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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匠

2022-03-17 23:02張小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2年2期
關鍵詞:安藤老成鎖匠

張小泱

春莊一座房子著了火,火里有個孩子,兩只小手穿過門縫驚恐地掙扎。房子是臨街鋪面房,店主是賣布的春柱,兩口子出門進貨未歸,門上落著把大鐵鎖。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弱。

有人撿起石頭砸鎖,沒砸開,石頭卻崩壞了。有人用身體撞門,卻于事無補。又有人叫嚷著到處找榔頭。

這時,春九斤的身影出現(xiàn)了。

亂哄哄的人群讓出一條道兒。

春九斤,春莊一個鎖匠。

春九斤之所以是鎖匠,倒不是因為他爹也是鎖匠,而是他自娘胎出來就是鎖匠,用有些人的說法叫“祖師爺賞飯吃”。抓周時,他一把就從滿桌子筆墨紙硯鑿刨斧鋸中揀出一只老輩傳下來的銅鎖,鎖上鐫著鳳凰祥云,是他爹的心愛之物;四歲那年,他爹為富戶春老成的百寶箱做鎖,他就在邊上玩耍,爹的活未完,他就用根鐵絲把身邊所有的鎖都給捅開了。

“你小子!是個鎖匠!”

他爹很高興,因為開鎖也是鎖匠必備技能。

春九斤子承父業(yè),成為遠近最有名的鎖匠。

而此時,春九斤站在門前,有些氣喘,那是一路快跑的結果。他從一個女人頭上拔下竹簪,在鎖上掠過,鋪門隨即洞開。

面對春莊女人們的夸贊,春九斤說:“天下就沒有我打不開的鎖?!?/p>

多年前一個中午,春九斤被他爹帶到三大爺?shù)匿伱媲?。三大爺是賣糕點的。六歲的他臉上蕩漾出層層笑容。糕點這玩意兒買了也是走親戚,不過大人總會多買一兩塊兒給孩子殺饞蟲。

當他看到鋪門上掛著鎖時,笑容頓時消失了。

他爹問:“想吃不?”

春九斤說:“想!”

他爹說:“自己想辦法。”

辦法是現(xiàn)成的。春九斤從地上揀起一根細槐樹枝,捅進三大爺鋪面門上的大鎖,鼓搗兩下,一聲脆響,開了。

他把門一推,鋪子里油、糖、面、火混合而成的香甜氣息撲面而來,他抓起兩個糖稀果子就往嘴里塞。

他爹看他的眼睛像冰冷的鎖眼兒。

春九斤被他爹吊在房梁上打,一鞭比一鞭響亮,但還是壓不住春九斤的慘叫聲。他爹打兒子時神情專注,像是在做鎖。他娘只是背過身子垂淚。

吃晚飯時,桌上半截蠟燭燈光搖曳,春九斤站在地上吭吭哧哧,暗黃色的光跑進他眼睛里,讓屋里又多兩盞燈,忽明忽滅。

他爹說了兩點:第一,鎖匠必須能做鎖能開鎖;第二,鎖匠不是賊,不能拿手藝干壞事兒。

這兩點他牢牢記住了,直至今日。

所謂“今日”,是民國十四年。八百里外的北平城飄著五族共和旗,街上到處是西裝革履的文明人,電影院門口擠滿了穿大開叉旗袍的摩登女郎,電車驚得鴿子無處落腳,郵局里傳出的“嗒嗒”聲是發(fā)往英吉利國的簡明電報……而春莊的女人還在給閨女裹小腳,男人腦后還拖著枯黃發(fā)臭的辮子,春九斤還在用他爹傳給他的古老工藝造鎖。

春莊是個呆板的小村落,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幾乎沒有區(qū)別,即便一百年后的今天,走在那些雞腸子一樣的胡同里,依舊能感覺到它那股以不變應萬變的倔強。

除了倔強,它還偏遠,基本不與外界溝通。天下太平時,官府還會留心這個小村落,戰(zhàn)亂時節(jié),根本沒人意識到它的存在。正因如此,春莊人能在清朝滅亡后十四年不繳皇糧,以至于他們在民國十四年還在念叨皇帝老爺?shù)暮谩?/p>

就像二百年前滿清官兵在驚奇中發(fā)現(xiàn)這個還穿明朝服飾的村莊時一樣,在大清皇帝被趕出紫禁城的第十四個年頭,它的寧靜再次被打破。

那天早晨,家家大門洞開,女人打掃院子喂雞,男人扛著镢頭下地,村里僅有的幾家商鋪:春老成雜貨鋪、三大爺糕點鋪、春柱棉布鋪,還有春九斤鎖鋪,陸續(xù)開了門。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不一樣是從中午開始的。窩頭和高粱飯的香氣在街巷中繚繞時,一百來個人,就像放了一天回圈的羊,亂哄哄地闖進村子。他們都穿著瓦灰色衣裳,疲塌塌地拖著條火槍。

屁大點事都能引起村民圍觀,何況這事兒比屁大多了,他們端著飯碗出來看熱鬧,卻不知道,這群人是軍閥韓復榘的部下,是照西洋練兵法訓出來的新軍,帶頭兒的叫齊子修。

齊子修扯住圍觀村民春老成那條灰白辮子叫道:“這玩意兒怎么還撅搭著?”

這時村民們才發(fā)現(xiàn),這群人腦袋后邊干凈得像收了秋的地,光禿禿的,就都嚇壞了。

春老成問:“老爺打哪兒來?”

齊子修說:“京城!”

“來做啥的?”

“我們是兵!”

“換行頭了?”

“早就換了!”

春老成說自己曾去過京城,人們不信,此時他有意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就問齊子修:“皇上他老人家還旺相?”他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在問候他二大爺。

齊子修說:“大清早完蛋了!”

春老成差點哭出來:“啥時的事?”

“十來年了!”

“新皇上是哪個?”

“皇上滾蛋了!沒了!”

“那還不亂套了?”

“民主共和了,不興皇上,興大總統(tǒng)了!”

“大總統(tǒng)還供老天爺?”

“大總統(tǒng)供三民主義!”

“這是哪兒的神仙?”

“不是神仙,沒神仙了!”

“沒神仙大總統(tǒng)歸誰管?”

“個老百姓瞎操啥心!”

“大總統(tǒng)讓爺來俺村干啥?”

“收皇糧!”

讓春莊人糟心的不是大清亡了,而是齊子修把隊伍駐扎在村里,不但以大總統(tǒng)的名義收皇糧,而且還要補收過去幾年的糧。他親自帶兵走街串巷,像叫驢一樣踹開大門,嚇得女人抱著孩子往里屋炕上鉆,遇到抗命的戶主就朝天連放兩槍,聽著像二踢腳。

春九斤打開鋪門,伸出腦袋往大街上看,齊子修和他的兵正從隔壁拖糧出門,嚇得趕緊關鋪門,可門還沒上鎖就被踹開了。他娘嚇一跳,碗里的窩頭差點掉地上。

四個兵立在門口,齊子修大搖大擺進屋,手里拿個磚頭大小的匣子。

春九斤他娘端著碗打招呼:“大爺,吃窩頭,吃窩頭!”

齊子修一邊搖手說“剛吃過剛吃過”,一邊把屋里看個遍,發(fā)現(xiàn)不是鎖就是做鎖的家伙。

齊子修問:“都你做的?”

春九斤說:“啊?!?/p>

齊子修說:“手巧?!?/p>

春九斤說:“嗐?!?/p>

齊子修把桌上的鎖和工具一掃,嘩啦一地,把自己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放桌上。匣子很精致,有牡丹花紋,上著把明晃晃的銅鎖。

齊子修說:“打開?!?/p>

春九斤面露難色。

齊子修說:“你們村春老成的。我搶的。”

春九斤不動。

齊子修說:“快點!”

春九斤說:“我不行?!?/p>

齊子修問:“你不是說天下沒你打不開的鎖嗎?”

春九斤說:“我爹不讓。”

齊子修問:“你爹呢?”

春九斤說:“死了?!?/p>

齊子修說:“死人的話聽他干啥!”

春九斤說:“我是鎖匠,不是賊?!?/p>

齊子修揚手一槍把子打在春九斤頭上。春九斤滿眼金星。他娘尖叫,飯碗直打戰(zhàn)。兵把春九斤叉起來按墻上。

春九斤還是說:“我是鎖匠不是賊……”

齊子修毆打春九斤,先拳后腳,接著是拳腳。春九斤吐了口血。

齊子修問:“咋樣?”

春九斤搖頭。

齊子修咧嘴一笑,轉(zhuǎn)身把槍頂住他娘腦門。

春九斤愣了,可從來沒人給他出這種難題。

齊子修拿槍的食指在動,像條嚇人的豆蟲。

春九斤只好說:“我開?!?/p>

兵把春九斤拖到桌子前。春九斤拿了一根針,啪嗒,百寶箱開了,里面滿是貴重之物:絞金絲的玉鐲子、綴翡翠的金簪子、金線串的項鏈子……

齊子修喜歡瘋了,一件件捋著看,然后收好,抱起盒子,邊走邊說:“支持革命,皇糧免了。”

下午,春九斤剛一出門,一攤狗屎烀身上了。

春老成手拿糞勺,腳邊是糞桶,瞪著他。

春九斤心虛:“干啥?”

春老成說:“你知道!”

春九斤縮回去了。

這天晚上吃飯時,春九斤覺得該讓家里添人口了:娶媳婦添一口,生個兒子添兩口,再生個兒子添三口,人丁興旺就不受氣。他在腦海里把春莊的姑娘過一遍,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他覺得她們都配不上他,雖然都是農(nóng)民,可他是有手藝的。

他看他娘,他娘在吃窩頭。他知道,娘看上了東街的春花,心說:也就是為了娘!這委屈我受了,去提親,娶春花。

去提親的春九斤被春花爹揍出來了,老頭兒說鎖匠配不上俺家閨女。春花躲在門里,看到地上的春九斤,一臉嘲笑。春九斤一拍屁股往家走,比任何時候都丟臉。他記住春花了。

一隊穿灰軍裝的兵進了春莊,步子整整齊齊。他們的旗跟齊子修不一樣:大紅底上貼著天青補子,補子上是個太陽。齊子修垂頭喪氣,帶著他的兵站在村十字路口,眼睜睜看著五族共和旗撤下,青天白日旗上天。一個二十郎當歲的俊后生大聲跟村民們說:“北洋政府下臺,現(xiàn)在當家的是國民政府?!?/p>

他說他是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是個營長,叫陳駿。村民管他叫陳營長。

幾天后,村子四周起來幾座筒子炮樓,黑洞洞的窟窿里探出一截黑亮黑亮的機槍。

幾天后一個早晨,齊子修又精神煥發(fā)了,穿著和陳營長一樣的灰軍裝,身后的兵扛著青天白日旗。

他來到春九斤的鋪子,說:“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國民革命軍副營長!”而后一個兵把個鐵箱子放在桌上。

齊子修說:“保險箱!洋人造的物件,結實,炸也炸不開,這鎖跟咱的不一樣?!?/p>

春九斤問:“咋不一樣?”

齊子修說:“不用鑰匙,叫密碼鎖,看見上面這些數(shù)字沒?只要都對上號,鎖就能打開。”

春九斤轉(zhuǎn)著看它。

齊子修說:“打開?!?/p>

春九斤說:“你不是說有碼嗎?”

齊子修說:“碼丟了?!?/p>

春九斤問:“咋丟了?”

齊子修掏出手槍頂在春九斤腦門兒上:“知道碼的人被它走火打死了?!?/p>

春九斤輕輕推開齊子修的槍,彎下腰打量保險箱,眉心擰出幾道溝。

齊子修收起手槍說:“好好干?!?/p>

春九斤說:“可能要多費點功夫……我看見,你的隊伍是帶著白面來的?”

齊子修很痛快:“說,幾袋?”

春九斤伸出一個手指頭。

齊子修說:“我給你兩袋?!?/p>

春九斤開始敲敲打打,研究密碼鎖。

齊子修拍下手,兩個兵抬著張行軍床進來,后面還有一個兵抱著被褥,他們把東西擺在本來就不寬敞的屋里,一下子把屋子變成了蛐蛐罐。

春九斤問:“干啥?”

齊子修說:“打開箱子之前,我就住你家了?!?/p>

春九斤問:“你怕我偷箱子里的東西?”

齊子修說:“我是為了你的安全?!?/p>

齊子修笑嘻嘻地指揮手下安置床鋪。

春九斤撇了一下嘴,繼續(xù)忙活。他用根鐵簽子在保險箱上敲敲打打,聽聽回響;他的手落在刻著數(shù)字的鎖盤上,輕輕轉(zhuǎn)動,里面的機括發(fā)出悅耳的蟲鳴,好像住著一只油葫蘆。一開始,他毫無頭緒,但當他聽到這聲音后就找到了門路。

終于,在第三天晚上,春九斤搞成了,保險箱被打開,一聲響。

齊子修一頭扎進去,再出來時,臉上樂開了花。出門離開之前,他跟春九斤說:“給你三袋面!”

新來的陳營長老來鋪子。他總是進來先打招呼,叫聲大哥,然后就自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對那些鎖和做鎖的東西很感興趣,還給現(xiàn)錢,讓春九斤打了把銀鎖。他說自己從小就喜歡搗鼓鐘表、鎖具之類,弄壞不少東西,沒少挨母親的打。

春九斤好幾次偷偷看他,發(fā)現(xiàn)他手指細長,斯斯文文,不像帶兵打仗的,倒像讀書識字的,于是忍不住說出了他的疑問。

陳營長說:“你看得沒錯,我以前是學生,在日本念的大學?!?/p>

春九斤問:“日本?在哪兒?”

陳營長一指東方:“東邊,過了海就是。”

春九斤問:“那為啥又成了帶兵打仗的?”

陳營長說:“我們國家需要軍人,外國人總騎我們頭上作威作福,英國人、法國人、俄國人,還有日本人?!?/p>

春九斤說:“日本人不是你老師嗎?”

陳營長說:“老師是老師,敵人是敵人。日本人搶了我們的東北,三千萬同胞成了亡國奴。他們殺人放火?!?/p>

春九斤問:“你們怎么沒在東北?”

陳營長說:“我們還有別的事?!?/p>

春九斤問:“你們打仗是效忠大總統(tǒng)嗎?”

陳營長說:“我們是為國而戰(zhàn)。”

春九斤又問:“日本人在東北,女人和孩子也殺嗎?”

陳營長點頭,面色沉重。

春九斤壯著膽子說:“我也想為國而戰(zhàn)。”

陳營長笑笑說:“老百姓不懂國家大事,交給我們就行了。”

春九斤臉紅了,覺得他說得對。

幾天后,陳營長忽然來鎖匠鋪跟春九斤告別,春九斤問他去干嗎,他說上頭有令要去剿匪,還讓春九斤多加小心。后來,通過齊子修手下的兵得知,他們要剿是共產(chǎn)黨。

聽說有匪,村民們都嚇壞了,從此天還沒黑就嚴門閉戶熄燈睡覺。

一個夜晚,唯有鎖匠鋪亮著燈,春九斤在趕一批鐵鎖。近來世風日下,簡直是春莊數(shù)百年未見之變局,人人都怕自家門戶不嚴,于是又大又牢固的鐵鎖就走了俏。

細微的叮叮咚咚聲在房間回蕩,春九斤他娘也就著油燈納鞋底。

一陣急促而小心的敲門聲響起,把娘兒倆嚇得汗毛聳立。

“誰?”春九斤問。

回答他的是叩門聲。

春九斤來到門口,透過門縫一看,月光包裹著一個年輕的女人。確認只有她一人后,他把門打開了。在燈光和月光的雙重作用下,娘兒倆看到姑娘耷拉著一條胳膊,很明顯是受了傷,于是讓她進了屋。

姑娘說:“大娘,大哥,麻煩你們了!”她說話像百靈鳥,春九斤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口音。

春九斤拿來一大塊青白色的龍骨石,用菜刀把藥粉刮到紙上,遞給他娘。他娘讓姑娘挽起袖子,說龍骨止血最好。

姑娘乖乖挽起袖子,說:“大娘,走夜路不小心,讓樹枝刮了。”

他娘一邊給她撒藥粉,一邊咂舌說:“看這大口子傷得可不輕,這么好的衣裳也破了!”

撒好藥粉,他娘又用干凈粗布一圈一圈給姑娘包好了。

姑娘說:“謝謝大娘!”

他娘慈眉善目地問:“閨女哪里人?”

姑娘說:“省城。來找個遠房親戚。”

他娘問:“哪村?”

姑娘說:“夏村?!?/p>

他娘說:“離這兒不遠,那是夏村,我們是春莊?!?/p>

春九斤看她的樣子不像鄉(xiāng)下人,說話好聽,皮膚又白又干凈,笑起來又很大方,讓他都不好意思抬頭看她,沒點鄉(xiāng)下人的味兒。

姑娘說:“大娘,要是方便的話,給我弄點吃的吧,我吃了飯就去親戚家。我給您錢?!?/p>

他娘說著“不用不用”,去生火燒水熱窩頭。

春九斤回到油燈下繼續(xù)埋頭做鎖。姑娘好奇地在鎖匠鋪里轉(zhuǎn)了一圈,來到春九斤跟前,坐在他對面,看他忙活。

姑娘說:“大哥?!?/p>

春九斤嗯一聲。

姑娘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春九斤嗯一聲。

姑娘驚嘆:“你手可真巧!”

春九斤把頭埋得更低了。

姑娘說:“哥你這樣會把眼睛用壞的。”

春九斤不說話,低著頭,然而越做越做不下去,干脆站起來往院里躲。姑娘問他去干啥,他說上茅房。

他娘弄好飯端上來,看著姑娘吃窩頭,笑盈盈地問,姑娘定親了沒?姑娘說,定了。他娘有些失望,接著又問姑娘有姊妹沒有。姑娘說有,又說還有兩個姐姐在家做姑娘沒定親呢。于是,他娘又高興起來,連聲讓姑娘吃窩頭。

吃完,姑娘要走,他娘不放心,讓春九斤去送,姑娘不同意。春九斤說:“你還是小心點,外面有叫共產(chǎn)黨的匪,那個什么委員長正剿著呢?!?/p>

姑娘說:“哥,共產(chǎn)黨不是匪,他們都是好人,打日本鬼子?!?/p>

春九斤說:“公家的陳營長說了,他們禍害老百姓。”

姑娘說:“共產(chǎn)黨也是從老百姓里出來的,他們就是老百姓?!?/p>

春九斤說:“老百姓跟著去打什么日本鬼子?又不是公家人!”

姑娘說:“咱這個國家也是老百姓的。壞人來了,誰也別想好好活,誰也不能干閑著。一起打壞人,就是同志!”

春九斤咂摸一下,說:“你說的跟陳營長說的不一樣,我也聽不懂?!?/p>

姑娘露出一個笑:“沒關系,慢慢會懂的!”

說完,姑娘悄無聲息轉(zhuǎn)身,消失在夜里。

春九斤娘兒倆悵然若失,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塊明晃晃的銀元。

他娘說:“哎喲!這孩子,這可不行——”

他娘讓春九斤去追姑娘還錢,春九斤沒動。也不知道為啥,他總覺得還能跟她再見面。

一聲驚雷,全村人都醒了。

一開始人們以為要下雨,后來一尋思不對啊,寒冬臘月哪兒來的雷?第二天一早,他們遠遠看到炮樓上的旗都換了,于是嚇壞了,認為是陳營長剿匪失力,把匪剿到他們村來了。

這時,齊子修出現(xiàn)在大街上,扛著新旗,又換了身黃綠色衣服。他舉著白鐵皮做的喇叭,扯著嗓子告知村民:“大日本帝國皇軍已經(jīng)接管春莊,鄉(xiāng)親們要做順民,好處大大的有?!?/p>

昨晚那雷是日本人的迫擊炮,安藤隊長原準備用十發(fā)炮彈結束戰(zhàn)斗,結果第一枚炮彈還沒落地,齊子修就晃起了床單扯的白旗,太陽還沒升起來,他就用紅墨水在白旗上涂了大紅藥丸,正式當了漢奸。

一聽是日本人,春九斤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陳營長說的日本人在東北干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于是每次在街上看到日本兵都遠遠地繞道走。

大多數(shù)春莊人眼中的日本兵,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除了說話聽不懂,沒啥毛病,比齊子修和他的兵強多了。

一次,一個房子那么大的鐵家伙轟隆隆叫喚著闖進來,停在了村中央,還從里面吐出來一個日本兵,嚇得村民連連后退。齊子修跟在安藤隊長身后,大聲說這是大卡車。

安藤隊長讓日本兵把車上的白面卸下來每戶分一袋。白面一袋袋發(fā)下去,沒一會兒,欣喜的驚嘆聲就此起彼伏,幾百年來一直吃粗糧雜面的春莊人,從沒見過那么白、那么細、那么香的白面。

安藤隊長在村里找了處寬敞院子住下,春老成的房,據(jù)說給的不少,除了幾袋子白面,還有現(xiàn)大洋,高興得春老成咧嘴笑個不停。給院子換鎖的時候,春九斤的麻利勁兒讓安藤記住了這個鎖匠,于是就經(jīng)常去他的鎖匠鋪子看他做鎖。

因為語言不通,這個日本軍官基本啥也不說,慢條斯理地進來,鞠一躬,自己找地方坐下,摘下白得反光的手套,默默看著鎖匠做鎖的每個步驟和動作。一次,他相中一把小銅鎖,給了春九斤三塊大洋。

然而,日本人的白面發(fā)了三次的時候,出事了。

一天,幾個日本兵喝了點酒,在村里街上逛蕩,遇到了去地里給爹和哥哥們送飯的春花。春花根本沒防備,被他們拉進一個廢院子,輪流糟蹋了一下午。她家人尋了一晚上不見人,第二天早上才看到一身血污的春花往家爬。

春花爹和五個哥哥拿上鋤頭去找日本兵,先是罵罵咧咧,接著推推搡搡,最后打成一團。春花的三哥奪下一個日本兵手里的槍,扯掉上面的膏藥旗,丟在地上踩了好幾腳。

安藤來了,鳴槍制止了混亂。他讓所有參與斗毆的日本兵站成一排,拿鞭子挨個兒抽,在每個日本兵臉上都留下一道血紅的印子。

接著,他用日本話下命令,將春花的父兄開槍擊傷,打得半死不活,再把他們?nèi)夷信仙偈呖诮壠饋恚粋€個扔進村西頭旱井,最后用繩子吊起個大石磙,一下接一下地砸,直到石磙沾滿肉醬。

圍觀的春莊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家的。

春九斤忘不了春花被日本兵從家里扯出來時的情形,她五歲的侄子春虎兒追著她喊姑姑,被日本兵朝后腦勺一槍托搗在地上。春花看了他一眼,又四下里看鄉(xiāng)親們。沒人站出來。

春九斤覺得自己對不住春花,覺得自己不是人,他跟他娘偷偷給春花全家燒紙錢,一邊燒一邊不住地淌眼淚。

春莊的第一場戰(zhàn)斗是在一個早晨打響的。陳營長回來了,據(jù)說是他們又不剿匪了,也要打日本人,跟共產(chǎn)黨又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陳營長帶兵進攻炮樓,結果被安藤和齊子修包圍,全軍覆沒。陳營長本人被捕,被日本兵吊在一棵棗樹上用刺刀戳,在這后生最后的兩個多鐘頭里,他一直大罵小日本和狗漢奸。

幾天后,大卡車又來了,卸下一袋袋白面,齊子修通知村民去領。春莊人一個挨一個緊緊地排著隊,一點聲也不敢出。安藤一出來,大家都低頭看腳面。有小孩嚇哭了。

春九斤悶在家里沒去領。

有人敲門。

春九斤開門,是安藤,他身后是齊子修和翻譯,還有個扛白面的日本兵。他們每說一句,翻譯都翻譯給安藤聽。

春九斤說:“你們回去吧,我不要?!?/p>

齊子修說:“你是不要面啊,還是不要命?。俊?/p>

“我吃不慣。”

“咋吃不慣?”

“拉不下來?!?/p>

“你找死??!”

春九斤要關門,被安藤一把推開,他嘰里呱啦了幾句,齊子修、翻譯和日本兵一起拳腳相加,把春九斤暴打一頓按在墻上,安藤從口袋里抓起一把白面,捂在他嘴上。

接著,這個日本人說了句中國話:“敬酒不吃吃罰酒!”

日本人和漢奸走后,春九斤跪在地上咳嗽,然后“呸呸”吐唾沫。

半個月后,齊子修忽然闖進鎖匠鋪,拖起春九斤往安藤住的院子去。路上他一再囑咐:“你給我記住,配合安藤,讓你干啥就干啥,把握機會,爭取在皇軍那里立功!”

春九斤問:“到底咋回事?”

齊子修說:“逮到個共產(chǎn)黨。”

春九斤問:“逮共產(chǎn)黨叫我干啥?”

齊子修說:“這個共產(chǎn)黨手里有個密碼箱,里邊有我們要的東西?!?/p>

春九斤說:“那你們打開不就行了?!?/p>

齊子修說:“能打開還找你?這種機密文件,他們寧可銷毀也不敢落到我們手里,就弄了個小機關,在里面放顆炸彈,要是強行開鎖就爆炸。對那個共產(chǎn)黨,辣椒水、老虎凳、帶尖兒的、帶刃兒的,皇軍用了個遍,人都沒樣兒了,就是吐不出密碼!”

一進院子,他就看到院中央桌上的密碼箱。

齊子修說:“打開它?!?/p>

春九斤猶猶豫豫。

齊子修催促:“你小子快點!”

春九斤說:“我想看看共產(chǎn)黨。”

齊子修說:“那么多要求,你找死?。 ?/p>

春九斤說:“殺了我,找別人開鎖吧?!?/p>

于是,齊子修去向安藤請示,結果得到允許。安藤說,要讓中國人知道跟他們作對的下場。

走進牛圈,春九斤首先看到的,是個張開嘴的帶鋸齒的鐵家伙,地上和墻上是噴濺的血跡,血污的氣味讓他差點吐出來。

墻上吊著個血肉模糊的人,他仔細看了看,確定是個女人。

忽然,他覺得頭發(fā)半掩的那張臉很面熟。

他湊近了。是她。竟然是她。早該猜到她就是她口中的“同志”呀!他鼻子一抽,幾乎哭出來。

春九斤蹲在姑娘身邊,姑娘睜開眼,沖他微微一笑。

春九斤說:“你是共產(chǎn)黨?”

姑娘點頭。

春九斤說:“要殺頭的。”

姑娘笑著。

春九斤問:“姑娘家為啥干這掉腦袋的事?”

姑娘說:“不干,鄉(xiāng)親們還得受苦……”

春九斤問:“有用嗎?”

姑娘說:“多個人多份力……”

他們相視,同時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春九斤說:“我聽說,你們在箱子里放了炸彈?”

姑娘點頭。

春九斤說:“我還從沒見過炸彈呢?!?/p>

姑娘說:“拉弦,一拉弦,就炸了。”

姑娘望著春九斤,眼睛里滿是淚花。

姑娘低聲喊了他一聲:“鎖匠同志——”

春九斤站起來,沖齊子修大聲說:“這人真是有??!”

齊子修說:“就是,沒少給皇軍添麻煩!”

春九斤望著血泊中的姑娘,說:“這人真是有病!”

春九斤要給日本人開鎖的事傳遍全村,大家都來看,把院子堵得水泄不通。他們眼睛里滿是對春九斤的鄙夷,他們當中許多人也偷偷給春花一家燒過紙。齊子修想趕他們走,但安藤覺得讓他們圍觀更合適,一會兒開了鎖,他還要當著他們的面嘉獎春九斤,讓他們知道為大日本帝國效忠的好處。

春九斤在保險箱前敲敲打打,忙活了半個鐘頭,咔嗒,開了。

一直坐在堂屋門口的安藤站起來。

春九斤一臉失望,沖安藤說:“費這么大勁兒,只有一堆廢紙!”安藤迫不及待地跑過去,要得到箱子里的文件。春九斤忽然把手搭在安藤的肩上。安藤察覺不對,但為時已晚,春九斤勒住他的脖子,拉下炸彈引線的同時大叫:“狗日的小日本兒!”

一聲響,一股煙,兩個人都沒樣兒了,箱子炸得稀爛。

春莊人開始騷動。

日本兵開始騷動。

有種東西在彌漫。

也不知多久以后,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也許更久一些吧,春莊的農(nóng)民們拿起鋤頭和鐮刀,像打進村偷羊的狼一樣撲向日本鬼子。他們也知道鬼子的機槍突突得快,但還是前赴后繼。這些同志們啊,沒給子孫后代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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