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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與平民的“疏離”和“相遇”
——以霍夫施塔特與拉什民粹主義論述為中心的考察

2022-03-05 00:57
關鍵詞:拉什智識霍夫

安 然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美國學術界對民粹主義的研究自20世紀30年代至今,經(jīng)歷過三次熱潮和轉(zhuǎn)向,形成了肯定和批判兩種傳統(tǒng)(1)第一次高潮出現(xiàn)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約翰?希克斯為代表的正統(tǒng)派對民粹主義抱以肯定和同情態(tài)度,認為19世紀末的人民黨運動根源于工業(yè)壟斷資本崛起造成的農(nóng)民經(jīng)濟困境,開啟了進步主義運動的先河。參見John D.Hicks,The Populist Revolt:A History of the Farmer’s Alliance and the People’s Party,Minneapolis: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1931。第二次高潮出現(xiàn)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以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為代表的修正派對民粹主義運動提出質(zhì)疑和否定,認為其起因并非農(nóng)民經(jīng)濟處境惡化,而是農(nóng)民對自身地位下降的反應,其反猶傾向是麥卡錫主義的思想源頭。參見〔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三波研究從20世紀70年代延續(xù)至今,研究取向出現(xiàn)分化。一部分研究者認同正統(tǒng)派,駁斥修正派證據(jù)不足、結論牽強,同時運用跨學科的方法,從新的角度對正統(tǒng)派觀點進行了修正和補充。參見Norman Pollack,The Just Polity:Populism,Law,and Human Welfare,Urbana: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7。另一部分學者堅持修正派的負面評價,認為民粹主義是一種煽動和破壞力量。參見Michael Kazin,The Populist Persuasion:An American History,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5。。自由派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1916—1970)和右翼民粹主義史學家、社會評論家克里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1932—1994)可算兩位典型代表:前者開創(chuàng)了美國民粹主義研究的批判傳統(tǒng),后者則將右翼民粹主義改造為一套社會批判理論。他們對民粹主義的看法既針鋒相對、立場各異,又存在歧見之下的交叉與共識,其各自代表的精英與民眾立場疏離又相遇、拮抗又互補。就兩者對民粹主義及相關問題的論述進行比較分析,不但有助于廓清美國民粹主義研究的基本語境,而且可以借此透視其背后更寬廣的理論圖景。遺憾的是,既往研究關于霍夫施塔特與拉什思想關聯(lián)的考察,僅限于個人交往和學術淵源的層面,并無對二者思想體系的深入比較。本文將由此入手,考察二者思想體系的異同,探究其背后的內(nèi)在邏輯結構及現(xiàn)實成因。

一、兩種視野下的民粹主義研究

霍夫施塔特與拉什的民粹主義研究代表著不同理論視野下的兩套話語:前者以溫和自由主義的理性化視野,開創(chuàng)了自由派文化精英的民粹主義批判傳統(tǒng);后者以右翼民粹主義的道德立場,提供了基于內(nèi)部視角的抗議與申辯。

在早期研究中,“民粹主義”一詞在美國學術界特指由19世紀末深陷經(jīng)濟困境的美國中西部農(nóng)場主發(fā)起的人民黨運動,被視為進步主義運動與羅斯福新政的先聲,推動了體制改良和民主化的進程。霍夫施塔特顛覆了這個傳統(tǒng)。他將民粹主義的內(nèi)涵擴大化、負面化了。作為一種根植于本土的非理性政治觀念、社會情緒和思維方式的綜合,它可追溯至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杰克遜民主。它在人民黨運動中大規(guī)模爆發(fā),波及進步主義運動,被羅斯福新政遏制,隨著麥卡錫主義的崛起再度泛濫。

霍夫施塔特區(qū)分了民粹主義的兩種類型:一是矛頭向上的反精英主義。在工業(yè)擴張浪潮中地位下降的農(nóng)場主仇視東部的有錢人和“道德敗壞”的城里人,通過聯(lián)合、游說、道德控訴、建立第三黨等形式與之抗爭(2)〔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二是目標外指的本土主義和種族優(yōu)越感?!捌矫裰髁x和進步主義運動染上了極濃厚的本地人對移民浪潮的反對情緒(3)〔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呈現(xiàn)出“嚴重的地方主義”、“排外主義、民族主義”和“反猶太的色彩”(4)〔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反智主義是兩類民粹主義共同的思維特征,即以直觀經(jīng)驗或主觀成見排斥自己不能理解的“智識”(intellect)。智識不同于“智力”(intelligence),“智力追求把握、運用、排序、調(diào)整和評估,而智識是頭腦中的批判性、創(chuàng)造性和沉思的一面,是檢查、思考、懷疑、理論化、批評和想象”(5)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New York:Vintage Books,1962,pp.25;407,23;154;145-146.。換言之,智力是生物性、技術性的,而智識是社會性、思想性的,是基于懷疑精神和批判意識的高級文化創(chuàng)造。民粹主義的本質(zhì),就是政治上的反智主(6)〔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

民粹主義的根源包括個體因素與體制因素。個體因素就是農(nóng)場主的非理性心態(tài),即所謂的“地位革命”。在霍夫施塔特看來,人民黨運動的真正原因,不是東部大資本剝削帶來的客觀經(jīng)濟困境,而是西部小農(nóng)場主自身對社會發(fā)展的拒斥。他們迷信自身作為社會道德楷模與中堅力量的“土地神話(7)〔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拒絕承認工業(yè)壟斷資本的崛起、“農(nóng)村價值體系和宗教信仰的崩潰,以及土地神話頂峰時期道德論調(diào)的逐漸被摒棄”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趨(8)〔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自我定位與客觀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使其“感到困惑和憤恨(9)〔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遂滋生出反智的民粹心理。體制因素即民主政治的非理性潛質(zhì)——對平等主義的過度誘導所導致的“大眾化沖動(10)〔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民粹主義“建立在這個國家的民主制度和平等主義情緒中”,“它長驅(qū)直入我們的政治,是因為它與我們對平等的熱情聯(lián)系在一起(11)〔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普通人的政治能力備受推崇,仿佛“他們的聲音就是民主的聲音,就是道德本身(12)〔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平民情結蔓延到文化領域,“隨著大眾民主獲得了力量和信心,它加強了一種普遍的信念,即天生的、直覺的、民間的智慧比文人和富人有教養(yǎng)的、過分講究的、自私的知識更優(yōu)越(13)〔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智識階層被視為與權勢階層沆瀣一氣的“局外人(14)〔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67,6,49,67,21,28,28,2,28頁。。

霍夫施塔特曾被包括拉什在內(nèi)的很多學者批評為具有文化精英主義傾向:“他的作品令人遺憾地強化了一種傾向,即美國自由主義者將自己視為一個文明的少數(shù)群體,一個由鄉(xiāng)巴佬和其他‘反知識分子’主導的社會中的開明精英。”(15)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1317.但這種精英主義,本質(zhì)上是一種理性精神?;舴蚴┧貜娬{(diào)民主的質(zhì)量,要求個體在制度理性下保持行為理性:一要思想進步,順應社會發(fā)展潮流;二要開放多元,包容其他利益集團;三要行事溫和,擺脫被迫害妄想癥式的“偏執(zhí)狂風格”(16)參見:Richard Hofstadter,“The Paranoid Style in American Politics”,in Sean Wilentz,ed.,Richard Hofstadter,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2020,pp.503-504。。這在很大程度上是霍夫施塔特對20世紀50年代麥卡錫主義泛濫、批判思維瀕于“毀滅性凋零”的回應(17)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3.,他希望通過反思非理性力量在美國的歷史前因,發(fā)掘其社會土壤,反沖當時極右思潮的壓倒性力量。

拉什出生在人民黨運動的發(fā)源地——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奧馬哈市,是美國思想界重要而頗具爭議的人物。他一生思想多變、數(shù)次轉(zhuǎn)向,從自由主義到激進左翼,再經(jīng)保守轉(zhuǎn)向,最后落腳于右翼民粹主義。

拉什發(fā)展了霍夫施塔特對民粹主義的廣義界定:將其歷史上溯至美國的農(nóng)業(yè)中產(chǎn)階級傳統(tǒng),認為它與杰斐遜、杰克遜和林肯民主一脈相承,同時擴展其社會內(nèi)涵,把它與社會主義并列為反資本主義的兩大模式(18)〔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年,第5頁;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New York:W.W.Notion & Company,1991,pp.221-225;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New York:Alfred A.Knopf Inc.,1969,pp.3-5。。右翼民粹主義是二戰(zhàn)后新出現(xiàn)的類型,吸收了一部分社會保守主義(19)二戰(zhàn)前后,美國保守主義沿著兩條路線復興:一支是主張自由放任的經(jīng)濟保守主義(有人稱之為自由意志主義),以弗里德里希·奧都斯特·哈耶克、米爾頓·弗里德曼、默里·羅斯巴德等為代表;另一支是維護傳統(tǒng)價值觀的社會保守主義(即傳統(tǒng)主義),以拉塞爾·柯克、理查德·韋弗等為代表。的主張,相當于具有社會保守主義觀念的民粹主義,或擁有底層思維的社會保守主義(20)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505.,接近被西蒙·利普塞特視為美國立國五大基本信條之一的樸素民粹思想(21)Seymour Martin Lipset,American Exceptionalism:A Double-edged Sword,New York:Norton & Company,1996,p.31.。關于民粹主義的起因,拉什與霍夫施塔特的看法截然相反。他認為,導致民粹運動爆發(fā)的“主要的威脅似乎并不源于底層的群眾,而是來自社會的頂層”(22)〔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民眾的憤怒情緒主要是因為“那些在階梯之上的人早已把梯子撤掉了(23)〔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民眾社會觀念的保守傾向要歸咎于精英們拒不接納鄉(xiāng)土大眾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致使其不被傾聽、無處發(fā)聲而愈發(fā)保守?;舴蚴┧貙⒚翊庵髁x作為社會批判的對象,而拉什以右翼民粹主義為尺度進行社會批判,其內(nèi)涵包括:

第一,反對全球精英,重建地方社會。拉什反對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精英,而是專門從事全球性業(yè)務的國際化精英。20世紀以來,資本全球流動和跨國企業(yè)的興起造就了一個在國際市場上運籌帷幄、獲取財富的“新階級”?!八麄兊闹艺\是國際性的,而不是地區(qū)性、國家性或地方性的(24)〔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他們看待周圍世界的態(tài)度基本上與旅游者無異,這種態(tài)度不可能讓他們對民主有任何奉獻”。右翼民粹主義的精髓不是排外而是“守內(nèi)”:“熱愛土地”、“把根留住(25)〔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培育社會責任感,守護民主的根基。

第二,捍衛(wèi)本土主流文化,抵制多元文化主義。拉什認為,當前美國社會的一大問題是“精英的思想越來越偏狹,這意味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普通公民所關注的事務完全脫節(jié)(26)〔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自由派和激進左派精英尤甚:前者熱衷于干預和控制,不信任大眾的自治能(27)〔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后者在多元文化的名義下打壓本土主流文化,將種族平等、女權、同性戀權利等置于核心議程,對能力危機、政治冷漠等根本問題卻不聞不問,淪為本末倒置的“偽激進”主(28)〔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右翼民粹主義要立足于本土主流大眾文化,對此進行反制。

第三,恢復自由資本時代的社會主體和生活方式?!捌矫裰髁x的根本是維護小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這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被普遍視為公民美德的必要基礎。(29)〔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9,41,3,51,59,7、12,67、130-142,68頁。小資產(chǎn)階級是19世紀自由資本時代的社會主導階層。拉什將這個以自主性、公民美德、社區(qū)精神著稱,堪稱美國市民社會原型的中下階層作為右翼民粹主義的載體,希望推動其復興、重塑美國的社會機體,“當世間的男男女女不是靠政府而是在朋友和鄰里的幫助下為自己謀利時,民主才能真正實現(xiàn)”(30)〔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4頁。。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進入阿蘭·沃爾夫稱為“政治右轉(zhuǎn)、文化左行”的時期(31)James Davison Hunter and Alan Wolfe,Is There A Culture War?A Dialogue on Values and American Public Life,Washington,D.C:Pew Research Center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06,p.55.:在經(jīng)濟領域,新保守主義市場化改革因應經(jīng)濟全球化的趨勢迅速展開,一批國際化資本家應運而生,以全球市場為導向競爭、逐利,沖擊了本土中下層的利益;而在社會領域,自由化進程穩(wěn)步推進,并日益占據(jù)主導地位(32)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505-507.,威脅到一部分觀念保守的中下層所捍衛(wèi)的主流價值觀。拉什站在身受經(jīng)濟與文化雙重打擊的本土中下層立場上,將經(jīng)濟激進主義與社會保守主義糅合為一套以道德為中心的社會改造方案:機會平等的生產(chǎn)條件、公開平等的對話機制、個體獨立和生產(chǎn)主義、社區(qū)互助與多元社群文化、宗教虔信和道德自律等等,抵制經(jīng)濟保守化導致的兩極分化和社會自由化帶來的主流文化邊緣化的趨勢。

總體上看,兩位學者在各自的學術視野下,對民粹主義作出了截然不同的歷史評價:霍夫施塔特秉承現(xiàn)實的改良思維,將民粹主義視為非理性的歷史失誤,體現(xiàn)了民主化進程中的危機和病灶;拉什在眼光向下的保守傾向下,將扎根地方、立足本土主流價值的右翼民粹主義當作針對當前病癥的解毒良藥。

二、社會批判中的分歧與交錯

兩位學者對民粹主義的看法依托于各自的思想體系。在與民粹主義相關的社會運動、社會結構、制度環(huán)境,乃至更根本的現(xiàn)代性問題上,二者的觀點時常相悖,但也有交叉。

(一)對社會結構與體制運行的不同判斷

霍夫施塔特與拉什對民粹主義的歧見直接來自對民眾運動的認知差異。霍夫施塔特注意到民眾運動蘊藏著影響歷史進程的強大力量,因而格外關注其中的非理性成分和反自由、反進步的危險傾向,冒著犯眾怒的風險提出批判(33)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refatory note,p.vii.;而拉什則看到民眾運動的虛弱,認為美國的民眾運動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指導和成熟的斗爭策略,分裂短視,難當大任(34)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pp.5-8.,民主化的真正問題是民眾力量太弱,而非太強。

對民眾運動的態(tài)度與兩人對社會結構的理解有關?;舴蚴┧卣J為農(nóng)場主階層的衰落是現(xiàn)代化的必然趨勢,其民粹心態(tài)的癥結在于未能調(diào)適自身的角色沖突以適應時代:作為卷入商品化進程的市場主體,這個階層承擔著“硬的商人角色”,講求實際,參與改良,而作為一家之長的社會主體,這個階層代表“軟的農(nóng)村傳統(tǒng)”,保守懦弱、感性沖動(35)〔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43-44、99頁。。社會的發(fā)展要求農(nóng)民順應歷史趨勢向前走,對抗潮流是反理性的表現(xiàn);拉什承認小生產(chǎn)者階層必將衰落,但認為其社群主義的生活方式、自我改善的工作觀和質(zhì)樸的人格情感具有超越時代的價值,在社區(qū)解體、自戀主義盛行的現(xiàn)代社會,應該保有一席之地(36)Christopher Lasch,“A Reply to Jeffrey Isaac”,Salmagundi,1992,93,p.100;〔美〕克里斯多夫·拉斯奇:《自戀主義文化》,陳紅雯、呂明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第1-4章。。民粹傳統(tǒng)的衰落是現(xiàn)代社會結構失衡、理性化走過頭的征兆,右翼民粹主義復興正是對此的糾正。

在更深的層次上,兩者的差異體現(xiàn)了對體制運行現(xiàn)狀的不同判斷?;舴蚴┧貙ΜF(xiàn)行體制大體上是樂觀和認可的:對資本主義經(jīng)濟,他抱有現(xiàn)實主義的接受態(tài)度,承認工業(yè)化、城市化、壟斷的必要性,也肯定消費經(jīng)濟的價值(37)〔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143、255頁。;對政治體制,他贊許羅斯福新政的“試驗精神”和“在健全的工作秩序中對一種經(jīng)濟實行民主化”的改良做(38)〔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143、255頁。;在社會層面,他主張開放多元,“使不同風格的智慧人生成為可能”(39)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432.。對于期待漸進改良、社會進步的霍夫施塔特來說,民粹主義那種訴諸舊的個人主義秩序和半虛構、半過時的道德理想的反體制運動只能制造問題,不能解決問題。拉什相對悲觀,現(xiàn)實秩序在其筆下是一番退化景象:消費主義甚囂塵上,家庭衰敗,社區(qū)衰退,道德淪落,問題的癥結就在于“巨型公司以及為之服務的官僚國家的興起削弱了人們的自信與日常生活的能力”(40)〔美〕克里斯多夫·拉斯奇:《自戀主義文化》,陳紅雯、呂明譯,第247頁。。他不糾結于右翼民粹主義真實的歷史形態(tài),只將其作為一套為現(xiàn)實問題量身定制的社會改良方案的代稱。

(二)兩種思想體系下的不同批判尺度

進一步看,二者對民粹主義的不同論斷基于兩種思想體系下不同的批判尺度:霍夫施塔特作為二戰(zhàn)后美國史學界“共識論”學派中自由派的代表,以理性化為標尺進行社會批判;而拉什放棄了自由主義、激進左翼的方案而保留其目標,在社會保守主義的道德維度下進行后期的社會反思。

霍夫施塔特具有先天的理性氣質(zhì)。他早年曾加入美國共產(chǎn)黨,但與同時代左翼青年不同的是,其動機是追求更好制度的“責任感”而非激情驅(qū)動(41)“Hofstadter to Harvey Swados”,January 20,April 30,1938.轉(zhuǎn)引自:Eric Foner,Who Owns History?Rethinking the Past in a Changing World,New York:Hill and Wang,2002,p.27。。他的社會批判專注于美國社會進程的非理性表現(xiàn),“為理解非理性政治塑造一個國家的力量提供了獨特的視角”(42)David S.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pp.142,194.。對于極端保守派,他高度警惕,其作品中“關于美國政治文化的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主要來自對極右翼的“恐懼、憤怒或幻想(43)David S.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pp.142,194.;對于溫和保守派,他反感其對體制的馴順和對美國傳統(tǒng)的溢美(44)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 New York: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2012,pp.448-449.,這是促使他反思民粹傳統(tǒng)的原因之一;對于自由主義,他身在其中但不受其束縛,持有一種圈內(nèi)人的嚴格自省。在學術創(chuàng)作早期,霍夫施塔特“從內(nèi)部冷酷無情地批評”自由主義(45)Benjamin Serby,“The Dialectical Liberalism of Richard Hofstadter”,Society,2018,55,p.143.,質(zhì)疑羅斯福新政“缺乏方向感”(46)〔美〕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美國的政治傳統(tǒng)及其締造者》,崔永祿、王忠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第314頁。。在二戰(zhàn)結束時所寫的一篇未刊論文中,他直指新政自由主義缺乏清晰的理論指導,來克制內(nèi)在的集權傾向和應對國內(nèi)外事務時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動向(47)Anne M.Kornhauser,“Richard Hofstadter’s Liberalism Problem”,Society,2018,55,p.147.。在政治傾向逐漸轉(zhuǎn)向溫和后,他的自我審視的嚴苛標準始終如一。對自由派受制于平等觀念而未能深入推進社會反思不滿,試圖展示其應有的反思力度,是霍夫施塔特批判民粹主義的另一個原因。

拉什的學術生涯延伸到20世紀90年代初,他目睹了二戰(zhàn)后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盛衰交替,問題意識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他后期的思想有一個隱含前提:政治和經(jīng)濟領域的改革走到盡頭了,新政自由主義與新保守主義的辯論不過是有話語權者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來回拉鋸”、了無新意(48)〔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70-71頁。。右翼民粹主義是作為超越黨派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兩分法之外的“第三條道路”被提出的。對于自由主義,拉什與霍夫施塔特一樣,是一位“尖銳的、有時甚至殘忍的批評家”(49)Jon K.Lauck,“Christopher Lasch and Prairie Populism”,Great Plains Quarterly,2012,32(3),p.183.。他著重批判自由主義的三種傾向:一是用政府干預代替社會自治的控制論傾向。干預理念帶來的不是解放的哲學,而是控制的藍圖(50)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p.10.,一個試圖組織一切的政府什么都組織不了,只能使家庭和社區(qū)遭到破壞(51)〔美〕克里斯多夫·拉斯奇:《自戀主義文化》,陳紅雯、呂明譯,第243頁。。二是對道德的淡漠。他批判凱恩斯主義對道德原則的悲觀和放棄(52)Christopher Lasch,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72-77,38,507.,認為自由主義助長了消費主義的泛濫和中產(chǎn)階級的自我沉溺(53)Jon K.Lauck,“Christopher Lasch and Prairie Populism”,Great Plains Quarterly,2012,32(3),p.188.。對于當今的社會衰敗和道德危機,經(jīng)濟保守主義是始作俑者,自由主義是共謀。三是社會議程的偏斜?!白杂芍髁x者以一種上層階級的腔調(diào)為受壓迫者辯護。他們幫助黑人、婦女、同性戀者以及其他法律歧視的受害者的善意努力具有家長式作風(54)Christopher Lasch,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72-77,38,507.,導致自由派陣營分裂、新保守主義借勢崛起。這三點批判正對應著右翼民粹主義的三個支點:社會自治、道德基礎、反對身份政治。這種道德立場也構成拉什對左派和保守派的批判尺度:新左派背離了左派傳統(tǒng),玩世不恭、極端自我、奉行無政府主義,并且與自由主義一樣熱衷于通過不民主地掌握文化權力來推進片面的社會議程(55)Jeffrey Isaac,“Modernity and Progress:An Exchange (I.On Christopher Lasch)”,Salmagundi,Winter 1992,93,p.85.;經(jīng)濟保守主義者代表大資本利益,“挪用”右翼民粹主義的話語利用民(56)Christopher Lasch,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72-77,38,507.,要對經(jīng)濟不平等和消費主義泛濫負責;社會保守主義者“看到了問題但沒能給出讓人信服的解釋和解決方案”(57)〔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33頁。。在此,拉什的右翼民粹主義表現(xiàn)為一種在保守派的社會道德中扎根,竭力向自由派和左派的經(jīng)濟平等伸展枝葉的扭曲存在。

(三)兩種發(fā)展觀的不同指向

更具決定性影響的是發(fā)展觀的差異?;舴蚴┧爻钟幸远嘣髁x為基礎的進步史觀,認為社會發(fā)展趨向多元化格局,多元沖突推動歷史進步。他批判主流史學的一元論傾向。一是進步主義史學的社會沖突一元論和經(jīng)濟決定論。沃農(nóng)·帕靈頓以貴族派與勞苦大眾之間的深深裂痕和持續(xù)沖突(58)Richard Hofstadter,TheProgressive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pp.437,454,462,454,463.,作為社會矛盾的惟一歷史解釋,過于單??;查爾斯·比爾德關于城市精英顛覆農(nóng)業(yè)民主秩序的“準民粹主義聲明”,忽略了整個事件的復雜性(59)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弗里德里希·特納將西部視為美國民主和美國特性原發(fā)地的邊疆假說,包含著“對美國人種族血統(tǒng)的暗示”,尤其值得警(60)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二是共識論史學的社會形態(tài)一元論?!白鳛橐惶籽笱笞缘玫钠毡榛碚摗保鼪]有看到或不承認沖突存(61)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無視歷史的多元性與復雜性?;舴蚴┧貙纱笾髁魇穼W派都忽略了滲透在美國生活中的種族、人種、宗教和道德沖突表示震(62)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贊賞戰(zhàn)后新史學在這方面的突破。面對多元沖突,他呼吁“禮讓”與共存。“一種更微妙、更無形但至關重要的道德共識,我稱之為禮讓(comity)。禮讓在一個社會中存在的程度是那些參與其競爭利益的人對彼此懷有最基本的尊重。(63)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政治理念上,自由派與保守派保持“相互批判”,避免“雙方的人都為自己的知識地位過分自滿”(64)〔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10頁。;在學術領域維持健康的復雜性,進步史學與共識論史學達成和解,“受各自辯證法的約束(65)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他本人后期的歷史觀就是對沖突論和共識論的融合與超越。

在多元進步史觀下,霍夫施塔特對社會發(fā)展抱有樂觀透達的態(tài)度,“渴望擁抱未來而不是紀念過去(66)David 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p.199-200,197,xiv.。他歡迎舊傳統(tǒng)的湮滅,期待新體制的創(chuàng)生,反對“津津于后顧而不思前瞻”的消極心態(tài)(67)〔美〕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美國政治傳統(tǒng)及其締造者》,崔永祿、王忠和譯,導言,第1頁。,主張摒棄對民族懷舊的虔誠,直面前人留下的難題(68)Benjamin Serby,“The Dialectical Liberalism of Richard Hofstadter”,Society,2018,55,p.142.。在新左派運動的高潮中,他雖然不贊成激進學生的破壞性做法,但拒絕公開反對學生,甚至在1968年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事件后自我反思,承認反對者對自己民粹主義研究的批評是正確的(69)Jon Wiener,“Why Richard Hofstadter Is Still Worth Reading but Not for the Reasons the Critics Have in Mind”,https://historynewsnetwork.org/article/30629/,2021年8月6日。。擁護多元、支持進步是霍夫施塔特用以衡量理性化程度的標準,民粹主義那種簡單極端、靜止懷舊的發(fā)展觀,在其眼中自然是反理性的代表。

拉什表現(xiàn)出堅定的反多元主義和反進化論立場。反多元主義主要指向文化領域。在他看來,“20世紀60年代以來震動美國的文化斗爭,更準確地說其實是某種形式的階級斗爭”(70)〔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2-13、11、177頁。。而新左派及其“后學”文化左派卻舍本逐末,其倡導的多元文化主義不但以文化民主的表象掩蓋了而非解決了問題,而且“使懷有敵意的少數(shù)族群沉浸于一種無法用理性討論的信仰中(71)〔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2-13、11、177頁。。因此,右翼民粹主義必須著力推動文化“一元論”,凸顯本土主流文化。

拉什也明確反對進化論。他“拒絕將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作為現(xiàn)代進步觀念的基礎”(72)Thomas Bender,“The Historian as Public Moralist:The Case of Christopher Lasch”,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2012,9(3),p.741.,批判經(jīng)典現(xiàn)代化理論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兩分法(73)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167;82-84,114;373.,被稱為20世紀晚期“美國的盧梭”(74)Ronald Beiner,Philosophy in a Time of Lost Spirit:Essays on Contemporary Theory,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7,p.139.。晚年的拉什總結出一個能夠解釋各種主義遭受挫敗的總根源——對進步的執(zhí)念。保守派的懷舊與自由派的樂觀“是一體兩面的共謀產(chǎn)物”(75)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1332.,都建立在傳統(tǒng)=落后、現(xiàn)代=進步的兩分法和進化論思維之上,前者認為傳統(tǒng)只存在于永遠失去的過去,結果陷入了“勇氣危機”,放棄努力,徒勞哀(76)〔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2-13、11、177頁。;后者相信“生產(chǎn)力的擴張能夠無限期地繼續(xù)下去”,社會公正能夠自動實現(xiàn),最終因?qū)Πl(fā)展的艱巨性缺乏心理準備而遭遇幻(77)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167;82-84,114;373.,被稱為20世紀晚期“美國的盧梭”(78)Ronald Beiner,Philosophy in a Time of Lost Spirit:Essays on Contemporary Theory,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7,p.139.,墮入信心危機,“變得憤世嫉俗、痛苦和怨恨(79)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167;82-84,114;373.,被稱為20世紀晚期“美國的盧梭”(80)Ronald Beiner,Philosophy in a Time of Lost Spirit:Essays on Contemporary Theory,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7,p.139.。更好的選擇是“希望”,即相信進步的可能性而非必然性,爭取改進但不強求結果,“堅持聲稱生活的美好但并不否認那種足以令人失望的跡象(81)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1332.。

綜上,兩位學者對民粹主義的看法根植于對現(xiàn)代社會的認知,其立場迎面相撞:霍夫施塔特對理性化和社會進步抱有堅定信念,期待建立以理性個體為基礎的寬容多元的社會,以自由派文化精英的憂患意識審視社會發(fā)展的干擾項,比如民粹主義;而拉什強調(diào)理性有局限、進步有邊界,向往以有活力的社區(qū)和主流文化為支撐的道德生活,認為在進化論思維驅(qū)動下隨意丟棄寶貴傳統(tǒng),比如民粹主義,才是現(xiàn)代社會最大的問題;前者是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憂心忡忡地發(fā)掘危險傾向,但支持現(xiàn)代性,對“人類的溫暖感和技術上的潛力”抱有信心(82)〔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272頁。,后者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開明接納人性的缺陷與社會的不完美,但思想底色是沉重的現(xiàn)代性憂思。

但與此同時,他們的思想又因各自的雜糅性而產(chǎn)生了一系列“交叉點”:霍夫施塔特承認保守派倡導的資本與市場,認可激進派對社會平等的追求,以具有保守色彩的精英主義姿態(tài),追求自由派社會進步的目標;拉什認同保守派的有限理性、自由資本的前提,保留了激進派社會經(jīng)濟平等的目標,試圖通過富于自由派非暴力色彩的平等公開對話,達到社會保守派的社會自治和道德規(guī)范。

三、思想底層的同構與互補

霍夫施塔特與拉什都專注于社會批判,前者長于諷刺,后者以嚴厲著稱,但二者彼此間從未正面交鋒?;舴蚴┧匕荨⒐膭罾驳奶魬?zhàn),而拉什論及霍夫施塔特時表述委婉克制,甚至稱其“在很多方面一直是我思想領域的主導者”(83)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p.1317,1315.。這里有私交的成分(84)霍夫施塔特與拉什有師生之誼,拉什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期間,曾為同系任教的霍夫施塔特擔任過半年科研助手,參與其主持的課題,此后一直保持學術聯(lián)系。,也有學術淵源的緣由(85)兩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吸收了馬克思和馬克斯·韋伯的理論,并受美國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的深刻影響。,但恐怕與兩人在民主、理性、道德、傳統(tǒng)、進步等基本問題上的同構性和互補性關系更大。

(一)民粹與民主

霍夫施塔特經(jīng)常受到的一個指責是他對民粹主義批判過甚,對民眾過于苛刻。這主要是由于他經(jīng)常將“過度闡釋”當作引發(fā)讀者關注的“創(chuàng)造性的策略”(86)David S.Brown,Richard Hofstadter: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p.144.,而其思想的另一面卻被讀者忽略。實際上,他也將理性批判的目光瞄準上層,尖銳地批判共和黨極右翼資本家與政客的非理性(87)Richard Hofstadter,“The Paranoid Style in American Politics:An Essay”,in Sean Wilentz,ed.,Richard Hofstadter,pp.521-524.;而他在對民粹運動的嚴苛批判中,寄托著深切的同情:“批評是一種內(nèi)省”,“旨在指出這一傳統(tǒng)的局限,使它擺脫傷感以及自滿的情緒——簡言之,即是執(zhí)行它的反對者所逃避的,只能由它的支持者擔負的任務”(88)〔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9-11、274頁。。這種對民眾深沉而隱晦的情感、對民主化命運與道路的憂患,正是霍夫施塔特學術動力的來源。

拉什遭遇的嚴厲責難是:對民主沒有給予嚴肅關注(89)Jeffrey Isaac,“Modernity and Progress:An Exchange (I.On Christopher Lasch)”,Salmagundi,Winter 1992,93,p.91.。其實,自稱右翼民粹主義者的拉什,并沒有盲目的大眾崇拜情結。他很清楚民粹主義的局限,“我無意于將下層中產(chǎn)階級文化的狹隘性與地方性最小化,我也不否認它產(chǎn)生了種族主義、本土主義、反智主義,以及自由主義批評家們頻繁引證的所有其他邪惡?!?90)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17,24.拉什是從另外的角度思考問題的。在他看來,當今民主制的關鍵威脅不是“外患”,而是“內(nèi)憂”,即自身的運行方式,“海外極權主義或集體主義運動對民主的威脅少于來自民主內(nèi)部的對自身心理、文化、精神基礎的腐蝕”(91)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p.17,24.。民主的問題要用民主的方式來解決,“民主應該是解決問題的一部分(92)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p.1317,1315.。右翼民粹主義“代表著質(zhì)樸的行為方式和平凡、直截了當?shù)恼f話方式”,是“民主的真實聲音”(93)〔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78頁。,也是目前能找到的維護民主良性運行的更好方法。

關于民主制,兩人有兩個基本共識:一是重視個體責任。霍夫施塔特強調(diào)民眾要尊重智識,自我改進;拉什提出民眾應遵守社會規(guī)范,重塑道德根基。兩者從理性自律與道德自律的不同層面對民主制下的個體提出要求。二是承認體制內(nèi)的個體行動與流動空間。兩人都不否認現(xiàn)行體制存在層級性和流動阻礙,但又都認為體制內(nèi)的個人具有突破結構障礙的能動性?;舴蚴┧貙α_斯福新政“實驗”的肯定、對民粹主義運動“地位革命”論的診斷,拉什的“希望論”發(fā)展觀和對20世紀初激進知識分子“社會異鄉(xiāng)人”的改革動機分析(94)指進步主義時代的轉(zhuǎn)型社會沒有給這些知識分子留出位置,使其自我感覺無處置身,思想發(fā)生激進變化。Christopher Lasch,The New Radicalism in America:The Intellectual as a Social Type (1889—1963),New York:Vintage Books,1967,p.101.,都說明二者對個體心理和個人行動的重視,人是能動的,體制可改良。

根本而言,在兩人苛刻的批判背后,都是對民主體制的深刻認同。這種認同感在霍夫施塔特的作品中既有直接的感性流露:“經(jīng)過了集中營、紐倫堡法令,格爾尼卡轟炸以及莫斯科審訊,美國的任何東西看起來都是清新的,充滿希望的(95)〔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9-11、274頁。;也有間接的理論表達,比如他對新左派知識分子拒絕與政權合作的明確反對。他認為,新左派為自身文化精英身份與其平等主義政治理念之間的矛盾而深感愧疚(96)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16-418,393,407-409,419,429.,因而對體制采取了矯枉過正的決絕態(tài)度,“認為疏離是他們惟一可采用的、適合而高貴的立場”(97)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16-418,393,407-409,419,429.。但這種“疏離崇拜(98)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16-418,393,407-409,419,429.的本質(zhì)是逃避主義,“最終只是在尋找一個‘位置’或一種姿勢(99)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16-418,393,407-409,419,429.,沒有真正擔負起知識分子的社會責(100)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16-418,393,407-409,419,429.。拉什經(jīng)歷了大半生的思想巡回,最終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在社會道德領域,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放棄了經(jīng)濟、政治改造的和解。他曾自述:“如果我似乎花了很多時間攻擊自由主義和左翼,那么這應該更多地被視為一種尊重,而不是排斥?!?101)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p.1311,1332,1326.在早年思想激進的時期,拉什就呼吁要改革不要顛覆(102)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28.,“即使在我們有缺陷的民主制度下,基本的自由依然存在。如果連這些都被摧毀,自由派和激進派將一起倒下”(103)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pp.203-204,65.。他與霍夫施塔特一樣反對“疏離政治”,即反對以是否“愿意將自己的身體置于危險之中來衡量”行動的價,認為有缺陷的民主可堪改造、值得保留。

(二)理性與道德

霍夫施塔特倡導理性化,體制改良、群體行動都要與理性合拍,而拉什看似反理性,但理性的標準隱身在其思想前提中。他一直強調(diào)“理性人”和“更溫和、更務實的政治觀點的重要性”(104)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pp.203-204,65.,批判階級統(tǒng)治的非理性(105)〔美〕克里斯多夫·拉斯奇:《自戀主義文化》,陳紅雯、呂明譯,第32頁。。拉什將知識分子界定為既以思想為業(yè)又以之為樂,能夠客觀評論社會的人(106)Christopher Lasch,New Radicalism in America,Introduction,p.ix.,這與霍夫施塔特對智識的理解異曲同工。二者都抵制反智主義,對反智主義的緣起也存在共識?;舴蚴┧胤治隽朔粗侵髁x的四個來源:宗教反智主義,指宗教的情感至上和反理性主義傾向;政治反智主義,即憑借道德優(yōu)勢采取政治行動的民粹主義;商業(yè)反智主義,指直接經(jīng)驗和技術實用主義對智識的蔑視;教育中的反智主義,比如以大眾化、實用化標準取代專業(yè)標準和學術訓練的進步主義教育(107)也有學者將霍夫施塔特的反智主義概括為三種類型:反理性主義、反精英主義和不思考的工具主義。Daniel Rigney,“Three Kinds of Anti-intellectualism:Rethinking Hofstadter”,Sociological Inquiry,1991,61(4),pp.434-447.。拉什也提出過三條反智路徑:一是“思維的操控性習慣”,指激進派知識分子幻想依靠計劃和管控解決社會文化問題的另類反智主義(108)參見Christopher Lasch,The New Radicalism in America,chap.9;Robert B.Westbrook,“Christopher Lasch,The New Radicalism,and the Vocation of Intellectuals”,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1995,23(1),p.187。;二是多元文化主義的濫用,在教育領域表現(xiàn)為以直接經(jīng)驗和相對主義的多元文化代替經(jīng)典文化和實實在在的知識普及(109)〔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32-137、11、59頁。;三是意識形態(tài)的泛化,將“知識等同于意識形態(tài)(110)〔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32-137、11、59頁。,導致固執(zhí)己見,“喪失了自我批評的能力,而這種能力的衰退正是知識傳統(tǒng)行將滅亡的最確鑿的標志”(111)〔美〕克里斯托弗·拉希:《精英的反叛》,李丹莉、劉爽譯,第132-137、11、59頁。??梢姡叨颊J為技術實用主義、民主原則的泛化和自由主義教育有損于理性的發(fā)展。

綜合來看,霍夫施塔特對道德的警覺并非反道德,而是試圖“減緩”美國自由主義史上“最根本和最長久的錯誤”——間發(fā)的道德沖突(117)〔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8、11頁。;拉什對理性的敵意也不同于反理性,只是對理性的擴張能力過度敏感,擔心其越界?;舴蚴┧鼐枳鳛槔硇粤枧罢叩牡赖?,拉什批判作為道德替代品的理性,二者共同的潛臺詞是:理性與道德理應各司其職,互不侵犯。

(三)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

霍夫施塔特的反傳統(tǒng),反對的主要是將傳統(tǒng)神圣化的自滿心態(tài),對于美國自由傳統(tǒng)本身是肯定的。其早期作品《美國政治傳統(tǒng)及其締造者》雖然以譏誚的口吻表達了“大膽的激進主義”,卻從反面證實了保守派共識論的主張:美國各政黨和政治派別之間存在基本共性(118)Jon Wiener,“Why Richard Hofstadter Is Still Worth Reading but Not for the Reasons the Critics Have in Mind”,2021年8月5日,https://historynewsnetwork.org/article/30629/,2021月8月6日。,對財產(chǎn)權、經(jīng)濟個人主義和自由競爭有著共同的信仰(119)Benjamin Serby,“The Dialectical Liberalism of Richard Hofstadter”,Society,2018,55,p.142.,其基礎就是美國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霍夫施塔特理想中的自由主義,是一個既有重心又能發(fā)展的體系(120)美國學術界對霍夫施塔特的自由主義觀有不同看法,有學者認為他同時接納古典自由主義和新政自由主義,但未理順二者的矛盾關系,參見Benjamin Serby,“Dialectical Liberalism of Richard Hofstadter”,Society,2018,55,pp.142-145;有學者主張他只接受新政自由主義,參見Anne M.Kornhauser,“Richard Hofstadter’s Liberalism Problem”,Society,2018,55,pp.146-152。本文認為霍夫施塔特對兩種自由主義持和解態(tài)度,且有明確定位:古典自由主義提供了制度根基,新政自由主義帶來了突破變革。,因而他對傳統(tǒng)抱有矛盾猶疑的態(tài)度:既擔心過度尊崇傳統(tǒng)會妨礙必要的體制調(diào)整,又擔心變革走得太遠,使“自由主義所有口號和技巧……轉(zhuǎn)化為非自由主義的目的”(121)Benjamin Serby,“The Dialectical Liberalism of Richard Hofstadter”,Society,2018,55,p.143.。而拉什推崇傳統(tǒng),是基于現(xiàn)實的考量,試圖在自由派和保守派之外另起爐灶,信仰、情感和道德的力量填補兩派共同造成的“情感和精神的匱乏”(122)Christopher Lasch,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 pp.371,532.。他的“傳統(tǒng)”經(jīng)過嚴格篩選,意在“從過去的民眾激進主義,以及更普遍的道德家們對進步、啟蒙和無限雄心的廣泛批判中找到很多的道德靈感(123)Christopher Lasch,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 pp.371,532.。

兩者的思想傾向與兩種在美國由來已久、相互制約的政治傳統(tǒng)——對多數(shù)人暴政的警覺和樸素自信的大眾情結——遙相呼應。這兩種傳統(tǒng)最初表現(xiàn)在聯(lián)邦黨人和杰斐遜的對立中,歷經(jīng)百余年的民主化和工業(yè)化,濾掉了過時的階級偏見和反工業(yè)化成分,在霍夫施塔特與拉什關于民粹主義的對峙中轉(zhuǎn)化為一對新的制衡關系:對普選制度下民主質(zhì)量和個體理性的關注與對全球化、后工業(yè)化時代民主動力和道德基礎的擔憂。二者盡管指向不同,但肯定底層傳統(tǒng)、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

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是兩人最明顯的共性。社會批判縱貫霍夫施塔特的整個學術生涯,從開國元勛到普通民眾,無一不納入批判視野;拉什慣于逆潮流而動:生長于中西部進步傳統(tǒng)和新政時代,卻終生批評進步主義和自由主義,極右思潮泛濫之際左轉(zhuǎn),新左派運動勃興時右傾,新保守主義得勢后拒絕保守主義。社會批判成就了兩人的洞察力、預見性和超越時代的影響力。如果說霍夫施塔特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于“將對美國政治陰暗面的焦慮與對傳統(tǒng)智慧的懷疑態(tài)度結合在一起”(124)Jon Wiener,“Why Richard Hofstadter Is Still Worth Reading but Not for the Reasons the Critics Have in Mind”,2021年8月5日,https://historynewsnetwork.org/article/30629/,2021年8月6日。,那么拉什則將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的焦慮與“對傳統(tǒng)智慧的轉(zhuǎn)化再利用”合二為一。

(四)啟蒙、進步與多元主義

社會啟蒙是霍夫施塔特與拉什共同的主張。兩人都相信思想的力量,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貢獻思想,而不是直接卷入政治(125)Thomas Bender,“The Historian as Public Moralist:The Case of Christopher Lasch”,Modern IntellectualHistory,2012,9(3),pp.734-735.。但霍夫施塔特希望知識分子發(fā)揮“引領”和“立異”功能,強調(diào)社會對知識分子的尊重(126)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30,404.;而拉什強調(diào)知識分子要主動與社會連接,“以一種有人會聽到的方式來寫作”(127)Casey Blake and Christopher Phelps,“History as Social Criticism:Conversations with Christopher Lasch”,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94,80 (4),pp.1320-1325.。徹底的制度變革需要知識階層的社會啟蒙與大眾社會運動的深度結合(128)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pp.58-59,40-43.。

對于啟蒙的共同信念揭示了二者發(fā)展觀的共同點?;舴蚴┧貙v史多樣性、復雜性的重視使其進化論保持了溫和色調(diào)。他對社會進化持謹慎態(tài)度,對進步的風險代價理解頗深,不認可特納那種“著迷于將文明的發(fā)展劃分為一系列不同的進化階段,……社會發(fā)展的各個階段以一種清晰的模式出現(xiàn)和重復”的線性進化論(129)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p.51.,認為“在處理人、社會習俗和政治道德事務方面,這種永恒和絕對追求的弊端很快就暴露無遺”(130)〔美〕理查德·霍夫斯達特:《改革時代——美國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譯,第12頁。,這與拉什的思路高度一致。而拉什反對的實際上也是線性進化論。他否認對自己“不加選擇地拒絕進步本身的可能及現(xiàn)實”的指責(131)Jeffrey Isaac,“Modernity and Progress:An Exchange (I.On Christopher Lasch)”,Salmagundi,Winter 1992,93,p.86.,明確承認社會進步的可能性,比如美國的社會平等化議程已取得重大進展,多數(shù)美國人已不是種族主義者,這與溫和自由主義的代表阿蘭·沃爾夫的看法一致(132)Alan Wolfe,One Nation,After All,New York:Viking,1998,p.16.。他的希望論發(fā)展觀也留有進步主義的印記。

在社會觀念日趨自由化的背景下,拉什對文化多元主義的非議顯得格外“右傾”,但客觀來講,他反對的不是多元主義本身,而是其過激傾向。拉什主要針對新左派的文化多元主義,認為過分抬高邊緣群體亞文化恰恰剝奪了文化多元性和選擇權,抵制特殊的多元化,才能恢復真正的多元化。這與霍夫施塔特反對將反智行為當作民主化動力、“錯把從周圍看到的更蒼白、更無效的智識表現(xiàn)當成智識本身(133)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430,404.的說法不謀而合。拉什曾嚴厲批評美國社會運動的“宗派主義和邊緣性”,呼吁民眾運動保持包容性和普世性(134)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 pp.58-59,40-43.,還支持溫和民權運動,稱贊馬丁·路德·金為“自由主義最后的英雄”(135)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Progress and Its Critics,p.392.。拉什獲得的學術評價高度分化:理查德·羅蒂始終將其歸為極左派的代表(136)〔美〕理查德·羅蒂:《筑就我們的國家:20世紀美國左派思想》,黃宗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3-44頁。,斯蒂芬·霍爾姆斯視之為反自由主義的保守派(137)參見〔美〕斯蒂芬·霍爾姆斯:《反自由主義剖析》,曦中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五章。;左翼評論家警告讀者提防其“法西斯吸引力”,右翼批判其“頑固不化的社會民主主義者”的“生態(tài)焦慮”和對資本主義的攻擊(138)Christopher Lasch,“A Reply to Jeffrey Isaac”,Salmagundi,Winter 1992,93,pp.98-99.,這說明其思想本身就具有復雜性和多元性。

(五)互詰與互補

兩位學者的思想各有洞見和悖謬,對于彼此理論和邏輯層面的盲區(qū),客觀上能夠相互質(zhì)疑并互補。

理性化和文化精英主義導致的理解局限是霍夫施塔特民粹主義研究的一大缺陷。他對反智主義的界定最初力求嚴謹,將獨立思考和批判性作為智識形成的前提,指出智識不同于知識,知識分子并非必然擁有智識。但論述展開后,這一區(qū)分逐步淡化,對知識分子的敵意基本等同于反智主義。這為他的論證帶來了邏輯困難。比如,他一面批判進步派具有道德本位的民粹傾向,一面指責其對手反改革派頑固反智(139)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pp.186-188.。那么在這兩股主導當時歷史的對抗性力量中,誰是智識的代表?他認同壟斷資本的崛起是歷史趨勢,但推動這一趨勢的恰恰是“反智”的商人們。如果智識缺位無礙于社會發(fā)展,這是否意味著智識并沒有多么重要?這顯然不是霍夫施塔特想要的結論。問題的關鍵是:智識的標準是什么?主體是誰?霍夫施塔特的答案是:智識來自對理性的尊重,尤其表現(xiàn)為對知識分子的尊重。

拉什的切身經(jīng)歷直擊了這一理論的盲區(qū):這位自封的右翼民粹主義者、受霍夫施塔特賞識的知識分子,是智識的還是反智的?此外,如果“美國確實存在一個可辨識的民粹主義知識分子傳統(tǒng)”(140)Daniel Rigney,“Three Kinds of Anti-intellectualism:Rethinking Hofstadter”,Sociological Inquiry,1991,61(4),p.442.,這一類知識分子是智識的還是反智的?進而,智識是否可能存在于知識分子甚至嚴格意義上的智識分子的對立面中?拉什提供了另外的思路:反智主義只為理解美國知識分子與社會的緊張關系提供了一半解釋,另一半解釋在于知識分子的自我感覺:他們對于自身作為一個團體所遭受的攻擊過分敏感了(141)Christopher Lasch,New Radicalism in America,Induction,pp.x;x,xi.,而這又是社區(qū)傳統(tǒng)衰落、社會共同感式微、各種自治文化彼此割裂的產(chǎn)(142)Christopher Lasch,New Radicalism in America,Induction,pp.x;x,xi.。拉什的這一看法擁有來自左右兩派的支持:左翼激進派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提到過環(huán)境的控制性對知識分子智識基礎的威脅(143)〔美〕C.賴特·米爾斯:《白領——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楊小東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5頁。,保守派學者托馬斯·索維爾認為知識分子的某些思維特征使其可能開出完全錯誤的社會治理藥方(144)參見〔美〕托馬斯·索維爾:《知識分子與社會》,張亞月、梁興國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四章。。拉什還提出,智識具有非理性的來源。對基層生活經(jīng)驗、民眾思想狀態(tài)與精神情感的把握和共情,開放輿論環(huán)境中各方觀點的公開爭鳴,都可以促成智識,民粹主義本身也可以成為一種平衡社會發(fā)展的智識。

拉什的困境,首先來自過度批判帶來的解構性。他終其一生與各種流行思潮作戰(zhàn)(145)Christopher Lasch,The Agony of the American Left,p.138;Christopher Lasch,The World of Nations,New York:Random House,Inc.,1973,p.194;Christopher Lasch,Haven in a Heartless World:The Family Besieged,New York:Basic Books,Inc.,1977,p.4.,一系列批判之后,失去了自身的立論基礎。右翼民粹主義只承諾了一個面向下層、重塑傳統(tǒng)的大原則,但具體包括哪些內(nèi)容、如何落實則付之闕如,可能的路徑已被他自己提前否定了。其次是道德闡釋的模糊性和理想化。拉什大致提出過兩個建設性思路:一是開放對話機制,但這更像是為他認為處于弱勢的本土主流文化尋找一個自信發(fā)聲的理由。根據(jù)霍夫施塔特對民粹主義的研究,當大眾處于非理性狀態(tài)時,公開對話如何確保消除偏見、達成共識?他提供不了答案。二是以19世紀本土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為參照,重建社會體系。而霍夫施塔特提示,大眾并非天然正確,道德也不止一種形態(tài)。應該采用哪種道德?又如何證明其合理性?此外,霍夫施塔特的分析還凸顯了拉什所看重的道德載體的非道德性:19世紀農(nóng)場主集團本身也有市場投機性,民粹主義中包含強烈個人主義傾向(146)Jon K.Lauck,“Christopher Lasch and Prairie Populism”,Great Plains Quarterly,2012,32(3),p.195.。

總體來看,兩者的思想存在同構性,相互挑戰(zhàn)又彼此補充,實際距離并沒有表面那樣大:霍夫施塔特相信理性、立足現(xiàn)實,但也尊重道德、認可傳統(tǒng),反對民粹是為了維護民主,支持現(xiàn)代性;拉什則立足道德、呼喚傳統(tǒng),但也承認理性,啟用民粹同樣為了維護民主,反理性限定在抵制理性萬能論、平衡現(xiàn)代性上,而其本身也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現(xiàn)代性。

結 語

霍夫施塔特與拉什都是典型的“智識型”學者,在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和同樣強烈的理想主義的驅(qū)動下,為社會和時代發(fā)展提供了各自的富有預見性的獨特理解:前者看到現(xiàn)代化進程中非理性力量膨脹的威脅,近年來民粹主義在全球的崛起,尤其是特朗普的上臺,再度掀起霍夫施塔特熱;后者預見到現(xiàn)代社會中理性崇拜的危機,“文化戰(zhàn)爭”硝煙再起,使拉什的反思重新進入公眾視野。

不同流派往往會有意或無意地極化對方觀點、放大彼此分歧,以凸顯自身的合理性與獨特性,但這并不意味著雙方必然存在真正的對立。霍夫施塔特與拉什正是這種情況。二者對民粹主義的看法大致呈現(xiàn)如下規(guī)律:在具體史實和現(xiàn)象層面,觀點對立和視角差異明顯;在體制批判和發(fā)展觀層面,觀念相左,但有交叉,分歧主要來自問題意識和對發(fā)展策略的不同側重;在最底層的體制和價值認同層面,表現(xiàn)出很強的內(nèi)在同構性。從表層、中層到底層,兩種思想的距離逐漸縮小,有張力而能互補,共同支撐起一個富有現(xiàn)實批判性和理論創(chuàng)造力的“智識”空間。

霍夫施塔特的民粹主義批判代表了嚴謹審慎的主流改良傳統(tǒng),而拉什的右翼民粹主義體現(xiàn)了美國版本的“執(zhí)拗低音”——一種長期沉積、綿延在本土社會土壤中的自我維護的樸素本能。二者視角各異、路徑有別,但都對體制的運行現(xiàn)狀和潛在問題進行嚴正審視,對制度根基和價值基礎予以深度認可、精心呵護,其基本出發(fā)點都是對人的關注:作為個體的現(xiàn)代人應該怎樣生活、作為整體的市民社會和民主政治應該如何組織運行?;舴蚴┧卦赋觯骸霸谶@樣一個時代,我們的文學中充斥著虛無主義,其他社會學科被推向狹隘的實證主義探究,歷史可能仍然是藝術中最具人性的。”(147)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p.466.霍夫施塔特的精英化、理性化主張與拉什的平民化、道德化呼吁,在針鋒相對的外觀背后,都指向這種終極人文關懷。這正是兩者智識的共同來源。學術界對于類似的言辭之爭,或許也應報以開放的態(tài)度,關注其背后同源異流、各具智識的制度反思與人文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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