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月琴
1935年,《雷雨》發(fā)表近一年,沒有引起批評界的注意,直到在東京首演后,才真正走向公眾的視野。1936年,中國旅行劇團在上海連演三個月《雷雨》,座無虛席,轟動性可想而知。茅盾稱那一年是“當年海上驚雷雨”。自演出后,評論界對曹禺的劇作有盛贊,亦不乏批判聲。面對質疑,曹禺一再重申他的寫作意圖:“我寫的是一首詩,絕非一個社會問題劇?!笔巧鐣模€是詩的,關系到該劇的主題意旨和美學追求。當然,對曹禺而言,也意味著《雷雨》到底是屬于某個時代的,還是更長遠恒久的藝術作品。
時隔80余載,10月22日到24日,連臺話劇《雷雨》《雷雨·后》在上海大劇院演出,依然吸引了不少觀眾走進劇院。該劇由央華制作,曹禺女兒萬方任文學責編和編劇,法國埃里克·拉卡斯卡德導演。埃里克花費6個月時間研讀《雷雨》劇本,他說:“《雷雨》是激情是欲望是愛情,是對自由渴望?!边@位執(zhí)導高爾基與契訶夫的法國導演從激情與愛欲的視角詮釋《雷雨》,嘗試講述一個普遍熟知的故事,呈現(xiàn)一首完整的敘事詩??梢哉f,讓《雷雨》超越時代,跨越國別,是他執(zhí)導此劇的初衷與設想。
大幕拉開,《雷雨》的舞臺設計令人耳目一新,房間布置得已然不是那個沉悶到令人窒息的周公館。除了魯侍萍留下的兩件暗褐色的仿古家具外,暈染著白灰色波紋的大理石巖板墻壁、嶄新的白色沙發(fā)和桌椅,使得整個舞臺顯得空曠、明凈、寬綽不少,材質與紋理都頗具當代氣息。這一布景,在視覺上與魯貴的家形成鮮明對比。逼仄、陰暗、潮冷的木制箱式布景推到前臺,魯貴一家居住的空間看上去像是個舊了的盒子,里面擺放著貪婪、純凈或不安的靈魂。蘩漪曾站在屋后,由窗口注視著這個空間。她那一雙瘋狂絕望的眼睛,與闖入者周萍、與臺下的觀看者形成平行線,豐富了“看”的含義。
《雷雨》
另一處不同于以往版本的是,整場演出沒有傳來陣陣雷雨聲。導演一方面將聽覺轉換為視覺體驗,以大理石巖板上的紋路代替閃電,營造一種變化的、波動的現(xiàn)場氣氛。另一方面又以音樂取代雷鳴,表達人物對于激情、自由、愛的渴望。從外部環(huán)境來看,這版《雷雨》似乎不夠壓抑。不過,陌生與冰冷的感覺迎面襲來,更貼近當下人們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間的疏離感。在這樣的氣氛里,率先登場的魯貴就沒有那么突兀了。他以窺視的心理講述周公館里鬧鬼的事兒,在場上邁開小碎步,拉著四鳳的手,兜兜轉轉了幾圈,生怕自己那點兒悄悄話被別人聽了去。這個細節(jié),與當代人窺探隱私的心理頗貼合。
與之相仿,導演還放大了周樸園的空虛、寂寞與悲哀。周樸園訓導兩個兒子、勸蘩漪喝藥、與侍萍見面的場景,觀眾再熟悉不過。但這些都不足以理解周樸園內心的復雜性。他絕不是冷漠、狠毒與嚴厲的代名詞,他是威嚴的家長,精明毒辣的資本家,有情義卻顧及現(xiàn)實的情人,感覺人生兇險、企望晚年平安的老人……在序幕和尾聲中無奈地面對天地間殘忍的“人” 。第四幕開場時,由佟瑞敏飾演的周樸園孤自坐在沙發(fā)上,沉浸于墻面上投影的影片《羅馬》,看上去悲涼不少,像是在另一個殘缺卻溫情的家庭中尋找慰藉。
阿方索·卡隆導演的《羅馬》與《雷雨》一樣,講述的是上層社會家庭中普遍存在的雇傭關系。如何讓觀眾從時代的差異中獲得共情,是導演想要作出的突破。不難看出,埃里克仿佛有意間離觀眾與時代的關系,讓歷史成為一種敘述的背景,使演員上升為激情與自由的主宰者。與之呼應的是,當魯大海從觀眾席里走出來,指著臺上周樸園的鼻子高聲呵斥。在他看似魯莽的面孔下,有一種站在人群里被拉扯、被觀看卻不被理解的乏力。同樣,當魯大海拿起槍指著周萍時,區(qū)割出工人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對立的空間。而這兩個空間漸漸被拉開距離而后凝固在舞臺上,成了定格的歷史畫面。
無論是生還是死,嘗試與困境共存,是埃里克越出《雷雨》的另一種暗示。在《羅馬》里,女主人和女傭都經(jīng)歷了被男人拋棄后的痛苦。女主人要在沒有撫養(yǎng)費的情況下養(yǎng)活四個孩子,女傭需接受胎死腹中的事實。然而,她們都要活下去。在一次度假中,女傭走向洶涌的海潮,她在挽救女主人兩個孩子的生命時,宣泄出壓抑已久的痛苦,獲得了自救的力量。這樣走出困局的方式,不可能植入《雷雨》。在錯綜復雜的感情關系里,父親與魯大海的對抗,周萍與后母、與妹妹的亂倫,成為不可逆轉的現(xiàn)實。如此激烈的沖突很難化解,只能在暴雨之夜推向高潮?!独子辍返臄⑹逻壿嬒袷腔疖囓壍?,承載著兩個家庭,八個人物走向必然的終點。他們出走或留下、死亡或活著,都無法脫離家庭倫理秩序已經(jīng)崩塌的軌道。
極簡與空曠的舞臺,已然與必然的敘事,更容易讓觀眾聚焦演員的肢體、表情和語言表現(xiàn)。《雷雨》的情節(jié)發(fā)展幾乎依賴人物行動,人物行動又與演員表演息息相關。記得劇本里,四鳳一出場就表現(xiàn)出單純、美好卻緊張、克制。她關切、維護大少爺,又怕兩個人的關系公之于眾;她聆聽魯貴的閑言碎語,卻暗暗懷疑著父親的每一句話。這些都非??简炑輪T的表演功力。與蘩漪相較而言,四鳳的戲份并不少。她與周萍舞蹈著激情相擁的樣子,讓觀眾看到了冰冷現(xiàn)實里的生命活力。如果演員能對原劇本反復揣摩,尤其是體會舞臺提示暗含的潛臺詞,那么,四鳳將會在奔放之余不乏內斂、直接之外更見猶疑。關于演員的表演,觀眾口味不同,自然褒貶不一。且不談各自的表演特點,我想,如何符合人物性格、怎樣推動敘事邏輯,始終是演員的必修功課。
《雷雨·后》跳脫出“敘事”的方式,沒有講述《雷雨》之后發(fā)生的事情,而是以“詩”的思維回答《雷雨》何以成為經(jīng)典,從而揭示了《雷雨》背后所隱藏的意義。經(jīng)過歲月淘洗,我們不斷豐富對《雷雨》中人物的認識。一代又一代戲劇藝術工作者、戲劇文學研究者追問《雷雨》的意義。除了主觀的意象、詩化的語言,更重要的是理解復雜的人性。其延續(xù)下來的解讀的聲音具體又抽象、感性又理智,早已凝結成詩,如萬方所說:“當《雷雨》中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該死的都早已死去,活著的人度過了漫漫人生,這時候歲月和時間賦予《雷雨》以另一幅面目,復雜的人性,無常的人生,一切經(jīng)過時間的海浪,日復一日沖刷洗滌,那些埋藏很深的真相將顯露出來?!?/p>
演出保留原作的序幕和尾聲,實現(xiàn)了曹禺先生寄望的“看是否有一位了解的導演精巧地搬到臺上”,這是我們走進暴風雨過后依然活著的蘩漪、周樸園和魯侍萍的世界的起點。所有人物重新登上舞臺且一直在臺上,與觀眾一同觀看和體驗著每一次生命的降臨、燃燒與消逝。他們由現(xiàn)實入夢境,讓“激情”“自由”與“愛”重新在舞臺上復活。冰冷的鐵床上,蘩漪訴說著內心的渴望,而后在死亡中得到真正的自由;在經(jīng)歷了四鳳與周萍死去、魯大海出走之后,侍萍縫縫補補的動作像是在織補記憶,她在失去中一次次獲得堅韌的力量;行走于兩個房間的周樸園,不再固守家庭的秩序而愿意懷疑與反思自我。舞臺上,一池清水作為天空的落雨象征著靈魂的洗滌,滿地的片片花瓣暗示曾開放過激情和自由的生命?!独子辍肥菙⑹滦问脚c詩性精神的融合,需要當代人深度描摹才得以顯現(xiàn)。這并不意味著故事的還原,更不是空洞的解讀,而是以不斷更新的當代視角重新認識經(jīng)典。
沒錯,“《雷雨》就是《雷雨》,永遠的《雷雨》”。
[1]2012年10月24日,萬方在上海藝術研究中心聯(lián)合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舉辦的“經(jīng)典與時代的對話——連臺話劇《雷雨》《雷雨·后》研討會”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