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金
著名的德里達專家杰弗里·本寧頓(Geoffrey Bennington)在《德里達資料集》()中寫道:“如果說德里達的寫作很難被歸入哲學的類型之中,乃是因為他的寫作看起來像是玩弄隱喻來對抗概念。”確實,德里達自己的作品與傳統(tǒng)意義上強調概念表達的精確、語句之間緊密邏輯關聯(lián)的哲學著作區(qū)別很大,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多運用語義之間的隱喻來闡發(fā)自己的觀點,且在行文邏輯方面也比較松散,往往給讀者造成了諸多閱讀上的障礙,他的這種寫作風格最終引發(fā)了轟動學界的“劍橋事件”。但是這一切并非德里達本人有意故作高深,而是與他對于概念與隱喻間關系的看法緊密相聯(lián)。在德里達的寫作生涯中,隱喻發(fā)揮著顛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重要作用,但隱喻并非僅僅是德里達的某種解構策略,他自己也對隱喻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哲學意義有著深厚的研究,早在《論文字學》中,德里達通過分析盧梭的情感理論后發(fā)現(xiàn):“隱喻是將語言與它的起源聯(lián)系起來的特點?!倍R梭本人的觀點則蘊含著一個更為深刻的洞見,即只有隱喻才能表現(xiàn)最初的情感,雖然此時的德里達并沒有深入探究哲學話語與隱喻之間的關系,但是以盧梭的“情感”為代表的某種本源性的東西與隱喻之間的關系已初步納入了德里達的理論視野,而在之后更為成熟的探討隱喻問題的《白色神話:哲學文本中的隱喻》(La Mythologie blanche: La metaphore dans le texte philosophique)中,德里達直接以哲學話語本身為解構對象,說明哲學話語中隱喻因素的力量。正如德里達本人所經(jīng)常遭受的爭議一樣,學界對《白色神話:哲學文本中的隱喻》中所凸顯的對隱喻的重視也多有指責。但是筆者在接下來的分析中將指出,德里達對隱喻的分析并非必然導致意義的相對主義或虛無主義,且正如他的這篇論文所從屬的文集《哲學的邊緣》()的標題所提示的,他將帶領我們進入意義的邊緣地帶。
這一切并非德里達本人有意故作高深,而是與他對于概念與隱喻間關系的看法緊密相聯(lián)
“隱喻”(metaphor)在西方傳統(tǒng)學術中一般被歸為修辭學、詩學的研究領域,但是其中隱含的對語言與世界關系的思考決定了其深厚的哲學面相,特別是自索緒爾對語言符號“能指”與“所指”之間關系的“任意性”的研究以來,語詞意義本身具有的表征世界的透明性遭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但意義在解脫了被強加的直接表征世界的功能后,“更凸顯了它的無限性”。因此,德里達在《白色神話:哲學文本中的隱喻》中首先批判的就是人們慣常思考隱喻的方式,即“概念/隱喻”的二分模式,這種思考方式引向了對隱喻的暴力解剖。德里達開篇就論述道,乍看之下,這篇論文將著眼于以下幾個問題:“哲學文本中存在隱喻嗎?以何種形式?到何種程度?這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德里達設置這幾個問題并非是一種修辭層面的戲謔,他實際上指出了我們討論隱喻問題的幾種傳統(tǒng)的提問方式,提問方式的給出往往也暗示了答案。耐人尋味的是,這幾個問題的主語都是“哲學文本”,但這似乎也無法令讀者展開懷疑,因為標題就是“哲學文本中的隱喻”,但是其中存在的悖論是我們無法忽視的。因為當我們追問“哲學文本中存在隱喻嗎?”時,將導致一個更為嚴重的偏見,那就是隱喻作為哲學文本的異質對象,應當被排斥出哲學文本。追問哲學文本中是否存在隱喻成了對隱喻的驅逐,這樣,當我們進行追問的同時,問題已經(jīng)被取消了。這一切悖論的產(chǎn)生建立在“概念/隱喻”的二元對立框架之上。這種二元對立的框架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哲學文本需要保持意義的單一性和確定性,而隱喻總是試圖突破單一性的束縛,兩者間的關系是錯綜復雜的。
我們的提問方式?jīng)Q定了給出的答案,這樣造成了無法解決的悖論
現(xiàn)在,解決悖論的方式之一是我們消除提問中的主語“哲學文本”,但是我們能夠單獨地對隱喻進行發(fā)問嗎?對隱喻進行定義必須與相對的概念處于一個差異網(wǎng)絡之中,所以德里達提醒我們,提出上述問題時將會呼喚一本“哲學之書——有關哲學的使用(usage)或好的使用(usage)的書”。這里的關鍵在于,不管我們的提問是否帶有主語“哲學文本”,提問方式本身限制了對問題所做出的可能的回應。至此,德里達將這部論著真正想探討的問題給了出來,即“我們的興趣在于這種涉入的承諾,而不是它所給出的東西”?;氐角拔牡姆治?,我們就可以看出德里達思想的精妙之處了,即我們的提問方式?jīng)Q定了給出的答案,這樣造成了無法解決的悖論,但是我們可以將興趣轉移到另一種具有質的不同的問題上,即“這種涉入的承諾”,話雖如此,這一表述還是不太清晰的,德里達給出了一個比較形象的補充,即“磨損/高利貸(usure)”。而這種磨損,“構建了哲學隱喻的特有的歷史與結構”。但是德里達在接下來的分析中并非單純地敘寫一部隱喻史,他集中地呈現(xiàn)了哲學文本中關于隱喻問題的論述,這些論述通過一整套話語機制建立起對隱喻的壓抑,德里達抽絲剝繭式地解開了這些遮蔽的結構從而達到解構隱喻/概念的二元對立的目的,這一目的尤其體現(xiàn)在他對語詞意義的邊緣地帶的論述。
實際上,德里達開篇的論述隱含了諸多更為根本的旨趣。首先,德里達所列舉的幾個傳統(tǒng)意義上對于哲學話語與隱喻之間關系的提問,所體現(xiàn)的真理觀是一種符合論的真理觀,符合論的真理觀強調陳述與對象間的符合,自然,隱喻被排斥出陳述之中。其次,概念/隱喻框架設置的合法性是存疑的,這一框架是一種未經(jīng)審查的“承諾”,所以德里達提醒我們需要密切關注這種承諾本身。最后,這樣一種承諾并非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意義,它的發(fā)生、發(fā)展具有其特殊的歷史,但是其歷史結構也并非一種黑格爾式的目的論式的歷史發(fā)展,德里達運用“磨損”這個詞來形象地說明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哲學話語與隱喻之間的關系并非平滑如天鵝絨一般,而是不斷經(jīng)歷著打磨的過程。
自20世紀以來,西方哲學的重心從認識層面向語言層面轉移,但是這不必然導致哲學拋棄了對人類世界根本問題的追問,而僅僅停留于瑣碎的語言分析之中。對語言意義問題的不斷詢問彰顯了對根本問題的研究的新路徑,我們從這樣一個大背景下來考察德里達的隱喻思想,將會更加明晰地呈現(xiàn)德里達思想的深刻之處。對意義問題的追問形成了“意義理論”,我們所熟知的是分析哲學對意義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但是以現(xiàn)象學為代表的歐陸哲學同樣對意義問題抱有濃厚的興趣,最為知名的莫過于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通過分析此在(Dasein)對存在問題的提問結構而達成對“存在的意義”的追問的目標。德里達本人明確表明解構與現(xiàn)象學之間的師承關系,“如果沒有現(xiàn)象學派,沒有本質和先驗還原的實踐,沒有對于現(xiàn)象性意義的關注等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然而與胡塞爾、海德格爾等人的現(xiàn)象學思想不同的是,德里達更為關注邊緣地帶的問題,這或許是他對現(xiàn)象學“面向實事本身”的精神的個人化解讀,早在《胡塞爾〈幾何學的起源〉引論》中,德里達就犀利地指出:“胡塞爾在考慮意向激活的純粹性和合法性時,他總是把語言或書寫的物質部分說成是一種肉、一種身體(Leib)本身或一種精神的身體性(geistige Leiblichkeit)?!痹谟^念與肉身之間的邊緣地帶,德里達發(fā)現(xiàn)了胡塞爾所孜孜以求的源頭處所存在的污染(觀念對象被書寫、肉身形式所纏繞)。而在隱喻與概念間的邊緣地帶,展現(xiàn)的是意義本身的一種播撒,在本節(jié)中,筆者將主要勾勒德里達對意義的邊緣地帶的呈現(xiàn)。
德里達運用“磨損”這個詞來形象地說明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哲學話語與隱喻之間的關系并非平滑如天鵝絨一般,而是不斷經(jīng)歷著打磨的過程
首先,可感圖形的存在指向了某個原初的東西,而哲學正是以第一性的、基礎的東西為追求對象,哲學研究的對象得到了承諾。另一方面,這也說明了哲學研究與感性經(jīng)驗之間的關系,哲學話語并非完全超越于經(jīng)驗之上,它的邏輯起點其實就是感性的圖形。
抽象觀念中總是隱蔽著一個可感圖形。而形而上學語言的歷史總是混雜著對這種可感圖形的功效的涂抹以及對它的肖像的磨損
最后,正如德里達自己所論述的那樣,哲學的文化本質上是磨損的。雖然感性圖形的存在保障了哲學對象的存在,以及認識論層面上的可通達性,但是哲學本身追求的永恒與第一性是與瞬時的感性本身相矛盾的,為此我們必須對感性圖形進行打磨,并讓這種圖形足夠透明,能夠被用來言說外部世界。
然而,德里達關于可感圖形的論述并非能做一種基礎主義的解讀,即我們斷定他宣揚一種“隱喻中心論”,因為德里達的論述強調的是可感圖形本身處于磨損狀態(tài)的動態(tài)過程,這一過程是我們做出承諾的過程,隱喻、概念只是這一過程的產(chǎn)物,但是德里達的研究對象并非這一承諾所形成的產(chǎn)物。
如果上述推論還不具有說服力的話,德里達的這一重要立場的澄清可以從他自己給“形而上學”與“白色神話”的定義得到印證:
形而上學是什么?一個重組并反照了西方文化的白色神話:白種人把他特有的神話(印歐神話)、他的邏各斯(也就是說他的習語的神話),當作理性(他必定仍然希望如此稱之)的普遍形式。
離散Chirp-Fourier變換是一種有效的Chirp信號檢測方法,參數(shù)匹配不存在交叉項,但有兩個約束條件:信號長度必須為質數(shù);離散Chirp信號參數(shù)必須為整數(shù)。針對該限制,文獻[6]提出一種修正離散Chirp-Fourier變換,其定義為
? Geoffrey Bennington, Derrida Bas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p.119.
? 雅克·德里達:《論文字學》,汪堂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393頁。
? 李永毅:《德里達與歐洲思想經(jīng)典的對話》,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76頁。
???? Jacques Derrida, Margins of Philosophy, trans, Alan Bass, The Harvester Press, 1982, p.209.中譯參見雅克·德里達:《白色神話:哲學文本中的隱喻》,陳慶譯、牛宏寶校,《外國美學》2017年第27輯。
? 杜小真、張寧:《德里達中國講演錄》,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第214-215頁。
? 雅克·德里達:《胡塞爾〈幾何學起源〉引論》,方向紅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