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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還在竊竊私語

2022-03-07 14:11曉寒
雪蓮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窯場啞巴

【作者簡介】曉寒,本名張曉,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上海文學(xué)》《散文》《雨花》《雪蓮》《南方文學(xué)》等期刊。

煙在身體里停留

風(fēng)每次都從右邊那條山岡上來,這是風(fēng)走慣了的路。

煙剛從瓦窯頂上現(xiàn)身,風(fēng)就來了,像領(lǐng)著群調(diào)皮的孩子一樣,帶著它們四處瞎逛,把傍晚的天空惡作劇般扯向樹梢,在天與地的縫隙里,三棟呈三角形分布的磚瓦房子,幾近荒蕪的菜園,老楓樹下那個一無所有的草坪,都還原成我初來乍到時的樣子,遮蔽,神秘,迷失,重現(xiàn),介于似與非似之間,像一場從未開始永不結(jié)束的夢。

啞巴又開始燒窯了,這是今年燒的第幾窯,沒有人關(guān)心,只有他知道。捆成小把的柴從膛口推進(jìn)去,火苗像誰潑下一大盆水,呼的一聲濺了起來,形成一座山的樣子。窯膛被燒得通紅,如同一只怪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啞巴操起一根樹叉,在窯膛里攪幾下,火星噼哩啪啦蹦出來,像越秋的星空一樣燦爛,在狹小的空間里你推我擠,互相廝打,想殺出一條活路。有些飛了出來,濺到啞巴火光熊熊的臉上,死在豆大的汗珠里。啞巴像一臺機(jī)器,不斷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曾經(jīng)十里春風(fēng)的草木,在由輕轉(zhuǎn)重的暮色里,化作火、光、煙、灰、聲音、汗水,還有啞巴臉上那副難以界定的表情。

空氣置換成草木焚燒的氣味,灰飛煙滅的草木,仿佛轉(zhuǎn)瞬重生,以另一種形式追逐著茅草棚、瓦坯、食堂那扇結(jié)滿油污的老木窗、豬的皮毛、蒼蠅的翅膀,最終無處可去,進(jìn)入我的身體,在那里停留下來,堆積成垢,成為其中的一個部分。

暮色不斷啃噬著啞巴粗壯的影子,直到一根頭發(fā)也不剩,成為漆黑的虛無,只有那團(tuán)橘紅色的火苗,還在奮不顧身地燃燒。面對著絲綢般的火光,我又想起那條泥巴路,在窯場,這是我想得最多的事情。我希望它帶我離開,不是回家,不是通往地里、山谷和河流,而是去一個遙遠(yuǎn)的陌生的地方,那里有些什么——我不知道。

泥巴路從小塅中間插過,禾苗、玉米、高粱、黃豆和高高的青草把它藏了起來,像是一條充滿玄機(jī)的暗道,七彎八拐,趁人不備之時,一頭扎進(jìn)充滿遐想的秘密。路面潮濕,仿佛一場透雨剛剛收場,改變了泥土的硬度,踩上去軟塌塌的。走幾腳就有一個坑,即使破天荒地連續(xù)晴了上十天,照樣能看到一洼洼的積水,里面有大片的莊稼,種在一朵朵云上,偶爾還有小魚蝦在云朵下蹦達(dá)。一路走過去,鞋底上糊滿了泥巴,身體里被注入一股濃烈的泥腥味,這種味道,是這塊土地的烙印,成為旸谷塅人身上鮮明的標(biāo)識。

路上空蕩蕩的,看不到人的影子,誰走在上面,就像暴露在聚光燈下。在旸谷塅人的心里,路是用來往返于山上和莊稼地里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用途。一個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是可恥的,尤其是空手空腳,簡直是一件讓人難以容忍的事情。像我這樣土生土長的旸谷塅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不管是天晴落雨,路上的人總是步履匆匆,拿著鐮刀、鋤頭,挑著糞桶,回來的時候,肩上有一捆柴,一棵樹或者幾根竹子,手里抓著幾把菜或者牽著一只羊,實(shí)在沒東西可拿了,就在路邊順手撿一塊石頭拖一根枯死的樹枝,總之,絕不會兩手空空。

唯獨(dú)像我這樣的人例外,可以在路上慢悠悠地走,如果我愿意,還可以從路的左邊拐到右邊,再從右邊拐到左邊,把一段筆直的路走成“之”字。摘一片稻葉含在嘴里,吹得鬼哭狼嚎,或者把水洼里的天空搗碎,云上的莊稼在眼皮底下?lián)u搖晃晃,直到一掃而空,隨后將小魚蝦捧到手里,等水從指縫里漏干以后,看著它們絕望地掙扎,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幸災(zāi)樂禍地放聲大笑。我不擔(dān)心把時間白白耗費(fèi)掉了,時間對我來說,簡直一文不值,還不如一只紅薯,紅薯吃進(jìn)肚子里,至少可以趕跑一部分饑餓。

我也不擔(dān)心力氣不夠用,我長得瘦,像只大病新愈的猴子,雙腳支起輕飄飄的身子,不需要力氣。肩上的書包也輕飄飄的,純粹是一種擺設(shè),里面就裝著一本皺皺巴巴的語文書,即使就這一本書,背回家也幾乎從不去翻。那些代數(shù)幾何地理歷史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讓它們躺在抽屜里睡大覺。那些書背回家,沒準(zhǔn)就被誰撕下來當(dāng)了卷煙紙,假若你去找那個人說道,他會一臉無辜地回你一句:這么厚的書,少個一兩頁要什么緊?想想也是,那些歷史書上的古人,你把他的生平事跡背得滾瓜爛熟,卻永遠(yuǎn)見不到他,不僅幫不了你什么,反而徒增你的煩惱和感傷。那些地理書上的歐洲北美洲大洋洲什么的,你把地形地貌物產(chǎn)氣候弄得一清二楚,卻一輩子也去不了。撕了就撕了吧,一件小事情,何必跟人家計(jì)較呢?

在旸谷塅,很少有人提到讀書這件事情,一旦有誰提起,人們就換了一副表情,也包括我的家里人,熱臉一下子冷得像落了霜,鼻子里哼一聲,嗤的一聲冷笑,讀書能當(dāng)飯吃。他們經(jīng)常這樣教育孩子,總讀書有什么用,讀點(diǎn)“犁耙書”就夠了。所謂“犁耙書”,就是會寫自己的名字,會開條子,會記工,會看日歷,搞得清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收割,認(rèn)得錢和秤,會算簡單的數(shù)。這些都是生活賦予旸谷塅人的經(jīng)驗(yàn),一個人學(xué)會了這些東西,活兩輩子都不吃虧。

再說,整個旸谷塅,靠讀書出去的也就五六個人,十個手指頭都扳不滿。他們逢年過節(jié)回來,用一種惆悵而無奈的語氣反復(fù)向家里人訴說著城市里的日子不好過,用水、照電、買菜、燒煤、坐車樣樣都得花錢,上個茅廁也得花錢,沒有錢日子就卡死了,就只能眼巴巴地等死。他們說,哪像在家里,柴方水便,菜自己種,豬自己養(yǎng),兜里沒一毛錢,日子照樣過。這幾個人都說著大同小異的話,旸谷塅人聽了開心得很,并由此感到慶幸,城市不是個好地方,那些人過得比自己慘,在那里受盡了生活的盤剝和壓榨。雖然他們不知道城市長什么樣子,那里的人是不是吃幾只紅薯就能當(dāng)一頓飯,是不是冬天打著赤腳能走很長的路也不覺得冷,是不是大雨天要動用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來接漏。

我覺得,呆在窯場的那段日子就是一個錯誤,就像一場冬天的雪,陰差陽錯地落在了夏天。我的錯誤是把自己的命運(yùn)交給一條路來主宰,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條路從來也沒有理解過我,更不用說眷顧我。它不帶我去別的地方,只帶我往返于家和窯場。我隔三差五走在這條路上,蟲子在身邊跳來跳去,走了很長一段,我發(fā)現(xiàn)跳來跳去的還是那幾只蟲子,一群螞蟻死死地咬著我,我走得慢,它們也慢,我走快點(diǎn),它們也加快腳步,還有幾只鳥喳喳地叫著,不懷好意地尾隨著我——我懷疑,它們是怕我走丟了。有時候,會碰到幾個下地或是回家的人,他們匆匆經(jīng)過我身邊時,冷不丁咕噥一句,又開始燒窯了。我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要說這句毫無用處的廢話,我懶得搭理他們,昂著頭繼續(xù)往前走。在旸谷塅,一切都是透明的,從來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一根草死了,一棵樹少開了一朵花,一條狗瘋了,兩只蛤蟆在田塍上打架,一頭牛走丟在河邊,哪個女人和哪個男人好上了,不消一個時辰,就會家喻戶曉。就像我身體里這股草木煙味,他們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弄得明明白白,我懷疑他們長了一個比狗還靈的鼻子。

一年四季,這條路從來不曾生動過,走在上面乏味得很。跟窯場一個模樣,房子老得牙齒都掉了,墻腳的雜草,從苔蘚里拱出來,臺階上到處是坑,這些坑不知是來自雨水還是某些人的暴力。我經(jīng)常懷疑這幾棟房子會在某一個風(fēng)雨之夜分崩離析,變成一堆無人問津的廢墟??可侥菞澦奚嵯駛€豬場,宿舍邊的菜園長著沒膝的荒草,里面偶爾露出幾片菜葉子或者黃瓜苦瓜之類的藤蔓,上面掛著手指肚大的鮮紅的苦瓜,經(jīng)??吹揭巴煤忘S鼠狼出沒。右邊山岡上的黃泥巴路,被風(fēng)刮起厚厚的浮塵,一頭連著瓦窯,一頭順著山勢孤獨(dú)地扯向天邊。左邊的食堂矮塌塌的,后面養(yǎng)了幾頭豬,豬圈里蒼蠅飛舞,屋溝里黑糊糊的,浮著飯粒,菜屑,爬著蚯蚓,蜈蚣,千腳蟲,這些蒼蠅和蟲子一直都在,你今天把它們滅了,用水沖干凈,明天又來了,仿佛一夜之間又活了過來,后來,干脆沒人去管了。

我第一次看到啞巴是個陰沉沉的天氣,他在右邊那道山岡上斫柴。旸谷塅的山深,長大樹,有虎狼出沒,唯獨(dú)那里受到了風(fēng)的壓迫,只長些蘆箕和灌木。啞巴執(zhí)拗,把那些蘆箕、桅子樹、小桎木、金櫻子藤和長著刺的荊條一股腦斫下來,捆成一把把拖到山腳。鉛灰色的天空下,他弓著腰的背影雜在灌木叢中,像一個加粗的著重號。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猶如我們近距離看著草叢中一只黑色的蟲子。后來有一次,我看到他拖著兩把柴往下走,柴把兒卷起兩股黃色的煙塵,走近了才看到,他的手臂被荊棘劃開了一道道血糊糊的口子。他放下柴把兒,哐當(dāng)一聲,把鐮刀往茅草棚里一甩,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一邊伸出粗壯的雙手,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展示給我看,一邊對著我哈哈大笑。我以為啞巴突然瘋了,嚇得我落荒而逃。

窯場與啞巴是一種彼此依附的存在,像一根藤纏著樹。說到窯場,就會想到啞巴,說到啞巴,就會想到窯場,我去窯場,就與啞巴有牽連。有一次家里人要我認(rèn)秤,我認(rèn)不出來,他們告訴我這是頭毫,那是二毫,這里表示多少斤,那里表示多少兩,認(rèn)了半天還是云里霧里,只看到秤桿上到處是亂七八糟的星子。家里人一副失望的表情,唉——你都讀了五年書了。父親嘆了一口氣,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出來,搖著頭走開了。我知道,他藏在肚子里的話肯定無比狠毒,像一把鋒利的刀,他終究還是不忍心用這把利刃將他這個沒出息的兒子刺得鮮血淋漓。最后祖父出來打圓場,你還是去窯場讀兩年吧,去看看那個啞巴,再回來下地。我知道那里有個啞巴,只是我不明白一個啞巴有什么看頭?在窯場,確實(shí)經(jīng)常能看到啞巴,斫柴、燒火、和泥、拉坯、裝窯、出窯,窯場的活,他樣樣能干。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啞巴走了,或者死了,這個瓦窯肯定也會隨之消失。

有一次看到啞巴和泥,那是個好天氣,一夜的雨水,把天空洗得透亮,陽光像針一樣扎下來,根根看得分明。他打著赤腳趕著牛在泥巴里轉(zhuǎn)圈,做這種活,牛甚至比啞巴還熟悉,看上去更像是牛領(lǐng)著啞巴在走。腳踩下去和拔出來時,噗的一聲,泥漿隨著腳濺得老高。帶著憂傷色彩的黃泥像女人春天的心事,慢慢變得柔軟,黏稠,包裹著渴望和焦灼,隨時等待一場烈火的焚燒。臨近中午的時分,牛不知是累了還是病了,也可能是厭倦了,任憑啞巴怎么趕它,再也不走了。折騰了一陣,啞巴耗光了最后那點(diǎn)耐心,他抓著牛繩,操起竹梢對著牛一頓猛抽,竹梢呼呼地響著,像一條被激怒的眼鏡蛇。哞——牛昂起頭,一聲接一聲叫著,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悲傷。窯主嘴巴里銜著根煙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不懂一頭牛的悲傷,即使懂得,也不會在乎。在他看來,牛是畜生,生來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就是打死了也算不上一件事情。

啞巴的一腔怒氣釋放出來,在烈日下,變成竹梢的呼嘯和一頭牛的悲鳴。他像是完成了一件艱難的事情,我想起在無人看見的時候,類似的事情也許一再發(fā)生。他丟了竹梢,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起頭望著天,天是空的,連一朵云的痕跡都沒有。

睡我旁邊的彪子說,啞巴好像哭了。

我伸長脖子看了看,他表情如水,目光空洞,沒有看到他眼里泛起的淚光。

窯主對著他比劃,示意他趕緊干活,啞巴沒有反應(yīng)。

窯主使勁比劃,跺腳,喊,動作顯得極其夸張——啞巴,快去做事。啞巴還是沒有反應(yīng)。

這時候的啞巴,龐大的肉身,就像荒野里的一塊石頭,即使在暴風(fēng)驟雨里,也始終保持著堅(jiān)硬和沉默。

我常常會在路上想起這些事情,有時候就走到了岔路口。有一瞬間,我想過突然沿著那條岔道走去,我相信,每一條岔道都能翻越千山萬水,通向無窮的遠(yuǎn)方。但我的勇氣是有限的,無法支撐起這么龐大的決定,最終只得把心收回來,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我想啞巴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

有人看到過,他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沿著這條路走,一直往東,走過富家灣、杜家灣、石咀頭、豬頭山。他一邊走一邊唱著歌。

嗚啊——嗚啊——

風(fēng)潛伏在夜色深處,一河星月越過拱橋,向著西邊奔去。蘑菇似的草垛趴在田里,那是鳥雀的庇護(hù)所,它們在里面做著關(guān)于糧食和愛情的溫暖的夢。

啞巴總是重復(fù)著那個調(diào)子,含混,模糊,高亢,低沉,像是夢囈,又像是巫師的咒語,但聽到的人一口咬定這是一首歌。他仰著頭對著月亮唱,對著星子唱,對著云唱,對著螢火唱,對著風(fēng)唱。月亮不懂,星子不懂,云不懂,螢火不懂,風(fēng)不懂,也沒有人懂。

他一直唱到旸谷塅的最東頭,星光墜落,伸手可及的山巒浮出越來越清晰的輪廓,眼看著天快要亮了,他不再往前走,趕緊轉(zhuǎn)過身來,匆匆回到窯場,一頭鉆進(jìn)茅草棚子的被窩里。外面,落了層厚厚的霜,遍地霜花,毛茸茸的,開在冰冷的月光里,像冷凍過的春天。他再也睡不著了,蜷縮著身子,聽窯火在吼叫的風(fēng)中春潮一樣澎湃。

有一個夜晚,我夢見自己成了那個啞巴,窯場里所有的活我都會干,我認(rèn)得秤,會寫條子,記工,會看日歷,會算數(shù)。旸谷塅的人都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他們覺得我在窯場呆了那么久,終于出息了。正在我有幾分小得意的時候,突然醒了。風(fēng)越過對面的山埡,長驅(qū)而來,貓頭鷹在外面叫,像誰死死捏著它的脖子,聲音一個勁往下墜。唔——唔——前一聲剛剛落下,后一聲又不知疲憊地奮起,它要把旸谷塅漫長的黑夜叫亮。

兩年后,我離開窯場回家,我家有一塊不小的地,它在等我。

河流在哪里結(jié)束

大年說,我又看見那堆腳魚了,真的,你們就是不信。

聽到這話,木棚子里的人陸續(xù)起身往外走,他們知道,大年又要開始說那個事了。

大年要說的事情,旸谷塅人都知道。

搖錢灣的河底有個洞,深不見底,腳魚在里面砌了個寶塔,底下那層有五只,上一層少一只,底下是大的,每只有二十多斤,頂上那只最小,也有五斤。這是旸谷塅人聽膩了的事情。

大年身子前傾,雙手比劃著。突然嘆了一聲長氣,神情變得沮喪,可惜邊上有一條扇頭風(fēng)(眼鏡蛇)守著,嘴巴像一把蒲扇,把嘴張開的時候,一只手伸進(jìn)去都挨不到上下顎。沒有人能捉到那堆腳魚。

大年第一次說這事的時候,旸谷塅人把眼睛睜得銅鈴那么大,被他云遮霧罩一扯,一時沒法斷定真假。后來大年一說,聽的人就哈哈大笑,再后來聽膩了,沒有人理他了。

一場大雨剛剛結(jié)束,一條條雪白的水從高處傾泄而出,整個塅子被嘩啦啦的水聲攻陷。旸谷塅多雨,隔三差五地下,每次總是隨著風(fēng)翻過六龍山,形成一個方陣,像一群流水似的羊一樣在眼前飄過,木橋上是雨頭,屋檐下是雨腳。雨沒有故鄉(xiāng),它盯上一個地方,不需要理由,旸谷塅就被雨盯上了。也有老輩人說,旸谷塅石頭多,石頭是云的根,云從山上那些石頭底下冒出來,搖身一變都成了雨。要想它少下雨,就得把那些石頭挖掉。

躲雨的人剛出門,一腳踩在路上,軟糊糊的,泥漿飛起來濺到臉上。大年把腳伸進(jìn)木棚子面前的水溝里蕩來蕩去,想洗盡沾在人造革涼鞋上的泥漿,鞋底上沾了泥,走路容易打滑。

——總有一天,我要把那個寶塔拆了,有人愿意出大價錢,你們……

后面的話還沒說完,躲雨的人已經(jīng)只看到個黑影了,他們沒工夫聽這樣的閑扯,急著趕去地里排水,稗子要扯,草要鋤,田塍要鏟,肥也要施,這些事,讓人操心死了。不過,他們樂意操這份心,在這里,人生因?yàn)榍f稼而充滿了意義,每個人都為莊稼而活著,從出生到墳?zāi)沟穆飞隙挤N著莊稼,呼啦啦的莊稼把每一個日子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上一個日子是油菜,下一下日子是玉米,早晨是稻子,傍晚是高粱。

大年也不介意,他早已習(xí)慣了。他走進(jìn)木棚子,把網(wǎng)兜往潮濕的地上一丟,網(wǎng)兜里的三只腳魚在爬來爬去,有一只翻過身來,瞪著黑豆般的眼睛,肉嘟嘟的腿一伸一縮,露出雪白的肚皮。

來碗酒。吳嫂拿起酒提子給他舀酒,滿滿一青花大碗,翻著白花。大年端起來,像喝水一樣,仰起脖子一口氣灌下去,喉嚨里響著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是大年每天必須完成的一道程序,每次一青花大碗,一口氣喝干。旸谷塅人好酒,只是都習(xí)慣用杯子喝,大年特別瞧不起用杯子喝酒的人,一旦被他看到,便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對著自己嘀咕一句:真是的,哪像個男人?反過來,用杯子喝酒的人也瞧不上他,他們暗地里說,這個人活著,就是為了一碗酒。

空了的碗撂在木柜臺上,撲的響了一聲。大年咂了下嘴巴,咝咝地呵著氣,真過癮。他抓起網(wǎng)兜往外走,邊走邊說,先記著。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試探著問,要不給你只腳魚抵賬?

吳嫂一臉不屑,不要,那東西跟吃柴皮樣的。

旸谷塅人不愛吃腳魚,那玩意不值錢。對于吃,旸谷塅人不講究,一碗酸菜,再加一碗辣椒,就能對付一餐。就是逢年過節(jié),也是隨便將就,畢竟過節(jié)沒有外人,都是自家人,好打發(fā)。唯有正月待客,就不再是吃飯那么簡單,上升為一種儀式,不光菜有講究,連坐什么位子,說什么話,做什么手勢,都馬虎不得。平時一身泥水的莊稼人,換上新的衣衫,轉(zhuǎn)眼成了謙謙君子。他們認(rèn)為,這事關(guān)系到一個家庭的面子,面子比金子還貴。

正月待客,菜必得十大碗,少一碗都不行,這件事,讓很多家庭愁眉不展甚至是內(nèi)心恐慌。富家灣老屋場里有兩家算來算去,就是少了魚。沒有魚,不光丟了面子,連好兆頭也沒有了。想來想去,最后別出心裁地做了條木魚,刻上花紋,染上點(diǎn)紅色,放在碗里,加點(diǎn)湯,撒上厚厚一層辣椒,蓋上蔥和香菜,十碗最終湊齊了。等到正月過去,再把木魚洗干凈,曬干,來年繼續(xù)招待來客。

河里是有魚的,但旸谷塅人不愿意去河里打魚。他們要在地里忙活,沒有工夫。

——魚是活的呢,哪那么容易打?

在一個雨水過剩的地方,河流淪落到了尷尬的地步,似乎變得可有可無。相對于河流,他們更愿意信賴土地。不是說這里的人們對土地懷有一種敬畏和謙卑,而是他們在漫長的時間里,看到了土地的實(shí)在,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你多少。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一滴汗滴下去,就會爆芽,到春天變成蕩漾的綠色,等到秋天,就成了沉甸甸的糧食。土地越處越親,你懂得了它的脾氣,摸清了它的喜好,它會讓你加倍地得到。河流正好相反,養(yǎng)不熟,再多的汗水灑下去,轉(zhuǎn)眼就成了水,連影子也看不到了。它總是讓人失去,一刻不停地把泥土和石頭帶走,把養(yǎng)大的魚蝦、螃蟹、田螺帶走,有時候還會把人和牲畜帶走,帶往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山和田,再小都有名字,以便分清歸誰家所有。唯有河流,連名字也懶得取一個。河是屬于每一家的,你可以去那里洗衣,飲牛,撈沙,光著膀子戲水,但細(xì)論起來,誰家的也不是,沒有人敢說——瞧,這是我家的河流。既然這樣,有沒有名字也就無所謂。既不用分清歸誰所有,也不用擔(dān)心找不到,反正跑不了,日日夜夜都在那里,即使一場大雨來臨,它想撒一下野,也翻不了天。

人們也不愿意與河有過多的牽連,他們把去河里打魚撈蝦視為不務(wù)正業(yè),大年就是人們眼里不務(wù)正業(yè)的人。他喝完酒就回到河邊那個家里,有時去河里扎兩個猛子,澡就不用洗了,有時干脆不洗,倒頭就睡。家里的地由老婆打理,沒有人敢說他,說急了,沒準(zhǔn)就會招來一頓臭罵。

大年有病。旸谷塅的人說。

大年到底有什么病,后面的話被省略了,得根據(jù)說話的人的表情去想,想不出來也沒人告訴你,這是旸谷塅人的習(xí)慣,任何時候,都不愿意把話說滿。

自從和大年劈面走過一次后,再見到他我寧愿繞著走。他身上帶著一股濕漉漉冷冰冰的氣息,能聽到水在他身體里汩汩流動,仿佛有一條河正對準(zhǔn)我流來。我像是被一雙巨手猛地推到了風(fēng)口,全身上下冷颼颼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人們說的話,——大年有病。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年四季,他都沿著河走,背著一頂斗笠,揣著一個草綠色的網(wǎng)兜,跟著流水踩過蒿草、亂石、荊棘叢。雨來了,就把斗笠戴上,雨停了,又把斗笠背回背上。隔三五天捉了腳魚回來,必是三只,不多不少,每只重都在一斤以上。

一條河流,壟斷了他生活的全部。岸上的草黃了,哪里有水鳥吃魚,一條水蛇死于一場意外,與河流有關(guān)的事情,他都了然于心。走在路上,他常常扳著指頭自說自話,搖錢灣的金針花開了,學(xué)堂潭的鯉魚長到三斤重一條了,獅子橋下又來了三只水毛子。一路上他不停地嘀嘀咕咕,像是在給河流記賬。

有人問,大年,你怎么能捉到腳魚?

大年說,這個簡單,腳魚是有氣味的,我老遠(yuǎn)就能聞到。

那為什么我們聞不到?

你們的鼻子壞了,整個旸谷塅人的鼻子都壞掉了,只聞得到泥巴味。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都說他被水猴子纏上了,所以對水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已經(jīng)離不開水了,離開水就只有死路一條。還有人說看見他晚上在月光底下走,有兩個影子,一個影子是他自己的,另一個影子是水猴子的。

大年酒量大,輕易不會醉,除非他有意把自己灌醉。隔一段時間他就要把自己灌醉一次,醉得人事不知。他沒醉的時候,逮著一個人就說那件事,不管對方愿不愿聽,開頭一句必然是:我又看見那堆腳魚了。

醉了,反而一句話也不說了。先是一屁股坐在路邊,即使那里有堆牛屎,也像沒看見一樣。然后開始放聲大哭,哭得眼淚鼻涕糊在一起。路過的人看了,也不去管他,說,沒事,這種人隨他哭,哭一哭就好了。

哭累了,從地上站起來,把頭埋到胸前,沿著塅中央那條泥巴路一直往東走,走過獅子橋、富家灣、拉沙灣、豬頭山,一直往東,再往東,踉踉蹌蹌,搖搖晃晃,眼看著身子失重就要倒下了,突然又找回了平衡。有一回他走到了丁字橋,再往東走就出了旸谷塅了。沒有人愿意走出旸谷塅,進(jìn)入外鄉(xiāng)人的地盤,大年也不例外。他們說,外鄉(xiāng)人壞得很。至于壞在哪里,后面的話同樣省略了。最后,大年一頭倒在路邊的紅薯地里呼呼大睡。天快亮?xí)r爬起來,在腦門上拍了一下,我怎么到這里來了呢?是哪個缺德的王八蛋把我弄到這里來了?他一路罵罵咧咧地往回走。

一次大醉醒來后,大年說,我準(zhǔn)備去把那堆腳魚捉回來,是時候了。他說上一次去捉的時候,不小心把手伸進(jìn)了扇頭風(fēng)的嘴巴里,幸虧他事先做了準(zhǔn)備,把握在手心里的一粒藥丸放進(jìn)了蛇的嘴里,蛇把頭縮了回去,救了自己一命。

有人看到,大年是一大早沿著河堤走的,比往日不同,背上多了個竹簍,看樣子是準(zhǔn)備裝腳魚的。旸谷塅人壓根就不相信那件事是真的,卻又怕他萬一真把那堆腳魚捉了回來。

那是初夏,萬物歌唱,石頭都在向上生長。天空像往日一樣籠罩著這片土地,薄如蟬翼的白云呈波浪式鋪開,像巨浪卷過后的沙灘。天空那么寬廣,留給旸谷塅的永遠(yuǎn)只是有限的一塊,如同誰撐開的一把傘,偶爾抬頭,毫不費(fèi)力就望見了貼著山頂?shù)奶爝叀?/p>

這樣的天空倒映在河里,看上去顯得憂傷而局促。田里,禾苗在肆無忌憚地長,岸上,彼岸花叢叢簇簇,無數(shù)紫色的穗條投映在河水里,變成錦簇的花團(tuán),那種朦朧的絢爛,仿佛剛剛離去的春天又一次在眼前展開。小水竹伸出了長長的手臂,淡黃的新葉上沾著露水,野薔薇這里一蓬,那里一蓬,呈泛濫之勢,在四周綠茫茫的映襯下,像一堆堆剛剛降臨人間的新雪。

大年撥開荊條、水竹和野芝麻,踩著厚厚的牛筋草和馬唐草,順著流水一路走去,他高大的背影慢慢縮小,最后,變成黑黑的一點(diǎn),淹沒在水聲和滿河煙雨色的波光中。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又一個日子將在它的照耀下光芒四濺。

人們在默默地等待大年歸來,有可能是一場驚喜,最有可能是一個笑話。只有我例外,我并不希望他帶來驚喜,也不希望他淪為笑柄。

結(jié)果,大年一去再也沒有回來,他家里人在搖錢灣找到了那只竹簍。有人說,他被水猴子帶走了。也有人說,他沒捉到腳魚,沒臉回來。

大年是生是死,一時難以確定,總之,是永遠(yuǎn)消失了。

而我,始終相信大年還活著,一個走過了風(fēng)里雨里的人,不會那么輕易地死去。他肯定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只是我沒有說出來,在這件事情上,我愿意保持沉默。

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愿意選擇沉默。

萬物并未靜止,河仍在嘩嘩地流,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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