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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藝術(shù)史上的詩書畫印典范論及其變遷
——兼及蘇軾詩性世界的張力

2022-03-04 07:46潘靜如
關(guān)鍵詞:印學文人蘇軾

潘靜如

詩書畫印四種文人藝術(shù)向來并稱,形成了獨特的文人藝術(shù)體系。相關(guān)研究汗牛充棟,但并非沒有再省察的空間。討論文人藝術(shù)體系的形成,不應只看到詩書畫印之間的藝術(shù)通感,或彼此共同構(gòu)成了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還應看到更細膩的內(nèi)在勾連。早在北宋,蘇軾就基于相對統(tǒng)一的美學風格將杜詩、韓文、顏書、吳畫并舉,視為各自的藝術(shù)極致,是一種典范論。這些典范卻在明清之際被重構(gòu)了,顏真卿變而為鐘繇、王羲之,吳道子變而為二米、為黃公望。重構(gòu)過程中董其昌的影響不可小覷,但究其根底,實胎息于蘇軾的“士人畫”理念。這幾乎蘊藏著整個古代特別是宋元以降藝術(shù)史的內(nèi)在張力,可以說是蘇軾與蘇軾的“對壘”。去理解典范論的重構(gòu),首先需要對詩書畫印文人化的機制進行梳理。

一、“文人藝術(shù)”概念再審視

刻意去凸顯或強調(diào)一門藝術(shù)的文人性,①本文所謂“文人性”,基本上以唐宋以降的文人士大夫為觀照。他們并非一個不變的整體,比如古代詩歌史上有“學人詩”“文人詩”“詩人詩”等分野,但這是特定語境下文人士大夫階層內(nèi)部的趣味細化。這些不是本文重心所在,因此不納入討論中。始于宋代的繪畫領(lǐng)域。與詩歌、書法的同期發(fā)展軌跡不同,漢晉以迄唐宋的繪畫史上,宮廷畫師的分量很重,②漢魏以來也有所謂宮廷詩人,但寫詩并不被視為“百工之技”。他們本質(zhì)上還是文人士大夫群體。形成了院體或院畫一脈,比較追求工致的“再現(xiàn)”效果,文人畫是在這一背景下被提出的。就創(chuàng)作實踐來說,將文人畫的理念與技法(或者說超越技法)發(fā)揮到了極致的是元明時期。極少數(shù)西方學者認為中國的繪畫特別是山水畫藝術(shù)自元代以后便已枯竭,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發(fā)生。至于印藝,向來與文人沒有直接關(guān)系。從大的趨勢看,南北朝以后官印在藝術(shù)上就進入了相對衰微的階段,直到明代時文人群體參與刻印才造成了印藝的復興。一言以蔽之,詩書畫印被視為一體或共通的文人藝術(shù)是明清以來的事。

問題是,詩書畫印被共同納入文人藝術(shù)的范疇,是基于什么樣的理論?自從蘇軾提出“取其意氣所到”的“士人畫”①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〇《又跋漢杰畫山二首》,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16頁。以降,文人畫的發(fā)生不但體現(xiàn)在概念上,亦體現(xiàn)在繪畫實際的批評、技法或風格上。大體上,文人畫總是被歸結(jié)于或統(tǒng)一到“道”(或“理”)“神”“氣”“韻”“意”等范疇之中;其中,“道”是終極的形而上范疇,而“神”“氣”“韻”“意”等則是與“道”息息相關(guān)的理論范疇、批評概念。這些批評正是建立在“文人性”的基礎(chǔ)之上,或者說,正是所謂“文人性”的體現(xiàn)。傳統(tǒng)畫品推崇逸品,也暗合以“文人性”為尊的理念。但什么是“文人藝術(shù)”仍需要做一番梳理,文人畫是最好的切入點。

現(xiàn)當代學者關(guān)于“文人畫”的討論非常繁富。20世紀以來,至少陳師曾、李長之、滕固、鄭午昌、青木正兒、羅樾等中外學者都作了富有洞見的探討。1970年代以降,又以卜壽珊、朱良志兩人的觀點尤其值得注意。卜壽珊令人信服地指出:文人畫在北宋被提出的時候,是士大夫?qū)ψ陨韯?chuàng)作活動的一種認同、想象或期許,并不是具有明確風格宗尚的某一流派的藝術(shù)宣言;直到元明時期,文人畫的內(nèi)涵才變得明晰起來,指向一種鮮明的繪畫風格。②卜壽珊:《心畫:中國文人畫五百年》,皮佳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當然,有學者認為,相比于風格或社會性標示物,“理想”(ideal)才為文人畫提供了美學準則的一致性。徐小虎:《南畫的形成:中國文人畫東傳日本初期研究》,劉智遠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頁。而近來,朱良志則強調(diào)文人畫的“真性”問題,實際上也就是“非視覺性”問題;③朱良志:《南畫十六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0頁。盡管朱良志的這一說法從正面強調(diào)了文人畫非寫實外表下的“真性”問題,但在思路上與近百年來西方藝術(shù)史家如高居翰、班宗華、蘇立文、柯律格、文以誠等人總是關(guān)注中國文人畫的“表現(xiàn)”性是暗通款曲的。他們的切入點不盡相同,但綜括起來,主要包含了以下幾個視角:

(1)階層:創(chuàng)作主體為士大夫群體,與之相關(guān)的則是一系列確定了士大夫身份類型的教養(yǎng)、人格與意識;

(2)風格/技法:與院畫的貴“再現(xiàn)”、重技法不同,文人畫是相對散淡的、逸筆草草的,即所謂“表現(xiàn)性”或“非視覺性”;

(3)性質(zhì):非專業(yè)性、職業(yè)性,也就是業(yè)余性或生活性的;

(4)理論:有一個超脫于藝術(shù)本身的“道”或“理”;

(5)源流:這個概念的主要內(nèi)涵有一個從“階層”轉(zhuǎn)為“風格”的過程。④潘靜如:《詩、書、畫的精神會通與審美邊界》,《藝術(shù)學研究》2019年第3期。

作為文人藝術(shù)的詩、書或印在具體細目上也許不盡與這五個特征完全吻合,但是,與文人畫一樣,它們共享了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例如,創(chuàng)作者是士大夫群體,從而相關(guān)藝術(shù)寄寓了士大夫的教養(yǎng)、人格與意識,這些藝術(shù)本身乃是精神性的,最終通向終極的形上的“道”或“理”。

明代時,“文人印”的地位得以確立。如果我們檢討“文人印”確立的歷史及機制,可以發(fā)現(xiàn)正符合于上文概括的“文人畫”視角。譬如,從明代文彭開始大量使用青田石刻印,從而士大夫群體有了親自奏刀的條件;又譬如,詞句印、成語印、館閣印、鑒賞印的大量流行,表征了士大夫群體的教養(yǎng)、趣味;而篆刻的業(yè)余性質(zhì),羅振玉提出過去的名人刻印乃屬“士夫兼擅良工之業(yè)”;⑤羅振玉:《〈明清名人刻印匯存〉序》,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杭州:西泠印社,2005年,第703頁。在理論上,士人也要求篆刻一藝必須“進乎技者”,⑥高出:《序〈吳亦步印章〉》,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480頁。通向至道。這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蘇轍將文與可畫竹類比于庖丁解牛、輪扁斫輪,是所謂“有道者”。⑦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一一《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第366頁。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明清學者們在論述篆刻時的那種強烈的“排他性”:

工人之印以法論,章字畢具,方能入品。文人之印以趣勝,天趣流動,超然上乘。若既無法,又無逸趣,奚其文,奚其文?工人無法,又不足言矣。①朱簡:《印經(jīng)》,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41頁。

篆刻家諸體皆工,而按之少士人氣象,終非能事。惟胸饒卷軸,遺外勢利,行墨間自然爾雅,第恐賞音者稀。②袁三俊:《篆刻十三略》,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55頁。

梁溪鄒督學彥吉曰:“今人之帖括不售,農(nóng)賈不驗,無所糊口,而又不能課聲詩、作繪事,則托于印章以為業(yè)者十而九……至使一丁不識之夫,取象玉金珉,信手切割;又使一丁不識之夫櫝而藏之,奉為天寶,可恨甚矣……”③周亮工:《書金一甫印譜前》,見周亮工等編:《印人傳合集》,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4年,第21—22頁。

這種排他性正是在“文人印”確立過程中出現(xiàn)的;過去,篆刻一技本來屬于官私刻工。相似的排他性也見于繪畫、書法領(lǐng)域。李長之在其《中國畫論體系及其批評》中曾舉出中國傳統(tǒng)畫論里反對“匠氣”“俗氣”“凡氣”“市井氣”;凡是有這類習氣的便是盛大士《溪山臥游錄》所謂“作家之畫”、歐陽修《試筆》所謂“畫工之藝”,而非“士人之畫”。④李長之:《中國畫論體系及其批評》,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年,第8—9頁。晚清的劉熙載在討論書法的時候,早已采取了這一路徑來討論“士氣”:“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雹輨⑽踺d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90頁。所謂“士之棄”,主要是指“文人性”的缺乏。上述引文論印時枚舉的排他性例子,可以認為是在同一“文人性”觀照下而獲得的。這種排他性要竭力肯定的是:“胸饒卷軸,遺外勢利。”⑥袁三?。骸蹲淌浴罚婍n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55頁。也就是在話語上,將篆刻壟斷為士大夫的專有藝術(shù);用桂馥《續(xù)三十五舉》的話來說,篆刻體現(xiàn)的乃是文人“情懷”。⑦桂馥:《續(xù)三十五舉》,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318頁。

因此,“文人藝術(shù)”這一概念雖然似乎很寬泛,確有上述這些基本特征,并且,詩書畫印之所以并稱文人藝術(shù),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在一幅完美的繪畫藝術(shù)品之中,這四者互相聯(lián)系、互相烘托,本身成為審美的有機構(gòu)成部分。但是,詩書畫印文人藝術(shù)體系的形成或建構(gòu),卻不是依靠上述這些因素就可以達成的。

二、藝術(shù)的敘事學:以“文人印”的崛起為例

在文人藝術(shù)體系的形成過程中,有一點至關(guān)重要:詩書畫印的“互擬”。這種“互擬”其實是一種敘事,多半是不自覺的或即興的。它也許沒有形上的“道”或“理”那樣來頭大、權(quán)威足,但正是在長期的流衍、蓄積中,構(gòu)成了文人藝術(shù)體系的肌理、血肉。遠在唐宋時期,士人已經(jīng)有“書畫同源”“詩畫一律”的說法。明代文人印崛起過程中,詩、文、書、畫、印相通或一體的說法極其普遍,印論也在相當程度上成為詩論、書論、畫論的模擬或轉(zhuǎn)移,這種相當于“藝術(shù)通感”的論述差不多占據(jù)了全部印論一半的內(nèi)容。⑧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這些常識本文不再贅述,而主要集中于“藝術(shù)史”與“藝術(shù)層級”的互文性敘事。盡管明清時期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藝術(shù)史觀念,更沒有相應的藝術(shù)史學科,但這并不妨礙本文在明清的本土語境中,致力于詩書畫印藝術(shù)體系及藝術(shù)史敘事的探原,來追溯米奈所謂“藝術(shù)史的歷史”。⑨米奈表示,他撰著《藝術(shù)史的歷史》是想解決“什么是藝術(shù)史”“它從哪里來”“它的背景是由怎樣的思想、制度和實踐等所形成的”等問題。米奈:《藝術(shù)史的歷史》導言,李建群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頁。

印章的起源甚古,印學的起源則很晚。雖然根據(jù)文獻記載,米芾、趙孟、吾丘衍甚至王冕都可以算作印學的先驅(qū),①沙孟海:《印學史》,杭州:西泠印社,1984年,第89—99頁。但真正促成了印學的興起與發(fā)展的,仍然應當歸功于明代的文彭、何震。晚清的傅栻?qū)Υ擞幸粋€概括:“自明中葉,吳中文氏倡刻燈光凍,石印濟濟踵起,能名家者,各具佳勝。其書滿家,或單行,或總集,傳播人間。四百年來,遂為士人專門之學,與書畫等重?!雹诟禆颍骸丁蹿w叔印譜〉序》,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607頁。所謂“四百年來,遂為士人專門之學,與書畫等重”正是指在文彭之后,“文人印”才得以崛起,躋身于文人藝術(shù)之列。

已經(jīng)完成“文人化”的詩、書、畫三種藝術(shù)及其源流不可避免地成為印學敘事的參照物。本來,印的源流興替是比較清楚的。清程芝云《古蝸篆居印述》云:

印肇于秦,盛于漢、魏、晉,衰于六朝,壞于唐、宋,復于元、明,振于國朝。③程芝云:《〈古蝸篆居印述〉跋》,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584頁。

說“印肇于秦”當然大誤,但自此而下的脈絡(luò)大體屬實。從明代以來,士人在論述印的源流興替的時候總是傾向于將印的發(fā)展史比附于詩、書或畫的發(fā)展史。這里謹舉三個關(guān)于詩學史的例子:

印章興廢,絕類于詩。秦以前無論矣,蓋莫盛于漢、晉。漢、晉之印,古拙飛動,奇正相生。六朝而降,乃始屈曲盤回如繆篆之狀。至宋則古法蕩然矣。我朝至文國博,始取漢、晉古章步趨之。方之于詩,其高太史乎。④沈野:《印談》,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62頁。

印始于商、周,盛于漢,沿于晉,濫觴于六朝,廢弛于唐、宋,元復變體,亦詞曲之于詩,似詩而非詩矣。⑤朱簡:《印章要論》,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41頁。

間嘗謂此道與聲詩同,宋元無詩,至明而詩始可繼唐;唐宋元無印章,至明而印章始可繼漢。⑥周亮工:《書黃濟叔印譜前》,見周亮工等編:《印人傳合集》,第37頁。周亮工這段論述已有學者加以論述、發(fā)揮。朱天曙:《感舊:周亮工及其〈印人傳〉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5—209頁。

沈野、朱簡、周亮工在敘述印學史時都將詩學史引入行文中,作為參照。在大部分明人那里,宋、元兩代的詩學是中衰的,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更樂意將明詩直接上承唐詩。換言之,明代是詩歌的復興時代,是大唐詩統(tǒng)的承續(xù)者。這是明代詩學的“意識形態(tài)”。而印學正是在明代文彭、何震手中才復興起來的,這為明人的敘事提供了空間。在周亮工這里,唐宋元時期無印章可言,正如宋元時期無詩可言,二者皆是在明代才完成了復興。這不僅是軌跡的相似,實際上還強烈暗示了兩種藝術(shù)流變存在著更深一層的關(guān)聯(lián)。沈野將印學史上的文彭(文國博)比作詩學史上的高啟(高太史),而高啟“天才高逸,實據(jù)明一代詩人之上”,⑦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71頁。是明詩的開山鼻祖。通過這樣的敘事,沈野不但將明代的詩學史、印學史相關(guān)聯(lián),而且將明代印章直接上承秦漢六朝,并突出了文彭開啟有明一代印學序幕的特殊地位。朱簡“廢弛于唐、宋,元復變體,亦詞曲之于詩,似詩而非詩矣”⑧朱簡:《印章要論》,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41頁。的論點,同樣意在表明明代印學的起衰特質(zhì)。在明清士人的論著中,類似的印學史敘事不時可以見到。

表面上,明清士人在印學史敘事中引入詩學史敘事作為參照,只是為了便于理解。就敘事最基本的功能來說,確實如此。然而,從敘事學的觀點來說,我們勢必要去追問:明清士人為什么要這樣做?潛在的或預期的讀者是誰?這樣做會起到什么樣的效果?等等。事實上,如果我們把詩書畫印文人藝術(shù)體系看作是一張網(wǎng)的話,那么,這些敘述便是構(gòu)成這張網(wǎng)的一絲一線。明清士人縱筆所至,不但將詩,也將書、畫甚至禪引入印學及印學史的敘事中來。交錯的網(wǎng)絡(luò)由此形成。

這首先體現(xiàn)在詩、書、畫、印“藝術(shù)層級”的互文性敘事上。吳先聲在其《敦好堂論印》里將唐詩、晉書、漢印標為詩書印的最高藝術(shù)標準,所謂:

印之宗漢也,如詩之宗唐、字之宗晉。學漢印者須得其精意所在,取其神,不必肖其貌,如周昉之寫真,子昂之臨帖,斯為善學古人者矣。①吳先聲:《敦好堂論印》,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78頁。

這段論述意在表明篆刻與繪畫、書法有相通性,在學習時可以互資借鑒。徐上達《印法參同》云“善摹者,會其神,隨肖其形;不善摹者,泥其形,因失其神……摹印者如昉之寫真,斯善矣”②徐上達:《印法參同》,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11頁。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思。但吳先聲這段話最核心的精神在于通過并舉漢印、晉字、唐詩,確立了文人藝術(shù)的楷模。這類論述甚為常見,比如袁三俊《篆刻十三略》云:“秦、漢、六朝古印,乃后學楷模,猶學書必祖鐘、王,學畫必宗顧、陸也?!雹墼。骸蹲淌浴?,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53頁。這樣,他們首先就從藝術(shù)巔峰或?qū)徝罉藴噬辖⒘嗽姟?、畫、印可供比對的藝術(shù)層級。

既然詩書畫印各有自己的藝術(shù)層級,那么,如何來看待或處理這樣的藝術(shù)層級便是接下來的問題。在古代文學領(lǐng)域,文體有不成文的尊卑次序,從“文體互參”的角度來說,可以“以高行卑”,但不能“以卑行高”,例如詞曲的語句不宜闌入詩歌中,小說、語錄的詞句不宜闌入古文中,近體格律詩的句法不宜闌入古體詩中,反之則往往可行。④蔣寅:《中國古代文體互參中“以高行卑”的體位定勢》,《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詩書畫印敘事中,這個森嚴的藝術(shù)層級同樣可以看到:

以商、周字法入漢印晉章,如以漢、魏詩句入唐律,雖不妨取裁,亦要渾融無跡。以唐、元篆法入漢、晉印章,如以詞曲句字入選詩,決不可也。⑤朱簡:《印章要論》,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44頁。

樂府中不宜雜古詩體,恐散樸也;作古詩正須得樂府意。古詩中不宜雜律詩體,恐凝滯也;作律詩正須得古風格。與寫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寫楷書宜入篆、八分法同意。⑥沈德潛:《說詩晬語》,見葉燮等:《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晬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44頁。

作字者,可以篆隸入楷書,不可以楷法入篆隸。作詩者,可以古體入律詩,不可以律詩入古體。以古體作律詩,則有唐初氣味;以律詩入古體,便落六朝陋習矣。⑦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上,見郭紹虞編:《清詩話續(xù)編》第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857頁。

在上述引文中,詩、書、印三種藝術(shù)層級的秩序是具有同一性的。這種藝術(shù)層級的不可逾越、不可摻雜,并不總是復古或貴古意識使然,也有相當?shù)拿缹W原理。藝術(shù)在呈現(xiàn)自身的完美的同時,也定義了這種完美的法度。法度不是外在于藝術(shù)品,而是融入藝術(shù)品自身。朱簡《印經(jīng)》云:“吾所謂章法者,如詩之有漢、有魏、有六朝、三唐,各具篇章,不得混漫?!雹嘀旌啠骸队〗?jīng)》,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37頁。就是這個意思。因此,嚴格來說,“藝術(shù)層級”并不完全是尊卑問題,也是關(guān)聯(lián)著體式的章法問題。但在觀念中,這些區(qū)別很容易被混淆。

通過對各自藝術(shù)層級的勾連,明清士人進一步確認了詩書畫印的同一性,將其納入宏大而嚴密的文人藝術(shù)體系中。例如,在明代詩學史上,復古思潮曾占有統(tǒng)治地位,所謂“取法乎上”,但是,到了明末,這種思潮已遭到了相當激烈的反對。印學領(lǐng)域同樣如此:

詩自晉以降,不能復漢,自晚唐以降,不能復開元、天寶。至于我朝,漢、魏盛唐,一時各臻其盛……印章自六朝以降,不能復漢、晉,至《集古印譜》一出,天下爭為漢、晉印,其優(yōu)孟乎?⑨沈野:《印談》,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65頁。

揆正之法,雖在師古,然使規(guī)規(guī)于古,不能自為一印,則是文必六經(jīng)、《左》、《史》,而唐、宋不必繼作;則是詩必《三百》、《楚騷》,而漢、唐不必更制;則是書必《石鼓》、斯、籀,而鐘、王不必復起,非通論已。①馮泌:《東里子論印》,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71頁。

近虞山先生亦云:“今人從事印章者,侈譚篆籀,而忽略元人,正如詩家之宗漢、魏,畫家之摹荊、關(guān),取法非不高,而致用則泥矣?!雹谥芰凉ぃ骸杜c倪師留》,見黃惇編:《中國印論類編》上冊,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年,第493頁。

詩非不法魏、晉也,而非復魏、晉;書非不法鐘、王也,而非復鐘、王。始于摹擬,終于變化。③蘇宣:《〈印略〉自序》,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470—471頁。

在論述師古而不必泥古這一道理的時候,明清士人是處處以詩、書、畫作為參照的。這仿佛是不言而喻的。但我們要意識到這種敘事方式的潛在影響,對整個詩書畫印文人藝術(shù)體系的影響是浸潤式的,積久而深,其力量遂不可小覷。這種矢口而出的比擬,省去了我們今天所謂“論證”的環(huán)節(jié),默認詩、書、畫、印具有同一藝術(shù)法則。與其說規(guī)約了詩書畫印這四種藝術(shù),不如說是規(guī)約了人們的觀念。

不論是在藝術(shù)史的敘事中,還是在藝術(shù)層級的敘事中,詩書畫印的互文性敘事,總是互相標識著自己的位置、峰谷或脈絡(luò)。它與“藝術(shù)通感”敘事當然有關(guān)聯(lián),但造成的敘事結(jié)果卻大異其趣。正是在“藝術(shù)史”“藝術(shù)層級”上的勾連,才真正建構(gòu)起了這四種文人藝術(shù)內(nèi)外無間、森然一體的格局。

三、典范的變遷(一):以畫史為中心

如果從比較的視野來審視中國這種獨特的互文性敘事,那么便是其強烈的關(guān)聯(lián)(correlative)、類比(analogic)思維方式。④A.C.Graham,Yin-Yang and the Nature of Correlative Thinking,Singapore:Institute of East Asian Philosophies,1986.但詩、書、畫、印到底是四種不同的藝術(shù),其發(fā)展的脈絡(luò)、審美的標準及折射出的思想史意義并不真的整齊劃一。錢鐘書曾論斷過詩畫藝術(shù)在表現(xiàn)力與評價標準上的區(qū)隔乃至對立。⑤錢鐘書:《中國詩與中國畫》,見《七綴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32頁。近來這種詩畫優(yōu)劣論受到了有力挑戰(zhàn),——不僅指中國藝術(shù)史而言,也兼括了西方藝術(shù)史而言。⑥劉石:《西方詩畫關(guān)系與萊辛的詩畫觀》,《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劉石:《中國古代的詩畫優(yōu)劣論》,《文學評論》2010年第5期。本文不能對這一問題作深入探討,只擬基于中國古代文人的藝術(shù)實踐及其言說,來審視文人藝術(shù)統(tǒng)合過程中的內(nèi)在張力。

第一個對詩、文、書、畫作了特別有意味的關(guān)聯(lián)的是蘇軾。其《書吳道子畫后》稱:“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雹咛K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〇《書吳道子畫后》,第2210頁。蘇軾之所以并舉杜詩、韓文、顏書、吳畫,主要是有見于這幾種藝術(shù)在他們那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這并非蘇軾一人的私言。試看元稹、宋祁、朱長文、張彥遠諸家之論:

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總萃焉……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矣。⑧元稹撰,冀勤點校:《元稹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90—691頁。

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⑨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二〇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25—5726頁。

(顏真卿)其發(fā)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碑刻雖多,而體制未嘗一也。蓋隨其所感之事,所會之興,善于書者可以觀而知之。故觀《中興頌》,則閎偉發(fā)揚,狀其功徳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其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像其志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yè)履之純。余皆可以類考……縱橫有象,低昂有態(tài),自羲、獻以來,未有如公者也。①朱長文:《墨池編》卷三,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33—734頁。

觀吳道玄之跡,可謂六法俱全,萬象必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所以氣韻雄壯,幾不容于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于墻壁,其細畫又甚稠密,此神異也。②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見于安瀾編:《畫史叢書》第1冊,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第15—16頁。

在唐宋士人眼中,杜詩、韓文、顏書或吳畫具備以下特點或優(yōu)長:風格以雄麗健舉為主,法度或體勢則森嚴完備。③此外,在眾多論述中,杜甫、顏真卿、韓愈及其藝術(shù)還被認為承載了儒家的剛毅之義。蘇軾是第一個基于這種共同性而將他們并舉的人。陳師道《后山詩話》也引蘇軾語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④陳師道:《后山詩話》,見吳文治主編:《宋詩話全編》第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17頁。明確拈出了“集大成”三字。按蘇軾《書唐六家書后》云:

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⑤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九《書唐氏六家書后》,第2206頁。

顏真卿雖“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實際上卻“一變古法”??梢酝浦^“集大成”,不僅意味著囊括了前人的法度,還意味著涵而變之、融而化之,優(yōu)入“圣”域。吳道子“六法俱全”固然可貴,更重要的是“窮極造化”,自我作古。詩中李杜、文中韓柳,也于此分勝負。比蘇軾稍早的宋祁云:“柳州為文,或取前人陳語用之,不及韓吏部卓然不朽,不丐于古,而語一出諸己?!雹匏纹睿骸端尉拔墓P記》卷上,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2冊,第538頁。尤可窺見消息。準此,蘇軾的典范論確實具有統(tǒng)一性。

但是,元明以降吳道子的畫圣地位卻維持得異常辛苦。明末的周履靖、董其昌分別有如下議論:

詩至李杜,文至韓柳,書至鐘王,畫至吳曹,而古今之意趣,天下之能事盡矣。⑦周履靖:《天形道貌》,見俞劍華編:《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4編,南京: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193頁。

詩至少陵,書至魯公,畫至二米,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⑧董其昌撰,邵海清點校:《容臺集·容臺別集》卷四《畫旨》,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700頁。

周履靖仍然維持了吳道子的畫圣地位。但在董其昌那里,吳道子的這個地位被“二米”取代了。二米畫法主要源出董源一脈,為宋代文人畫的典型之一。董其昌正是南北二宗畫派體系的建構(gòu)者。盡管南北宗說是后起的,但確是從南宋開始,歷經(jīng)元明,文人畫逐漸占據(jù)了中國繪畫的主導地位。不難理解,董其昌會用源出董源一脈的二米來取代吳道子的位置。然而,文人畫的理念雖然出現(xiàn)在宋朝,但作為一種風格,其極致形態(tài)并不在宋代,乃在元、明。元四家中,黃公望的畫作,較之宋代二米更加揮灑蒼渾,在風格上代表了文人畫比較理想的形態(tài)。因此,后來鄒之麟毫不猶豫地將黃公望推為“畫之圣者”,好比“書中之右軍”。⑨鄒之麟:《題富春山居圖》,見佚名:《富春山居圖》(子明卷,臨本),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參見朱良志:《南畫十六觀》,第22頁。道理很簡單,如果南宗畫或文人畫已然成為了宋元以來的正宗,那么,“畫圣”的徽號沒有理由從黃公望身上旁落。羅樾曾將中國繪畫史分為前再現(xiàn)、再現(xiàn)、表現(xiàn)等幾個時期,⑩Max Loehr.Some Fundamental Issue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ainting,Journal of Aesthetics&Art Criticism,Vol.24,No.1,1965,pp.37-43.盡管從中國繪畫史的實踐來看,不能說這種概括是無可置疑的,然而,將表現(xiàn)時期定在元朝,仍然體現(xiàn)了羅樾藝術(shù)感覺的敏銳。黃公望被推到“畫圣”的位置,正是標志性或象征性的事件。這意味著蘇軾典范論的崩潰,頗為耐人尋思。

吳道子、二米、黃公望先后被列于類似“畫圣”的地位,它們實際上代表了繪畫發(fā)展史上三種不同的形態(tài)。文人畫概念正是由蘇軾在宋代提出的,所以,我們也不妨從宋代開始梳理這種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蘇立文注意到宋代的理學強調(diào)通過格物致知來認識宇宙,照理說應該推進畫院的寫實技法,但事實是,不到幾個世紀,這種寫實的技法便近于被放棄了。正如蘇立文所言,“這是研究中國美術(shù)最有吸引力的問題之一”。①蘇立文:《山川悠遠:中國山水畫藝術(shù)》,洪再新譯,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第67頁。按照蘇立文的解釋,“格物”所得是一個“牛頓世界”,而傳統(tǒng)的中國宇宙論乃是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愛因斯坦式的世界圖景。這個世界圖景當然也就是文人臥游、得道之所在。不可避免的,寫實的技法將會被摒棄。所謂寫實技法,包括山水畫的寫實技法,它早肇端于唐代甚至更早。正因如此,計峰《山水畫的崛起與宋明理學》在論證上是有瑕疵的。②計峰:《山水畫的崛起與宋明理學》,中國美術(shù)學院2014年博士論文。金觀濤以此為據(jù),進而直接宣稱“山水畫是程朱理學的視覺形態(tài)”,③金觀濤:《書法、山水畫和藝術(shù)觀念史》,見金觀濤、毛建波主編:《中國思想史與書畫教學研究集》(五),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7年,第10頁。就未免過于草率。何況,“山水畫”帶有宗教的超驗性質(zhì),其藝術(shù)構(gòu)成與漢魏六朝的升仙思想密切相關(guān)。④Lothar Ledderose,The Earthly Paradise:Religious Elements in Chinese Landscape Art,Bush and Murck eds.,Theories of the Arts in Chin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3,pp.165-183.傳統(tǒng)寫實技法的巔峰與理學在兩宋相遇,不應過分推求二者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漢代以來的繪畫發(fā)展史一直就有實用性這條線索,就宋人山水畫技法而言,分明是唐代以來的延續(xù)與發(fā)展。這當然并不否認宋人格物精神對繪畫有影響。例如,蘇軾在《書黃筌畫雀》《書戴嵩畫?!穬善念}跋中就流露出這種傾向:

黃筌畫飛鳥,頸足皆展?;蛟唬骸帮w鳥縮頸則展足,縮足則展頸,無兩展者。”驗之信然。乃知觀物不審者,雖畫師且不能……⑤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〇《書黃笙畫雀》,第2213頁。

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shù)。有戴嵩《?!芬惠S,尤所愛,錦囊玉軸,常以自隨。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斗,謬矣?!碧幨啃Χ恢?。古語有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不可改也。⑥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〇《書戴嵩畫?!?,第2213—2214頁。

蘇軾的“求真”趣味顯然是有的。但所求的“真”,不全是“形似”問題,也是“物理”問題,就是說符不符合事物或生物自身的“道理”。區(qū)分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符合“物理”,并不意味著一定要用錙銖不失的寫實技法來追求“形似”,雖然那也是可貴而且存在的。⑦古代畫學史上有強調(diào)“逼真”的一脈,相關(guān)論述參見劉石:《詩畫之間》,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

從宋元以后的繪畫史實踐來看,中國繪畫主流走向文人畫一脈是不爭的事實,所謂“吳、李以前,畫實而近俗。荊、關(guān)以后,畫雅而太虛”。⑧鄧實輯:《談藝錄》,見俞劍華編:《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5編,南京: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196頁。那么,蘇軾典范論的崩潰該怎么看?筆者并不像有的研究者那樣相信從漢隸—儒家道德規(guī)范、草書—漢末道德價值逆反、二王行書—玄禮雙修、唐楷—儒學道德重構(gòu)、山水畫—宋明理學這套思想史闡釋系統(tǒng)可以對應對這一問題,盡管這種思路是有益的。事實上,在兩宋之際,格物致知的理學并沒有助長寫實技法的改進或流行,更要命的是,“理學建制化的展開,與中國擬真繪畫的終結(jié),幾乎同時”。⑨班宗華:《宋代繪畫中的“擬真”實驗》,見白謙慎編:《行到水窮處:班宗華畫史論集》,劉晞儀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198頁。這幾乎宣告了“山水畫—宋明理學”說的破產(chǎn)。因此,我們首先應該回到宋元之際繪畫藝術(shù)的美學趣味自身,特別是要與同時代的其他文人藝術(shù)相映照。

四、典范的變遷(二):書史上的晉、唐之爭

仍然回到蘇軾那里。如前所述,蘇軾的典范論基于風格上的雄麗健舉,法度上的森嚴、集大成而一變古法,具有統(tǒng)一性。但也正是蘇軾本人對此懷有隱隱的不甘。他在《書黃子思詩集后》說:

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①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七《書黃子思詩集后》,第2124頁。

值得注意的是“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這句話。這意味著杜甫雖然集古今詩人之大成,但魏晉詩那種“高風絕塵”的神韻卻衰歇了。這在審美上是一種缺憾。這也體現(xiàn)在顏真卿的書法上。前已述及,在蘇軾這里,“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②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九《書唐氏六家書后》,第2206頁。關(guān)于顏書的這一特質(zhì),晚清劉熙載《藝概》概括為:“顏魯公書,自魏、晉及唐初諸家皆歸括?!雹蹌⑽踺d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校注》,第746頁。劉熙載云云與蘇軾所謂“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并無不同。惟其如此,在明清士人眼中,顏書也留下審美上的缺憾:

書法之壞自顏真卿始,自顏而下,終晚唐無余韻矣。④楊慎:《墨池瑣錄》,見楊成寅主編,楊成寅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明代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年,第161頁。

這種看法正隱藏于蘇軾對杜詩、顏書的批評理路之中。顏書既然“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一變古法”,恐怕同樣免不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的遺憾。這絕非臆測,還可以驗之于蘇軾對王維、吳道子畫的評價,所謂:“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⑤蘇軾撰,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卷四《王維吳道子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4頁。此一公案,世所周知,可不贅言??梢源_信的是,蘇軾在這里露出了揚王貶吳的沖動。蘇軾這種不甘,在后世終于變而為強勁的力量。

這樣,其典范論先是變而為“詩至李杜,文至韓柳,書至鐘王,畫至吳曹,而古今之意趣,天下之能事盡矣”,⑥周履靖:《天形道貌》,見俞劍華編:《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4編,第193頁。顏魯公被“鐘王”所替代;繼之變而為“詩至少陵,書至魯公,畫至二米,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⑦董其昌撰,邵海清點校:《容臺集·容臺別集》卷四《畫旨》,第700頁。吳道子被“二米”所替代。典范論的這種重構(gòu),未可小覷。顏真卿變而為鐘王,吳道子變而為二米以至于后來的黃公望,在審美上是可以互相發(fā)明的。我們將視野放得更開闊些,容易發(fā)現(xiàn)宋元以后繪畫領(lǐng)域?qū)憣嵓挤ǖ乃ヂ?,正伴隨著唐人書法地位的隱隱回落。所以,在典范論中,表面上是王、顏之爭,實質(zhì)上是晉、唐書法美學之爭。

書史上的晉、唐之爭,又關(guān)涉著宋人的書法美學取向,明清士人多有論述。從相關(guān)文獻來看,較早提出“晉韻”“唐法”“宋意”三種書法美學類型的是董其昌。他在不同的地方說過:

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⑧董其昌撰,邵海清點校:《容臺集·容臺別集》卷二《書品》,第598頁。

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徑,而盡態(tài)極妍矣。⑨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9頁。

與蘇軾一樣,董其昌也承認“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徑,而盡態(tài)極妍矣”。這些論述提要鉤玄,影響深遠?,F(xiàn)在容許筆者盡量羅列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以便展開論述:

晉、唐媲美,晉以韻勝,唐以力勝。①趙宦光:《寒山帚談》,見楊成寅主編,楊成寅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明代卷),第463頁。

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②王澍:《翰墨指南》,見楊成寅主編,張長虹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清代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年,第57頁。

魏晉人書,天然宕逸,唐人專用法……③蔣衡:《書法論》,見楊成寅主編,張長虹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清代卷),第66頁。

晉人取韻,唐人取法,宋人取意,人皆知之。吾謂晉書如仙,唐書如圣,宋書如豪杰。④周星蓮:《臨池管見》,見楊成寅主編,張長虹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清代卷),第336頁。

論書者謂晉人尚意,唐人尚法,此以觚棱間架之有無別之耳。實則晉無觚棱間架,而有無觚棱之觚棱,無間架之間架,是亦未嘗非法也;唐有觚棱間架,而諸名家各自成體,不相因襲,是亦未嘗非意也。⑤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校注》,第785頁。

唐言結(jié)搆,宋尚意態(tài)。⑥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上海:廣藝書局,1916年,第10頁。

準此,蘇軾、董其昌想表達的是,“盡態(tài)極妍”的背后是“法”的集大成,它抽干了書法內(nèi)在的滂沛的野性、自在的靈性,導致了晉人書法中的“風流”或“韻”的缺失。典范論崩潰的關(guān)鍵即在于元明以降對“晉韻”與“唐法”的重新評價。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去理解“宋人書取意”之說?可以征諸馮班、梁二人的說法:

結(jié)字,晉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用理則從心所欲不逾矩。因晉人之理而立法,法定則字有常格,不及晉人矣。宋人用意,意在學晉人也。意不周匝則病生,此時代所壓。⑦馮班:《鈍吟書要》,見楊成寅主編,張長虹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清代卷),第9—10頁。

晉書神韻瀟灑,而流弊則輕散。唐賢矯之以法,整齊嚴謹,而流弊則拘苦。宋人思脫唐習,造意運筆,縱橫有余,而韻不及晉,法不逮唐。⑧梁:《評書帖》,見楊成寅主編,張長虹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清代卷),第238頁。

顯然,“宋人書取意”是對唐人書法美學范型的一種抵抗或修正;用梁的話來說,則是“思脫唐習”。在取徑上,宋人“意在學晉人”,因為唐人的書法“因晉人之理而立法,法定則字有常格,不及晉人矣”。由宋入元的趙孟在“宋人書取意”的基礎(chǔ)上,兼參晉唐,努力調(diào)停。雖然在董其昌看來,趙孟“矯宋之弊,雖己意亦不用矣,此必宋人所訶,蓋為法所轉(zhuǎn)也”⑨董其昌撰,邵海清點校:《容臺集·容臺別集》卷二《書品》,第598頁。,還是不免落在了“法”的陰影下,但正是趙孟確立了融“晉韻”“唐法”“宋意”于一體的新典范,它與“唐人書取法”的理路顯然有別。趙孟所神往的,首先是晉人王羲之。也正是與趙孟同時代的黃公望將文人畫的風格揮灑到了極致。王羲之的書與黃公望的畫在美學范型上頗具孿生性。王羲之不可復生,晉書的天然之“韻”已然屬于歷史,所以,體現(xiàn)在宋元書法上的只能是“以意求韻”或“以意造韻”。

這樣,我們進而可以看到,在“文人畫”的風格未經(jīng)黃公望等人確立以前,書法領(lǐng)域已經(jīng)預示了走向。北宋時期的院畫是對唐吳道子、大小李將軍乃至李成等人技法的加細加精,在美學風格上有分明的延續(xù)性、譜系性,但與此同時,一種新的美學趨向亦已萌芽。盛大士云:

書畫源流,分而仍合……小李將軍之畫,猶書中之有真楷也。宋人米氏父子之畫,猶書中之有行草也……⑩盛大士:《溪山臥游錄》,見周積寅編:《中國歷代畫論:掇英·類編·注釋·研究》上編,南京: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140頁。“小李將軍之畫,猶書中之有真楷也”正如蘇軾舊典范論的以吳畫、顏書并舉,而“宋人米氏父子之畫,猶書中之有行草也”之論正可與后人新典范論中的“畫至二米”“書至鐘王”相參看。幾乎可以這樣說,從藝術(shù)史的發(fā)展主流來看,以趙孟的書法、黃公望的繪畫為典型的美學風格一直延續(xù)到了清代后期,在士林中占統(tǒng)治地位。以書史而言,盡管趙孟的書法有時被譏為軟媚,但它所代表的那種意趣、規(guī)格,歷元明清三朝而長久流行于朝野之中,乾隆間還成為館閣體的標準取法對象。①周峰:《元明清趙孟書法的接受史研究》,中國美術(shù)學院2016年博士論文。這一趨勢,直到清代后期碑學的強勢崛起才受到最為有力的挑戰(zhàn)。

很難說是書法美學思想影響了文人畫的生成,或者文人畫美學理念滲透、轉(zhuǎn)移到了書法領(lǐng)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它們一起偏離或修正了唐型美學。②這種變化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起歷史學上的“唐宋變革說”,但本文不想介入這一命題,以免節(jié)外生枝。與此相關(guān),本文標題用“近世”二字,本意并不是取“唐宋變革說”的理路,而是取其可以替代“宋元明清”這個稍顯累贅的稱呼。至于二者之間有相通的地方,則任其自由發(fā)露。所謂唐型美學,這里特指蘇軾標舉的以杜詩、韓文、吳畫、顏書為典型的風格上的雄麗健舉,法度上的森嚴、集大成而一變古法。在蘇軾那里,它們頗具統(tǒng)一性。在藝術(shù)史脈絡(luò)里,唐型美學絕不是“文人性”的反面。比如顏真卿的書法雖然體嚴法備、格力天縱,卻頗取法于王羲之。不僅顏真卿,正如祝允明所言:“自李唐來如河南、率更、永興、顛、素、徐、楊、眉山、豫章、襄陽、莆陽以及近代吳興諸子,皆王家游夏一支之至者也。”③《臨江二王帖》祝允明跋,見馬成名編著:《海外所見善本碑帖錄》,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第249頁。唐以來書法名家?guī)缀醵际恰巴跫矣蜗摹薄R虼?,簡單將王、顏或晉、唐相對立的看法是不成立的。但這不能抹殺二者的區(qū)別,特別是結(jié)體、筆意、審美上的區(qū)別。宋元以降,小至個人不同時期的祈向,大至時代的風尚,都會形成參互消長的局面。蘇軾既推許杜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④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九《書唐氏六家書后》,第2206頁。又遺憾于“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⑤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六七《書黃子思詩集后》,第2124頁。這就是張力、分野之所在。清人阮元“南北書派”“北碑南帖”二論的美學范型也并不出此畛域。唐型美學作為藝術(shù)史上的一極,有長遠的穿透力。⑥直到1914年,羅振玉、王國維編著的《流沙墜簡》問世,沈曾植甫一過目,還得意地說道:“漢竹簡書,近似唐人,鄙向日論南北書派,早有此疑,今得確證,助我張目?!鄙蛟玻骸渡蛟矔偶罚本褐腥A書局,2021年,第188頁。

追溯起來,在標舉唐人典范時,蘇軾是這樣寫的:

智者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⑦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〇《書吳道子畫后》,第2210頁。

這值得細讀?!爸钦邉?chuàng)物,能者述焉”雖然脫胎于《周禮·考工記》所謂“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⑧賈公彥:《周禮注疏》卷三九,見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958頁。但蘇軾緊接著說“非一人而成也”,其精神實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普遍流行的上古“圣人”制作說有所不同,而是帶著鮮明的歷史感,確切地說,是一種社會史視野。此所以后文強調(diào)“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不妨說,是唐人典范幫助確立了本土的藝術(shù)史坐標系,使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感覺得以具象化。蘇軾標舉唐人典范,以既往歷史為觀照,既帶著理性,也帶著激情,但或早或遲,他就感受到了難以名狀的失落。這種失落可以視為“文人性”的精神、趣味對處于規(guī)整與完成狀態(tài)中的“技法”的抗拒。畫的(寫實)技法至唐宋而極,書的技法也至唐而備,但宋元以后的書畫主流并不一味賡揚,反而時有疏遠之意。這不僅是近世也是整個古代藝術(shù)的關(guān)隘。早在蘇軾以前,像謝赫“傷于師工,乏其士體”、⑨謝赫:《古畫品錄》,見俞劍華編:《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1編,第71頁。張彥遠“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世,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⑩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見于安瀾編:《畫史叢書》第1冊,第16頁。這些論述都已開“士人畫”理念之先河。只不過,這些論述雖然排斥“師工”、推賞“逸士”,尚不至公然鄙棄技法。更重要的是,彼時繪畫的技法還在探索、發(fā)展之中,所謂“逸士高人”正是探索、發(fā)展技法的主體之一。唐宋之際,書、畫技法比較森嚴完備,才引起了更大的反彈。蘇軾等于是扮演了宣言人的角色。是以藝術(shù)史上的這次重大轉(zhuǎn)軌也可以在技法這一脈絡(luò)中得到解釋;擺落庸常、尋求超拔的文人理想與技法之間是存在張力的。

五、文人藝術(shù)的離合:材料、體類與文化

盛唐是公認的詩歌巔峰,杜詩的至尊地位無可動搖。書、畫領(lǐng)域則有所不同?!皶Q魏晉,畫擅宋元,此人人知之”①蔣乾:《虹橋題跋》,見俞劍華編:《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5編,第186頁。這種說法透露了明清士人的一般認識。書以晉人為尊,尤其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后人因此有“晉之書,亦猶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尚也”②馬宗霍:《書林藻鑒》,見楊成寅主編,成立、張長虹評注:《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注》(近現(xiàn)代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年,第111頁。之論。與詩中杜甫相匹配的,只能是書中鐘王。繪畫領(lǐng)域也有同樣的跡象,變而為二米、為黃公望。蘇軾的典范論也就難以為繼。不無諷刺的是,明清時期新崛起的文人印,在典范敘事上卻與蘇軾的舊典范論桴鼓相應。

藝術(shù)觀念上,晉書、唐詩、宋元畫被視為最高的標準,而印學領(lǐng)域與之相匹配的則是漢印。王文治云:

昔人嘗謂漢人刻印,與晉人尺牘,縮尋丈于尺寸中,屈伸變化有龍德焉。夫漢印之古樸,與晉書之姿媚相提而論,似乎不倫,然其精神發(fā)見之處,未嘗有殊……③王文治:《銅鼓書堂藏印譜》序,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565頁。

王文治將漢印的古樸與晉書的姿媚互擬,承認表面上“似乎不倫”,然而,“精神發(fā)見之處,未嘗有殊”。這一意思奚岡在其印章款識中則說得更清楚:

漢印無不樸媚,氣渾神和……

仿漢印當以嚴整中出其譎宕,以純樸處追其茂古,方稱合作。④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735頁。

引文中,“漢印無不樸媚,氣渾神和”正對應王文治以漢印古樸、晉書姿媚相擬的藝術(shù)通感,而“以嚴整中出其譎宕,以純樸處追其茂古”不妨說正是王文治“屈伸變化有龍德焉”的另一種表述。因此,在士人那里,漢印與晉書、唐詩、宋元畫有足堪互擬的一面,都是典范。

可是,漢印并不在文人藝術(shù)的序列里,故而印學藝術(shù)史中的至尊人物,落到了明代。其中,以何震的呼聲為最高。相關(guān)論述甚多,我們在這里選兩則有代表性的。周亮工在《書黃濟叔印譜前》中說當時“世共謂三橋(文彭)之啟主臣(何震),如陳涉之啟漢高”,⑤周亮工:《書黃濟叔印譜前》,見周亮工等編:《印人傳合集》,第37頁。已經(jīng)凸顯了何震在印壇的地位:文彭只相當于陳涉,何震才是完成了登基大業(yè)的“漢高祖”。高積厚《印述》則云:

迨元趙吳興工書,而精于刻,力追漢人。而明文三橋遙繼之。雪漁何氏,少入文氏之門,得其筆法,通之于刀法,秦、漢以來,奇文異字,靡所不博,會通眾體,其法大備,遂為一代宗匠。急救縱橫,得諸鑿也;瘠文曲直,得諸鏤也;滿白蜿蜒,得諸鑄也;方折而陰,得諸璃也;圓折而陽,得諸琢也;龍章、云篆、鳥翥、蟲蠕,莫不各底于精善。雖間與古異同,而合以神,不合以形,可謂集印之大成者矣。①高積厚:《印述》,見韓天衡編:《歷代印學論文選》,第271頁。

這段引文推重何震,正與唐宋士人推杜甫為“詩圣”的論述路徑是一致的,格外強調(diào)所謂“會通眾體,其法大備”“雖間與古異同,而合以神,不合以形”。至于后來特別是近代以來篆刻之法彌變彌多,②韓天衡:《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五百年篆刻流派藝術(shù)出新談》,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編:《美術(shù)叢刊》第16輯,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1年,第74—81頁。盡態(tài)極妍,別是一事,并不影響過去明清士人推重何震為“集印之大成者”的內(nèi)在理路。

當詩書畫印在藝術(shù)審美及藝術(shù)史中的這種張力表露出來之后,我們就有必要進一步追索古代藝術(shù)史上的一些隱奧。去追索這些隱奧,不宜采取純粹的文化視野,還需兼顧不同藝術(shù)在體類、材料上的區(qū)別。針對蘇軾典范論統(tǒng)一性的潰敗,試作出如下探討:

第一,王羲之書與黃公望畫盡管時代不同,但有著相近的美學精神。與黃公望畫相同時的趙孟書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王羲之書的努力回歸,盡管是變了形的,按照前引董其昌的說法是未免“為法所轉(zhuǎn)”。③董其昌撰,邵海清點校:《容臺集·容臺別集》卷二《書品》,第598頁。

第二,錢鐘書在《中國詩與中國畫》里提出的詩以北宗為尊、畫以南宗為尊的背離現(xiàn)象,由于有了上文的梳理,我們也可以作出如下解釋:在藝術(shù)史中,美學風格本身并不構(gòu)成絕對的價值或價值標準,它倚賴于特定的歷史條件。從邏輯上講,詩人杜甫與王維地位的對比,不能簡單地算作北宗詩、南宗詩的對比,這里還有很多不確定的變量,需要更周密的論證。雖然如此,這仍是一個有魅力的話題。在明清時期的典范論中,書中的鐘王、畫中的二米以至于黃公望取得了書、畫藝術(shù)中的至尊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士階層的美學趣味或“文人性”——散淡、簡遠、瀟灑、超越——所決定的,但這一美學趣味或“文人性”似乎沒有極大左右到“詩中杜甫”的地位。這原因首先在于唐詩地位的不可逆轉(zhuǎn)性。另一個潛在的然而也許同樣重要的原因是,視文章為經(jīng)國大業(yè)是一個強有力的傳統(tǒng);書、畫當然也有此類論說,然而,遠不及文章上的此一傳統(tǒng)之根深蒂固。文人士大夫階層原為“詩中杜甫”這一美學范型保留了一角位置,代表著儒學與入世。這與“鐘王”“黃公望”的精神構(gòu)成了互補,在士階層自身的意義上。這種區(qū)隔確實多少關(guān)聯(lián)著仕—隱、儒—道的分野。舉個例子,以畫學史而論,“逸格”的精神源頭就常常被認為是莊子。④徐復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81頁。有理由相信,這是據(jù)近世畫史上“文人性”占統(tǒng)治地位而作的回溯。在早期繪畫史上,莊子扮演的角色尚未如此突出。宋代以降,此一精神與創(chuàng)作實踐才更加趨于統(tǒng)一。職此之故,討論詩畫,假如懸置歷史,而徑從南、北宗的藝術(shù)風格與方法論著眼,似乎就缺少了一些牢靠的基礎(chǔ)。

第三,明清時期,詩書畫印文人藝術(shù)體系已經(jīng)完全形成。至尊地位落在了王羲之、杜甫、黃公望、何震的身上。王書、黃畫主要還是勝在“韻”的超絕,相形之下,杜詩、何印則以“法”的集大成更引人注目些?!绊崱迸c“法”的區(qū)別,并不絕對,因為王書、黃畫未嘗無“法”,而杜詩、何印也同樣有“韻”。在實際批評中,甚至連拓片這種“百工之技”的東西都可能以“韻”分高下:

石刻精拓本,如界畫山水,不憚工力,尚易為之。水墨淡拓,則直如董巨墨法,全以神運,天和所觸,拓工亦偶得之耳。⑤沈樹鏞:《唐李北海端州石室記碑》,見柴志光、高貞杰編:《漢石經(jīng)室題跋》,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7年,第117頁。

“石刻精拓”與“水墨淡拓”形成對比,而用以比擬后者的董源、巨然恰是被董其昌建構(gòu)或追認的南派山水畫祖師。此中消息,頗堪尋味。因此,所要甄別的,是上述那種“法”“韻”異趣的由來。王書、黃畫所體現(xiàn)的寫意的、氣韻的美學趣味及“文人性”其實長久左右著詩歌領(lǐng)域的審美,只是在詩圣杜甫身上好像“失效”了。那么,書畫印同為造型藝術(shù),而且印的崛起是在書畫已經(jīng)完成了“文人化”之后,為什么仍會有“韻”與“法”的關(guān)注點的不同?這很可能應當歸結(jié)到這三種造型藝術(shù)的物質(zhì)材料、創(chuàng)作過程與藝術(shù)呈現(xiàn)的差別。書畫印三種藝術(shù)所呈現(xiàn)出來的,通常都是紙、墻等物質(zhì)媒介上的圖像或墨跡,這一點三者是一致的,然而印藝又有兩點不同:1.“刻”與“寫/畫”的不同,這又關(guān)聯(lián)著材料、工具即石與紙/絹、刀與筆的區(qū)別。2.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的終結(jié)之時便是書法的完成之時,在這一過程中,“氣韻”或“寫意”的體驗時刻相隨,是同步的;而印則不同,首先在鐫刻過程中可以不斷端詳、調(diào)整、打磨、修潤,其次即使完成了,也非它的藝術(shù)呈現(xiàn)之時,其藝術(shù)呈現(xiàn)有待于在紙上進行鈐印,變?yōu)閳D像,創(chuàng)作過程與藝術(shù)呈現(xiàn)是“斷裂”的。因此,當我們論述印藝時,潛意識仍然會更多聚焦到刻字的功夫與法度上,我們知道這是關(guān)鍵。

第四,仍從藝術(shù)創(chuàng)作著眼,繪畫既有跟書法相近的一面,也有跟篆刻相近的一面。我們常把逸筆草草視為文人畫的一個特征。但在一切流傳下來的被貼上“文人畫”標簽的畫作中,真正逸筆草草的少之又少;它僅僅是摒棄了院畫的繁縟密栗,絕非字面意義上的“逸筆草草”,“雕琢”功夫仍然很多,在這個意義上它甚似篆刻。這是對繪畫藝術(shù)的妥協(xié)。所謂逸筆草草,并不是創(chuàng)作實踐的法則,毋寧說是一種基于理想型的說法。這種理想型使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書、畫最高典范一同向“韻”傾斜。這是文化對藝術(shù)的“規(guī)訓”。

小 結(jié)

詩書畫印之間廣泛的互文性敘事使得彼此互為關(guān)聯(lián),形成了一個看上去內(nèi)外無間、森然一體的文人藝術(shù)體系。這些敘事至少涉及了詩書畫印各自的藝術(shù)通感、藝術(shù)史、藝術(shù)層級等方面。這促使我們?nèi)ハ胂筮@樣一個機制:盡管我們深知在文人藝術(shù)的大廈里,士階層主體、形而上的“道”或“理”是定義或規(guī)范文人藝術(shù)必不可少的要素,但是,我們可能還是忽略或低估了構(gòu)成詩書畫印文人藝術(shù)體系的豐富細節(jié)。正是那些隨處可見的互文性敘事才使得詩書畫印超越了藝術(shù)自身的界限。在長期的流衍中,它們提供了無窮的能量,文人藝術(shù)之網(wǎng)得以不斷編織。這一點未可小覷,蘇軾基于唐型美學的典范論在明清之際的崩潰與重構(gòu)就與之密切相關(guān)。

典范論的重構(gòu)顯示出,雖然文人畫之說可以溯源到蘇軾這里,但是,后來文人化的能量有可能是蘇軾所始料未及的,因為他的那個典范論基于唐人的藝術(shù)實踐,具有統(tǒng)一性,看起來是如此完美。在藝術(shù)史脈絡(luò)中,“文人性”不是唐型美學的絕對反面,但二者確有離合。這既意味著蘇軾本人的詩性世界里存在張力,也意味著這種張力最終發(fā)露,變而為近世藝術(shù)史上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可以不同程度地勾連于晉—唐、唐—宋、儒—道、仕—隱、韻—法等諸如此類的分野。但是本質(zhì)上,典范論在具體時空中的創(chuàng)立、崩潰與重構(gòu),正驗證了美學家納爾遜·古德曼所一度冥想神會的:與其問什么是藝術(shù),不如問“何時是藝術(shù)”。①納爾遜·古德曼:《構(gòu)造世界的多種方式》,姬志闖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60—74頁。藝術(shù)只有在具體的環(huán)境中才得以昭示自我、衡量自我?;谕瑯拥牡览恚M管在明清的詩書畫印領(lǐng)域內(nèi),以文人畫為標桿的文人化美學在士大夫的藝術(shù)實踐中占了上風,并使蘇軾典范論中唐型美學的統(tǒng)一性無復存在,但它并沒有真正消泯詩書畫印之間的美學張力。這有體類、材料等具體原因,也隱藏著藝術(shù)的一個天性:不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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