通漢文故也?，F(xiàn)在京師購買《圖書集成》，已出價五千金。據(jù)梅輝立信，須銀八千[4](337)?！边@位掌管中文書籍的“德羅巴斯”或“德克倫斯”又變成了“德羅巴”。他告訴郭嵩燾說，他和英國駐中國公使館的漢文正使梅輝立正在商議購買《古今圖書集成》這部大書，后者來信說需要8000兩銀子。

1877年6月11日(光緒三年五月初一日)，郭嵩燾、劉錫鴻和張德彝又一次應德格樂的邀請來到大英博物院，都留下了日記記載。郭嵩燾提到：

得喀勒斯約重游妙西恩博物院，觀所藏中國書籍，兼晤伯爾叱。從外堂左一小門引入，內外兩室，上有樓甚小。外室藏印度、日本兩處書，內室及樓房亦間藏有日本書。中國書有目錄，以廿六字母合音編次之，不分門類。所藏國朝著述為多，雜以小說、時文。所見《通典》、《通志》、《西清古鑒》，皆內廷本。洪適《隸辨》及《隸續(xù)》，板亦精雅。阮文達公所刻王復齋《鐘鼎款識》，項子京題簽，趙子昂書額四隸字絕佳(文敏隸書未經(jīng)見)；古器五十九種，畢良史箋注十五種，秦熺所藏也；一德格天閣亦有數(shù)種；馀為劉炎、張詔、洪邃諸家所藏；后跋極多。萬歷十五年所刻《通志》，略近內廷本而較大，其板稍模糊矣?！队ㄨb》內廷本尤精，外間所未見也。書畫卷冊，則明永王妃母鄭氏輯《古孝經(jīng)》，仇十洲為圖，文衡山分段書之，凡十八幅。又卞潤甫山水。又乾隆中《平定臺灣全圖》。又《圣跡全圖》。又日本人蟲鳥花草畫冊極佳。所見佳者止此。內典《教外別傳》一書，予求之數(shù)年不可得，亦于此見之[4](225-226)。

上次的“德羅巴”又被稱作“得喀勒斯”。郭嵩燾一行這次是應邀專門來看館藏中文書籍，時間較為充裕，看得當然細致。

在劉錫鴻《英軺私記》的“英倫之中國書”一節(jié)對這次訪問的著述中，郭嵩燾仿佛不存在一般。他對此的有關記述與張德彝的多有相同。

到了1877年12月12日(光緒三年十一月初八日)，郭嵩燾又記載道：“晚接得格拉斯一信，妙西因管理中國書籍，云新譯《元史》一卷[4](394)?！边@一次，“得喀勒斯”又變成了“得格拉斯”。對方要告訴他的是剛剛翻譯出版了《元史》一卷的喜訊。

德格樂在《倫敦與巴黎日記》的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1878年10月1日(光緒四年九月初六日)，見郭嵩燾這一天的日記記載：

姚彥嘉詣鏗心登妙西因，觀所新購之《圖書集成》。司事德吉利士相為慶幸，以為周地球內第一部大書也。書凡八[六]編：曰天文，曰地理，曰人倫，曰理學，曰經(jīng)濟，曰博物。八[六]編內析為三十二品，又析分為六千部，通一萬卷。此書存琉璃廠積古齋已歷數(shù)歲，乃為英人購得之[4](746)。

上次的“得格拉斯”又變成了“德吉利士”。他1877年3月26日告訴郭嵩燾，他和梅輝立正策劃購買《古今圖書集成》，現(xiàn)在它終于出現(xiàn)在大英博物院圖書館中。他譽之為全世界“第一部大書”，可能郭嵩燾在國內都未曾見過。這是英國人的幸運，也是中國人的大不幸。關于此書的購買過程，筆者曾在《〈古今圖書集成〉入藏大英博物館始末》(《文史知識》2019年第7期)作過詳述。

1.6 1883、1886年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中的“德羅巴”

接替郭嵩燾出任駐英法公使的曾紀澤著有《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其中也提到了這位郭嵩燾所說的“德吉利士”。其中光緒九年五月廿五日(1883年6月29日)有“德羅巴來，一談[5](642)?！惫饩w十二年三月初二日(1886年4月4日)的記載“至英國書庫博物院，與德羅巴談極久，歸[5](903)?！薄坝鴷鴰觳┪镌骸彼茟獮椤坝┪镌簳鴰臁保捎谄淙沼浻涊d甚為簡略，我們無從得知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

1.7 1902年載振《英軺日記》中的“德諾司”

1902年6月12日(光緒二十八年五月初九日)，清朝慶親王載振也訪問了大英博物院圖書館，他稱之為“藏書樓”，“庋藏各國今古圖籍三百余萬種”。其《英軺日記》這一天的記載甚為詳細，我們來看他關于“藏東方書處”的內容：

其藏東方書處，區(qū)分中、日為兩大部藪。中國典墳雖不備，然通行各本亦十得四五。殿本如《圖書集成》《西清古鑒》，皆以西式裝成，儲于篋。宋元塹本不多見，有宋板巾折本《蓮花經(jīng)》數(shù)冊，有元刻《韓文考異》，明刻大字本《貞觀政要》，皆精絕。近復搜求唐人絹本及唐宋人手跡，雖片紙亦珍之。典守者出十數(shù)紙以示余，言得自蒙古喀爾喀部，士人掘地得此求售，因購以歸。有大歷、至正、建中等年號，紙墨殘毀，真?zhèn)未y辨矣?！侨諏в嘤斡^者，為是樓掌東方書籍總理，名德諾司，能操華語，曾為上海英領事。此堂國家歲費僅八百磅。進以地狹，購旁地三十五方里，以被推廣云[6]。

載振提到的《圖書集成》即大英博物院1878年買入的《古今圖書集成》。而為之導覽的是“掌東方書籍總理，名德諾司”。

1.8 1904年張德彝《八述奇》中的“德格樂”

1904年，張德彝最后一次見到英國老友德格樂。他在7月6日(光緒三十年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記載是：

申初偕內人率孫女乘車西南行二十里，過太木斯江至德威芝村赴德威芝學堂茶會，倫敦博物院東方書籍監(jiān)督德格樂夫婦代請也[7]。

這一次德格樂的身份還是“倫敦博物院東方書籍監(jiān)督”?！暗峦W堂”即德威士學院(Dulwich College)，位于倫敦市南郊。

2 “德格樂”身份之考證

在《走向世界叢書》相關游記中，書后編制的“人名索引”對這位“德格樂”均語焉不詳。張德彝的《航海述奇》僅把“德格樂”注明為“英人”。他的《歐美環(huán)游記》和《隨使英俄記》有“德格樂”，無注釋，《八述奇》則無“德格樂”。劉錫鴻的《英軺私記》注明“德葛力士(英漢學家)”[3](237)，但正文中卻是“德葛蘭士”，應該是編校之誤。王韜在《漫游隨錄》的稱呼與張德彝相同，不過該書后的人名索引把“德格樂”錯成“德格爾”，無注釋。另外，曾紀澤的“德羅巴”、載振的“德諾司”均未出現(xiàn)在書后的人名索引中。

郭嵩燾的《倫敦與巴黎日記》篇幅最多，在每卷的卷尾均有注文，書后索引最為詳盡，有137頁之多。就“人名索引”而言，光“外國人”索引就有8頁。但是德羅巴斯、德克倫斯、德羅巴、得喀勒斯、得格拉斯、德吉利士這六個譯名無一列入。

就本文要研究的主題而言，必須首先破解“德格樂”是誰，才能知曉他在英國文化界和學術界的地位。就上述諸位的記述，我們能得到的信息是：在大英博物院圖書館掌管東方書籍，曾在中國五年，會說中文，翻譯過《元史》，購買了《古今圖書集成》，有教授身份，晚年掌管德威士學院。經(jīng)過筆者多方搜索和考證，這些信息都強烈地指向了一個人，即羅伯特·肯納威·道格拉斯(Sir Robert Kennaway Douglas，1838—1913，以下簡稱“道格拉斯”)。筆者曾在《〈古今圖書集成〉入藏大英博物館始末》一文中對道格拉斯有所簡介，以下展開論述。

道格拉斯去世于1913年5月20日，同年10月出版的《大英皇家亞洲文會雜志》(TheJournaloftheRoyalAsiaticSocietyofGreatBritainandIreland)即刊登了他的訃聞“羅伯特·肯納威·道格拉斯爵士”(Sir Robert Kennaway Douglas)。《大英圖書館雜志》(TheBritishLibraryJournal)1998年“春季號”(Spring 1998)刊登了“羅伯特·肯納威·道格拉斯爵士和他的同時代人”(Sir Robert Kennaway Douglas and Contemporaries)。在于英·布朗(Yu-Ying Brown)這篇論文出現(xiàn)之前，國內對道格拉斯幾無所知。

綜合兩文特別是后者的介紹可知，他1838年8月23日出生于德文郡塔拉頓(Talaton)的拉克貝勒大宅(Larkbeare House)，19歲時在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of London)師從著名漢學家蘇謀斯(James Summers)學習漢語，第二年被派往中國從事外交事務。在五年時間里，他輾轉任職于香港、北京、天津等地的使領館，做過英國駐華公使館第三助理、駐天津副領事等職。由于他精通漢語，1865年回國后即應蘇謀斯之邀，進入大英博物院圖書館，任職達42年之久。1873年接替去日本的蘇謀斯，擔任倫敦國王學院的漢文教授一職，每周授課兩次。1880年，他被提升為館長助理，主管地圖收藏工作。雖然此項工作非他所愿，但是他做了12年之久。與此同時，他也沒有放棄自己擅長的漢文、日文書籍收藏和編目工作，因為館內并沒有其他專家可以勝任。他參與創(chuàng)建和組織了在巴黎舉行的第一屆國際東方學家大會(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Orientalists，1873年)，他也是在倫敦舉辦的第二屆國際東方學家大會(1880年)的主席。1892年，他被任命為新組建的東方書籍部主任，即載振所說的“掌東方書籍總理”、張德彝所說的“東方書籍監(jiān)督”。他曾任大英皇家亞洲文會的副會長兼托管人。1903年，他擔任了德威士學院院長，同年被冊封為爵士。1907年在圖書館東方部主任任上退休。1913年5月在格洛斯特郡的阿克頓特維爾(Acton Turville)逝世，享年七十五歲[8]。

3 道格拉斯的學術貢獻

由于在大英博物院圖書館長期掌管中文書籍收藏工作，以及長年擔任倫敦國王學院漢文教授等，道格拉斯在漢學、圖書館學兩個領域以及在中英書籍交流方面均作出了巨大貢獻。

3.1 漢學領域

上文提到，在1877年12月12日的晚上，郭嵩燾接到道格拉斯的來信，信中談及“新譯《元史》一卷”。此即他剛剛翻譯出版的《成吉思汗傳》(TheLifeofJenghizKhan) 。在前言中，他指明他所編譯的原本有三種：一是明朝宋濂(Sung Leen)的《元史》(YuanShe，或TheHistoryoftheYuenDynasty)；二是清朝邵遠平(Shaou Yuen-ping)的《元史類編》(YuenSheLuyPeen，或TheHistoryoftheYuenDynastyClassifiedandArranged)；三是清朝陳允錫(Chin Yun-Seih)的《史緯》(SheWei，或TheWoofofHistory)。前言最后的署名機構是倫敦國王學院。

而早在兩年前，他在特魯布納出版社(Trübner & Co.)出版了《中國的語言與文學》(TheLanguageandLiteratureofChina)，收入了他以倫敦國王學院漢學教授身份在英國皇家學會(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發(fā)表的兩次演講：1875年5月的“中國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China)、1875年6月的“中國的文學”(The Literature of China)。

這是道格拉斯?jié)h學研究乃至東方學研究的起點，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以下是他的著作目錄：

(1)《中國的語言與文學》，特魯布納出版社1875年初版；

(2)《成吉思汗傳》，特魯布納出版社1877年初版；

(3)《大英博物館館藏中文刻本、寫本和繪本目錄》(CatalogueofChinesePrintedBooks，ManuscriptsandDrawingsintheLibraryoftheBritishMuseum)，大英博物院1877年初版，1903年再版；

(4)《非基督教的宗教體系：儒教與道教》(Non-ChristianReligiousSystems：ConfucianismandTaousim)，基督教知識普及協(xié)會(Society for Promoting Christian Knowledge)1879年初版；

(5)《中國》(China)，基督教知識普及協(xié)會1882年初版，1887年、1899年、1900年再版；

(6)《華語鑒》(AChineseManual)，克羅斯比·洛克伍德出版社(Crosby Lockwood and Son)1889年初版，1904年再版；

(7)《中國傳奇》(ChineseStories)，威廉·布萊克伍德出版社(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1893年初版；

(8)《中國社會》(SocietyinChina)，英尼斯出版社(A.D. Innes & Co.)1894年初版；

(9)《李鴻章傳》(LiHungchang)，布里斯-桑茲-佛斯特出版社(Bliss, Sands and Foster)1895年初版；

(10)《歐洲與遠東(1506—1912)》(EuropeandtheFastEast，1506—1912)，劍橋大學出版社(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04年初版。

這10本著作，既有學術性專著，也有通俗性甚至時事性作品。惟一被翻譯成中文的《李鴻章傳》就屬于后者。該書問世的當年，李鴻章代表大清國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第二年他則作為大清國全權特使，進行了為期半年多的八國之旅，并于當年8月到達英國倫敦并四處參觀，曾發(fā)出“天下不可端倪之物，盡在英倫”的感慨。道格拉斯在自序中提到他“通過一切可能的渠道搜集資料，并以此為據(jù)，希望在本書中向讀者還原李鴻章生活的原貌”。而《李鴻章傳》的出版為李鴻章的英倫之行做了很好的鋪墊。

蔡爾康、林樂知撰寫的《李傅相歷聘歐美記》(即《李鴻章歷聘歐美記》)記錄了這次李鴻章八國之行。在“英軺載筆上”中提到，光緒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九日(1896年8月8日)曾到訪了“大博物院”，未曾提到是否到過圖書館和見過道格拉斯。而在隨后的“英軺豫論”中則有這樣一段記述：“英博物院博士狄鴿壘獅，向慕李中堂之勛業(yè)，因而鉤稽掌故，排比心得，以西文著中堂年譜，紙貴一時[9]?！痹跁蟮摹叭嗣饕敝校瑒t有“狄鴿壘獅(Douglas,1838—1913)”，也即道格拉斯?！爸刑媚曜V”即他撰寫的《李鴻章》，出版后暢銷一時。他還在《泰晤士報》發(fā)表了一篇對李鴻章俄德之行的評論，稱贊李鴻章“固一國之老臣，且大臣而又能臣也[9](129)。”

《李鴻章》一書曾兩次被我國出版社翻譯出版，首先是《李鴻章傳：一位晚清在華外交官筆下的帝國“裱糊匠”》，由藍獅子財經(jīng)出版中心策劃，李靜韜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該書在“出版說明”中指明該書是西方世界第一本關于李鴻章的傳記，而且出自晚清在華外交官之手。中國人寫的第一本李鴻章傳記則要到他去世后當年即1901年才由梁啟超撰寫出版，即《李鴻章》，又名《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馬勇在該書的序言中指出：“英國人羅伯特·道格拉斯寫的這本《李鴻章傳》值得一看。這不僅僅因為英國人的第三者立場,而且在于作者的寫作并沒有述及李鴻章的一生，而是到《馬關條約》簽訂為止。作者與李鴻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他對李鴻章在條約簽訂后所受到的委屈深表同情,以一個中立的旁觀者身份，使用西方文獻描述了李鴻章先前幾十年風風火火推動中國進步的業(yè)績[10]。”

然后是張維軍譯的《李鴻章傳》，2014年6月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在“中文版編輯說明”中指明它是向當時的英國讀者介紹李鴻章這位國際風云人物的一本書。關于原作者，則承認“我們所知的不多”。

值得一提的是，道格拉斯還參與撰寫了《英國傳記大辭典》)(DictionaryofNationalBiography)和《大英百科全書》(EncyclopediaBritannica，1911 年版)中與中國有關的詞條，人物如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德庇時(John Francis Davis)、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理雅各、儒蓮(Stanislas Julien)、玄奘(Hsuan Tsang)、成吉思汗(Jenghiz Khan)、曾國藩(Tseng Kuo-fan)和李鴻章(Li Hung-chang)等，地名如廣州(Canton，China)、滿洲(Manchuria)、蒙古(Mongols)、北京(Peking)等[11]。不可否認的是，他是英國19世紀最重要的漢學家之一，其漢學成就應該得到進一步的發(fā)掘和肯定。

3.2 圖書館學領域

作為當時著名的圖書館學家之一，道格拉斯在圖書館學領域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對中文書籍的收集和編目上。1877年3月，英國哈福德郡的斯蒂芬·奧斯丁出版社(Stephen Austin and Sons of Hertford)出版了CatalogueofChinesePrintedBooks，ManuscriptsandDrawingsintheLibraryoftheBritishMuseum，1903年出版了增補版。這部八開大本、多達344頁的目錄，2010年12月由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整理出版，名為《1877年版大英博物館館藏中文刻本、寫本、繪本目錄》，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編纂出版委員會為此書增加的音序索引、筆畫索引、勘誤表達149頁之多。

這是西方世界編制的第一部大型中文書目，著錄了大英博物院收藏的約2萬冊中國古籍，編纂者即為道格拉斯。他在該書的前言中提到：

本書目包括的中國圖書于不同時間、不同條件逐漸被收藏。圖書館小部分館藏來自是漢斯·斯隆(Hans Sloane)、哈利父子(Harleian)、舊皇室和蘭斯頓(Lansdowne)等遺產(chǎn)。而主要館藏，一是來自1825年赫爾(John Fowler Hull)先生所贈；二是1843年，英國皇室將1842年在鴉片戰(zhàn)爭中所獲得的中國圖書贈予圖書館；三是1847年，英國政府把從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先生購買的中文圖書贈予圖書館。自那時起，通過購買、獲贈等多種方式，大英博物院不斷擴大中文藏書規(guī)模，現(xiàn)擁有約20000冊圖書[12]。

道格拉斯進館以后，在3種主要館藏的基礎上購買和收集中文書籍，到此書目出版之前已經(jīng)藏有約兩萬冊之多。該目錄中的書籍按作者名的首字母順序進行編排；如果書名或書中任何地方?jīng)]有出現(xiàn)作者名，書籍則按書名中的人名或國家進行編排；如果署名中沒有出現(xiàn)人名或國家，書籍則按書名主題詞或關鍵字進行編排。另外，該目錄還編制了另一套檢索系統(tǒng)，可以通過書名檢索書籍。

由于中國的作者不僅有自己的姓氏，還有文學上的稱謂，有的甚至有謚號，因此道格拉斯在編纂該書目時，嘗試為這些作者設定一個統(tǒng)一的稱謂，從而減少作者的稱謂數(shù)，有利于英國學者的研究和讀者的閱讀。

道格拉斯采用馬禮遜主編的《華英字典》(ADictionaryoftheChineseLanguage)中的拼字法，原因之一是中國學者十分熟悉該拼字法，之二是該拼字法也適合英文讀者。

他還提到在該書目的編纂過程中，借鑒了英國漢學家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的《漢籍解題》(NotesonChineseLiterature)和理雅各翻譯的“四書五經(jīng)”的前言。

在前言的最后，他還提到斯蒂芬·奧斯丁出版社排版時使用了來自上海制造的漢字。

《萬國公報》先后兩次對于這本中文目錄進行了報道。在1878年第477期(1878年2月23日刊行)上刊登的《博物院制成中國各種藏院之書目》提到：

英國博物院中各國各色物件無不齊備，而書中有中國古今各種書籍并有抄本、畫圖等書，猶有外國人翻譯中國之書，俱藏博物院中藏書之所。有人至院，欲看何書，悉于目錄中檢查，便可翻閱。而各國之書業(yè)已定有目錄，惟中國書尚未明定目錄。茲英國專請一位先生將院中所藏中國各色書名集成目錄，刊印成功。嗣后有人往看中國書，便可先行查閱目錄，而看欲見之書也。

其中提到大英博物院所藏中文書籍文獻沒有編定目錄，不便檢索，因此請一位先生編成目錄，予以出版，但未指明這位先生是誰。而在《萬國公報》1878年第501號(1878年8月10日刊行)上刊登的《英庫華書》中則進一步提到：

中國書籍，已共得三萬余種。近有英儒都哥拉斯繕訂其目，需紙三百四十四篇，中國書名盡錄于其上。各國書名亦盡錄于其上。故斯時倫敦城內習華語、讀華文極稱簡便焉。以活字版擺列刷印，由本國京都通行，漸可推暨于遍國中矣。

這里提到編目的是“英儒都哥拉斯”，即是英國學者道格拉斯。結果是“習華語、讀華文極稱簡便”，為學習漢文的英國人士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該目錄編纂出版時，《古今圖書集成》的購買還在籌劃之中。上文提到郭嵩燾在1877年3月26日和1878年10月1日的日記中提及了這部大書。前者是說英國駐北京公使館漢文正使梅輝立從北京給他來信說要出5000兩銀子(約1500英鎊)購買該書，后者則說明道格拉斯慶幸已從北京琉璃廠的積古齋購得該書。這是梅輝立和道格拉斯通力合作的結果。梅輝立在北京尋找賣家和出價，而道格拉斯則努力取得大英博物院托管人的全力支持。1877年11月，這宗中英兩國之間最重要的購書交易最終敲定，直到1878年7月才運抵大英博物院。

與中國收藏《古今圖書集成》的目的不同，大英博物院購買此書的目的是為了方便西方學者和讀者查閱的需要，因此對它進行了必要的包裝和編目加工。正如載振的《英軺日記》記載，“殿本如《圖書集成》《西清古鑒》，皆以西式裝成，儲于篋[13]。”這固然是道格拉斯的功勞。而該圖書館的另一位漢學家翟林奈(Lionel Giles)則“改訂為七百四十五本，洋裝巨冊”[14]。1911年，翟林奈又進一步編制出版了《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索引》(AnAlphabeticalIndextotheChineseEncyclopedia)，將條目英譯(附中文)，按英文字母為序編排。

除此之外，1898年道格拉斯還編纂出版了《大英博物館館藏日文刻本和寫本目錄》(CatalogueofJapanesePrintedBooksandManuscriptsintheLibraryoftheBritishMuseum)，并于1904年推出了增補版。另外，道格拉斯在掌管該館地圖部時也編纂了關于地圖的兩卷本目錄，雖然這并不是他的興趣所在，但這是他的職責所系。

以上從《走向世界叢書》及其“續(xù)編”中的有關“德格樂”的記述出發(fā)，還原了道格拉斯的真實身份，歷數(shù)他在漢學、圖書館學領域的學術貢獻以及在中英書籍交流方面的功績。這只是對這位英國著名漢學家和圖書館學家展開研究的第一步，希望有更多的學者能夠關注和研究這位英國學者。

最后要說的是，關于“道格拉斯”注釋和索引上的缺陷，并不是《走向世界叢書》(含“續(xù)編”)的孤例。依筆者之見，雖然鐘叔河先生等人在20世紀80年代的整理工作極具開創(chuàng)性，但是由于學界的參與不夠，導致整套叢書的人名索引不全，注文過于簡略，妨礙學界對相關書籍的進一步解讀和研究，這種缺陷一直延續(xù)至今。按說出版者應該以2016年“續(xù)編”的出版為契機，通盤考慮這套叢書及其“續(xù)編”，聯(lián)合學界力量，參考最新學術成果，借用網(wǎng)絡搜索工具，對全部內容特別是索引和注釋部分作全面的修訂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