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鵬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433)
何為政治發(fā)展?一國如何擺脫政治落后的困境,實現(xiàn)政治發(fā)展并建立新的政治秩序?世界政治的根本特征和演變趨勢為何?國際沖突和合作的根源在哪兒?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和探討無法繞開著名政治學學者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的作品。亨廷頓一生著述豐富、觀點鮮明,主要專著包括《軍人與國家》《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美國政治:激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第三波:20世紀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并與他人合作編著《難以抉擇:發(fā)展中國家的政治參與》《現(xiàn)代社會中的威權政體》《民主的危機》《現(xiàn)代化:理論與歷史經(jīng)驗的再探討》《文化的重要作用》等作品,發(fā)表幾十篇學術和時評文章。他的著述涉及軍政關系、政治發(fā)展、民主轉(zhuǎn)型、國家認同、文化與文明等議題,引起了學界和政界的長期關注和討論。如《軍人與國家》引發(fā)了有關美國軍政關系的長時間討論,許多軍界、政界人士也參與其中?!段覀兪钦l》關注的美國國家認同問題及其演變趨勢乃至使其成為預見特朗普上臺的“先知”。(1)Carlos Lozada, “Samuel Huntington: A Prophet for the Trump Era,”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book-party/wp/2017/07/18/samuel-huntington-a-prophet-for-the-trump-era/. 訪問時間:2021年11月5日;張飛岸:《特朗普時代的鏡像:亨廷頓與美國政治》,《學術月刊》2020年第5期?!蹲兓鐣械恼沃刃颉返挠绊懥t超越了一國,亨廷頓本人也受邀為一些國家的改革建言獻策?!段拿鞯臎_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更是在全球范圍掀起了熱烈討論,9·11事件被一些人認為是“文明沖突”的具體表現(xiàn)。(2)孫相東:《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再解讀——兼論“9.11”與文明沖突論》,《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3年第1期。亨廷頓的影響巨大,卻也備受爭議。有人批評他鼓吹威權主義,拒絕授予其哈佛終身教職;有人認為他的研究不嚴謹和科學,不配當選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也有人認為他是富有洞見、影響巨大的大師級學者,亨廷頓后來受邀重返哈佛并獲得大學講席教授這一最高學術頭銜。(3)見:Gerardo L. Munck and Richard Snyder, Passion, Craft, and Methods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2007); Serge Lang, Challenges (New York: Springer, 1998).
中國學界對亨廷頓的著述并不陌生,他的主要作品都有譯本,也有不少解讀和評論文章。國際關系和人文學科學者剖析亨廷頓“文明沖突論”背后的概念界定、思維定勢及其現(xiàn)實解釋力。(4)例如,劉靖華:《冷戰(zhàn)后世界沖突問題——評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沖論》,《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1994年第2期;王緝思:《“文明沖突”論戰(zhàn)評述》,《太平洋學報》1995年第1期;蘇浩:《文明在國際關系中的沖突與合作——從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談起》,《世界歷史》1998年第3期;蘇國勛:《從社會學視角看“文明沖突論”》,《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3期;湯一介:《“文明的沖突”與“文明的共存”》,《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政治學者研討《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涉及的民主與權威、政治制度化、政治正當性等話題。(5)例如,張桂琳:《民主與權威的平衡——亨廷頓的穩(wěn)定民主論》,《政法論壇》2002年第3期;魏崇輝、朱衛(wèi)卿:《政治正當性與合法性的統(tǒng)合——〈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政治哲學意蘊論析》《理論月刊》2014年第12期;鄧淵哲:《亨廷頓的“政治秩序論”——評〈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法制與社會》2016年第20期。還有一批學者從《美國政治》、《我們是誰》等著作中延伸關注政治認同以及美國國內(nèi)的政治演變。(6)例如,郝時遠:《民族認同危機還是民族主義宣示?——亨廷頓《我們是誰》一書中的族際政治理論困境》,《世界民族》2005年第3期;呂芳、殷存毅:《認同政治與國家的衰弱——兼評亨廷頓的新作〈我們是誰〉》,《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5年第5期;歐樹軍:《“失衡的利維坦”:代際裂痕與美國政治的范式流變》,《東方學刊》2020年第3期。這些作品由此能夠進行深入研討,缺憾之處在于對其思想的整體把握相對不夠。聚焦文明沖突的學者可能沒有關注亨廷頓早期的作品,關注政治發(fā)展的學者難以解答亨廷頓晚年的變化。不同乃至相互矛盾的印象和評價也隨之出現(xiàn)。如亨廷頓是民主轉(zhuǎn)型研究的重要學者,另一方面他又被認為是新權威主義的提出者;早年的他主要關注政治發(fā)展和政治現(xiàn)代化,是政治發(fā)展研究的重要參與者和反思者,晚年的他又發(fā)出文明沖突的警報,乃至憂心美國的國家認同問題,成為他人眼中的保守主義代言人。如何理解其中的矛盾和張力?貫穿亨廷頓著述中的思想脈絡為何?其留下了怎樣的啟示,又存在何種不足?本文首先試圖將亨廷頓的主要作品串聯(lián)起來,對其學術思想展開一個整體性的考察。有學者將權威視為理解亨廷頓思想的一把鑰匙。(7)塞繆爾·亨廷頓著,李晟譯:《軍人與國家:軍政關系的理論與政治》,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導言,IX。有學者則以“作為制度的國家”概括亨廷頓的主要著述。(8)歐樹軍:《作為“制度的國家”:亨廷頓政治視野的整體性考察》,《學術月刊》2018年第9期。在對亨廷頓的著作進行全方位的梳理和回顧后,本文認為政治秩序是貫穿其著作的主線。這尤為顯著地表現(xiàn)在亨廷頓早年和晚年的兩本標志性作品《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后簡稱為《變化》)、《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后簡稱為《文明》)之上。而他的其他著述也圍繞某個國家的政治秩序或政治秩序的具體議題展開。本文的論述會聚焦這兩部中心作品,并兼顧其他,為讀者梳理出亨廷頓政治思想的脈絡。
本文接著將亨廷頓的著述視為政治理論而非政治科學作品,關注其在政治學重要理論議題上的洞見及不足。一些學者從社會科學研究的角度審視亨廷頓的作品,質(zhì)疑其因果關系的推導以及經(jīng)驗證據(jù)的可靠性。(9)王正緒:《亨廷頓:主要著作和缺陷》,《開放時代》2009年第2期。在下文中,讀者可以看到亨廷頓在概念和因果問題上的粗糙和不足,不過筆者認為亨廷頓作品的持久影響并非源自其科學性,而在于其思想上的洞見,即重新界定政治發(fā)展的目標和對政治發(fā)展路徑的探討。具體地,亨廷頓認為政治發(fā)展的目標在于建立政治秩序。在實現(xiàn)路徑上,早年的亨廷頓聚焦制度建設,關注政黨組織和專業(yè)團體的作用;晚年的他則出現(xiàn)了文化轉(zhuǎn)向,強調(diào)文化和認同的重要性。對政治秩序的重要性及其實現(xiàn)路徑的探討成為亨廷頓政治思想的主要脈絡,也是其學術影響力的緣由。本文接下來將兼顧介紹和評述,首先展示貫穿亨廷頓著述的主線即政治秩序的建立,聚焦政治秩序的內(nèi)涵,接著分析亨廷頓對政治秩序?qū)崿F(xiàn)路徑的探討,展示其從制度到文化的演變,并在此過程中揭示其中蘊含的三重內(nèi)在張力。
在蒙克(Gerardo Munck)和斯奈德(Richard Snyder)組織的比較政治學名家訪談錄中,亨廷頓的研究被概括為“全球視野下的秩序和沖突”。(10)Gerardo L. Munck and Richard Snyder, Passion, Craft, and Methods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P.210.秩序恰當?shù)馗爬撕嗤㈩D思想的內(nèi)核,也成為貫穿其眾多著述的主線。1950年,時年23歲的亨廷頓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開始其學術生涯。彼時世界剛剛走出二戰(zhàn),殖民體系崩潰,美蘇爭霸和冷戰(zhàn)隨即開始,獨立的新興國家面臨國家發(fā)展和未來道路的選擇。無比慘烈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對學界產(chǎn)生了兩大影響:一是德國經(jīng)驗喪失吸引力,英美模式取而代之,代議制民主被視為理想的政治制度安排;二是以軍事競爭和政治民族主義為組合實現(xiàn)國家崛起的方式遭到了拋棄,重視經(jīng)濟社會因素的現(xiàn)代化理論開始興起。(11)見:Mark Blyth, “Great Punctuations: Predictions, Randomness, and the Evolution of Comparative Political Scienc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0.4 (2006): 493-498.經(jīng)濟學者強調(diào)經(jīng)濟增長和工業(yè)化的重要性,社會學者關注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變。政治學者則提出了政治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的概念,強調(diào)政治現(xiàn)代化也是現(xiàn)代化的必要組成部分。在政治現(xiàn)代化的目標和路徑方面,李普塞特(Seymour Lipset)于1959年提出了經(jīng)典論述:政治發(fā)展的目標在于建立英美式的代議制民主體制,達成的途徑為推動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12)Seymour Martin Lipset, “Som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53.1(1959): 69-105.冷戰(zhàn)結束后的1992年,亨廷頓的學生福山重申了類似觀點:人類已經(jīng)尋找到了自由民主這一最佳政治安排,在政治發(fā)展的歷史軌跡上走到了終點。(13)弗朗西斯·福山著,陳高華譯:《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關注世界政治局勢尤其是新興國家政治發(fā)展狀況的亨廷頓展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一面。他在20世紀60—70年代發(fā)表了一系列作品,反思和批評現(xiàn)代化理論,其中的核心著述是1968年出版的《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與李普塞特不同,亨廷頓認為政治現(xiàn)代化包含以下三個內(nèi)容:一是權威建立,即以單一、世俗和全國性政治權威來取代多元、宗教和地方性政治權威;二是結構的分離和專業(yè)化,即劃分新的政治職能并創(chuàng)立專業(yè)化的機構來執(zhí)行政策;三是大眾參與,即增加社會上所有集團參政的程度。(14)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頁。政治發(fā)展與政治現(xiàn)代化在亨廷頓看來不能等同,否則會導致政治發(fā)展概念適用的時空范圍急劇收縮,如無法分析古希臘的政治發(fā)展現(xiàn)象。(15)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hange to Change: Modernization, Development, and Politics,” Comparative Politics 3.3 (1971): 283-322.更重要的是:政治現(xiàn)代化論沒有關注到現(xiàn)實中的政治衰朽(political decay)現(xiàn)象。二戰(zhàn)后新興國家并沒有在國家獨立和經(jīng)濟社會進步的條件下實現(xiàn)政治發(fā)展或現(xiàn)代化,相反大量新興國家內(nèi)部的沖突、暴力、政變等狀況不斷,同時腐敗橫行、政府效率低下,社會和經(jīng)濟政策常常產(chǎn)生災難性結果。(16)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頁。亨廷頓認為現(xiàn)代化理論所預期的現(xiàn)象并沒有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新興國家反而面臨嚴峻的政治衰朽問題。
概念的厘清和經(jīng)驗世界的狀況催生了新的觀點。與李普塞特等現(xiàn)代化論者將政治發(fā)展等同于政治現(xiàn)代化,進而具像化為民主化不同,亨廷頓將政治發(fā)展的目標定為產(chǎn)生政治秩序,政治衰朽的表現(xiàn)則是政治失序。(17)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Decay,” World Politics 17.3 (1965): 386-430.《變化》一書的開篇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各國之間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們政府的形式(forms),而在于它們政府的有效度(degree)。(18)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頁。在亨廷頓看來,有序國家和失序國家的差異比民主國家和獨裁國家之間的差異更大。(19)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2~3、1、1頁?!段拿鞯臎_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書名中也有秩序一詞,關注點從一國內(nèi)部的政治秩序走向了國家之間的政治秩序。它的結尾處寫道:文明的沖突是對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而建立在多文明基礎上的國際秩序是防止世界大戰(zhàn)的最可靠保障。(20)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297頁?!段覀兪钦l》關注美國的國家認同問題也源自認同問題與國家內(nèi)部的穩(wěn)定和秩序緊密相聯(lián)。(21)塞繆爾·亨廷頓著,程克雄譯:《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年。從上可以看到,亨廷頓與現(xiàn)代化論在政治發(fā)展的目標上出現(xiàn)了根本分歧。從失序走向秩序在他看來才是政治發(fā)展的核心議題,政治秩序也成為亨廷頓一生著述的主線:《軍人與國家》探討文武關系、《難以抉擇》分析大眾參與、《第三波》聚焦民主轉(zhuǎn)型、《美國政治》和《我們是誰》關注美國國內(nèi)的政治秩序、《變化》探究新興國家政治秩序的建立、《文明》則放眼冷戰(zhàn)后世界秩序的演變。
何為政治秩序?雖然亨廷頓的著述圍繞這個詞展開,可無論《變化》、《文明》還是其他著述均未對政治秩序進行清晰界定,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直到現(xiàn)在,對政治秩序一詞的理解仍見仁見智、難有共識。(22)對秩序一詞的概念梳理和回顧,見:Shiping Tang, “Order: A Conceptual Analysis,”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2016): 30-46.不過從亨廷頓的寫作中仍能窺見他對政治秩序的理解和想象:首先,腐敗和動亂是沒有政治秩序的表現(xiàn);其次,國內(nèi)和國家之間的沖突也是沒有秩序的表現(xiàn)。(23)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6~55、1、2頁。那么政治秩序是什么?在《變化》一書的開篇,亨廷頓通過對美英蘇三國的描述展示了擁有政治秩序的狀況:
美國、英國和蘇聯(lián)各具不同的政府形式,但這三種體制的政府皆能安邦定國;每個國家自成一個政治共同體,人民對其政治制度的合法性有舉國一致的共識。每個國家的公民及其領導人對社會公益和他們的政治共同體賴以立足的那些傳統(tǒng)和原則,觀點是相同的。三個國家都具備強大的、能適應的、有內(nèi)聚力的政治體制:有效的政府機構、組織完善的政黨、民眾對公共事務的高度參與、文官控制軍隊的有效系統(tǒng)、政府在經(jīng)濟方面的廣泛活動、控制領導人更替和約束政治沖突的一套合理而行之有效的程序。這三家政府享有公民的忠誠,從而有能力去開發(fā)資源,征用民力,創(chuàng)制并貫徹政策。(24)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6~55、1、2頁。
由上可以看到,政治秩序意味著形成政治共同體,內(nèi)部成員圍繞權力的產(chǎn)生和運作方式達成一致。其擁有多面相的特點:有規(guī)則、有共識、民眾的廣泛參與、政府有合法性和政策實施能力。這種對政治秩序的想象包含著多種思想資源:亞里士多德和西塞羅的政治共同體思想、韋伯的合法性論述、涂爾干的共同道德原則、托克維爾對平等原則和大眾參與的關注以及霍布斯對國家主權和權力的強調(diào)。相比于代議制民主清晰和有共識的定義,政治秩序一詞內(nèi)涵豐富龐雜。(25)亨廷頓也注意到代議制民主概念在經(jīng)歷爭論后形成了具有共識的定義,見:塞繆爾·亨廷頓著,劉軍寧譯:《第三波:二十世紀末的民主化浪潮》,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7頁。結合亨廷頓對歐美政治變遷的分析來看,政治秩序的建立似乎在于處理好政治現(xiàn)代化三要素,即權威建立、機構專業(yè)化和大眾參與之間的關系。權威的建立和機構的專業(yè)化有利于提升政府的組織性、有效性和穩(wěn)定性,大眾參與則能增強政府的合法性和民眾的認同感。亨廷頓認為新興國家需要的是政治上的共同體和有效能、有權威和合法的政府。(26)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6~55、1、2頁。他早期的主要作品即在關注政治秩序的不同要素:《軍人與國家》聚焦政治專業(yè)機構(軍事職業(yè)組織)的作用,《變化》側(cè)重權威的出現(xiàn)和建立,《第三波》則探討以大眾參與為標志的民主轉(zhuǎn)型。
可以看到,政治秩序不等于政治穩(wěn)定,政治穩(wěn)定只是政治秩序的一個表現(xiàn)。政治秩序也不同于政治制度,在亨廷頓筆下,政治制度是政治秩序的一個條件而非其本身。政府具有權威也只是政治秩序的表現(xiàn),亨廷頓沒有將權威與某種制度安排聯(lián)系在一起,將其視為一個支持威權主義的學者因而并不公允。不過政治秩序概念的含混不清仍嚴重影響了亨廷頓本人的判斷。福山在再版的《變化》一書序言中提到:蘇東劇變是對《變化》一書的一大挑戰(zhàn),因為蘇聯(lián)在書中是具有政治秩序的典范國家。(27)Francis Fukuyama, “Foreword,”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誤判的根源在于腐敗、動亂、沖突和戰(zhàn)爭都是事后才能觀察到的現(xiàn)象,研究者很難進行事先判斷和預測。進一步,政治秩序一詞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與政治發(fā)展一詞的理想主義情懷存在著張力。亨廷頓在《變化》一書中常將秩序與穩(wěn)定、權威交替使用,批評現(xiàn)代化論,給人以支持威權主義的印象。在《文明》一書中,他強調(diào)某一個中心國家的重要作用,認為其對保持本文明體系內(nèi)部的穩(wěn)定和文明之間的關系至關重要。(28)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136頁。這背后的假定是穩(wěn)定和秩序需靠強力來維系,展現(xiàn)出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不過他在其他作品中又展現(xiàn)出理想主義的一面。如他指出: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關鍵在于改變?nèi)俗陨砑芭c外在環(huán)境的關系狀態(tài)。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人相信自然和社會的連續(xù)性,接受現(xiàn)狀、不渴求改變,現(xiàn)代人則更加積極進取,認為自己能改變外在環(huán)境且變化更值得追求。(29)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hange to Change: Modernization, Development, and Politics.”從政治衰朽走向政治秩序代表著政治的發(fā)展?!兜谌ā芬粫{(diào)侃自己之前提出的“政府有效度比政府形式更重要”的判斷,指出民主制度和非民主制度之間的分野仍然重要,民主本身是好東西。(30)塞繆爾·亨廷頓著,劉軍寧譯:《第三波:二十世紀末的民主化浪潮》,第3~6頁。
如果政治秩序是政治發(fā)展的理想目標,那么其實現(xiàn)的路徑為何?《變化》一書并非如一些學者認為的那樣推翻了現(xiàn)代化理論,實際上,亨廷頓對政治秩序的討論是在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中展開的,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在他筆下積極而正面。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改善人的生活方式,提高人的健康水平和人均壽命,推動教育和城市化的擴展。(31)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它也增強了民眾的政治意識和訴求表達,拓寬了大眾的政治參與。(32)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亨廷頓對現(xiàn)代化論的批評在于經(jīng)濟社會變遷會自動帶來政治發(fā)展這一假定,他認為其將經(jīng)濟和政治兩個不同的現(xiàn)象混為一談。(33)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實際上以民眾參與為核心的政治現(xiàn)代化過程會破壞原有的政治權威,帶來異化、沉淪頹喪和無常等消極面,破舊未必立新,新的權威和秩序也不會自動產(chǎn)生。(34)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大眾參與因此并不必然帶來政治發(fā)展,反而可能造成政治衰朽。(35)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他給出了一個經(jīng)典論斷:現(xiàn)代性帶來穩(wěn)定,而現(xiàn)代化引起動亂。(36)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亨廷頓力圖探索在一個大眾參與的時代重建政治共同體和確立政治秩序。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什么情況之下,方可使一個充滿政治化社會勢力的社會步入一個具有合法性和權威性的社會?誰人或者何物能夠締結共同的利益和統(tǒng)一的制度,使普力奪社會轉(zhuǎn)變?yōu)楣裾w?(37)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
與現(xiàn)代化論將新興國家的政治發(fā)展癥結歸結為缺乏自由和公眾參與不同,亨廷頓認為問題在于政治參與的提高過快,超過了“處理相互關系的藝術”的發(fā)展速度。具體而言: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導致人的參與提高,在面對民眾參與和訴求的提升時,如果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比較落后,就無法通過制度化的渠道吸納和回應民眾的訴求和參與,這樣會導致政治混亂的產(chǎn)生。(38)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政體的穩(wěn)定與否因而取決于政治參與程度和政治制度化程度之間的關系。(39)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政治秩序形成的關鍵在于在大眾參與的時代建立相應的政治制度予以應對,從而維持秩序、解決爭端、選拔領袖以形成共同體。(40)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在亨廷頓看來,現(xiàn)代政體有別于傳統(tǒng)政體在于它的政治參與水平,發(fā)達政體有別于不發(fā)達政體則在于它的政治制度化的水平。(41)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25~26、4、2、28~29、66、37、195、42、60、7、61、14~16、10、68頁。
何為政治制度?與政治秩序不同,《變化》一書開篇對此進行了詳細界定和討論。制度和組織兩個詞在其中交替出現(xiàn),兩者的關系不得不察。政治組織或程序被界定為能夠維持秩序、解決爭端、選拔領袖從而促進兩個或兩個以上社會勢力得以形成政治共同體的一種安排。(42)由于中譯本在關鍵概念的翻譯上存在一定的模糊性,筆者在此引用英文原著。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8.制度則是穩(wěn)定、被認可和持續(xù)出現(xiàn)的行為模式。(43)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2.制度化的過程是組織和程序獲得價值和穩(wěn)定性的過程。(44)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2.具體地,制度化水平表現(xiàn)為適應性、復雜性、自主性和內(nèi)部一致性。(45)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2.這四個特征,以及具體的測量指標:組織年齡、領導層的年齡、組織功能、自主性等都是組織特征。(46)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13-20.這里的制度描述的是組織自身而非由組織團體組成的政治體系的狀況。亨廷頓進一步指出政治制度內(nèi)部需要有專業(yè)化、層級分明的下屬組織,同時政治組織要有自己的自主性,具有區(qū)別于其他機構和社會勢力的利益和價值。在他看來,復雜社會里的政治共同體依賴于某些政治組織和程序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強弱又取決于這些組織和程序所獲得的支持的廣度和制度化的程度。他將走向政治秩序的希望寄托于政治體系中的組織,具體而言是政黨之上。政黨的功能在于組織參與、綜合不同利益并充當社會勢力和政府之間的橋梁,進而提供合法政治秩序的基礎和有效的共同體。(47)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在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劇烈、傳統(tǒng)政治制度崩潰的地方,強大的制度化政黨組織成為合法性和權威性的源泉,帶領某一地區(qū)跳出腐化型或普力奪社會。(48)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
當分析政黨為何重要以及制度如何影響政治秩序的建立時,亨廷頓筆下的制度從組織內(nèi)部的狀況變成了政治體系本身的狀況。他寫道:復雜和分化的轉(zhuǎn)型社會尤其需要制度以協(xié)調(diào)不同群體之間的關系,解決爭端,建立政治共同體。(49)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9.與群眾社會相對,擁有制度的參與社會能夠?qū)γ癖姷男袨椤⒃V求進行塑造和安排,達成公共利益。(50)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與此同時,政治制度也能約束政府內(nèi)部人員、遏制腐敗,政治領導人具有公共責任感、以執(zhí)掌政權和樹立功德為重。(51)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簡而言之,擁有政治制度的國家的統(tǒng)治者依公共利益行事,民眾的參與有序且制度化。(52)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可以看到:亨廷頓在組織內(nèi)部的制度化與政治體系(組織之間)的制度化中來回切換。但兩者不能等同,相反在其論述中存在強烈的張力,這與亨廷頓對人性的假定和認識有關。
在對民眾參與的描述中,亨廷頓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他認為社會團體和個人都有偏私,在人人為己的狀態(tài)下,個人和團體都會為達成自己的目標不擇手段?!段覀兪钦l》一書中曾提出:仇恨、敵對、需要敵人、個人和群體暴力以及戰(zhàn)爭,其根源都必不可免地在于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所處環(huán)境。(53)塞繆爾·亨廷頓著,程克雄譯:《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第24頁。在他的筆下,群眾社會里的政治參與漫無目的、雜亂無章,每一股社會勢力都試圖利用自己最強的手段和戰(zhàn)術來確保自己的目標,最終出現(xiàn)把暴力和非暴力、合法與非法、脅迫與說服結合起來使用的群眾運動。(54)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普力奪社會中的各個團體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富人行賄、學生造反、工人罷工、暴民示威、軍人就搞政變。(55)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在這樣的人性認識基礎上,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及由其帶來的大眾參與并不會產(chǎn)生政治秩序,相反混亂和沖突會接踵而至。普力奪政體向公民政體轉(zhuǎn)變的關鍵在于出現(xiàn)有效的政治制度來協(xié)調(diào)不同團體的訴求、處理矛盾和沖突。(56)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在國內(nèi)領域需要的是制度化的政黨組織,國際領域則需要文明體內(nèi)的某一國家發(fā)揮主導作用。
如果人性偏私且好相互爭斗,那么亨廷頓提供的政治秩序構建路徑也沒有現(xiàn)實可行性。無論是國內(nèi)的政黨組織還是國際上的主導國家同樣由偏私的人構成,其會以自身的利益為重。組織內(nèi)部制度化也不代表組織之間能形成制度化的合作共生關系。亨廷頓在此又展現(xiàn)出理想主義的一面,假定這些政黨和主導國家會以公共利益為重、建立政治秩序?!蹲兓芬粫械奶K聯(lián)在他看來就是有序的參與政體。(57)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亨廷頓本人都發(fā)現(xiàn):隨著蘇聯(lián)革命成為歷史,蘇聯(lián)體制動員民眾的能力在逐漸下降。(58)塞繆爾·亨廷頓著,先萌奇等譯:《美國政治:激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年,第182頁。內(nèi)部制度化的執(zhí)政黨不是在協(xié)調(diào)引導反而可能壓制大眾參與。他在20世紀90年代更親眼見證蘇聯(lián)的解體。很明顯,人性自私和相互爭斗的假定無法產(chǎn)生以公共利益為主、構建政治秩序的組織。如何使政黨區(qū)別于集團和派別,成為協(xié)調(diào)不同利益集團、建立政治秩序的公共組織?如何保證主導國家以和平和秩序為重,而不追求沖突和霸權?這需要其他因素發(fā)揮作用。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亨廷頓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文化轉(zhuǎn)向,從對軍事、權威等“硬政治”話題轉(zhuǎn)向文化和認同議題。其實他的文化轉(zhuǎn)向早就有跡可循。在《軍人與國家》一書中,亨廷頓即認為軍事職業(yè)主義和客觀文官控制的出現(xiàn)既要考慮現(xiàn)實的權力關系,也需考察本地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59)塞繆爾·亨廷頓著,李晟譯:《軍人與國家:軍政關系的理論與政治》,第75~76頁。在《變化》一書中,他指出現(xiàn)代化涉及價值觀念、態(tài)度和期望方面的根本性轉(zhuǎn)變。(60)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一個復雜社會需要在基本原則或道義職責上界定能夠聯(lián)結各社會團體的紐帶,這些紐帶聯(lián)系的共同體有別于其他的共同體。(61)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3、70、69、68、52、62、67、163、61、163、66~67、25、8頁。而民主轉(zhuǎn)型的起源和鞏固都離不開文化和觀念因素。(62)塞繆爾·亨廷頓著,劉軍寧譯:《第三波:二十世紀末的民主化浪潮》,第54、312~319頁。亨廷頓對文化和認同問題的重視與他對政治秩序構建的路徑探索密切相關。
具體促成亨廷頓文化轉(zhuǎn)向的是他對歐美尤其是美國政治發(fā)展經(jīng)驗和歷程的回顧和分析。他敏銳地指出:現(xiàn)代化論者受到了美國自身政治文化情境的影響,將權威的產(chǎn)生視為理所應當,在權威尚未存在之時就討論限制權威。(63)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頁。將經(jīng)濟發(fā)展和政治穩(wěn)定這兩個獨立事物混淆起來與現(xiàn)代化論者將美國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驗視為普遍規(guī)律有關,以為好事都是攜手并進的。(64)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頁?!蹲兓芬粫靡徽碌钠实卣故玖擞?、歐陸國家和美國在權威的建立、結構的分離以及大眾參與三方面歷史演進的差異。(65)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頁。美國的政治體制在亨廷頓的描述中并不這么現(xiàn)代,其繼承了英國都鐸王朝的遺產(chǎn),有著鮮明的傳統(tǒng)色彩。(66)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頁。現(xiàn)代化論對美國自身經(jīng)驗的總結就不夠準確,美國在亨廷頓看來是一個新社會,卻是一個舊國家,其經(jīng)歷更難以復制到其他國家。(67)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4~7、5~6、79、88~89、107頁。亨廷頓在1981年出版的《美國政治》中進一步指出:美國的政治秩序立基于一套文化和價值信仰,具體而言是以自由、平等、個人主義、民主以及基于憲法的法治為核心內(nèi)容的美利堅信條。(68)塞繆爾·亨廷頓著,先萌奇等譯:《美國政治:激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第24、24~25、15、172頁。美利堅信條并非由人理性設計出來,而是有著復雜的歷史和文化淵源,得到了美國社會大部分人的支持,其核心內(nèi)容也并未隨著時代的變遷發(fā)生根本改變。(69)塞繆爾·亨廷頓著,先萌奇等譯:《美國政治:激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第24、24~25、15、172頁。理想和現(xiàn)實的裂痕解釋了美國政治為何既存在廣泛共識又出現(xiàn)持久的矛盾和沖突。
亨廷頓批評前人只從社會結構的角度來分析美國政治,而忽視政治理念、理想主義、道德動機和信條激情的作用。(70)塞繆爾·亨廷頓著,先萌奇等譯:《美國政治:激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第24、24~25、15、172頁。在他看來,政治沖突既可能因經(jīng)濟和公共利益而起,也可能因政治觀念而起。(71)塞繆爾·亨廷頓著,先萌奇等譯:《美國政治:激蕩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第24、24~25、15、172頁。由此,亨廷頓對政治秩序建立的探索從制度和組織轉(zhuǎn)向了文化與認同。他在編著的《文化的重要作用》一書序言中寫道:我們關心文化在經(jīng)濟和政治發(fā)展中到底扮演怎樣的角色,如何能夠跨越文化的障礙實現(xiàn)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72)塞繆爾·亨廷頓、勞倫斯·哈里森編,程克雄譯:《文化的重要作用:價值觀如何影響人類進步》,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前言:文化的作用。在《我們是誰》一書中,亨廷頓認為昂格魯-新教文化,即由北美定居者帶來的文化,在將近四百年的時間里一直是美國的文化核心,成為國民身份和國家特性的核心組成部分。(73)塞繆爾·亨廷頓著,程克雄譯:《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第51、11頁。在他看來,當生存受到嚴重挑戰(zhàn)時,一個國家推遲其衰亡、遏制其解體的方法就是重振國民身份和國家特性意識,振奮國家的目標感及國民共有的文化價值觀。
1996年出版的《文明》一書進一步指出:哲學假定、基本價值、社會關系、習俗以及全面的生活觀在各文明之間有重大的差異,文明之間在政治和經(jīng)濟發(fā)展方面的重大差異根植于它們不同的文化之中。(74)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7、4、21、46、45、168、4、20頁。而文化認同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最有意義的東西,人類群體之間的關鍵差別因而是價值觀、信仰、體制和社會結構,而不是體型、頭形和膚色。冷戰(zhàn)結束只意味著其造成的人類分裂已經(jīng)結束,宗族、宗教和文明所造成的人類更根本的分裂依然存在,而且產(chǎn)生著大量新的沖突,歷史并不會終結。文化的共性使核心國家對成員國家及外部國家和機構的領導和強加秩序的作用合法化,各國圍繞它們文明的領導國家或核心國家來劃分自己的歸屬。文化不但對一國的國內(nèi)秩序至關重要,也深刻影響國際秩序,文化和認同形成了冷戰(zhàn)后世界上的結合、分裂和沖突模式。
在《文明》一書中,亨廷頓將文明和文化等同使用,認為兩者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文明和文化都涉及一個民族全面的生活方式,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文化實際上是所有文明定義的共同主題,它們都包括價值觀、準則、體制和思維模式。然而這其中的問題是:如果兩者是等同的,那為何會出現(xiàn)兩個不同的概念?埃利亞斯指出:文明強調(diào)的是人類共同的東西,其內(nèi)在也含有強烈的進步論色彩,相反,文化概念強調(diào)的是民族差異和群體特征。(75)諾貝特·埃利亞斯著,王佩莉、袁志英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第一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2~3頁。強調(diào)普遍性和可變性的文明和強調(diào)特殊性和持續(xù)性的文化之間因而存在強烈的張力。亨廷頓不同意埃利亞斯的觀點,不過他晚年的作品處處展現(xiàn)著這一張力。如他認為美利堅信條是昂格魯-薩克森人在新教和歐洲啟蒙運動影響下的產(chǎn)物,其延續(xù)至今,深刻塑造了美國的國家認同和政治秩序。他在《文明》一書中指出將一個文明轉(zhuǎn)變?yōu)榱硪粋€文明的努力不會成功,各國圍繞它們文明的領導國家或核心國家來劃分自己的歸屬。(76)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頁。以經(jīng)濟社會變革為基礎的現(xiàn)代化本身也不會帶來特定類型的文化統(tǒng)一,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化的西方也保留了現(xiàn)代化之前的傳統(tǒng),一些非西方地區(qū)則可能出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77)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頁。在他看來,現(xiàn)代化背后蘊含的西方國家的普世主義反而日益把它引向同其他文明的沖突,最嚴重的是同伊斯蘭和中國的沖突。(78)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頁。上述觀點展現(xiàn)了文化的持續(xù)性、特殊性和差異性。
不過亨廷頓同樣認識到文明的可變性,認為人們可以改變自己的認同,文明也在演變,興起又衰弱、合并又分裂。(79)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頁。在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政治》一書中,亨廷頓尚對美利堅信條的堅韌十分自信,認為其有強大的同化和延續(xù)能力。而到了21世紀初,亨廷頓已憂心美國文化認同的延續(xù)性,在《我們是誰》中發(fā)出了美國正在“非美國化”的警報。美利堅信條同化能力的衰弱以及認同危機的出現(xiàn),在他看來源于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因素:一是一批美國精英不再相信自身主流文化的優(yōu)越性,轉(zhuǎn)而宣揚多元文化論;二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外來移民尤其是來自拉美的移民可以在不學英語、不信新教、不改變政治社會價值觀的情況下就成為美國公民。(80)塞繆爾·亨廷頓著,程克雄譯:《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第166~167頁。文化與文明之間的張力由此凸顯:對美利堅信條的堅持根源在于美利堅信條作為美國政治秩序的根基不能撼動,這是對某一文化特殊性的堅持。但美利堅信條并非憑空出現(xiàn),它由定居者創(chuàng)立,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同化大量外來移民,這些都表明文明的可變性。進一步,如果文化本身的特殊性根深蒂固,那么國內(nèi)政策自然要像他在《文明》中主張的那樣在多文明的基礎上建立秩序,國內(nèi)執(zhí)政精英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外來移民對原有文化認同的堅持是理所應當?shù)模粦暈閱栴}和挑戰(zhàn)。歸根結底,亨廷頓看重的同化能力背后是美利堅信條更好、更具吸引力的假定,而這更多的是一種文明的思路。不過無論是文化的持續(xù)性特殊性還是文明的普遍性可變性,都難以解答美國認同為何出現(xiàn)問題和危機。
在現(xiàn)代化的問題上,亨廷頓的論述中也蘊含著類似的張力:一方面城市和識字被視為文明社會共有的東西,另一方面他又否認共同價值觀,認為這是某些地區(qū)(尤其是西方文明)所持的一些假定和主張。(81)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頁。如其所言,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和文化宗教有所區(qū)別:一個是器物學習的工具理性,一個是根本信仰和意義系統(tǒng)的價值理性。(82)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第45、48~49、55、4、33、22、35~36、57頁。不過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并非相互獨立,而是相互影響,用他自己在《文化的重要影響》一書中的話說:文化影響經(jīng)濟社會變遷乃至政治發(fā)展。(83)塞繆爾·亨廷頓、勞倫斯·哈里森編,程克雄譯:《文化的重要作用:價值觀如何影響人類進步》,前言:文化的作用。如此,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就不是他認為的價值無涉了,兩者反而有著緊密聯(lián)系。如果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對全體人類具有普遍的積極價值,那么催生其產(chǎn)生的某種文化和價值是否具有普遍的積極意義?即使接受亨廷頓的觀點,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難以改變某國的文化傳統(tǒng),那么文化差異只會使缺乏全球政府的世界局勢處在持續(xù)的緊張狀態(tài)中。多元文化存在的世界如果缺乏普遍有共識性的文明價值和規(guī)范,和平和秩序就只能是鏡花水月。
從1950年至2000年初,亨廷頓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中推出了數(shù)量眾多、影響巨大的作品。作為一個放眼世界、縱觀古今的學者,亨廷頓的著述圍繞政治秩序展開,既探討政治秩序在一國的建立和演變,也關注世界秩序的一般狀況;不但有對宏大格局和根本走向的思考,也有對秩序中某一議題的具體分析??偟膩砜?,亨廷頓在政治發(fā)展目標上的主張是一以貫之、沒有改變的,但他在實現(xiàn)政治秩序的路徑上的觀點發(fā)生著變化,早期的作品重視制度和組織的作用,晚期的作品更強調(diào)文化和認同的重要性。亨廷頓的著述雖然有著清晰的脈絡,不過其思想和主張中蘊含著三重深層次的張力,一定程度上導致后人對其評價多樣。具體來看:
一是組織和制度之間的關系。對于在大眾參與的時代建立政治秩序這一重要問題,亨廷頓提出了通過強大的現(xiàn)代政黨組織建立有效的政治制度從而構建政治秩序的路徑,這無疑是有見地的。一國擺脫失序狀態(tài)必須依靠行為者的努力才能實現(xiàn),否則結構性因素的限制將使得失序國家永遠陷入困境之中。不過如同本文展示的那樣,沒有區(qū)分組織和制度使得亨廷頓的邏輯鏈條出現(xiàn)了問題。諾斯(Douglass North)曾指出:制度是行為者互動的游戲規(guī)則,組織則是游戲中的玩家。(84)Douglass North, 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1-5.除了組織的建立,政治秩序建立的關鍵在于保證該組織有意愿及能夠建立大家認可的游戲規(guī)則、實現(xiàn)公共利益,而不是成為一個新的為自身利益和需求服務的集團。組織和制度不能等同使用,相反,從組織到制度依然是新興國家政治發(fā)展中的一個關鍵議題。
亨廷頓晚年的文化轉(zhuǎn)向有助于解決上述問題,組織或行動者以公共而非私人利益為重,需要文化和價值觀發(fā)揮作用。美國的政治秩序在他看來即建立在某一文化信條之上。在這之后,亨廷頓著述中日益突出的是第二重張力,即文明和文化之間的關系。亨廷頓指出,文化差異并不會隨著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或冷戰(zhàn)對峙的結束而消失。對文化差異性以及文化潛在影響的認識使他質(zhì)疑現(xiàn)代化論的樂觀預期,認為新興國家的政治變遷不能照搬歐美的經(jīng)驗,現(xiàn)代化論的推廣反而可能加劇文明的沖突。但另一方面他依然認為經(jīng)濟現(xiàn)代化、大眾參與和民主政治值得期待,因為這展現(xiàn)了人自主自立、求變求新的一面,這顯然屬于文明而非文化的范疇。美利堅信條遭遇的挑戰(zhàn)也使他憂心不已。文化特殊性持續(xù)性和文明普遍性可變性的深刻張力不可不察。
最后,政治秩序和政治發(fā)展的關系也需要進一步討論。亨廷頓的著述中充滿著對現(xiàn)代化論的復雜態(tài)度。他一方面批評和反思現(xiàn)代化論,認為這背后體現(xiàn)了一種基于某一地方經(jīng)驗的線性發(fā)展觀。在人性為私和相互爭斗的認識下,政治秩序更多地具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穩(wěn)定、權威常常用來指代政治秩序,其中難有好壞分別。另一方面,亨廷頓在著述中并沒有放棄政治發(fā)展一詞,只是重新界定了政治發(fā)展的目標。他對衰朽與秩序、大眾參與和民主政治的論述中包含著進步與落后、好與壞的價值判斷,背后是期待走向更好政治狀況的理想主義情懷。
無論如何,亨廷頓對政治秩序的關注以及對政治秩序?qū)崿F(xiàn)路徑的思考都給后人留下了寶貴財富。首先,政治秩序本身不具備時間和地域的色彩,研究者因而能夠跳出線性發(fā)展的視野來看待人類的政治變遷歷史。即使到了今天,走向了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化的國家也可能會出現(xiàn)政治失序的狀況,政治發(fā)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需要不斷維持和探索;相對地,傳統(tǒng)時代的國家也可能具有建立政治秩序的智慧和經(jīng)驗,歷史經(jīng)驗因而不能被拋棄,需嚴肅對待;其次,雖然亨廷頓的政治秩序概念龐雜,但他提出的政治秩序諸要素之間的關系為后來人的進一步探索提供了寶貴啟示。如人當然可以有秩序而無自由,但不能有自由而無秩序,必須先存在權威而后才談得上限制權威。(85)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79頁。政府結構的現(xiàn)代化和政治參與的擴大之間可能存在一種反向關系。(86)塞繆爾·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79頁。國家權威和大眾參與、自由和秩序的關系及順序安排等成為比較政治研究后來廣泛關注的話題。(87)如:Michael Bratton, and Eric C.C.Chang, “State Building and Democratization in Sub-Saharan Africa: Forwards, Backwards, or Together?”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39.9 (2006): 1059-1083; Dan Slater, “Can Leviathan be Democratic? Competitive Elections, Robust Mass Politics, and State Infrastructural Power,”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43(2008): 252-272.福山在21世紀后追隨亨廷頓的思路,推出有關政治秩序的新研究。(88)弗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杰譯:《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弗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杰譯:《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yè)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在政治發(fā)展理論進入到瓶頸期之際,對政治秩序的含義和實現(xiàn)路徑的關注有助于打開學術的想象力,組織與制度、文化和文明、政治秩序和政治發(fā)展之間的張力激勵后來者繼續(xù)探索變化世界中的政治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