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迎飛

《朝花夕拾》是魯迅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一部重要作品，但與《野草》《彷徨》相比，在魯迅的中期思想研究中，這部作品并沒有引起學界特別的關注和重視，雖然它是魯迅從“創(chuàng)傷”走向“愈合”①魯迅：《〈窮人〉小引》，《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5頁。的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關鍵性作品之一。近年來有學者指出《朝花夕拾》實際上是魯迅作品中最難研究的一部，因為很難從中提出問題，而不能提出問題，就很難真正進入作品。②劉彬：《“臘葉”的回眸——重讀魯迅〈朝花夕拾〉》，《文藝研究》2020年第1期。其實，從提出問題的角度，《朝花夕拾》中值得研究的問題并不少，比如說記憶改寫的問題，尤其是長媽媽的故事改寫以及為什么從“仇貓”話題寫起等等。周作人認為這是“故意把‘真實’改寫為‘詩’”，③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34頁。但是從文本研究的角度，這種記憶改寫，對我們研究20年代中期的魯迅思想和心態(tài)，卻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線索。

一、從“仇貓”話題切入

作為自傳性回憶散文，《朝花夕拾》的記憶改寫主要集中在長媽媽身上，但記憶改寫的緣起卻在于“仇貓”的話題。眾所周知，魯迅不喜歡狗，也討厭貓，《朝花夕拾》從“仇貓”的話題切入，而不是從著名的“痛打落水狗”寫起，開篇《狗·貓·鼠》的第一句話就是“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①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2頁。這是非常引人矚目的。據(jù)魯迅自己解釋這是因為他去年作了一篇小說《兔和貓》，并在那篇作品中表明了自己仇貓的態(tài)度，而這在有些人看來正好與“打落水狗”的主張矛盾，即，狗是仇貓的，魯迅也仇貓，所以魯迅是“狗”，魯迅是“狗”，卻還主張“痛打落水狗”，因此，矛盾得可笑。魯迅沒有解釋為什么自己既“仇貓”又“仇狗”，而是將計就計地說，既然“我”是“狗”，那所說的當然就是“狗話”了，“狗話”沒有價值，所以，哪怕“我”說的是“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既然這些都是錯的，那紳士們所說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②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2頁。當然也就不錯了，而這顯然是很荒謬的。在這里，對方用魯迅說過的話來證明魯迅是“狗”，魯迅也如法炮制，用自己的話來證明“狗”在說真話，而紳士們卻在撒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手之精準，反駁之機智，可以說，《朝花夕拾》一開篇就強烈地吸引了讀者。

不僅如此，接下來，魯迅還認真地考察了貓狗成仇的原因，雖然費了很大力氣，也只是在德國覃哈特博士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里找到一個貓狗結怨的童話故事，而且“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③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3頁。但非常值得，因為如果貓和狗不是天敵，那么，對方以“狗是仇貓的”為前提對他展開的攻擊，就是不成立的，不僅不成立，而且還因為前提造假而變成污蔑和惡意攻擊。

不過，解決了“狗貓成仇”的問題后，魯迅的筆觸仍沒有轉向這篇作品的重點——“鼠”，而是用了將近2000字（約占全文篇幅的1/2）解釋他仇貓的原因。這種寫法，正如顧農(nóng)所批評的，在《狗·貓·鼠》真正回憶童年舊事的文字并不多，“充其量不過是文章的后一半，前一半則幾乎純用雜文筆法，彎彎曲曲地把‘正人君子’們諷刺挖苦了一通，這一部分自然不妨看作是回憶的引子，然而就一般情形而論，未免顯得太長，失去了應有的比例，以致顯得主體不夠突出”。④顧農(nóng)：《〈朝花夕拾〉分組研究》，《山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那么，為什么仇貓的話題會讓魯迅如此敏感并絮絮不止呢？據(jù)魯迅自己講，他仇貓的原因至少有三：一是性情殘忍，“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⑤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4頁。二是生就一副媚態(tài)；三是配合時候的嗥叫，尤其是夜間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這一點，當時與他同住的周作人也有同感。據(jù)周作人晚年回憶，當時他們住在北京的補樹書屋，“那么舊的屋里該有老鼠，卻也并不見，倒是不知道誰家的貓常來屋上騷擾，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著覺。查一九一八年舊日記，里邊便有三四處記著，‘夜為貓所擾，不能安睡’。不知道《魯迅日記》上有無記載，事實上在那時候大抵是大怒而起，拿著一支竹竿，我搬了小茶幾，在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們打散，但也不能長治久安，往往過一會兒又回來了?！冻ㄏκ啊分杏幸黄v到貓的文章，其中有些是與這有關的”。⑥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49-350頁。周作人雖然也不喜歡貓，但與魯迅相比，他的反感并不特別尖銳，而魯迅，由于在1906年到1926年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實際上過的是一種“苦行禁欲”獨身生活，⑦吳?。骸栋狄估锏倪^客——一個你所不知道的魯迅》，北京：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134頁。因此，反應特別激烈。這一點，我們從他對北京海昌蔣氏繁瑣的婚禮儀式的反感和大不以為然，甚至表示“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作性交的廣告看”⑧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7頁。等，也可看出來。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在這篇文章中，小時候的魯迅對老鼠成親的傳說故事卻是極其神往的，以至于正月十四夜都不肯輕易睡去：“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雹狒斞福骸豆贰へ垺な蟆?，《魯迅全集》第2卷，第237頁。兩相對照，更可以看出不正常的婚姻生活對魯迅影響之深之大。作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和受害者，魯迅的婚姻生活不僅談不上幸福，甚至也不能說正常，而這必然會影響到他的心理和性情，正如他在雜文《寡婦主義》中所說，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的人，“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①魯迅：《寡婦主義》，《魯迅全集》第1卷，第264-265頁。

盡管如此，魯迅認為，自己之仇貓的真正原因卻是小時候所飼養(yǎng)的小隱鼠被貓吃了。在《狗·貓·鼠》中，他以動人的筆觸描寫了自己與小隱鼠的故事。魯迅很喜歡小隱鼠，一則因為自己救了它，對它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二則因為小隱鼠對他很依戀，三則因為小隱鼠給了他替代性的滿足。魯迅一直想要一只墨猴而不可得，而小隱鼠舔吃墨汁，非常像“墨猴”，這使他非常驚喜，但可惜的是，這只小隱鼠被長媽媽“踏死了”，②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9頁。當時他以為是貓吃了小隱鼠，所以與貓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不過，交代了小隱鼠的故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魯迅仇貓的理由就更不充分了。首先，最多不超過半年，魯迅就知道他的隱鼠并不是被貓吃掉的，而是被長媽媽踏死的，但這筆賬一直到1926年寫《狗·貓·鼠》這篇文章時還記在貓身上，顯然不公平。其次，貓和鼠是天敵，就算小隱鼠真被貓吃掉了，恨貓的理由也很牽強。再次，魯迅自己也承認與貓作戰(zhàn)很無聊，即使戰(zhàn)績顯赫，也沒有什么意思，正如他在文中所自嘲：“縱使怎樣戰(zhàn)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zhàn)績，還是全都省略了罷?！雹埕斞福骸豆贰へ垺な蟆罚遏斞溉返?卷，第239頁。也就是說，如果魯迅仇貓的原因真是小隱鼠被害，那也應該恨踏死小隱鼠的長媽媽，而不是貓。但事實上，成年以后的魯迅之所以仇貓，與長媽媽沒有多大關系，所以，很自然地，《朝花夕拾》后面的回憶文字就由“仇貓”轉到了長媽媽身上。

二、改寫長媽媽的故事

在魯迅的童年生活中，長媽媽是和祖母、母親一樣對他的人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女性人物，《阿長與〈山海經(jīng)〉》也是《朝花夕拾》中最膾炙人口的篇章之一，但在魯迅筆下，長媽媽的故事卻與事實出入很大，其中最突出的有兩點：一是將長媽媽買《山海經(jīng)》的時間移到踏死隱鼠之后；二是將長媽媽在魯迅父親臨終前催促魯迅“快叫”的過失遷移到衍太太身上。

關于長媽媽買《山海經(jīng)》的時間，據(jù)周作人回憶，應該是在魯迅十歲左右，即1893年以前，而魯迅養(yǎng)小隱鼠則是在祖父下獄以后，即1893年以后，而且養(yǎng)小隱鼠的地點就在祖父介孚公和潘姨太太的房間里。據(jù)周作人回憶：“木刻小本的《山海經(jīng)》的確是她所送的，年代當然不能確說，可是也約略可以推得出來。本文中說這在隱鼠事件以后，但實在恐怕還在以前，因為馴養(yǎng)隱鼠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的次年……介孚公因科場事下獄，潘姨太太和介孚公的次子伯升也搬到杭州了，這大概是次年甲午的事，那房間便空閑著，魯迅在那朝北的后房窗下放了一張桌子，放學回來去閑坐一會，養(yǎng)隱鼠就是在那里，這記憶很是明了，所以這事總不能比甲午更早。那時他已在三味書屋讀書，也已從舅父家寄食回來，描畫過《蕩寇志》繡像，在那里見到了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不久也去從墨潤堂書坊買了來，論年紀也已是十四歲了。那木刻小本的《山海經(jīng)》，如本文所說，‘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這完全是對的，但這時期應該很早，大概在十歲內外才對。著者因為上文有那隱鼠事件，這里便連在一起，這大抵是無意或有意的詩化。”④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45-246頁。周作人認為，魯迅將買《山海經(jīng)》的事移到踏死隱鼠之后，“是無意或有意的詩化”，同時指出《山海經(jīng)》對魯迅的影響確實很大。但既然在踏死小隱鼠之前，長媽媽就已經(jīng)把《山海經(jīng)》給了魯迅，那么魯迅對長媽媽的原諒，就顯然不是《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所說的是因為她送給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山海經(jīng)》，而是另有原因。這一點，在目前的《朝花夕拾》研究和《阿長與〈山海經(jīng)〉》解讀中，都沒有引起大家的重視，也少有人指出其中的奧秘。

眾所周知，童年時期的魯迅對長媽媽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她喜歡議論是非，傳播小道消息，經(jīng)常告狀，規(guī)矩又多，睡相也不好等等，都讓魯迅很反感，更不用說踏死了小隱鼠，卻謊稱被貓所吃。童年時期的魯迅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騙、被詐、被哄，正如他在《二十四孝圖》中所寫：“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愿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①魯迅：《二十四孝圖》，《魯迅全集》第2卷，第255頁。但童年時期的魯迅又是一個好奇心特別強，十分單純的孩子，他有一肚子的好奇和問不完的問題，卻很難得到外界的回應和幫助，比如，聽到父親講墨猴的故事，心里就想：“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②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8頁?？吹接裉锸遄婕依镉袌D畫書，立馬就覺得：“我很愿意看看這樣的圖畫，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尋找，他是很疏懶的”；③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魯迅全集》第2卷，第247頁。聽了飛蜈蚣的故事后，便“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④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魯迅全集》第2卷，第279頁。以及看了五猖會上有扮犯人的，就想：“我為什么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里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的呢？”⑤魯迅：《五猖會》，《魯迅全集》第2卷，第262頁。等等，成年以后的魯迅也曾自嘲笑自己的癡和傻，尤其是居然聽信了郭巨埋兒的故事,“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很覺得傻氣”。⑥魯迅：《二十四孝圖》，《魯迅全集》第2卷，第256頁。

癡心和傻氣，是因為天真，也正因為天真，所以對于長媽媽的欺騙氣憤至極。但沒有想到，三十多年后重拾往事，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童年時期真正把他的喜好、盼望、追求和苦樂放在心上，并心心念念地促成的，恰恰是他小時候并不喜歡的長媽媽。細讀《阿長與〈山海經(jīng)〉》，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用正話反說的方式寫出了長媽媽對“我”諸多不尋常之處，如：（1）對“我”很關注，以至于“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視野中，絕不馬虎。（2）對“我”很細心，什么都要跟“我”講，就像“我”是她自己的孩子，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撿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萬不可鉆過去等等。（3）對“我”很重視，始終把“我”當成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個人，而不管“我”是否瞧得起她，如特地囑咐“我”正月初一睜開眼睛就得對她說“恭喜”，那種鄭重其事的嚴肅態(tài)度，在大人中間很少見。（4）故事很多，而童年時期的魯迅正是一個故事迷，飛蜈蚣的故事、美女蛇的故事、“長毛”故事、二十四孝圖中的故事、紅嘴綠鸚哥的故事等等都是他從長媽媽那里聽來的，雖然這些故事中有的也讓人感覺匪夷所思，比如“女陰御敵”，但這些故事，她自己是信以為真的，并不是為了嚇唬人。

同時，長媽媽給魯迅講那么多故事，客觀上也說明她比較寂寞，正如玉田叔祖因為寂寞而愛和孩子們往來一樣。不過魯迅與長媽媽的關系顯然比玉田叔祖更親密，也更自在，更放松，他不必擔心長媽媽不高興，也不必害怕長媽媽生氣，但對玉田叔祖，他卻不敢這樣做，所以幫他找《山海經(jīng)》的不是玉田叔祖，而是不識字的長媽媽：“大概是太過于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jīng)》是怎么一回事。這是我向來沒有和她說過的，我知道她并非學者，說了也無益；但既然來問，也就都對她說了?！雹唪斞福骸栋㈤L與〈山海經(jīng)〉》，《魯迅全集》第2卷，第247頁。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大概是太過于念念不忘了”，盡管念念不忘，甚至茶飯不香，家人中也只有長媽媽注意到了他的煩惱和苦悶。再聯(lián)系到《狗·貓·鼠》，長媽媽之所以會騙他小隱鼠被貓吃掉了，也是因為看他等得太苦了：“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xiàn)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這即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yōu)閿?。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①魯迅：《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38頁。什么是愛？愛就是“記住我們的名字，傾聽我們的意見，寬宥我們的過失，照顧我們的需求”，②[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4頁。讓我們感到自己被關注，童年時代的我們，就因為這一切而快樂的活著。在往事的回憶中，魯迅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其心靈的震撼，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雹埕斞福骸栋㈤L與〈山海經(jīng)〉》，《魯迅全集》第2卷，第247頁。隨之，對長媽媽的認識也徹底更新：“使我發(fā)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雹荇斞福骸栋㈤L與〈山海經(jīng)〉》，《魯迅全集》第2卷，第247-248頁。

愛，與知識的多少沒有關系，與地位的高低也沒有關系，長媽媽沒有多少文化，但始終把“我”的喜怒哀樂牢記在心上，正是這一點使中年魯迅大為感動，不僅原諒了她的過失，而且給予了她最高的禮贊，甚至在《父親的病》中還將長媽媽的過失移到了衍太太身上。據(jù)周建人回憶，父親臨終前催促魯迅“快叫”的，不是衍太太，而是長媽媽。⑤周建人：《魯迅故家的敗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99頁。周作人也說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衍太太不可能在現(xiàn)場：“凡人臨終時節(jié)，只是限于平輩以及后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芴c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是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冻ㄏκ啊防镎埶雠_，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是想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雹拗茏魅耍骸吨没叵脘洝罚ㄉ希?7頁。其實魯迅1919年在《自言自語》中提到這件事時也說是“我的老乳母”⑦魯迅：《自言自語》，《魯迅全集》第8卷，第95頁。而不是衍太太，1926年創(chuàng)作《朝花夕拾》時，魯迅將長媽媽替換為“衍太太”，應該說是他對長媽媽重新認識的結果，而不單純是為了全書結構上的便利。⑧參見辜也平：《論傳記文學視野中的〈朝花夕拾〉》，《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期。

與長媽媽相比，衍太太看起來很好，實則表里不一，她最大的特點是偽善，但在涉世未深的孩子眼中，她卻是一個好人，因為她會無原則地縱容孩子，而且“無論鬧出什么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所以孩子們“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⑨魯迅：《瑣記》，《魯迅全集》第2卷，第291頁。直到自己吃虧上當后，才會明白，真正的愛是有原則的，這一點，魯迅感慨很深，《五猖會》的主題即與此相關。

關于《五猖會》，歷來的研究者都強調作品揭露和批判了舊式教育對于兒童天性的壓制和摧殘，但細讀這部作品，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父親的愛，才是這部作品的真正的主題，因為東關的迎神賽會根本就不適合孩子看，正如文中所說，婦孺?zhèn)儾辉S看，讀書人也大抵不肯去看，“只有游手好閑的閑人，這才跑到廟前或衙門前去看熱鬧”。⑩魯迅：《五猖會》，《魯迅全集》第2卷，第262頁。不僅如此，東關的那兩座名氣很大的廟，其實也是少兒不宜的，正如文中所介紹：“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所記，室女守節(jié)，死后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xiàn)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jù)有考據(jù)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無確據(jù)。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么猖獗之狀；后面列坐著五位太太，卻并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里界限之謹嚴。”?魯迅：《五猖會》，《魯迅全集》第2卷，第262-263頁。或許正因此，當魯迅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準備出門時，父親出面進行了干預，不過，他沒有取消這次活動，而是讓他先背書再看戲，而這對正在興頭上的魯迅來說，當然是非常掃興的，所以，在文章的結尾處魯迅說：“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魯迅：《五猖會》，《魯迅全集》第2卷，第264-265頁。這實在是魯迅賣的一個關子，因為通過前面的鋪敘描寫，文章實際上已經(jīng)否定了這次看會的意義，只不過沒有點明而已。魯迅用自己的幼稚、天真和懵懂反襯出父親的見識、開明和有原則，只不過他的障眼法太高明，加上文章本身很生動以及人們先入為主的成見，所以，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被他的障眼法所“蒙蔽”。據(jù)周作人回憶，父親伯宜公在子女教育方面很開明，“背書這一節(jié)是事實，但即此未可斷定伯宜公教讀的嚴格，他平常對于功課監(jiān)督得并不緊，這一回只是例外”。①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252頁。另據(jù)周作人回憶，東關離城七十里，來回要三兩天，雇了船只，備了伙食，前去看會，這在當時也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事，這一次之所以能去，是因為小姑母嫁到了東關金家，但按照當時的風俗，到出嫁的女兒家去的一般只有兄弟或內侄，而不是母親，所以，最后去的只有長媽媽或是閏土的父親，“本文說船椅、飯菜、茶炊、點心合子，都搬下船去，好像是準備闔家去看的樣子，實在只是要寫得熱鬧”。②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252頁。無獨有偶，周建人也認為“魯迅不會真的不理解：在那時候，真是嚴厲的家庭，迎神賽會，根本就不會許可小孩去看的，就是現(xiàn)在，也極少聽到會有誰的開明的父親教小孩書可不必讀，還是去看戲去的好”。③喬峰（周建人）：《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魯迅博物館等編：《魯迅回憶錄》（中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742頁。

周作人在評價《阿長與〈山海經(jīng)〉》的時候說，長媽媽“差不多已經(jīng)因了《山海經(jīng)》而可以不朽了”，唯一遺憾是“沒有說到她的下落”。④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第97頁。但要說她的下落，就難免要觸動魯迅的婚姻之痛。長媽媽于1899年3月13日看戲時因突發(fā)疾病而去世，據(jù)周作人日記記載，當時之所以去看戲，是因為本家遠房妯娌謙少奶奶想給魯迅做媒，對象是朱安，本來這次看戲與長媽媽沒有什么關系，“長媽媽本來是可以不必去的，反正她不能做什么事，魯老太太也并不當作傭人看待，這回請她來還是有點優(yōu)待的意思”，⑤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第99頁。但沒有想到發(fā)生了意外。長媽媽的猝死與魯迅的婚姻意外地產(chǎn)生聯(lián)系，這是魯迅沒有想到的，當時他在南京求學，對母親的包辦婚姻一直不滿，他認為朱安是母親的太太，不是自己的太太，“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⑥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62頁。對魯迅來說，三十年后，因為仇貓的話題而想到長媽媽，又因為長媽媽的意外死亡而想到自己的婚姻，其中的苦澀，實在一言難盡。

人到中年，魯迅常常感到空虛，社會的黑暗、人世的糾紛、家庭的負累以及兄弟失和的沉重打擊，都使他心累神疲，不勝感傷，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更是坦言自己的生活“弊病百出，十分無聊”。⑦魯迅：《兩地書·八三》，《魯迅全集》第11卷，第220頁。但是《朝花夕拾》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阿長與〈山海經(jīng)〉》《五猖會》等篇章，卻使他在往事的回憶和書寫中，意外地看到“真正的愛”，這一點，可以說意義非同尋常。1926年3月，魯迅在寫作《阿長與〈山海經(jīng)〉》的同時也翻譯了《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其中關于“愛”，羅曼·羅蘭是這樣理解的：“他最惡虛偽。但他的崇敬真實，卻不單是因為憎惡虛偽的緣故，他在真實的底里看見‘愛’了。他想，真實生于理解，而理解則生于愛。要而言之，真實，是要愛來養(yǎng)育的。他的所謂愛，決不是空空的抽象底觀念，也不是繁瑣的分析的知識，乃是從生命的活活的實在所造成，即刻可以移到實行上去的東西。為愛所滲透的真——這是他所謂真實?！雹郲日]中澤臨川、生田長江：《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魯迅譯，《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4頁。某種意義上，筆者認為，“真實生于理解，而理解生于愛”，也可以用來解釋《朝花夕拾》之于魯迅的意義。

三、踏上“蘇生的路”

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記憶”是一個重要的話題，他多次談到他的寫作與不能忘卻的記憶密切相關，如他的第一部小說集《吶喊》就是“苦于不能全忘卻”，⑨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5頁。而他的雜文集《墳》之所以要收錄日本留學時寫作的文言長文也是因為不能忘卻，“其中所說的幾個詩人，至今沒有人再提起，也是使我不忍拋棄舊稿的一個小原因。他們的名，先前是怎樣地使我激昂呵，民國告成以后，我便將他們忘卻了，而不料現(xiàn)在他們竟又時時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①魯迅：《墳·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3頁。

記憶，對魯迅來說，是創(chuàng)作的原點，也是抗擊黑暗和絕望的支點。在他筆下，叛逆的猛士之所以越挫越勇，正因為“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②魯迅：《淡淡的血痕中》，《魯迅全集》第2卷，第221頁。徘徊于明暗之間的“我”之所以還能在絕望中掙扎，也正因為“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③魯迅：《好的故事》，《魯迅全集》第2卷，第186頁。可以說，無論是《社戲》中“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好戲”，④魯迅：《社戲》，《魯迅全集》第1卷，第561頁。還是《故鄉(xiāng)》中“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⑤魯迅：《故鄉(xiāng)》，《魯迅全集》第1卷，第476頁。對魯迅來說，都是意義的來源和精神救贖的依托，也正因此，魯迅認為，雖然“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但最可怕的卻是“連回憶也沒有”了。⑥魯迅：《朝花夕拾·小引》，《魯迅全集》第2卷，第229頁。

魯迅對“記憶”的這種理解和認識，很容易讓人想起他所喜愛并翻譯的荷蘭童話《小約翰》。這是一部魯迅“自己愛看，又愿意別人也看的書”，他稱贊《小約翰》是“無韻的詩，成人的童話”。⑦魯迅：《〈小約翰〉引言》，《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8卷，第224、223頁。早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這本書，但真正翻譯出來卻是在1926年暑假，正因此，孫郁甚至認為《小約翰》的翻譯直接催生了《朝花夕拾》的創(chuàng)作。⑧孫郁：《民國文學十五講》，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5頁?！缎〖s翰》是一部童話題材的小說，主人公小約翰痛恨人類，不愿長大，甚至不想成為人類的一份子，但他無法拋棄作為人的記憶，同時，他想找到一本能夠解讀人生所有疑問的大書，但始終未能如愿。父親病逝后，一種無法忍受的劇痛，使他突然醒悟，恨，有時候也是因為愛，正如他的朋友所說：“如果你不愛人類，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的時候，也不會煩擾。”⑨[荷]弗雷德里克·凡·伊登：《小約翰》，景文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88頁。正是這種覺醒，使小約翰毅然決然地告別好友，迎著寒冷的夜風，堅定地返回人間。在小約翰覺悟的過程中，有兩個關鍵性因素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一個是記憶，一個是愛，而這也是拯救魯迅出于痛苦深淵的兩個重要元素，正如他后來在《“這也是生活”……》中所寫：“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⑩魯迅：《“這也是生活”……》，《魯迅全集》第6卷，第601頁。

許廣平說魯迅是一個非常重視感情的人，“生怕對不起人”，?魯迅：《兩地書·八二》，《魯迅全集》第11卷，第220頁。這一點在《朝花夕拾》的記憶改寫中也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無論是長媽媽，還是父親或范愛農(nóng)，無不因為內心深處的歉疚之情，而變得格外動人。作為日本留學時認識的同鄉(xiāng)，范愛農(nóng)生性耿介，富有才華，但“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魯迅一直想在北平為他尋一點小事做，但沒有機會，范愛農(nóng)生前常說，“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魯迅：《范愛農(nóng)》，《魯迅全集》第2卷，第312、317頁。但直到死前，也沒有等來魯迅的電報。或許正因此，魯迅不僅在1912年8月21日寫詩哀悼范愛農(nóng)，而且在十四年后再次撰文追懷故人，并人為地虛構了自己同范愛農(nóng)的沖突，以凸顯范愛農(nóng)的個性，表達自己的懷念。但事實上，據(jù)周作人回憶，“魯迅與范愛農(nóng)的立場乃是相同的，不過態(tài)度上有點不同”，?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273頁。同時，從藝術效果上看，這種記憶改寫，也不如《阿長與〈山海經(jīng)〉》和《五猖會》成功，魯迅自己也認為“寫法較差”。?魯迅：《341202 致增田涉》，《魯迅全集》第13卷，第603頁。或許，改寫畢竟不同于虛構，改寫是對已發(fā)生的事實的重新敘述，比虛構更自然一些。不過，“魯迅的朋友中不幸而屈死的人也并不少，但是對于范愛農(nóng)卻特別不能忘記，事隔多年還專門寫文章來紀念他”，①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第83頁。這一點，正如周作人所說還是很特別的。無獨有偶，對于藤野先生，魯迅同樣深懷歉疚之心。離開仙臺以后，由于境況無聊，他與藤野先生聯(lián)系很少，“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但在心里卻“總還時時記起他”。②魯迅：《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第307頁。而促使魯迅懷念藤野先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經(jīng)常遭受流言、誹謗、恐嚇、辱罵和惡意攻擊。魯迅說：“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并非書賈，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雹埕斞福骸恫⒎情e話（三）》，《魯迅全集》第3卷，第151頁。即使是在《朝花夕拾》中也有四篇作品提到了流言，尤其是《瑣記》和《藤野先生》。與《瑣記》相比，《藤野先生》中除了流言，還有匿名信。眾所周知，1923年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的導火索就是1923年7月19日上午周作人突然交給他的一封“絕交信”，而這封絕交信的背后又牽涉到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關于羽太信子，許壽裳是這樣回憶的：“羽太信子是有歇斯臺里性的，他對于魯迅，外貌恭順，內懷忮忌。作人則心底糊涂，輕聽婦人之言，不加體察。”④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第62頁。正因此，1926年魯迅在《瑣記》中寫完衍太太的故事后，緊著寫《藤野先生》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流言面前，藤野先生給予了魯迅寶貴的信任，這使魯迅油然而生感激和敬佩之情：“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男愿?，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⑤魯迅：《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第307頁。不僅如此，在此后的歲月里，魯迅還多次提到藤野先生，并一再強調日本的《巖波文庫》出版自己的作品時，一定要將《藤野先生》一文選錄進去。⑥魯迅：《341202 致增田涉》，《魯迅全集》第13卷，第603頁。在《藤野先生》的結尾處魯迅寫道：“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墻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⑦魯迅：《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第308頁。這一段恰與《朝花夕拾》第一篇《狗·貓·鼠》的開篇恰成呼應，但精神狀態(tài)卻大不相同，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氣韻沉雄的自信、勇氣、正義和力量。

1926年，魯迅在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時，曾稱贊他的作品“穿掘著靈魂的深處，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創(chuàng)傷，又即從這得傷和養(yǎng)傷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滌除，而上了蘇生的路”。⑧魯迅：《〈窮人〉小引》，《魯迅全集》第7卷，第105頁。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朝花夕拾》的創(chuàng)作對魯迅來說也是一次“穿掘著靈魂的深處”的苦行，但借助“苦的滌除”和“愛的發(fā)現(xiàn)”，魯迅成功地走上了一條特殊的“蘇生的路”。正如“朝花”可以“重拾”一樣，人生也可以重新開始，這一點，如果借用魯迅給許廣平信中的話來表達，那就是：“但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雹狒斞福骸秲傻貢ひ灰欢?，《魯迅全集》第11卷，第2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