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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大眼造夢記

2022-03-16 00:18周榮池
翠苑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下河四爺英子

楊戰(zhàn)生眼睛大,村里人就喊他楊大眼。他從小就是個孤兒,說是打仗的年代生下來的,誰也不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私塾先生給他起了個學(xué)名叫戰(zhàn)生,可是村里沒有人叫這個名字。村里人喊他楊大眼,他就撿塊磚頭在手上,做出要砸的樣子,其實根本不敢砸。即便是恨極了要砸,他也故意砸不到人?!爸皇窍翊謇锏墓芬饋須鈩輫樔耍鋵崗膩聿徽嬉??!边@話是后來成為他婆娘的大英子說的。她從小就覺得楊大眼可憐,可憐到談婚論嫁的年齡還孤苦伶仃。

她說自己嫁給楊大眼也是因為可憐他。

楊大眼有婆娘了,人家還喊他這個諢號他就不生氣了,反正都有老婆了隨便你們怎么喊。再說,楊大眼結(jié)婚之后就去了鎮(zhèn)上上班,大英子的一個親戚在當(dāng)?shù)氐囊粋€鋁箔廠做生產(chǎn)廠長,介紹一個人進廠也是順便事。大集體的工廠,楊大眼做事用心,師傅肯教徒弟愿學(xué),不到兩年他就成了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

他驕傲地說,我眼睛大,眼睛大眼界高,看得遠、看得深……他每每這么說,大英子就在旁邊數(shù)落他“不要整天大言不慚地說夢話,要不是我可憐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打光棍呢?!睏畲笱叟吕掀攀怯忻?,其實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僅怕老婆,他是怕這個村里的每一個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這個地方的人,他覺得自己是一葉飄落到這水鄉(xiāng)的浮萍,始終是個外人。想到這一點他就想哭,他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憋屈。他問過很多老人,包括自己風(fēng)燭殘年的養(yǎng)父,可是他們都說不知道他的老家究竟在哪里。

他覺得這個地方的人欺人,做夢都想著回老家。

下河鎮(zhèn)這個地方在里下河,里下河是個大平原,運河向東,鹽城的串場河向西,南方的通揚運河向北,北方的蘇北灌溉總渠向南這一塊地方都叫里下河。這下河鎮(zhèn)是里下河的下河,偏僻邊遠臨高郵、寶應(yīng)和興化三個縣。但這個地方所謂欺人也就是蔑視外地人,也并非真就要刀兵相見。說到底這地方人有點夜郎自大的意味,因為他們在這里封閉生活久了,便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意味。

可是,說封閉又非常奇怪的是,下河鎮(zhèn)偏偏又文風(fēng)昌盛,不管什么人家都要讓孩子讀書。自從魏晉南北朝以來,這個小鎮(zhèn)著實出了不少文人墨客。據(jù)說當(dāng)年大名鼎鼎的王安石還把孩子送到這下河鎮(zhèn)上一個姓喬的塾師家里讀書,并“命弟子與之游”。這更讓下河鎮(zhèn)的人引以為豪,這也更讓楊大眼覺得自己始終是不受待見的。

可是大英子并不同意楊大眼去找什么老家,她是怕他到處折騰惹出什么是非來,也是怕他真要是找到老家了不要自己這個家了怎么辦?其實,楊大眼當(dāng)年是在一個叫朱堆的村頭的土地廟旁被撿到的,撿來的時候只有身上穿的幾件單薄衣服,連個生辰八字都沒有,現(xiàn)如今到哪里去找什么老家?也有人說,他是部隊上留下的孤兒,可是這個鎮(zhèn)上來過日本鬼子,來過國民黨,也有過共產(chǎn)黨,誰也沒有聽說哪個部隊會留下什么孤兒。

他從養(yǎng)父楊德隆身強體壯思維清晰的時候開始問,問的結(jié)果就是一個巴掌甩過來。他便忍到楊德隆腰彎背駝老態(tài)龍鐘的時候再問,老爺子眼淚水和口水一起流,說了半天還是當(dāng)年那句話,是生產(chǎn)隊的人在土地廟撿到后送到楊德隆家養(yǎng)的。楊德隆家窮得叮當(dāng)響,弟兄兩個,一個外出也不知道是逃荒還是當(dāng)大兵去了,就剩下楊德隆在家打光棍。村里人便勸他收養(yǎng)這個棄兒,也算養(yǎng)兒防老。自打有了這個孩子,楊德隆倒是渾身有了氣力,干活也得勁兒了,還知道去賺點外快,都為了養(yǎng)這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孩子。這一點楊大眼自己心知肚明,也很感激他的養(yǎng)育之恩。他想找自己的家其實是為了弄明白自己從哪里來,并不是真的要到那里去。他又去問那給自己起名字的塾師,他覺得這個讀書人說話靠譜點,不比那些“下河貉子”一般的粗糙野蠻。“下河貉子”這種叫法是楊大眼在和鋁箔廠的廠長外出跑供銷聽南方人說的,他知道這話是對下河人的蔑稱,但是他始終覺得自己不是這下河鎮(zhèn)的人,他便也用這話罵人。

可偏偏塾師先生這天喝了點酒,不知道一個勁兒咿咿呀呀地唱什么。他進門之后塾師爺就招呼他坐下一起喝酒,楊大眼看他家凌亂不堪,知道這些年學(xué)生早就去了學(xué)校上學(xué),沒有人來聽他講什么古書,所以他也生計艱難??恐依锏谋√锖团紶枎腿思覍憣懏嫯?,生活很是一般。所以,楊大眼看在眼里,心里實在沒有坐下來的念頭,更何況他是有要事而來,哪里有閑心和他喝什么酒?

可是先生不理會這一套,說他要再唱一段道情,便又拿起那筷子輕叩桌面,抑揚頓挫地唱了起來:老書生,白屋中,說黃虞,道古風(fēng),許多后輩高科中。門前仆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唱罷便伏在那桌上。楊大眼推他一下,他抬起頭來睡眼蒙眬地問:作甚?楊大眼忍住心里的急躁,和這塾師爺問了自己的話———其實他也不是第一次問了。以前這位先生依舊是說不知道,只說曉得你是戰(zhàn)爭年代生的,其他一概不知??山裉煜壬坪跻驗榫贫嗟脑?,說的和以前不一樣,他說:“楊大眼,楊大眼,你家是甘肅的,祖上是大戶人家……”楊大眼雖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別人這么叫他,可是他覺得塾師先生這么叫他很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就是先生說他是甘肅人,甘肅哪里人呢?再問,先生已經(jīng)打起呼嚕來。師娘在旁邊罵道:“又烀豬頭了,老東西,老不死?!?/p>

這一問看似真有點收獲,可是楊大眼不清楚這是醉話還是真言,即便是真的,甘肅這個地方離下河鎮(zhèn)十萬八千里,憑著這么一句話哪里去找?所以,楊大眼又覺得這個答案比沒有答案更為惱人。

他正想著,便有人站在街口喊他的名字,他抬頭一看是同村的二癟子。他們在一個村里長大,家境也都寒磣,所以常在一起玩,所謂物以類聚。后來二癟子到鎮(zhèn)上先是跟著別人鬼混,然后在飯店里打雜,慢慢就學(xué)起了手藝。直到那店生意不景氣,他把店盤了下來,自己一個人又做老板又是伙計又當(dāng)大廚做起了羊肉生意。下河鎮(zhèn)的人養(yǎng)羊,但都是到歲末賣給外地來的販子,殺羊吃肉的人家少,都嫌這羊肉有膻腥味,說這是侉子的肉食。但是,二癟子得到了真?zhèn)?,羊肉做得不但沒有膻腥味還異常得鮮美,這羊湯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作“湯羊”。下河鎮(zhèn)上一下霜就開始做湯羊的生意,到第二年打春那一天結(jié)束,就這幾個月的時間生意相當(dāng)紅火。閑時的幾個月二癟子整日里就遛狗玩蛐蛐打麻將。楊大眼知道二癟子發(fā)了財,也知道他平日里擺的那些譜。但他并不羨慕這些,他覺得他只是個暴發(fā)戶,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還學(xué)人家整天吃早茶泡澡堂子,一看那滿身的油膩就知道是個徹頭徹尾的“下河貉子”。

二癟子腆著肚子在街上喊他楊大眼,讓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又因為去塾師先生家問得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心里正是慪氣準備發(fā)作。二癟子堆著滿臉的笑說:“哥哥不要著急,我喊你有正事,真有正事?!睏畲笱壑肋@滿肚子壞水的東西不會有什么正事,便推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問:“什么事?”二癟子說:“你在鎮(zhèn)上工廠做大師傅了,你不知道吧,陳四爺要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村子里沒有人問呢?!?/p>

一聽說這事,楊大眼心里一愣。陳四爺要死了?他一定要去看看。

陳四爺是個傳奇人物,一是因為他自己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歲月和紅色年代,二是因為他肚子里有很多故事。楊大眼和二癟子小時候一有空就跑到陳四爺?shù)男∥葑永锶ヂ犓v打仗的故事。其實,陳四爺講的打仗故事并不精彩,比起電視上的要簡單多了,可是這兩個人家里都沒有電視,有電視的人家又生怕被這群窮孩子弄壞了,便總是關(guān)著門在家里看。他們兩個窮孩子也有拿磚頭往那人家窗戶上扔的沖動,但因為那家的狗實在是太兇了。他們便發(fā)誓再不去看人家的電視,等以后有錢了要買兩臺電視,兩個房間里都要放上。于是,他們?nèi)ヂ犼愃臓斨v故事,還可以得到一些小零食,比如花生糖或者曬干的黃燒餅。陳四爺并不富裕,靠著微薄的退休金生活,但因為身邊無子女,便只有靠講點故事和零食騙兩個孩子來和他消磨些時光。他講的打仗故事都是在下河鎮(zhèn)發(fā)生的,有的還具體到他們的村莊里,這讓兩個孩子覺得很神奇,覺得他也是一個神奇人物。

下河鎮(zhèn)地處偏僻,雖不是兵家必爭之地,但因其連接周邊三縣市也算是要地,且這里還算是繁華富庶。正如民歌中唱的:“三街六巷九坡臺,三祠六廟九座庵;一塘二溝三條河,四店五橋六地名;四堂墓宮連一寺,一場官司過四樓;下河古鎮(zhèn)多興旺,賽如廣陵小揚州。”所以,歷次戰(zhàn)爭也都或多或少波及這下河古鎮(zhèn)。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幾年的解放戰(zhàn)爭在下河鎮(zhèn)尤為激烈。國民黨軍隊占領(lǐng)里下河腹地后,一直依靠下河鎮(zhèn)來封鎖南北方向的交通,對共產(chǎn)黨和地下武裝活動地區(qū)反復(fù)進行“掃蕩”“清剿”。1948年9月,為配合華東野戰(zhàn)軍主力攻打山東第一大城市濟南,防止國民黨軍隊北上支援,蘇北軍區(qū)二分區(qū)六團奉命三次圍攻下河鎮(zhèn)。這就是知名的“三打下河鎮(zhèn)”戰(zhàn)役,這為最后徹底解放下河地區(qū)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勝利自然是偉大的,可是戰(zhàn)爭畢竟也是殘酷的。當(dāng)時的下河鎮(zhèn)兩軍交戰(zhàn)傷亡慘重,真正是哀鴻遍野、血流成河,加上無辜受傷的百姓更是讓小鎮(zhèn)彌漫著血腥。也就是那時候,楊大眼被發(fā)現(xiàn)在戰(zhàn)火紛飛的朱堆村里,那時候陳四爺正值壯年,自己的妻兒都在戰(zhàn)火中無辜死去。這讓陳四爺傷心欲絕,他發(fā)誓不再娶妻,寧可孤苦伶仃也不再受這生離死別之苦。所以當(dāng)年村里發(fā)現(xiàn)棄嬰的時候村長先來問他愿不愿意收養(yǎng),因為楊德隆畢竟原來是單身漢,不比陳四爺有撫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可是,陳四爺抱定了不再要孩子的決心,這一決心一下就是一輩子。他被那場仗打得寒透了心,但是他不知道那場仗之后,中國解放了,人民當(dāng)家做主人了,下河鎮(zhèn)再也沒有受到戰(zhàn)火的侵擾。

可是陳四爺心意已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中那么多的解放軍在硝煙中失去了生命,即便是小小的朱堆村也有22個解放軍戰(zhàn)士失去了生命。這些解放軍有的有名字,有的因戰(zhàn)爭沒有人善后,就是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战o掩埋的,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死后就只剩下一個個小土包。有的人們只有一星半點兒的記憶,有的從此就沒有了任何印跡。楊大眼和二癟子從小就喜歡聽陳四爺講這些戰(zhàn)士的故事,長大以后他們慢慢覺得陳四爺?shù)墓适缕鋵嵑苣:?,并沒有什么確切的人名,很多故事也都是他想象的,有些故事講了多少遍之后結(jié)局都不一樣了。但是他們長大了,知道陳四爺心里越來越孤單,聽他的故事時也不去戳穿,而且以后也聽得越來越少,以至于對這些講了許多年的革命故事就只有那么一個印象———好人勝利,壞人失敗。

這些故事之所以能吸引楊大眼,自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他想著在這些故事里可以憑細枝末節(jié)找到自己身世之謎。只是陳四爺?shù)墓适轮v來講去讓他覺得自己離那個年代越來越遠。也許在朱堆的解放軍里就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親人在哪里,也許就是他在部隊行軍途中撿到的棄嬰。哪怕是找到那個撿到他的解放軍戰(zhàn)士,在他的墳前磕個頭也算是找到自己的根了??墒?,這么多年,楊大眼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仍然找不到任何消息。一個失去家的人,永遠是一個流浪的孩子,即便是后來他成家立業(yè)生活再溫暖,他也始終想找到自己原來的家。

這始終是楊大眼的一個夢。

可是,經(jīng)歷那場戰(zhàn)爭的人越來越少了。陳四爺他們這一輩子就像是老人嘴里的牙齒,一顆一顆就這么掉了,留下癟嘴干枯的一把身子骨與歲月消磨。人沒有了,記憶也就消失了,這真是讓人感到頗有些悲涼的事情。楊大眼和二癟子買了點陳四爺喜歡的京江臍子(一種面食,比燒餅小,有四個棱角,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這臍子泡進湯水里馬上就化開,適合老人食用,泡在羊湯里比西安的羊肉泡饃更有味道———這當(dāng)然只是下河鎮(zhèn)人的揣測,因為似乎并沒有人去過西安。

他們兩人拎著塑料袋往朱堆村去。這天楊大眼調(diào)休,反正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對他而言,去看望陳四爺確實是一件要緊的事情。

才三五十日沒回朱堆村,卻真正是變了天了。進了村子就聽見喇叭嗩吶一陣響,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關(guān)鍵在于死的人是陳四爺,兩個人像奔喪回來的孝子,聽得消息便直往四爺?shù)男∥葑娱T口跑。二癟子奔跑起來那肚子起伏著,那些油脂是他這些年在鎮(zhèn)上撈來的油水,讓他不再是那個拖著鼻涕跑到陳四爺門口聽故事的瘦弱小孩。到了陳四爺家的門口,只見村里人忙碌著,吹鼓手們賣力地吹著,并不見披麻戴孝。陳四爺是個五保戶,他的喪事是集體給辦的,大家都并不悲哀,很有些例行公事的意味。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老爺子已經(jīng)70多歲了,也算是喜喪了。村里人見楊大眼和二癟子回來,也并不詫異。他們在老人靈前磕了頭,便站起來木木地看著那穿著壽衣的干瘦的陳四爺。沒有人招呼他們,只有幾個婦女在廚房里忙著做飯,并且議論著陳四爺?shù)乃馈?/p>

沒兒沒女的人死都這么悲涼,陳四爺單身多年其實也夢想著有個家。哪個人不想有個家,有個家墳頭上就不會長青草。下河鎮(zhèn)的人認為,墳頭上長青草的人家就是斷子絕孫的孤魂野鬼。楊大眼覺得陳四爺死得很凄慘,他突然又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一種悲涼的情緒,他想著自己也是一個沒有根的人,雖然成家立業(yè)了,但總覺得這下河鎮(zhèn)不是自己的家。他甚至還想到陳四爺講的故事里的那些革命烈士,他們和自己一樣成為永遠不能回家的孤獨墳頭。

他真心地覺得很孤單。

好像生活也容不得他多想,他那腰間的BP機立時響了起來。這個東西在下河鎮(zhèn)可是個稀罕東西,就連電話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夠用上的。他看著上面的電話號碼,知道是大英子從鎮(zhèn)上的公用電話打來的,便跑到村里的小賣部回電話。大英子在電話那頭著急地說,師傅到家里來找他,說有急事要商量。自打楊大眼去鎮(zhèn)上上班幾年,成了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就住進了廠里分的宿舍。廠里面這幾年產(chǎn)品銷路不景氣,生產(chǎn)也跟不上,但因為是集體的廠,大家都似乎沒有什么壓力。再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廠是下河鎮(zhèn)的明星廠,遠近聞名的知名企業(yè),即便是不景氣工人們也都牛氣得很。像楊大眼這樣的技術(shù)骨干,更是牛氣得很。楊大眼和銷售的廠長外出跑供銷,知道市場的行情是什么樣子,再像現(xiàn)在這樣不進行技術(shù)革新是不行的??墒牵貋砗蛶煾狄徽f自己的想法,師傅白了他一眼說:這一兩百人的工廠,就你楊戰(zhàn)生是個人物?不要沒有事找事做。

他不知道師傅為什么會這么說。他覺得師傅既然是生產(chǎn)廠長,更應(yīng)該好好地抓生產(chǎn)。他也不知道,今天調(diào)休沒有任務(wù),師傅為什么來家里找他。他滿肚子狐疑趕回去,出了村口看見路邊有一輛小的藍鷹客車,這在街上滿地都是,討價還價六塊錢就回到廠門口。到了家里,師傅坐著喝茶,那搪瓷杯中的水冒著熱氣在他滿是皺紋的臉邊飄蕩。師傅倒是開門見山,對于這個孩子老人家心里是既滿意又放心的,楊大眼自己也承認,他是王師傅手把手教出來的,他甚至和自己的徒弟說過,只要他認真做,這個副廠長遲早是他的,他日就是做個廠長也不是不可能的。

師傅告訴他,鋁箔廠的產(chǎn)銷都有了問題,廠子快要支撐不下去了,可能要改制了,還要裁一批職工。要是改制就要承包給個人,愿意留下來的繼續(xù)工作,不愿意的就一次性買斷工齡。師傅這么說,意思很明確,以他在廠里的聲望,他想?yún)⑴c這個廠改制后的競標,和幾個老員工一起集資將老廠買下來。本來楊大眼心里也覺得這個廠沒有希望了,聽到師傅這么一說,似乎大家都覺得這個廠是有希望的,只不過希望在于它要改制而不僅僅是改進生產(chǎn)。對于師傅的這些想法,他自然是要全力以赴支持的。這自然是他回報師傅栽培之恩的機會。他負責(zé)去游說那些有實力的老人和王師傅一起參與競標。

這場改革不僅在鋁箔廠引起了轟動,即使在這小鎮(zhèn)上也引起了震動。對于下河鎮(zhèn)而言,一成不變似乎更讓人安心??墒?,就像王師傅說的“改革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吹進古鎮(zhèn)”。楊大眼對此雖然是一知半解,但他還是參與了這場轟動一時的改革。更為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本來改革鋁箔廠沒有打算吸引原職工以外的民間資產(chǎn),但是很多資本還是像變了法似的借雞下蛋流入廠里。這其中,二癟子那十萬塊錢,讓楊大眼在廠里的腰桿子更直了。

王師傅如愿以償?shù)刈隽藦S長,楊大眼也真的做了生產(chǎn)副廠長。其實改制之后廠里的員工減少了一半,很多人都拿了錢自己下海了,楊大眼這個廠長說是實至名歸,其實也是別無選擇。

楊大眼的干勁更足了,他做夢都覺得生活有奔頭。

楊大眼的這股干勁持續(xù)了十多年,鋁箔廠再也沒有人叫這位生產(chǎn)廠長楊大眼了,大家都叫他廠長。因為,楊戰(zhàn)生同志獲得了全省的勞模稱號,拿到了國家的專利,受到了部委的表彰。大家都知道,楊戰(zhàn)生同志廠長前面的這個副字遲早要去掉。一是王師傅總歸要老了,二是楊戰(zhàn)生憑著自己的創(chuàng)新技術(shù)入股,在這鋁箔廠實際上已經(jīng)是當(dāng)家人了。師傅也并不忌憚楊大眼,因為他知道自己遲早要讓賢,而自己的徒弟確實是最佳人選。因此,鎮(zhèn)上召開億元鎮(zhèn)表彰大會,師傅表現(xiàn)出高姿態(tài)讓楊大眼去領(lǐng)獎。偏居鄉(xiāng)野的下河鎮(zhèn)竟然成了全縣第一個億元鎮(zhèn),這在當(dāng)時確實是一件不小的政績,當(dāng)鎮(zhèn)長將獎?wù)陆o楊大眼戴上的時候,還和他嘀咕了一句:戰(zhàn)生同志,你是下河鎮(zhèn)的功臣,黨和政府感謝你,你是下河鎮(zhèn)人民的好兒子。

楊大眼聽了這些熱乎乎的話,心里似乎沒有過多的溫暖。他知道自己一直還想著那個早已找不到的老家。自從自己的養(yǎng)父去世之后,這個事情似乎更是沒有眉目了,就連那個喜歡喝酒的塾師先生也中了風(fēng)。她的婆娘大英子都變成老英子了,那頭飄飄的長發(fā)總是黏糊糊地盤在頭上,但因為是廠長夫人的緣故,并沒有人公開地嫌棄她的裝束,因此,她就更不在意自己的裝扮了。女人有時候就是這樣隨意地將青春給丟掉的。

塾師中風(fēng)之后,楊大眼去過一次,看見他那副光景實在不忍問他什么。他倒也似乎并沒有希望在他的嘴里問出來什么,當(dāng)年他說自己是甘肅人,楊大眼真倒是有幾次動了心去找,可是就憑那句話那真是大海撈針的事情。況且那還是一句讀書人的醉話,盡管楊大眼很敬重這位先生。先生用微微豎起的手指著墻壁上的那幅字。楊大眼倒也認識———閑云野鶴,是先生自己所寫。可楊大眼不知道先生指著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先生吐詞又不清楚,還是師娘在邊上說了一句:說了多少次了,這塊匾要送給你。

楊大眼拿了那字畫,上面落滿了灰塵,放在自行車上很難穩(wěn)定,又恐那玻璃碰碎了,折騰到家已是滿身的汗。大英子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這么個寶貝,張羅著讓人掛在辦公室里,可掛上去之后總覺得別扭。楊大眼也想,自己又不讀書,又是事業(yè)正好的時候,與這閑云野鶴好像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既然已經(jīng)拿回來了,便也不在乎了。

說到去找塾師先生,大英子有些生氣,說你又去問什么了?都五十歲的人了,兒子的兒子都幾歲了,還窮折騰什么?

楊大眼無言以對,可他就是這么一個執(zhí)著的人,他定要想:我究竟是哪里人呢?這大概是他這一輩子五十多年來最執(zhí)著的追問。他的兒子笑稱這是“朱堆猜想”,楊大眼瞪著眼睛罵道:“沒有老子哪有你,沒有老子的老子哪有我?你看看那些墳上長青草的,那些亂葬崗里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他們一輩子都回不了家。”

家里早就習(xí)慣了楊大眼這樣唾沫橫飛地說。

因為楊大眼的突出貢獻,縣政協(xié)會議選了他做政協(xié)委員。楊大眼雖然做了多年的廠長,但是對于官場還是不習(xí)慣的,所以他就想著如何推辭。大英子就不樂意了,說:“不要給臉不要臉,給個榮譽還不要?到底可以出去開開會,吃吃公家的白飯?!睏畲笱塾X得似乎又有些道理,便跟著去“共商國是”了。其實,對于楊大眼來說,收獲最大的卻不是這一點,而是縣里面政協(xié)會上發(fā)了一本政協(xié)文史委編的本縣解放戰(zhàn)爭時期犧牲的革命烈士的英雄譜。這真是讓他有些熱血沸騰,找了這么多年的信息,竟然無意間就找到了。他連忙翻到下河鎮(zhèn)的那一個章節(jié),英雄人物是很多,但是生平簡介卻很簡單,有的甚至只存了一個名字。但盡管如此,這也是重大的發(fā)現(xiàn)———在一個叫王為雄的烈士的籍貫中竟赫然寫著“甘肅西河”,再看看其他烈士的名錄并沒有一個是甘肅人氏的。朱堆那一戰(zhàn)中的烈士寫著許多無名氏的字樣,一起湊齊了22個人的英雄譜。書上,這甘肅二字讓楊大眼熱血沸騰,他好像真的就在這兩個漢字里看到了自己的老家,那個并沒有見過卻似乎必定是炊煙裊裊、溫暖恬靜的家園。

他當(dāng)時就決定要去甘肅找家。他又找到熟悉的人,詢問這些材料的編寫者,打聽了更多的情況??墒牵俏桓闶妨纤鸭南壬坪跻仓皇且晃豢贪宓膶W(xué)問家,只知道就原始的材料進行處理,況且時間又過去了五十多年,許多事情根本就無法查證了。楊大眼問了這位戴著厚厚眼鏡的先生一個很古怪的問題:“當(dāng)時的部隊里會不會有人收留嬰兒呢?”這位先生被這奇怪的問題難住了,卻說了一句讓楊大眼很振奮的話:“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什么樣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這句話讓楊大眼滿懷喜悅。

他決定參加完了政協(xié)會議就去甘肅,現(xiàn)在對于他來說去一趟外省也不是什么難事了。他第一次覺得這官場就是好,辦事方便。又托人在政協(xié)開了一封介紹信,去西和縣的政協(xié)找組織幫忙,尋找這位烈士的老家和親人。

他和大英子說,有一單北方的生意要親自去談。也不多做解釋,便和廠辦公室的同志一起趕到縣城去省城坐飛機。他一輩子也沒有坐過飛機,雖然價格咋舌,但他覺得很值。他一路上將自己的想法與辦公室的小劉講,小劉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廠長花了幾千塊錢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竟是為了找一個長眠地下幾十年的烈士的故鄉(xiāng)。小劉看著廠長瘦削的臉龐,知道他因為血糖高,身體狀況并不允許他折騰。

但是,楊大眼睜大了眼睛朝飛機的舷窗外看,盡管窗外除了云朵什么也沒有。

下飛機后轉(zhuǎn)了幾趟車,到了甘肅的西和縣,找到當(dāng)?shù)氐恼f(xié)組織。那蓋著紅章的介紹信倒也有用,人家聽說是來尋找烈士足跡得很是熱情,安排吃住和專人幫助查找資料。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一查真有王為雄這個人,1940年外出當(dāng)兵打仗,后來壯烈犧牲,當(dāng)時還專門寄來了撫恤金給他的家人。更令人振奮的消息是,王為雄的老家還有人在。楊大眼又馬不停蹄地帶著小劉找到鄉(xiāng)下去,見到了王家的人。王為雄十八歲成親,二十五歲出去當(dāng)兵,直到后來壯烈了都沒有再回家。離家的時候家里留下了孤兒寡母,他的妻子還在,快八十歲的老人耳聰目明,一聽說是來找這王老的頓時老淚縱橫。他的兒子也很激動,聽說在外地還有墳冢,總算是有了一個下落。這王為雄走后女人一輩子也沒有改嫁,拉扯著孩子長大,因為她很自豪自己是烈屬,自己有英雄的后代。

只不過,楊大眼沒有了解到與自己身世有任何價值的線索。但是,看到烈士親屬后人的感人場景,他感嘆不已。自己千里迢迢的也就是為了找那個老家,現(xiàn)在無意間為一個在自己老家犧牲的烈士找到了老家,這不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嗎。自己叫楊戰(zhàn)生,正是戰(zhàn)斗歲月中生下來的,豈止是他一個孤兒找不到家?那場戰(zhàn)爭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找不到家,回不了家,回家是多少革命烈士的夢啊。

這樣想,老楊就不再為自己沒有找到老家而沮喪,而是感覺到自己做了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他和縣政協(xié)的同志搜集了許多的資料,他覺得一個外地人為了信仰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拋頭顱灑熱血,這種精神應(yīng)該被歷史所記載,不能讓烈士心寒,也不能讓烈士的后人心寒。他要把這些故事記下來,將來為這些烈士樹碑立傳,這也算是幫烈士圓了回家夢,這比找到自己的家更有意義。

回到下河鎮(zhèn),楊大眼才將自己這一路的經(jīng)歷告訴大英子。哪知道自己的婆娘非但不支持他,還抱怨道:“你這是做的什么大夢?還幫什么死人找老家,還要立碑,你看看自己的身體,小心你自己的性命,先想著把自己的碑造好了吧!”

楊大眼知道大英子不會同意,他覺得自己的婆娘一輩子也沒能理解自己。以前他是怕她才瞪著眼睛不說話,現(xiàn)在自己好歹是個人物了,更是不和她一般見識。他巴望著自己的日子,還有幾年就要退休了,他不準備去找自己的老家了,他要給朱堆村的這22名烈士找老家,還要給他們在朱堆村建烈士墓。大英子聽說這話,威脅他:你要是再折騰,我們就分居。楊大膽心里覺得好笑,反正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分居了又能怎樣?

楊大眼就是這樣的脾性,怪不得下河鎮(zhèn)的人都說他不是本地的種,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楊大眼從縣政協(xié)的文史委要到的那份資料算是派上了大用場。他一有空閑就去各地的檔案館和鄉(xiāng)間找資料,到了退休那年整整十個本子都記滿了各種搜集來的烈士資料,自己掏錢印了本小書《熱土血火鑄英雄》,逢人就發(fā)。他退休的時候一點兒也不覺得沮喪,反而覺得終于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做這烈士陵園的事情了。大英子逢人就說,這個老東西是瘋了,遲早要死在路上。他成天背著干糧,各地走村串戶地調(diào)查,還驕傲地說:“現(xiàn)在就流行‘田野調(diào)查’?!彼S身帶著藥品,和那折磨人的糖尿病斗爭,還說俏皮話:我們的日子好了,以前沒有糖吃,現(xiàn)在都尿糖了。

大英子真的受不了他的折騰,搬到城里和兒子們住了,留他一個人住在鎮(zhèn)上的房子里。楊大眼這下更來勁,干脆鎮(zhèn)上的房子也不住了,直接搬回朱堆的老屋。他灑掃著舊屋里的灰塵時,才感覺心里踏實,這里才有家的感覺。過去的日子雖然住的是舒適安好,可是心里總是覺得不踏實,做夢都想著回家。

回家這個夢他可是做了一輩子了。

只是現(xiàn)在,楊大眼的夢的是讓朱堆的這22個烈士回家,這樣也算是對自己最大的慰藉了。二癟子開始也不理解他的做法,可是在楊大眼的游說之下是又出人又出力,因為他相信楊大眼說的:“有一千萬生前不用對了,等于一千塊也沒有?!彼麄兂闪⒘恕爸於褠蹏髁x教育基地籌備小組”。他們覺得這個名字真是正式、牛氣,楊大眼做組長,二癟子做副組長。二癟子怎么也沒有想到,掂了半輩子的大勺臨了老了還做了個干部,走起路來都覺得精神抖擻、光榮無比。可是村里人可不這么想,他們覺得楊大眼是干部沒有做夠,二癟子是賺錢沒有賺夠,到老了還要折騰,搞什么鬼玩意,就是發(fā)死人的財。就連村里人對他們的稱呼都變了,原先喊楊大眼倒也親切,后來做了廠長都喊楊廠長,稍微歲數(shù)大一點兒大家都喊楊老———這曾經(jīng)讓他很是激動??墒菦]有想到,到現(xiàn)如今退休回來想做點事情,大家不理解了又有人喊他楊大眼。

但是,楊大眼認定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他想自己就算錯了也折騰了一輩子。這個夢就要做成了,沒有道理天都亮了還臨陣脫逃。二癟子倒無所謂,他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說:“老子被人家數(shù)落了一輩子,不差他們這幾句議論?!庇谑?,便跟著楊大眼到處去組織募捐。這第一場募捐的講演就在朱堆村,他知道要想把這件事情做成,必須先得解開鄉(xiāng)親們心里的疙瘩,越是繞著路走他們心里越是有疙瘩。

他又憑著自己老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去鎮(zhèn)上說服領(lǐng)導(dǎo),去縣里批辦土地手續(xù),這個夢想了多少年的“朱堆烈士陵園”真的在鞭炮齊鳴中破土動工了。動工的時候是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來,揭幕的時候是縣里面的領(lǐng)導(dǎo)來??h里的領(lǐng)導(dǎo)來陣勢可大了,鎮(zhèn)上還專門排了落成典禮的議程。有一項是楊大眼講話,念鎮(zhèn)上書記的秘書給寫好的稿子。

楊大眼讀了半天覺得很別扭,終于在最后忍不住脫稿講了一句:全國都在說中國夢,我說中國夢就是人人有個家,人人都能回家。他本來以為這是違反了紀律,哪知道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帶頭鼓掌,村民們也跟著使勁兒地拍手。楊大眼心里終于是踏實了,可他看見這二十二烈士墓和紀念館心里又覺得熱鬧之中有點悲涼,自己百年之后能有人給自己找到家嗎?

可容不得他多想,大家又都隨著縣里來的書法家去紀念館里面題字,題字后大家又隨著電視臺的攝像機去楊大眼住的老屋里采訪。楊大眼覺得屋子里陳設(shè)太陳舊,就那塾師先生給的字像個樣子,就站在那前面接受采訪。攝像機還沒有開,有一位眼尖的書法家說,真是不錯,標準的楊大眼。這話一說滿屋子哄堂大笑,縣里來的書法家不知緣由,滿肚子的疑惑。有人說,楊戰(zhàn)生同志叫了一輩子的楊大眼,被藝術(shù)家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書法家搖搖手說:“非也,非也,我說的是那墻上的字,那字體正是魏碑里正宗的楊大眼造像記的筆法,這楊大眼可是古代甘肅仇池的大將軍?!?/p>

楊大眼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明白塾師先生說的甘肅是什么意思,他做了一輩子的夢總算醒了。但是他一點兒也不后悔,他覺得自己的夢雖然醒了,可是大家的夢總算是圓了,他這個造夢人總算是找到老家了。

作者簡介:

周榮池,江蘇高郵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高郵市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李光榮當(dāng)村官》《李光榮下鄉(xiāng)記》,散文集《一個人的平原》《村莊的真相》等多部。作品曾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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