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愛春
一
祖母在的時候,每一道門都是敞開的。
家里唯一鎖著的,是那個用香椿木打制的躺柜。一把黑鎖又大又沉,鑰匙卻小巧精致。和鑰匙拴在一起的是一個黃銅鈴鐺。祖母打開柜子的時候,總瞞不過我。因為即使我熟睡,也會聽見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鈴鐺聲。
祖母裹了一雙小腳,說是“三寸金蓮”,一點(diǎn)兒也不夸張。打我記事起,祖母就已經(jīng)很老了,她總是穿著一身黑色大襟襖、緬襠褲,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髻。祖母每天在家里守著門戶,忙一日三餐,洗一家六口的衣物,飼喂牛羊雞鴨。稍有清閑,她就盤腿坐在土炕上,縫縫補(bǔ)補(bǔ)做針線。
多年來,那個鎖著的香椿木柜像有魔力般,讓我一次又一次努力按捺著心里的好奇。
祖母開鎖的時候,總是把躺柜蓋子壓得很低。這種時候,大抵是家里有了開銷。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祖母掀開一個小紙盒子,拿出幾元或幾十元不等的錢遞給父親,旋即合下柜蓋,掩藏住錢幣的多寡。我堅信,紙盒子里有很厚很厚一沓錢幣,我盡可以毫無憂愁地慢慢長大。
這一信念,來自祖父。
祖父是個木匠。對祖父來說,一生最值得揚(yáng)眉吐氣的事,就是他的木工活兒手藝。祖父師從何人已經(jīng)無從知曉,但他精湛的手藝在附近十里八鄉(xiāng)還是有口碑的。
那年月,省吃儉用蓋一座有松木檁條的新房子,和如今在城里買一套樓房一樣榮光。來請祖父幫忙蓋房子的人有著同樣神采奕奕的臉,積攢的錢財與氣力都在話語間躁動著。
祖父總是從容沉穩(wěn),以一個匠人的細(xì)致,計算著腳柱、梁木、檁條、椽子、門、窗的用料多少和規(guī)格,一一交代給主家,并陪主家一趟趟去周邊集市,買齊所需的各種木料。東一家西一家,這一村那一村,蓋新房子的人年年都有不少。每逢春節(jié),隔三岔五就會有人拎著白酒和點(diǎn)心過來答謝祖父。
木架是房子的骨骼,是蓋房子關(guān)鍵的一項。房架裝得牢不牢靠、坡坡角角是否合適妥當(dāng),一在木匠的手藝,二在木匠的人品。祖父二者兼優(yōu)。祖父帶著幾個徒弟,推推刨刨、砍砍鋸鋸的活兒,打好墨線,祖父就交給徒弟們,但到了房架的制作安裝環(huán)節(jié),一絲一毫都是祖父親自把關(guān)。
一次,村里人家蓋新房,我和伙伴們玩耍時恰好經(jīng)過工地,就湊近些看個究竟。
祖父肩上挎著木鋸,手里拿著鐵斧,正站在山墻上,指揮人們將刨得光滑的檁條一根根抬起。檁條的兩端分別用麻繩牢牢拴住,先是這頭兒,再是那頭兒,上面的人用力提拉,下面的人使勁托送抬舉,呼聲喝號,檁條便一根根搭到了縱臥墻頂?shù)哪玖荷稀Hg房二十一根檁條,每根都在木梁上精準(zhǔn)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排列成行。梁木、檁條、椽木之間,卯合打釘,連接成一個雄壯的整體。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祖父給人蓋房子。祖父雙腳懸空,穩(wěn)穩(wěn)騎在幾米高的梁上,用斧頭專注地校正、敲打。祖父光光的頭頂被陽光曬得發(fā)亮,寸長的花白胡須隨著身體的發(fā)力微微顫動。
那個小盒子里的錢幣,還有我們整個家庭的榮譽(yù),大都與祖父的手藝有關(guān)。因此我們對祖父都認(rèn)真地敬畏著。
祖父高興時,就會喝上兩口;十分高興時,還會取一小張卷土煙用的紙片,蒙在斟滿的小酒盅上,用火柴點(diǎn)燃,這樣做除了可以暖酒,根據(jù)火焰的顏色還可以驗看白酒的純度。紙片很快燃盡,祖父用手掌蓋住酒盅,妖嬈的藍(lán)色火焰便失了形跡。于是,祖父端起酒盅,一仰頭,一小盅酒就一飲而盡。
桌上那碟炒雞蛋是祖父的下酒菜,拳頭大的小碟,恰是兩個炒蛋的容量。除了祖父,其他人都就著咸菜丁兒喝稀飯,咬玉米餅。有時祖母會將一小塊炒蛋夾到我的碗里,我總是很猶豫地吃下。
我從小就跟著祖父祖母睡。祖母在土炕的東頭兒,祖父在土炕的西頭兒。冬天時我挨著祖母,東頭兒離火灶近,暖和;夏天時我就挨著祖父,西頭兒靠窗,涼爽。
長大,上學(xué),出嫁,我漸漸淡忘了祖母鎖著的躺柜。直到祖母離世,躺柜被打開。祖母準(zhǔn)備了多年的壽衣,齊齊整整地收在一個藍(lán)布包裹里;還有另外一個黑色的包裹,裝著祖母為祖父縫制的那套。
那個小紙盒還在。我沒有打開。
后來,那把拴著小銅鈴鐺的鑰匙被祖父用小茶杯倒扣在躺柜上。小鈴鐺安安靜靜,就像隨祖母長久睡去一樣。而祖母用全部心力捍衛(wèi)的,有關(guān)生的,有關(guān)死的,仿佛都被祖父倒扣在一只小茶杯里。
二
啞叔拄著拐杖,先是左腳高高抬起,努力向前邁出一個很大的步子,重重落地,再是右腿緊墊幾個小碎步匆匆跟上,高一腳矮幾步,從五間正房到三間廂房,里里外外,將一門一鎖逐個打開。
多年前,啞叔就對一串串鑰匙尤為鐘情。逢著哪個人腰間拴了一串鑰匙,啞叔總是忍不住熱烈地打著手語,直到人家拿給他看。從材質(zhì)到樣式,從顏色到硬度,啞叔虔誠得像個匠人,將每一把細(xì)細(xì)摩挲。
啞叔大我20歲。幼時我常因啞叔把玩他人鑰匙的樣子很是難為情。但是還好,幾乎每個人都會滿足啞叔的要求,同情之外,還有著絲絲縷縷的感激。
祖父原想帶父親學(xué)木工活兒,好有個營生的飯碗。但事與愿違,父親一來不感興趣,二來驚恐于祖父的責(zé)罵,硬是不愿跟木匠沾一點(diǎn)兒邊。倒是啞叔留意,經(jīng)年浸潤,竟像模像樣地拿起了推刨、木鋸、鑿子等一應(yīng)家什。若是誰家有個刨刨鋸鋸的小活兒,啞叔都能很好地完成。
啞叔的心靈手巧還表現(xiàn)在對修理自行車無師自通。那時,家家戶戶都以自行車代步,補(bǔ)胎、調(diào)閘、松緊鏈條……這樣那樣的問題,都難不倒啞叔。他笑瞇瞇的,三下兩下,就把故障修理好。
年輕的啞叔有著一把子力氣,無論是農(nóng)活兒還是建房,誰家缺人手了都會喊啞叔過去幫忙。一桌好酒好菜,常常是主家對啞叔的謝意。
啞叔也會拿出他的鑰匙讓人看。除了一把鑰匙,鑰匙扣上一只塑料繩編織的紅色大蝦更為惹眼。鑰匙與新買的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有關(guān),啞叔自封為其主人,那輛自行車日里夜里都端端正正地鎖著。
啞叔與這個世界的交流與表達(dá)往往如同隔著巒嶂。比如此時,我實在弄不懂他的手語。他讓我跟在身后,從正房到廂房,換了一把又一把鑰匙,把一扇扇門依次打開。
鍬、鎬、鋤、耙有序地靠在墻上;木柴碼放整齊;倒扣的陶缸擠擠挨挨;大大小小的瓷罐落滿厚厚的灰塵;多年前編織的柳條籃破舊扭曲;木鋸、斧、錘、刨子,除了灰塵,就是被深鎖的寂寞。
這些曾轟轟烈烈陪伴著一個大家庭熱鬧過活的舊物,在啞叔的照管下完整、安好。掛滿一面墻的大小木鋸,大的有一人高,小的也有尺余長。大多數(shù)鋸條的中間部分都磨損得不到兩端的一半長。曾經(jīng),它們都不知疲倦地讓許多樹木變換身形,成為房子,成為箱柜,成為農(nóng)具的握把。
懸在梁間的木架上排列著十來把大大小小的刨子?;秀遍g,衣衫上總是蒙著一層細(xì)碎木屑的祖父仿佛還在,新鮮的刨花正一朵一朵旋出,落在我的腳前。
那十幾把鑰匙被鎖孔和啞叔摩挲得溫潤光滑。它們齊整地拴在一個好看的鑰匙鏈上,啞叔很準(zhǔn)確地記著它們分別屬于哪一道門的哪一把鎖,或是屋里的箱箱柜柜。
父親去世后,老屋就只剩下啞叔。偌大的院落,因啞叔的獨(dú)守更顯空寂。門前閑坐的村人常跟我說起啞叔如何鎖著前門閂上后門,似乎戒備得有些不近人情。我知道,除了我,啞叔對所有人心懷戒備。哪怕是熟在枝頭的柿子,啞叔也怕人們隔著院墻多望幾眼。
也許這一道道鎖,能夠安撫啞叔心里說不出的憂慮—對孤獨(dú)黑夜的,對一應(yīng)物事的,對整個宅院的。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別人以為的不作數(shù)。
多年后,接替祖母擁有許多鑰匙的啞叔,卻沒有一把鑰匙能打開他被上天鎖住的聲音,因此,他的內(nèi)心永遠(yuǎn)盤踞著比常人更多的恐懼。五保戶啞叔不愿去敬老院,他打著手語,一遍遍將那十幾把鑰匙數(shù)給人看,說這個大宅院、這個家,他得看著。
三
白花花的羊奶冒著腥香的熱氣,母親將一只雞蛋打破,投入羊奶中調(diào)開,點(diǎn)著煤油爐子,把盛著羊奶的小盆放上去,不一會兒,奶和蛋的香氣就飄滿整個屋子。8個月大的弟弟總是在這樣飄滿香氣的清晨醒來,一旁吞咽口水的我,便看著母親一勺一勺將羊奶膏吹涼,再一口一口喂給弟弟。病弱的母親沒有奶水。
陽光穿過格子窗,屋子里漸漸升騰的暖意和母親逗弄弟弟的柔聲細(xì)語,在以后的許多年,都讓我覺得母親好像永遠(yuǎn)鮮活地存在于這樣的清晨里。
祖母常常從布兜里掏出那個和鑰匙拴在一起的小銅鈴鐺,當(dāng)啷當(dāng)啷搖響,哄逗小弟。小弟咯咯咯笑,白嫩嫩的小手追著小銅鈴鐺抓來抓去。祖母眼中涌起的笑意里,滿是期盼與愛憐。
弟弟的出生,給這個大家庭帶來了無限的希望和生機(jī)。小弟10歲那年,祖父拿出多年積蓄翻建起五間“北京平”。那時我已長大些,明白祖父是想在他還能干動木工活兒的時候,為他的小孫子蓋一處將來可以娶妻生子的大房子。
孩子們的長大是祖輩父輩們收獲的喜悅。小弟20歲以后,輾轉(zhuǎn)各地打工。在一切向好的生活節(jié)奏里,小弟也有了對象。那個女孩兒是同村人,喜歡高高瘦瘦、淳樸善良的小弟,不嫌棄十多年前蓋起的這五間房子不是鋼筋水泥的。這對已然老邁的祖父和本分的父親,以及我們這個大家庭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我們每個人都為小弟將要到來的婚事激動不已。
倘若生活就一直這么行進(jìn),那該多好!那就一定會有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還有一個臉蛋兒紅撲撲的小男孩,在我每次回家時圍繞在我左右,喊我姑姑,爭搶我手里的糖果、衣服、玩具車。然而,大雨傾盆的一天,距離議定的婚期僅一個多月,小弟在工廠出了事故,再也沒有回來。
在這場痛失中,父親表現(xiàn)得最沉默。就像多年前母親離世時那樣,當(dāng)我把母親墳頭的一抔黃土放進(jìn)炕席下頭時,只看見父親揉了揉像被風(fēng)沙迷了一樣的雙眼。祖父白天照樣進(jìn)進(jìn)出出,干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兒,到了晚上一覺睡醒,就那么面向窗戶朝外看。
夜色里的星光與月光,朦朧了一處宅院的輪廓。那個石槽跟前拴過一匹棗紅馬,如今栓著一頭老黃牛;東、南、西三面兩人來高的紅磚院墻,多少年都曾是高粱秸稈編起的花籬笆;高高的麥秸垛,一年又一年成就的無數(shù)麥粒都被積攢下來,換來了磚瓦和檁條;齊整的庭院里藤蔓攀爬,枝葉扶疏,曾幾何時,那些熟透的瓜果寄存了多少疼愛……
祖父坐著坐著就哭上一陣兒,看著看著再哭上一陣兒。父親已經(jīng)搬到祖父房里,他就這樣每天在暗夜里看著祖父,聽他哭得稀里嘩啦。
祖父,一位一生都在幫助他人建設(shè)家園的木匠,屬于他的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人生梁架,卻因痛失弟弟猝然傾毀。下聘的彩禮、買好的“三金”、籌備的裝修,倏然都變得像云彩那么輕。在弟弟離開后的好多年,無論我眼里還是心里的世界,也都失了顏色。
時間在變,世事在變,鎖和鑰匙也在不斷變化著。隨著親人們一個個相繼離世,祖母留下的那把拴著小銅鈴鐺的鑰匙,終于在啞叔的手里集合起十多個伙伴。啞叔聽不到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鈴聲,但小銅鈴鐺仍然與鑰匙們拴在一起,不棄不離。
啞叔笑吟吟領(lǐng)著我,將門鎖逐個打開,每打開一道門,就把對應(yīng)的鑰匙舉到我眼前,讓我跟它仔細(xì)相認(rèn)。祖母那把拴著小銅鈴鐺的鑰匙,本當(dāng)從父親手里傳給小弟,然而此刻,啞叔卻拿著那一串鑰匙,看著我。
在這十多把鑰匙里,除了祖母留下的那把,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時常鎖住大門的那把鐵鎖的鑰匙,銀亮亮的。我常常站在大門外,等去西村趕集的啞叔回來,看那把灰色漆面鐵鎖把庭院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秋風(fēng)吹過,把院前三棵高大老槐樹的葉子吹落。
對于我這樣一個出嫁的女兒,這一串鑰匙需要經(jīng)歷多少變故才會奔向我呢?而那些被鎖住的,祖父的推刨木鋸、祖母的針線包、父親的馬車長鞭、母親的藍(lán)格子上衣、啞叔的聾啞、小弟的遺照,都將成為我無法掙脫的祭奠、無力實現(xiàn)的救贖。他們附著在這一把把鑰匙上,我繼承了集結(jié)于這一血脈中的勤懇與淳樸,又在打開與鎖上的一道道門里,在追尋世事光影時,握著祖母留下的那個小銅鈴鐺,茫然若失。
啞叔,你知道的,我自小羸弱,自幼膽小,我不想回家時看到冷冷寂寂大門緊鎖,只愿大門打開的那刻,滿庭滿院,陽光還好,清風(fēng)還好,梨樹黃瓜還好,祖父祖母還好,父親母親還好,小弟還好,啞叔還好,家里的一切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