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傳河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

筆者發(fā)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尤其是那些側重于虛構與表現(xiàn)的文學作品中，存在著大量的隱性價值判斷，值得關注與探究。這里所謂的隱性價值判斷，大致是指那些蘊含于文本之中但并沒有明確地形之于語言的價值判斷。今擬就明清小說中的部分例證作初步探討，嘗試為之，還望專家學者多多批評指正。

一、從《聊齋志異·黃英》說起

在《聊齋志異》500余篇①小說中，其重要性是不均等的，有一些篇目非常重要，其中即包括《黃英》一篇?！啊读凝S志異》雖為志怪傳奇體小說，但在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這一點上，特別是在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上，都無可比擬地超出了它以前和同時代一切同類作品”[1]589。這種評論是中肯的。其中的《黃英》即是如此。

(一)《黃英》值得多加研究

《黃英》雖系短篇，但卻具有豐富而厚重的思想意蘊，全篇貫穿著一種廣泛而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性，很是值得多加研究與闡釋?！饵S英》深刻而廣泛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1)指向并反映了一定的歷史現(xiàn)實：傳統(tǒng)文人或曰士人生活困窘。黃英姐弟姓陶，陶生醉酒死后化作了一種菊花叫“醉陶”，其實都是一種暗示，暗指歷史上的陶淵明。黃英曾說：“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fā)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2]1449已把問題說得十分明白。在中國歷史上，像陶淵明一樣經(jīng)濟上不無困窘的文人或曰士人，無疑是很多的。(2)反映了作者所處的明清近世一種新的社會發(fā)展潮流，即士商融構。明中葉以降，商業(yè)日趨興盛，商人地位不斷提升，出現(xiàn)了士商通婚、士人經(jīng)商、士為商言等士商融構的現(xiàn)象?！饵S英》對這一社會現(xiàn)象、時代潮流顯然是有所反映的，如其中寫到書生馬子才與花商黃英結合、陶氏(暗指陶淵明)賣花賺錢等。(3)反映了作者對于士商融構等問題的一些認識和態(tài)度。《黃英》不僅反映了一定的歷史現(xiàn)實、當下現(xiàn)實，還反映了作者一定的思想現(xiàn)實。《黃英》文本中包含著兩種思想意態(tài)，一種是傳統(tǒng)的“士”的思想意態(tài)，一種是新興的“商”的思想意態(tài)。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兩者之中，作者最終是選擇了前者，放棄了后者。

值得欣慰的是，近些年學界對《黃英》的研究呈現(xiàn)出日趨增多和深入的良好態(tài)勢。今檢索中國知網(wǎng)(CNKI)，“主題”檢索“聊齋”，再于結果中“主題”檢索“黃英”，共得143條結果，其中有4篇博士學位論文，19篇碩士學位論文。再于中國知網(wǎng)(CNKI)“期刊”類作同上的檢索，共得92條結果，其中北大核心期刊15篇，CSSCI期刊12篇，其中著名的CSSCI期刊有《文藝爭鳴》(1篇)、《山東社會科學》(1篇)、《齊魯學刊》(1篇)、《安徽大學學報》(2篇)等。②

(二)《黃英》中的隱性價值判斷

讀碩士時，曾寫過一篇課程結課小論文《〈黃英〉思想意態(tài)分析》，多年后對其進行了修改與補充，后于《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發(fā)表，題目為《〈聊齋志異·黃英〉思想意態(tài)分析及啟示》。筆者認為，該文通過對《黃英》兩類話語(傳統(tǒng)的士人話語與新興的商人話語)的梳理，兩種思想意態(tài)(傳統(tǒng)的“士”的思想意態(tài)與新興的“商”的思想意態(tài))的辯證分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黃英》文本思想肖像的真實構成是傳統(tǒng)的士人思想，缺少真正的商人思想?！盵3]45

“隱性價值判斷”一語，在《〈聊齋志異·黃英〉思想意態(tài)分析及啟示》中并沒有被使用。該文發(fā)表后，筆者基于對該文的反思，才逐漸想到這一術語并把它與該文相關聯(lián)的。筆者認識到，所謂的《黃英》“思想肖像的真實構成”，亦即該小說的思想實質(zhì)，其實就是隱藏在文本或曰文字背后的一些隱性價值判斷而已，這些判斷大致可以被揭示和表述為：兩種思想意識相比，“我”真正想要的還是傳統(tǒng)的“士”的思想意識；“我”若是經(jīng)濟上處于困窘的狀態(tài)，新興的“商”的思想意識是可以被擁有和利用的；若是“我”已擺脫了經(jīng)濟上的困窘狀態(tài)，新興的“商”的思想意識是可以被放棄的。換言之，作者蒲松齡基于傳統(tǒng)的士人思想，對新興的商人思想的工具價值給予了肯定，而對其目的價值卻沒有給予應有的肯定。筆者認為，所謂的目的價值，就是某物對于其自身而言所具有的價值。人類近世的歷史發(fā)展告訴我們，對于商業(yè)或曰工商業(yè)，只是肯定其工具價值是不夠的，還必須同時肯定其所具有的目的價值。

文學作品中的隱性價值判斷，雖然它沒有形之于語言(包括口語)，變成言語表述，但是它確實實現(xiàn)了價值判斷，而并非一種思想的虛無。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是，《黃英》中的上述隱性價值判斷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是通過形象來說話的，從而表達著一定的思想意識?！饵S英》中，經(jīng)由語言作者塑造了兩類人物形象，一類是傳統(tǒng)的士人形象，以書生馬子才為代表；一類是新興的商人形象，以花商黃英姐弟為代表。與之相對應，文本中傳達著兩類不同的話語，一類是傳統(tǒng)的士人話語，一類是新興的商人話語。與此相對應，文本中也就明顯地表達著兩種不同的思想意識，一種是傳統(tǒng)士人的思想意識，一種是新興商人的思想意識。這樣小說文本中即形成了兩條線索，一條是“士”的線索：士人的形象——士人的話語——士人的思想意識；一條是“商”的線索：商人的形象——商人的話語——商人的思想意識。問題的關鍵在于，小說作者對于這兩條線索之命運的安排是截然不同的。菊花精賣菊而大富，府第高起，馬子才亦頗受其惠利。后黃英嫁給了馬子才，“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yè)菊，而享用過于世家”[2]1449。后來在馬子才的強烈要求下，陶生也放棄了賣菊的職業(yè)，與馬一起回家過起了世家子弟的生活，后醉酒而亡。這樣，小說中商人的形象就被完全消解了，商人的話語也隨之“失語”了，也就意味著商人的思想意識被放棄了。一句話，作者最終完全顛覆、消解了文本中“商”的線索。這樣，相關的隱性價值判斷也就完成了，實現(xiàn)了：“我”若是經(jīng)濟上處于困窘的狀態(tài)，新興的“商”的思想意識是可以被擁有和利用的；若是“我”已擺脫了經(jīng)濟上的困窘狀態(tài)，新興的“商”的思想意識是可以被放棄的。相比之下，文本中“士”的線索卻命運奇好，它不斷地被突顯和強化，最終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留存于文本之中。馬子才作為傳統(tǒng)士人的代表，其形象一直比較穩(wěn)定而強勢，是他執(zhí)拗的意志消解了黃英姐弟商人的身份。值得注意的還有，小說中傳統(tǒng)士人的形象是后續(xù)有人的，陶生有一女，“后女長成，嫁于世家”[2]1451。是“世家”，而不是“商家”，才是傳統(tǒng)士人的理想之所在。因而很明顯，《黃英》這個文本，它要突顯的是傳統(tǒng)士人的話語，它要肯定和遵從的是傳統(tǒng)士人的思想意識。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小說《黃英》確實完成并實現(xiàn)了一個具有核心意義的隱性價值判斷：兩種思想意識相比，“我”真正想要的還是傳統(tǒng)的“士”的思想意識，而不是新興的“商”的思想意識。無疑，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著作者的思想取向。

二、明清小說中的隱性價值判斷例說

明清小說不僅在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上記錄下了遠比它的前代其他作品更為多彩多姿、豐富翔實的社會資料；而且它直接推動了明清之際以哲學為主導的啟蒙思想潮流，并成為這股潮流中最為活躍的一部分，從而使我國古代文學在思想上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4]1-2。這種評價是合乎歷史發(fā)展的實際狀況的，是值得肯定和關注的。當然，明清小說中還有另一種現(xiàn)實狀況亦不容忽視：明清小說中往往還包含著不少保守、落后甚至是愚昧的東西。我們擬從隱性價值判斷的角度來解讀評析明清小說，以發(fā)現(xiàn)并闡揚其中創(chuàng)新、進步、開明的一面，同時揭示并批評其中保守、落后、愚昧的一面。略舉數(shù)例，試作說論。

(一)與貞節(jié)有關的隱性價值判斷

在封建社會，貞節(jié)一般是指女子守貞或夫死而不改嫁的節(jié)操。圍繞婦女貞節(jié)的問題，人們形成了自己的貞節(jié)觀。由于受理學的影響，明清兩代成為“中國歷史上貞節(jié)觀念最為嚴苛的時期”[5]62；同時由于受當時啟蒙思想的影響，人們的貞節(jié)觀又出現(xiàn)了某些新變與超越。這兩種情狀在明清小說中均有所反映。茲略舉兩例。

1.《好了歌》中對妻妾貞節(jié)的期求

《紅樓夢》第一回中，作者借跛足道人的名義創(chuàng)作了一首《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6]8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說“嬌妻”的那四句，即全詩第九至十二句。表面上看，這四句感傷的是，人生在世，生前嬌妻相伴，恩恩愛愛，死后嬌妻卻又另嫁他人了。文字深處，作者實際上是在表達一種期望，期望妻妾在自己死后能為自己守節(jié)，不要另嫁他人。這種期望，很容易具體化為一些隱藏于文本背后的隱性價值判斷。期望一般時，這種隱性價值判斷可能是：她應當為“我”守節(jié)，不要另嫁他人；期望強烈時，這種隱性價值判斷可能是：她可以為“我”殉節(jié)，隨“我”而去；期望偏執(zhí)至極時，這種隱性價值判斷甚至可能是：可能的話，可以拿她來為“我”殉葬。這樣揭示一下，形之于具體的語言表述，原詩“嬌妻”四句中存在的問題就比較明顯了。不管期望如何，想法如何，根本的問題是，他(詩中主人公)完全沒有婚戀自由的觀念，根本不認為婦女在守節(jié)與否的問題上應當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如果說守節(jié)是一種美德的話，這種美德的踐行必應基于一種完全的自由，而任何對婦女守節(jié)的期求，都是對這種自由的一種干擾、冒犯乃至踐踏?！逗昧烁琛贰皨善蕖彼木渌N藏的貞節(jié)觀，在封建社會實際上是比較常見的，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曹雪芹的貞節(jié)觀，因而可以說，對于曹雪芹的貞節(jié)觀，我們同樣需要注意加以具體的分析與批評。

2.《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新觀念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以下簡稱《珍珠衫》)是《喻世明言》中的第一篇小說。該篇寫的是一場市民婚變的愛情故事。蔣興哥與王三巧是一對年輕的恩愛夫妻，蔣興哥外出經(jīng)商，無奈留下王三巧獨守空房。糧商陳大郎與蔡婆設計圈套，引誘王三巧失貞，于是王三巧與陳大郎有了一段時間的婚外私情。蔣興哥回來知道了此事，怨憤惱怒之下休棄了王三巧。后來蔣興哥與王三巧又因事巧遇，重續(xù)愛情，蔣興哥原諒了曾經(jīng)失節(jié)的妻子，二人終于破鏡重圓?！墩渲樯馈愤@篇小說，其關鍵處在于，于文本深處內(nèi)蘊了一種新的貞節(jié)觀，一種隱性價值判斷：一時或曾經(jīng)失貞的妻子是可以被原諒的，是可以被接受的。這種隱性價值判斷蘊含于小說之中，經(jīng)由形象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安排，在小說中得以完成和存在?！墩渲樯馈分械碾[性價值判斷集中體現(xiàn)在男主人公蔣興哥身上，主要是通過他自主的行為選擇來實現(xiàn)的。說蔣興哥是這一隱性價值判斷的代言人，未為確切，確切地說應當是“代而未言”。

“蔣興哥能對妻子的不貞行為表示理解和同情，這是十分可貴的，也是一種進步的民主主義思想的表現(xiàn)。在明代，封建倫理道德對人們的束縛是非常厲害的，像三巧兒這樣的行為，在常人來看是不容赦免的，在夫權思想嚴重的封建社會，女子犯了這樣的過失，輕則辱罵，重則毒打”[7]397。甚至可能會被沉豬籠的。《珍珠衫》富有進步的思想主旨，它試圖突破傳統(tǒng)落后而嚴苛的貞節(jié)觀，而去建立一種新興的進步而寬容的貞節(jié)觀。上述隱性價值判斷——一時或曾經(jīng)失貞的妻子是可以被原諒的，是可以被接受的——不正集中體現(xiàn)著這種新興的進步而寬容的貞節(jié)觀嗎？也就是說，我們所揭示的上述隱性價值判斷，對于理解和把握《珍珠衫》的思想主旨是大有益處和幫助的。同時，把上述隱性價值判斷明確地揭示出來，表述出來，能夠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什么是落后的貞節(jié)觀，什么是進步的貞節(jié)觀，還有，我們與這種進步的貞節(jié)觀距離如何？無疑，顯性而具體的東西更容易引起我們的關注與思考。

(二)與孝道有關的隱性價值判斷

講究孝道，本來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古人有時講究過度，甚至出現(xiàn)了極端化、愚昧化的傾向，對此則是需要加以分析與批判的。明清小說中，有些孝行即是如此。今略舉兩例。

1.《夏侯惇拔矢啖睛》中的愚孝

《夏侯惇拔矢啖睛》(以下簡稱《拔矢啖睛》)的故事，發(fā)生在《三國演義》第十八回。夏侯惇奉曹操命令先行攻打呂布，與呂布部將高順遇戰(zhàn)。戰(zhàn)斗中，曹性暗箭射中夏侯惇的左眼?！皭蠼幸宦暎庇檬职渭?，不想連眼珠拔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棄也！’遂納于口內(nèi)啖之，仍復提槍縱馬，直取曹性。性不及提防，早被一槍搠透面門，死于馬下”[8]106。聯(lián)系小說上下文可知，對于夏侯惇這一離奇的舉動，作者是給予了充分的正面肯定的。也就是說，在作者看來，夏侯惇拔矢啖睛的行為，是一種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孝行，值得予以突顯和褒揚。若按作者這一思路去分析和推論，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文本之后隱匿著這樣一個價值判斷：當身體遭遇傷殘時，人子當把脫離自己身體的血肉或器官，吃下去或吞進肚中，方顯其一片孝心。這同樣是一個隱性價值判斷。

對于上述隱性價值判斷，我們把它揭示出來，形之于文字，心智正常的讀者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不妥，這是一個違背常情常理的價值判斷，甚至不乏荒謬之處。最后對其評判的結果，只能是“愚孝”。如果夏侯惇拔矢啖睛的愚孝性質(zhì)還不夠明顯，我們可以“放大以歸謬”。如果夏侯惇當時是被敵人砍掉了一只胳膊，難道他就應當抱著這只被砍掉的胳膊啃起來，吞下去，直至最終全部吃完嗎？答案不言而喻，荒謬不言自明?！栋问膏⒕Α分凶髡邔ο暮類靶⑿小钡目隙ㄅc彰顯，其理論依據(jù)應當是《孝經(jīng)》所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盵9]5問題是，《孝經(jīng)》雖然強調(diào)不要毀傷自己的“身體發(fā)膚”，但它并沒有說要把自己遭遇傷殘而離開身體的血肉或器官吃掉或吞進肚子中去??！可見，作者于此相關的理解應當是一種曲解或誤解。

2.《水滸傳》中雷橫之孝的失度

雷橫在《水滸傳》中是個不太引人注意的人物，作者對其著墨亦不多，梁山排座次被排到第二十五位。但小說對于雷橫之孝的描寫卻極具特色，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情發(fā)生在小說第五十一回。雷橫當時是鄆城縣的一小吏，因小事得罪了知縣的相好歌妓白秀英，被上了枷鎖帶到勾欄門首示眾。這事被雷橫母親撞見，與白秀英發(fā)生沖突，雷母被白秀英一番打罵?！斑@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吃打，一時怒從心發(fā)，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打?qū)⑾聛?。那一枷梢打個正著，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眾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彈不得，情知死了”[10]472。這就是《插翅虎枷打白秀英》(以下簡稱《枷打白秀英》)的故事。

聯(lián)系該故事具體語境及《水滸傳》題旨等，可以看出，作者對于雷橫之孝在很大程度上是肯定的、欣賞的，乃至褒揚的。例如，小說中點明強調(diào)雷橫是個“大孝”之人，來為其罪責作有力的開脫；對雷橫暴打并打死白秀英的過程，描述之中，作者有一種“欣賞”之意寓于字里行間；《水滸傳》強調(diào)傳統(tǒng)“孝道”，對相關故事多有講述，對相關人物多有展現(xiàn)與褒揚。因而，在《枷打白秀英》“大孝”故事的背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隱性價值判斷：為了行孝，乃至“大孝”，可以縱情而為，即使是殺掉相關的人也在所不惜。顯然，這是一種非理性的行孝方式，很容易走向失度，甚至走向極端，因而是需要分析、批評甚至批判的。雷橫的孝行，固然有其合理的成分，但其出于非理性的過度與走向極端也是顯而易見的，需要對其作具體的辨析與評判。雷橫之孝的故事，與“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子的故事，雖然內(nèi)容有異，但其精神實質(zhì)存有一致之處：偏執(zhí)、失度而走向極端，不無愚孝的成分蘊含其中。

(三)與工商業(yè)有關的隱性價值判斷

宋元以來，中國的工商業(yè)不斷發(fā)展興盛，新的社會階層——市民階層也在不斷發(fā)展壯大。與此相應，一些新的思想觀念也在不斷地產(chǎn)生和傳播，這在明清小說中就有不少體現(xiàn)。茲略舉兩例。

1.《施潤澤灘闕遇友》中的正常展現(xiàn)

《施潤澤灘闕遇友》(以下簡稱《灘闕遇友》)，是《醒世恒言》中的一篇。故事發(fā)生在明中葉嘉靖年間，地點在蘇州盛澤鎮(zhèn)。故事中的兩位主人公施復和朱恩，皆是養(yǎng)蠶織綢的小手工業(yè)者，施復拾金不昧，歸還給了失主朱恩，后來施復生意困難時，朱恩主動賣桑葉給施復，以回報舊恩，并且二人結為了兄弟，突顯了小說的友情主題。由于二人友情相善，互相幫助，加之施復運氣奇好，夫妻勤勞節(jié)儉，“不上十年，就長有數(shù)千金家事。又買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開起三四十張綢機，又討幾房家人小廝，把個家業(yè)收拾得十分完美”[11]220。施復儼然成了當?shù)匾粋€較大的工場主。

工商業(yè)在中國其實是源遠流長的，但基于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中國古代文化對其并不友好。商業(yè)向來被視為“末業(yè)”(農(nóng)業(yè)才是“本業(yè)”)，經(jīng)商被視為賤業(yè)或賤流，“四民”之中，“商”在最后，商人往往被貼上“無商不奸”的標簽?！肮ぁ?古代指手工工業(yè)或其工人)的地位與狀況雖然好一點，但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八拿瘛敝?，“工”在其三，有時同樣被視為賤流，其技藝被斥為奇技淫巧。受此影響，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往往缺少對工商業(yè)正面形象的展示，這種狀況到了明清時期漸有改變?！稙╆I遇友》便是一個十分典型的例證。小說中，與工商業(yè)有關的，其業(yè)、其人、其事、其情等，皆以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正常形態(tài)來進行展現(xiàn)，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如姚奠中先生曾評論說：“通過施潤澤拾金還金和朱恩的受恩圖報，不但肯定了施潤澤，而且連朱恩，連施的妻子，朱的妻子都予以肯定，這種把市民階級、小手工業(yè)者作為中心人物，正面地予以描寫和贊揚，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是了不起的事情?！盵12]537

既然如此，透過文字，細心尋覓，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灘闕遇友》中一些蘊藏于文字背后的隱性價值判斷，擇其主要者，可簡略表述為：工商業(yè)是社會經(jīng)濟中一個現(xiàn)實的組成部分，一個正常的組成部分；辦廠經(jīng)商是人生發(fā)展一種現(xiàn)實的途徑，一種正常的途徑；商人并非一定遠離美德，商人身上同樣可以有美德存在；商人之間，同樣可以有真摯的友情存在。顯然，這些價值取向是具有重要的價值意義的，不管對于理解歷史上相關的文學作品，還是為當今的文化建構提供借鑒與參考。

2.《聊齋志異·阿寶》中的婚戀選擇

《阿寶》是《聊齋志異》中的愛情名篇之一。該篇男女主人公分別是書生孫子楚和富商的女兒阿寶。孫子楚是一位“癡男”，他愛上了漂亮的阿寶，為了追求阿寶，他甚至親手砍掉了自己的歧指。后來，孫子楚靈魂出竅，隨阿寶而去，歷盡波折，癡情不改，后來終于感動了阿寶，阿寶嫁給了孫子楚，二人喜結連理。后來孫子楚又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小說的主旨，是肯定和褒揚書生孫子楚的癡情。不過，我們這里所關注的是其中的婚戀選擇。

在中國古代社會，尤其是明清之前，門當戶對一直是人們婚戀選擇的主流形式，士商通婚者自然較少。但到了明清，隨著工商經(jīng)濟的日益發(fā)展興盛，市民文化日益?zhèn)鞑?，人們的婚戀觀念也在悄然改變，士商通婚的情況逐漸增多了，這在小說中亦有所體現(xiàn)。在明代，“在‘三言’‘二拍’的藝術世界里，還有些開明的父母已不再受門當戶對的約束，主動地支持士商通婚了”[13]123-124。到了清代，《聊齋志異》等小說中亦有這種情況，如本文所舉的《黃英》《阿寶》即是?！栋殹冯m然作者主觀上是在強調(diào)愛情追求中的癡情與真情，但客觀上也同時肯定了這種士商通婚的婚戀選擇方式，這一點在當時于思想觀念方面具有重要的創(chuàng)新意義。推理下去，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小說文本背后的一些隱性價值判斷，例如：書生可以娶商人的女兒為妻，商人的女兒亦可以嫁給書生；書生與商人的女兒結婚，是正常的，沒有什么；所謂的門當戶對是人為設定的，是可以被突破與超越的。把這些隱性價值判斷揭示并表述出來，顯然效果更好，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去理解《阿寶》的思想底蘊，更好地去理解中國近世人們婚戀觀念、婚戀方式的新變化。同時，對于當今的新文化建構，亦不無一定的借鑒意義。所謂的士商通婚，其實類似于今天有人所說的“知識”與“經(jīng)濟”結婚。

三、研究隱性價值判斷的作用與意義

研究隱性價值判斷，可作兩種理解，一是指研究“隱性價值判斷”這種說法或曰理論本身，以期達成一種理論上的闡釋或建樹；二是指秉持“隱性價值判斷”這種理論視角，來研究闡釋文學作品以期能夠獲得新的發(fā)現(xiàn)。這里講的是后者。這里擬就上文所舉例證，來簡要說明研究文學作品中的隱性價值判斷有何作用與意義，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由隱而顯，挖掘并揭示文學作品中的思想意蘊。隱性的與顯性的不同，形式上相反，實際效果往往也相差很大，就價值判斷而言亦然。這是我們研究揭示文學作品中隱性價值判斷的根本理由。文學是通過形象來說話的，是謂形象思維。既然是一種“思維”，其形象背后就應當蘊藏著一系列無言的價值判斷(即隱性價值判斷)，這些隱性價值判斷往往會構成一個有機的體系，服務于文學作品思想意蘊的建構。因而，這些隱性價值判斷非常值得我們?nèi)パ芯?、去揭示，從而服務于我們對文學作品思想意蘊的挖掘與闡發(fā)。

《灘闕遇友》中，作者主觀上是要表現(xiàn)兩位主人公之間真摯的友情，但實際上遠不止于此。如果僅僅從友情的角度來看這篇小說，真是“虧待”了這篇“大作”。如張稔穰先生就將這篇小說界定為“一篇反映了資本主義萌芽的小說”，認為“這篇小說，相當具體形象地反映了當時城鎮(zhèn)的繁榮狀況及手工業(yè)者的思想、感情，透露出資本主義萌芽的信息，藝術上也有特點，因而在小說史、經(jīng)濟史上都具有較重要的意義”[14]21。這不是有意的拔高，這篇小說客觀上確實具有豐富的意蘊和頗高的認識價值。如上文所示，通過相關的研究與揭示，我們可以更多地去挖掘揭示這篇小說的思想意蘊，使我們對這篇小說的認識與評價更趨明確而全面。當然，上文所示僅是個人嘗試，理論上說人們可以對這篇小說有更多的隱性價值判斷方面的探究與揭示。

其二，有助于抓住并揭示文學作品思想意識中的要點和難點。每一文學作品，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意態(tài)體系。其中包含著諸多事實判斷、價值判斷、情感判斷等，這些判斷或顯或隱，或輕或重，有機關聯(lián)，合成一體。價值判斷是作品思想意識的基本構成單位之一，因而，我們要想理解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識，就必須善于分析揭示作品中的價值判斷，尤其是其中的隱性價值判斷。發(fā)現(xiàn)并揭示那些重要的或關鍵的隱性價值判斷，能夠幫助我們抓住并揭示文學作品思想意識中的要點和難點。這里所謂的難點，是指那些不易被發(fā)現(xiàn)和把握的意識、觀念、思想等。

《好了歌》“嬌妻”四句，讀來很順口，感覺情理皆通，似乎沒什么問題。但深究下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不然。見上所示，此處不再贅述?；谏衔乃?，進一步考察分析會發(fā)現(xiàn)，“嬌妻”四句在思想意識層面值得注意的要點有：(1)主人公私心很重，占有欲很強，死而不已，“我死后最好她還是我的人”。(2)至少守節(jié)，不設上限，只要條件許可，“讓她為我殉節(jié)乃至殉葬也是可以的，沒有什么”。(3)缺少自由與權利的觀念，根本未意識到婦女在守節(jié)與否的問題上應當具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這些是要點，其實也是一般閱讀狀態(tài)下難以被發(fā)現(xiàn)和把握的難點。

《黃英》是一篇思想意蘊非常豐富而深刻的小說，值得多加研究。如上文所示，對《黃英》進行相關解讀與揭示，我們會多有發(fā)現(xiàn)與領悟。有了這些發(fā)現(xiàn)與領悟，我們就能夠更好地去揭示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識?；谏衔囊延械南嚓P論析，進一步考察思索，不難發(fā)現(xiàn)《黃英》思想意識中一些值得關注的要點：(1)困窘時，可以考慮經(jīng)商致富，但不能恒久為之，因為“我要做的是士人而不是商人”。(2)與其“士商融構”，不如“士商分構”，“我馬子才寧愿選擇后者”。(3)商業(yè)經(jīng)營嘛，僅具有工具價值而已，并不具有目的價值。這些要點，對于理解把握《黃英》的思想意識十分重要，其中后兩點在一般閱讀中更是不容易把握，可謂是其中的難點了。

其三，揭示隱秘，服務于文化啟蒙的推進與發(fā)展。言不盡意，不盡之處，便有隱秘。說話有說話的隱秘，文學有文學的隱秘，文化有文化的隱秘。這里所謂隱性價值判斷的問題，實際上就涉及揭示文學隱秘的事。而文學又是文化的一重要組成部分，研究隱性價值判斷，揭示文學隱秘，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服務于文化啟蒙，幫助我們不斷地走向開明。受啟蒙運動的影響，有人可能會認為，啟蒙運動之前沒有啟蒙，啟蒙運動之后已沒有必要再談啟蒙，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啟蒙總是存在的，不管哪個歷史時期，它總是和人類相生相伴的。原因很簡單，世上沒有已經(jīng)完全擺脫蒙蔽的人，人類總是要走在啟蒙的路上，啟蒙永遠都不是完成時。當然，啟蒙不一定非要以運動的形式進行不可，換用個體日常生活的形式進行也是很好的。早在先秦，荀子即講“解蔽”，其實就是在講啟蒙。荀子說：“故(胡)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盵15]387-388也就是說，荀子認為，“蒙蔽”普遍存在，欲使心智開明，“解蔽”總是必需的。

文學中的隱性價值判斷會對我們產(chǎn)生影響，并且這種影響往往是在一種無形無聲的狀態(tài)中進行的，我們一般是覺察不到的，而這也正是文學的高明之處，但有時這種高明是可怕的。就其性質(zhì)而言，上述影響，有的是積極的、進步的、利于個體啟蒙的正面影響；而有的則是消極的、落后的、不利于個體啟蒙的負面影響。上文所說“有時這種高明是可怕的”，其實就是針對后一種負面影響而言的。上文所揭示的隱性價值判斷，有的主要傾向于產(chǎn)生正面影響，而有的則主要傾向于產(chǎn)生負面影響。但不管上述哪種情況，筆者認為，揭示文本中的隱性價值判斷，并明確地加以表述和評價，這樣做都是有必要的，有價值意義的。堅持正面取向，抑除負面影響，不管是對于個體啟蒙還是對于整體文化的推進，都是十分重要的。

注釋：

①據(jù)三會本統(tǒng)計，《聊齋志異》共有正文494篇(計入又則與附則)，另有附錄9篇(包括2篇附則)，共計503篇。

②檢索時間為2021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