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明 梁 晨
(上海師范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036;上海師范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036)
溯源于中國古典詩歌而開枝散葉的東亞各國漢詩歷經(jīng)千余年,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其中日本在詩作質(zhì)量、留存數(shù)量和推陳出新等方面,都堪稱東亞漢詩之典范。日本漢詩人長期處在雙語讀寫的復雜環(huán)境中:一是身處東亞漢字文化環(huán)境中,中國古典詩歌成為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的長期學習典范;二是日本漢詩人的母語環(huán)境,日語的發(fā)音、語法、表記等方面與漢語皆有根本性的差異。這種雙語環(huán)境糾纏一體,長期影響著日本漢詩的發(fā)展。漢文典籍作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長期占據(jù)主導位置,影響遍及日本詩文經(jīng)史的書寫。而雙語環(huán)境對日本的儒官、僧人、詩人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也使得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及評論或隱或現(xiàn)地帶上了雙語特征。學界對日本漢詩的雙語特征已有所關(guān)注,主要從兩個角度出發(fā):其一強調(diào)漢字這一視覺語言符號的跨文化功能;其二從訓讀法入手,分析日本漢詩人對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的接受。歸結(jié)到一點,就是以漢字、漢文為中日兩國跨文化對話的共通性為前提。(1)陸曉光的《最早的雙語詩歌集〈和漢朗詠集〉跨文化特色初探》(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1月)一文首次明確地提到了日本漢文學的雙語性。然而,這篇文章僅略帶過對漢字、假名兩種書面表記系統(tǒng)的介紹,并未對雙語性創(chuàng)作現(xiàn)象作深入探討。吳雨平《橘與枳 日本漢詩的文體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8)從文體學角度對日本漢詩進行研究,亦關(guān)注到了作為漢詩物質(zhì)載體的漢字。她強調(diào)了漢字和日本口語實際分屬兩個不同語言系統(tǒng),并且用大量例證指出,在日本漢詩的發(fā)展歷程中,漢詩人會寫詩而不會漢語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她的研究進一步明晰了日本漢詩的雙語特性。而這種文學生產(chǎn)機制之所以能夠運作,其核心原因正在于漢詩的物質(zhì)載體漢字是一種視覺語言的表記。馬歌東的《訓讀法:日本受容漢詩文之津橋》(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首次以日本漢文學生成的角度,系統(tǒng)介紹了作為一種語言轉(zhuǎn)換機制的訓讀法,并認為訓讀法同時影響了日本對中國文學的接受,以及本國漢文學的創(chuàng)作。辛文的《日本漢詩訓讀研究的價值與方法論前瞻》(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7月)一文是以訓讀法和日本漢詩之關(guān)系為中心最為深入和全面的論文。該文將日本對漢詩的訓讀從廣義上的訓讀法中凸顯出來,認為應當以“詩家語”為本位進行研究。而西方的日本文學史書寫,則是以西方文學的話語觀念統(tǒng)攝日本文學中的詩歌(poetry)傳統(tǒng)。在西方視域下,中日兩國之間看似不可逾越的語言差異,可以被整合進單一的民族文學傳統(tǒng)中。這種處理方式意味著日本漢詩被明確劃歸為日本文學,它不再是“以唐詩為代表的中國古代詩歌影響并繁衍到海外的最大一脈分支。”(2)馬歌東.日本漢詩溯源比較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1,第13頁。這樣的處理方式取消了兩種語言文字、文化系統(tǒng)之間所存在的異質(zhì)性,日本漢字作為日本民族語言書面表記的核心部分,也脫離了“漢字”這一曖昧表述,而成為了本民族文學的語言載體??梢钥吹?,對日本漢詩雙語特征的探討,牽涉到對漢字的跨文化功能、中日文學關(guān)系,以及日本民族文學等重要問題的思辨,而這些思辨都關(guān)乎對日本漢詩本體的認知。因此,本文推進對日本漢詩雙語特征的探討,意在從多個角度深化對日本漢詩本體特征的認知。這種雙語因素存在于東亞各國漢詩乃至漢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所以本文以日本漢詩為中心的研究,包含著對東亞漢文學具有雙語特征的價值探討。
漢字并非日本固有文字,在漢字傳入前,日本沒有自己的文字系統(tǒng)。日本語學者沖森卓也(おきもり たくや,1952- )區(qū)分了漢字在日本的“存在”與“傳入”的不同。他認為,來自中國的早期移民或者外交使者等母語為漢語的渡日者,只是給日本帶來了漢字的“存在”。因為這一存在并沒有和日本語言發(fā)生關(guān)系,也沒有影響日本文字的產(chǎn)生,因此不能認為是漢字真正“傳入”日本。直到五世紀初,《論語》《千字文》等漢文文獻經(jīng)由朝鮮半島傳入,日本國內(nèi)有記錄和撰寫文書的需要,而漢字在此過程中發(fā)揮了注音訓讀的作用,漢字才算是真正進入了日本。(3)沖森卓也.日本の漢字1600年の歴史[M].東京:ベレ出版, 2011,第16頁。
王朝時代漢文典籍的閱讀在日本皇室持續(xù)進行,對漢籍中意象、主題、思想的解讀,形成效仿隋唐律令制國家的基礎,另一方面也構(gòu)建出日本漢詩產(chǎn)生之初的語境。以日本宮廷詩宴為例,最早記錄是《日本書紀》所載:“顯宗天皇元年(公元485年)三月上巳,幸后苑,曲水宴?!薄度毡緯o》是日本最早的正史,成書于養(yǎng)老四年(720),其記事從神話時代直到持統(tǒng)天皇讓位(697),構(gòu)建了七世紀以前的日本歷史。這段補記的日本最初曲水宴,已經(jīng)被染上了六朝文化的色彩。因為“上巳祓禊”和“曲水宴”均是從中國六朝時代舶來的儀式,進入到日本宮廷生活后成為貴族文學重要的場所。(4)林曉光.東亞貴族時代的曲水宴與曲水文學[J].學術(shù)月刊,2013(3),第132-139頁。此外以唐朝開元禮為原型的釋奠禮,也成為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場合。在釋奠禮上,文章博士從《論語》《毛詩》《史記》《漢書》等儒家經(jīng)史典籍中選出題目,讓參禮者寫詩。(5)菅谷車次郎.日本漢詩史[M].東京:大東出版社, 1941,第9頁。除了皇室舉辦的各種宴會,亦有公卿在私人場合舉辦詩會,進行探韻、和韻等詩作游戲。
考察《懷風藻》、敕撰三集等王朝漢詩總集,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漢詩人在早期寫作中就受容了中國的時間觀(千古)和空間觀(天地、萬國),將本國歷史的構(gòu)建置于與中國王朝平等的基礎之上。如《懷風藻》中大友皇子《五言侍宴》:“皇明光日月,帝德載天地,三才并泰昌,萬國表臣義。”(6)與謝野寬、與謝野晶子、正宗敦夫.日本古典全集:懷風藻、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jīng)國集、本朝麗藻[M].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5,第10頁。阿倍仲麻呂《五言春日應詔》:“天德十堯舜,皇恩霑萬民。”(7)與謝野寬、與謝野晶子、正宗敦夫.日本古典全集:懷風藻、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jīng)國集、本朝麗藻[M].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5,第15頁。藤原不比等《五言元日應詔》:“正朝觀萬國,元日臨兆民?!?8)與謝野寬、與謝野晶子、正宗敦夫.日本古典全集:懷風藻、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jīng)國集、本朝麗藻[M].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5,第19頁。美努連凈麿《五言春日應詔》:“此時誰不樂,普天蒙厚仁?!?9)與謝野寬、與謝野晶子、正宗敦夫.日本古典全集:懷風藻、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jīng)國集、本朝麗藻[M].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5,第17頁。息長臣足《五言春日侍宴》:“帝德被千古,皇恩洽萬民?!?10)與謝野寬、與謝野晶子、正宗敦夫.日本古典全集:懷風藻、凌云集、文華秀麗集、經(jīng)國集、本朝麗藻[M].日本古典全集刊行會,1925,第25頁。這也就是說,日本早期國家形成過程中對漢文化的全面吸收,使得日本漢詩自發(fā)軔便處在雙語環(huán)境中。日本漢詩在承擔了王朝時代儒官貴族言志抒情的同時,也成為了日本早期國家形成中政治文化話語的有機組成部分。來自中國的文章可以經(jīng)國的觀念,成為發(fā)軔期日本漢詩的認知底線。正如日本文化史學者池田源太在《文章的經(jīng)國性格》一文中寫道:“(文章的經(jīng)國性格)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文化現(xiàn)象。從八世紀晚期到九世紀前葉,對國家的文化、文明的思考成為一種獨特的思想立場。而這在日本文化發(fā)展歷史的其他時代是沒有其他類似的例子的?!?11)池田源太.平安初期における文章の経國的性格[G].古代學協(xié)會編.桓武朝の諸問題,1962,第9頁。
而在王朝時代之后,中國傳統(tǒng)的詩學話語作為日本漢詩生成、演化的重要動力,持續(xù)發(fā)揮著深刻的影響,其中以漢字為載體的東亞漢文化圈的向心力是至關(guān)重要的。日本漢語史學者平田昌司曾經(jīng)提到漢語的核心特點:“漢語很突出的特點可能僅有一個:堅持全用漢字書寫的原則,拒斥其他文字進入中文的體系里,正字意識十分明確?!?12)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漢語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第1頁。而具體到漢字作為漢語書面表記的特征,他又指出:“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正字、韻書、科舉功令嚴密地覆蓋漢語基層的多樣性,穩(wěn)固地控制書面語言的單一性,甚至還給東亞漢字文化圈不斷提示了中國語言的典范?!?13)平田昌司.文化制度和漢語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第9頁。確如平田昌司所言,以漢字為載體的東亞漢詩,是圍繞著中國古典詩歌典范而生成的。經(jīng)典漢詩文作為中國漢字文學的典范,在東亞漢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斷地被模仿,而東亞漢文學的發(fā)展則不斷加固著漢字的典范性。
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范式,以漢字為載體,包含了聲律規(guī)范、用典、詩學觀念等重要因素。東亞漢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其學習的正是以漢字為核心的這一整套話語體系。而這種話語體系被東亞漢詩人接受,并不斷創(chuàng)作出新的作品之后,其影響便超越了中國,具有了跨國界、跨文化的東亞性格。
日本漢詩人特別關(guān)注漢詩范式中的聲律規(guī)范。江戶后期的大江玄圃就認為,古今詩歌的聯(lián)系就在于詩格,即作詩的法度和準則,這是古今詩歌的不變本質(zhì):“格者何也?法準之義也。法準者何也?必有法準焉。……格之既設矣,格諸開天而施于今,今之詩猶古之詩乎。瑕猶可磨,質(zhì)豈可變焉?”(14)大江玄圃.盛唐詩格[M].趙季、葉言材、劉暢.日本漢詩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 2019,第952頁。日本第一部漢文詩話——平安中期空海的《文鏡密府論》即將四聲譜、用聲法式、用韻等內(nèi)容放在開篇。可見當時的漢詩人繼承唐人認知,對于詩的用韻和平仄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將這一部分的內(nèi)容視為學詩的首要根基功力。此后,韻語和平仄的問題一直是日本詩話始終關(guān)注的對象,如《詩家聲律》(宇野士朗)、《詩律兆》(中井竹山)、《詩律天眼》(熊阪臺州)、《社友詩律論》(小野泉藏)等詩律專論的層出不窮,顯示出聲律探究在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進入江戶時期后,集中出現(xiàn)了一批專門的音韻學研究。如《古詩韻范》(武元質(zhì))、《磨光韻鏡》(釋文雄)、《漢字三音考》(本居宣長)等。這些著作對漢字的字音、作詩用韻采用示例、韻圖等方式進行考辯。而到了明治年間,隨著西方語言學相關(guān)理論的輸入,后藤朝太郎、大島正健等人對漢詩的音韻、四聲、古韻等作了系統(tǒng)梳理。至此,古代日本的音韻學研究以漢詩為起點,完成了到漢語史的跨越。
日本古代漢詩人用非母語進行漢詩創(chuàng)作,在兩種語言的差異張力下,必然會產(chǎn)生與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范式及漢語典范性的難以融合,乃至發(fā)生沖突。在這些張力沖突中,最明顯的就是漢詩聲律。日語和漢語屬于不同的語系,發(fā)音和語法等有著較大差別。這就導致日本漢詩人在漢詩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聲律不協(xié)的困境。赤澤一堂《詩律》指出日本漢詩人不明四聲,漫口作詩的現(xiàn)象:“今世作者不諳詩律,漫然任口綴述,未嘗知四聲為何物也。”谷斗南的《全唐詩律論》也指出,江戶漢詩人中真正能辨清詩律的并不多。這反映出江戶漢詩創(chuàng)作的真實狀態(tài),對漢詩聲調(diào)、平仄之類詩律的掌握,很難達到純熟程度。野口蘇庵的《詩規(guī)》探討其中的原因:“我邦平入二聲皆能記認焉,上去二聲易混,故少留意下仄處,欲其不為皆上皆去,是可耳?!边@說明日本漢詩人并不是完全不領(lǐng)會四聲,而是因為受母語發(fā)聲的影響,能夠記認古漢語的平聲和入聲字,對于上聲和去聲字則容易混淆。這種雙語沖突的識別規(guī)律反映到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xiàn)為對仄聲部的上去兩部分字易混淆,所以須特別注意,尤其要避免上聲和去聲字混用。
大多數(shù)日本漢詩人,并沒有和中國詩人直接交往切磋的機會。光緒七年(1881),嘉興詩人陳曼壽為日本人小野泉藏的《社友詩律論》作序,指出了這一因素對日本漢詩人創(chuàng)作的不利影響:“所惜當前東道未通,不得與吾邦人時相討論,以致疑無不質(zhì),難無不問,以傳誤,不可救藥?!笨梢娪捎谌狈εc中國詩人的交流反饋,日本漢詩中一些聲病的產(chǎn)生,是在失衡的雙語環(huán)境中的無奈現(xiàn)象。
對于日本漢詩中普遍存在的聲律不諧的現(xiàn)象,日本人有一個專門名詞來形容——“和臭”(或名“和習”)。如果說聲律的不協(xié)調(diào)是雙語性語言環(huán)境對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結(jié)果,那么漢詩中用典的選擇,則涉及到兩種語言文化的沖突和協(xié)調(diào),這首先表現(xiàn)為漢詩中日本的人名、地名,其命名規(guī)則都與中國有所不同。
日本漢詩人為追求風雅,往往將本國漢詩人的雙字姓改成中國的單字姓,這種做法可以上溯到平安時代。從平安時期的說話集《江談鈔》中可看到,貴族慶滋保胤被稱為“慶保胤”,同時期的貴族大江以言則被稱為“江以言”。(15)江村北海.日本詩史[M].富士川英郎, 松下忠, 佐野正巳.詞華集日本漢詩(卷二).東京:汲古書院,1983,第17頁。對于這種改姓風氣,從“是編多完錄姓氏”的做法可以看出,江村北海是傾向保留原來的日本復姓的。只是由于改漢化單姓的做法已經(jīng)蔚然成風,北海對漢詩人改漢姓的做法采取兩可的態(tài)度。
如果說人名姓氏更改尚不足以形成激烈的爭議,那么地名的漢化改動,則直接影響到了漢詩的解讀。《日本詩史》就提到:“遠江州稱袁州,美濃州稱襄陽,金澤為金陵,廣島為廣陵之類,于義有害,是以一概不書?!薄兑购皆娫挕芬蔡岬缴鲜隼樱骸懊罎鉃橄尻?伊賀為渭陽,播磨為鄱陽,相模為湘中……”(16)津阪東陽.夜航詩話[M].趙季,葉言材,劉暢輯.日本漢詩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 2019,第1582頁。這些日本的地名改頭換面之后,變成了中國的地名,這讓讀者感到疑惑。對于漢詩中的這種地名更改風氣,《夜航詩話》指出了根本原因:“我邦凡百稱呼多不雅馴,而地名特甚也。先輩病其難入詩,往往私修改之?!?17)津阪東陽.夜航詩話[M].趙季,葉言材,劉暢輯.日本漢詩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 2019,第1582頁??梢?,日本漢詩人對人名、地名改造的風氣,實際上是以漢文化為雅馴,以本民族文化為俚俗的認同結(jié)果。
到了明清時期,日中間的人員及書籍往來增多,很多中國文人接觸到了日本漢詩作品并進行評價,這對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帶來直接影響。十六世紀,侯繼高的《全浙兵制考》中有《日本風土記》,其中收錄10余首日本漢詩。進入江戶時代,以長崎商貿(mào)港為據(jù)點的日中書籍往來更為頻繁?!吨裉锴f詩話》記錄了隨貨船來到長崎的清朝商人中也有不少能文識詩者,他們與日本人談詩論畫,對長崎的文教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長崎鎮(zhèn),華夷通交轉(zhuǎn)貨處,故士民富饒,家給人足,治平日久,漸向文教。加之清商內(nèi)崇尚風雅,善詩若書畫者往往航來,沈燮庵、李用云、沈銓、伊孚九輩不遑摟指,故余習之所浸染,詩書畫并有別致?!?18)田能村竹田.竹田莊詩話[M].趙季,葉言材,劉暢輯.日本漢詩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 2019,第2036頁。
西島蘭溪(1780-1852)的《弊帚詩話》也提到了中日交往對本國風土之雅化的影響。他引述了《孔雀樓筆記》中記載的一則故事:天皇曾派當時的彈正大弼仲國連夜追捕一個逃跑的妾。而這則故事的作者,將“彈正大弼”(從五位上,彈正臺,負責監(jiān)察中央行政)寫作“御史中丞”。盡管在職責上兩個官職的范圍是相當?shù)?,但彈正大弼只是“散官?彈正臺到后來只是一個名存實亡的機構(gòu)),受天皇私命是正常的。然而在中土人士看來,仲國位居“御史中丞”,居然受皇命做追捕逃跑的小妾這樣的事情,會覺得可笑。因此《孔雀樓筆記》的作者認為,應該將日本的官職名稱直接保留,不應換成中國的官職名,以免產(chǎn)生誤解。西島蘭溪舉了一首詩中的例子:“摘菜公卿設春宴”?!罢恕北臼枪湫彰?,但如果給中土人士看這首詩,則會覺得詩的描寫對象身居要職卻以采摘蔬菜為游戲,造成誤解。從中日名稱更改的事例中可以看到,隨著中日交流空間的擴展,日本漢詩的接受范圍逐漸從本國擴展到了中國,其名稱的雅化、借用、更改等,會造成一些有趣的誤讀。而產(chǎn)生誤解沖突的根本原因,是日本漢詩中的漢字名稱,表面看是在東亞漢詩共同表意系統(tǒng)中運行,彼此都明白語義,但實際上卻暗藏著兩套不同的話語體系,即雙語交纏并產(chǎn)生了差異張力,其真實語義難以彼此都明了,這便是日本漢詩中產(chǎn)生所謂“和習”的內(nèi)在動因。
日本漢詩人對人名、地名的漢化改造,源于身處外來語的漢字系統(tǒng)中,但實際上還受到母語的潛在影響。對這種中日雙語使用乃至特征展現(xiàn),須考慮到其內(nèi)在的發(fā)生機制,即日本人是如何接受和解讀包括中國詩歌在內(nèi)的漢籍經(jīng)典的?這就涉及到漢文訓讀法。
漢字是最初記錄日本文學的書面語。日本文學的產(chǎn)生,從一開始就涉及對漢文典籍的解讀。探討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的雙語特征,對其解讀漢詩文方式的考察就非常重要。
在世界文化交流史上,佛教、基督教的典籍翻譯是在兩種定型而成熟的語言系統(tǒng)之間進行的,因此可以從一種語言文字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文字。而漢詩文經(jīng)典進入日本之初,日語還沒有形成獨立成系統(tǒng)的文字體系,所以不可能用日語直接翻譯漢語文獻,只能采用在漢籍文獻文本上標注符號的方式,來完成漢籍的閱讀和理解。這其中就包含著后來學界對訓讀本質(zhì)的爭論:它到底算一種翻譯,還是只是“閱讀漢文的方法”?所謂“訓讀”(くんどく),是指在漢文字一側(cè)用符號進行標記,說明漢文中詞語的發(fā)音、詞性和閱讀順序。隨著漢字的廣泛使用且漢字與當?shù)卣Z音的對應關(guān)系趨于穩(wěn)定,日本人得以借助訓讀法直接理解漢詩文,并按照日語句式將其朗讀出來。
漢文訓讀保留了漢文中的文字和語法,但不是用一套全新的符號系統(tǒng)進行翻譯替代。由于訓讀符號的加入,日本人在理解漢詩文時,其文本的語法句式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了兩種語言系統(tǒng)的并置。值得注意的是,訓讀只是一種漢詩文解讀法,并沒有一種官方的統(tǒng)一規(guī)定。在江戶時代以前,對漢籍文本的訓讀是在各家博士、學者的流派內(nèi)進行,通過老師和弟子口口相傳流通的。
釋大典《詩語解》云:“雖然倭夏異語,環(huán)逆異讀,即有丁尾魚乙,代之象胥,乃謂能會,亦即隔靴,而況其不會者乎?且夫行文之間斡旋之要多在助字,而助字固難以一定論矣?!边@里所指“丁尾魚乙”的異讀,就是指在漢文原文一側(cè)隨行標注的訓點,按照日語的語法順序進行理解閱讀,也就是訓讀法。釋大典認為,通過訓讀來解讀漢籍最終還是如隔靴搔癢。訓點的位置、讀法并無定法,這也容易造成對同一漢籍文本的不同解讀。他從詩語言的特殊性出發(fā),論述了訓讀法的不可取卻又不可棄:“華之與倭,路自殊者乎。又況詩之爲言,含蓄而不的,錯綜而不直,加之音節(jié),不容一意訓釋者乎?……故倭讀之法不可取,不可舍,其說在于筌蹄也?!?19)釋大典.詩語解[M].趙季,葉言材,劉暢輯.日本漢詩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 2019,第5523頁。
正因為詩歌的語言婉轉(zhuǎn)含蓄,所以才可以有多種意義詮釋的空間。也因為有了雙語的背景,由于訓讀而產(chǎn)生的新的解讀意義,自有其合理性。從平安時代到室町戰(zhàn)國時代,處于私傳狀態(tài)下的訓讀方法,就如同律令制國家的漢字、漢學,是一種被權(quán)貴階層壟斷的知識體系。進入江戶時代之后,印刷術(shù)的大量使用使得漢籍得以普及并向更多階層傳播,對于訓讀法的知識壟斷才逐漸消除。對于日本漢詩的發(fā)展來說,作為知識的訓讀法的普及,促進了日本儒學者、漢詩人乃至市民百姓對日中兩國漢詩經(jīng)典的接受和吸收,不同的解讀觀點以結(jié)社、詩話等媒介進行傳播,促成了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及本土詩學理念的成熟。
無論是將語言和性情對立,還是將漢詩與和歌區(qū)別,從中都可看到對漢字乃至漢詩文體特殊性的認識。漢詩的文字及形式,都迥異于日本的母語及和歌。日本漢詩人的創(chuàng)作,其發(fā)生機制是在操作兩種語言互補的藝術(shù),其核心機制在于調(diào)和這兩種詩歌語言,使之合乎日本漢詩規(guī)范,以便抒發(fā)感觸性情。圍繞著調(diào)和雙語策略的展開,日本詩學中的本土理念也逐步發(fā)展成熟。
日本本土詩學理念成熟的標志之一,在于和文詩話的大量出現(xiàn)。江戶時期出現(xiàn)了一大批和文詩話,這些詩話是為了幫助日本漢詩人及讀者更便捷地了解漢詩和漢文詩話。這反映出日本漢詩的雙語性不僅影響到了漢詩創(chuàng)作,還影響到了對漢詩的批評。而和文詩話的出現(xiàn),更便于表達日本詩壇的本土詩學意識。
和文詩話大致分為以下四種:對中國詩歌的注釋、品評:如衹園南海的《明詩俚評》;作詩法的說明:如川合春川的《詩學還丹》;對韻格規(guī)范的系統(tǒng)闡述:如武元登登庵的《古詩韻范》;整理解釋漢詩創(chuàng)作中的常用詩語:如藤良國的《詩語金聲》。和文詩話發(fā)揮的重要功能,是幫助漢語水平不高的日本漢詩人更好地理解漢詩經(jīng)典及詩學理念。正如南海衹園《明詩俚評》跋語自言,體恤時人解讀漢詩艱難,就撮鈔明詩絕句,以國字(日本語)加以解釋。日中語言文化的差異使得日本人對漢詩的理解有著較大困難,而和文詩話則可在很大程度上紓解這種雙語間切換的解讀困難。川合春川也認為,用日語解漢詩,有益于初學者深入理解漢詩意境:“其為書也,以國歌為詩句,以和言為詩語之事,將俾初心易人于學詩之境?!苯瓚艉臀脑娫挼漠a(chǎn)生,滿足了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主體擴大后的學詩寫詩的社會需求。而江戶詩學批評的繁榮,也推動了大量漢語詩話的刊行,和文詩話可以發(fā)揮訓解普及作用,因此應運而生,比如《詩語金聲》便是其中之一,“宜且擇其所由近時詩學之書,亡慮數(shù)十百種,率皆以國字訓釋,使初學有所措手?!?20)川合春川.詩學還丹[M].池田四郎次郎,國分高胤.日本詩話叢書.東京:文會堂書店,1921,第5335頁。有了和文詩話,日本漢詩及詩話的傳播范圍更趨寬廣,受眾也愈加增多,這就大大拓展了日本漢詩意義解讀的本土空間。日本漢詩人在和文詩話的表述中,逐步建立起有著本土意識的詩學理念。武元登登庵《古詩韻范》是一部專論漢詩用韻的詩話著作,其言“夫人之性情固不以域異,而音韻則以地殊焉。不以域異者,雖深遠而可辨,凡說詩者是也。以地殊者,或淺近而難明,如古詩韻腳是也。彼詩法傳于我尚矣備矣,而未嘗有論古詩韻腳者也?!?21)武元登登庵.古詩韻范[M].趙季,葉言材,劉暢輯.日本漢詩話集成.北京:中華書局, 2019,第5372頁??梢娢湓弦呀?jīng)意識到漢詩創(chuàng)作涉及到不以域異的人之性情,也涉及到因域而異的詩體韻律,他看到了日本漢詩的雙語性質(zhì),中日漢詩人的性情可以不因地理空間的差異而不同,但中日漢詩的音韻則會隨著母語的轉(zhuǎn)換而發(fā)生改變。因此,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的用韻,有必要從本國語言文學的實際情況出發(fā)進行一些變化改革??梢哉J為,江戶時代的日本漢詩人開始萌生自創(chuàng)一體的意識,即突破單一漢語的局限,兼采本土語言,從雙語的角度展開對日本漢詩的論述,最終建立起具有本土特色的詩學敘述。
江戶漢詩人開始有意識構(gòu)建日本語境下的詩學闡釋,包括和文詩話的寫作,達到對中國詩歌經(jīng)典、詩學論著的獨特解讀。江戶詩壇同時展開的,還有漢詩和歌之間的對譯,其詩學意義及價值則超越了古已有之的訓讀法。江戶時代漢詩與和歌的對譯,產(chǎn)生了兩方面的作用,一是通過雙語對譯,加深了對中國詩歌經(jīng)典的理解,使之成為提升日本漢詩乃至和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二是借助和譯推廣漢詩,也通過漢譯溝通和歌,這樣的雙語對譯有效降低了日本人漢詩解讀及創(chuàng)作的難度。
日本早就有對漢詩的和譯本,如鐮倉初期歌人源光行(1163—1244)編著的句題和歌“三部曲”,分別譯自唐人李瀚《蒙求》為題的《蒙求和歌》十四卷、初唐李嶠《百詠》為題的《百詠和歌》十二卷,以及中唐白居易《新樂府》為題的《樂府和歌》五卷(后散佚)。源光行對三部唐代詩選的和文譯作,是日本漢文學史上對漢詩、和歌兩種詩體進行密接對譯的成功嘗試。
江戶前期的古文辭派漢詩人是漢詩和譯的積極實踐者,他們主張直接閱讀中國經(jīng)典,不重視古已有之的訓讀法。荻生徂徠《譯文筌蹄》明確反對訓讀,認為閱讀經(jīng)史典籍就要遵循漢語的語序:“但此方自有此方言語,中華自有中華言語。體質(zhì)本特,由何吻合。是以和訓回環(huán)之讀,雖若可通,實為牽強?!?22)荻生徂來.譯文筌蹄[M].須原屋書店,1908,第3頁。太宰春臺也認為,日本人之所以難以理解漢詩文,是因為被訓讀語序所混淆,所以訓讀有礙于解讀漢詩文義理。(23)太宰春臺.倭讀要領(lǐng)(卷上)[M].嵩山房,1728,第12頁。傳統(tǒng)訓讀法是用混雜漢語與和文特殊表記來解讀漢詩文文本,古文辭派則主張直接閱讀漢語文本。也就是說,古文辭派傾向于將漢語視作純粹的異質(zhì)文化的語言。基于這樣的主張,古文辭派漢詩人成立了譯社,直接進行漢文和譯,并重視“活的”中國語,邀請長崎的唐通事岡島冠山傳授漢語口語。
古文辭派詩人有嘗試將漢詩譯成日本俗謠體,如服部南郭就翻譯了唐朝詩人郭震(656—713)的《子夜春歌》。原詩為:“陌頭楊柳枝,已被春風吹。妾心正斷絕,君懷那得知?!弊g成日語歌謠為:“道のほとりの青柳をあれ春風がふくわいなワシが心のやるせなさ思ふ殿御に知らせたや?!?24)日野龍夫.日野龍夫著作集〈第3巻〉近世文學史[M].東京:ぺりかん社,2005,第464頁。江戶后期的漢詩人大江玄圃(1729—1794)也曾譯過這首詩:“往き返る、ちまたの柳、枝垂れて、春のあらしに吹かるめり、心亂れしこのうさを、戀しき人の知るべくもがな?!?25)日野龍夫.日野龍夫著作集〈第3巻〉近世文學史[M].東京:ぺりかん社,2005,第464頁。
而到了1774年,田中江南刊行譯詩集《六朝詩選俗訓》。此書翻譯了中國六朝時約三百首戀愛詩。如蕭衍的《子夜歌》:“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朱口凳艷歌,玉指弄嬌弦?!?,譯為:“少し甘えてどうか そばへよりたさうで、臆面してようより添はぬ、美しい口で『メリヤス』を歌ひ、きゃしゃな手で三味線·琴を弾く。”(26)日野龍夫.日野龍夫著作集〈第3巻〉近世文學史[M].東京:ぺりかん社,2005,第466頁。江戶時代日本漢詩人的漢詩經(jīng)典和譯,多選戀愛詩作,這一選詩傾向與日本文學的傳統(tǒng)直接相關(guān)。古今和歌多以男女戀愛為題材,如《萬葉集》中的戀歌發(fā)源于歌垣這一上古時代的民俗活動,并集中在“相聞歌”這一分類中(27)遠藤耕太郎.萬葉集の獨詠的戀歌の生成 : 歌垣歌からの連続と飛躍 (山田直巳教授退職記念號)[J].成城大學社會イノベーション研究,2019(2),第1-14頁。;《古今和歌集》則第一次將“戀歌”作為單獨的分類。在中國,《詩經(jīng)》、六朝詩以及中晚唐詩是古代愛情詩發(fā)展的三個重要階段。隨著兩漢文人逐步接受和參與創(chuàng)作樂府歌曲,原先集中在民歌中的愛情表現(xiàn)進入到雅詩中,成為六朝詩歌的重要題材。(28)楊新民.試論中國古代愛情詩創(chuàng)作的三次高潮[J].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96(2),第36-44頁。
而在早期和歌集中,亦能觀察到戀愛題材的和歌與中國六朝詩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日本學者辰巳正明總結(jié)了《古今和歌集》與《玉臺新詠》的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兩者的共同點在于男性詩人以思婦身份進行抒情。上述《六朝詩選俗訓》選譯的詩體,顯示出編譯者田中江南特別關(guān)注六朝時的清商曲辭。曾智安的《清商曲辭研究》注意到,清商曲辭并不純粹是俚俗的民歌,而是同時包含了文辭典雅的文人雅歌,顯示出了文人雅詩創(chuàng)作與民歌清商曲辭的雙向互動。田中江南對清商曲辭的譯作,則是以這些經(jīng)由文人加工雅化的六朝詩為對象,用日本的語言和詩體進行文學表達,這一雙語對譯過程被稱為“俗訓”。
從六朝詩到和歌俗訓,意味著中日兩種語言詩歌背后的藝術(shù)對話和文化轉(zhuǎn)化。比如蕭衍詩中的“艷歌”被譯成“メリヤス”,后者是日本民族音樂的一種,多用于歌舞伎和凈琉璃的演出。另外,譯后的和歌中也出現(xiàn)了三味線這一日本本土的樂器名稱。可見在俗訓時,譯者所做的不僅是努力保持原詩的含義,更重要的是對其中內(nèi)容進行本土語境化的處理。田中江南的漢詩和譯,與傳統(tǒng)的漢詩訓讀法之間有著巨大的差別。訓讀保持漢詩原樣書寫,只是對其中部分漢字的位置進行返點標識,閱讀時調(diào)整語序以符合日語的語法習慣,但不改變漢詩的書寫順序。而江戶漢詩人對漢詩經(jīng)典的和譯,則是在中日兩種語言詩歌之間的對譯,并涉及漢詩與和歌兩種詩體之間的交匯互通。江戶漢詩和譯之作大都涉及愛情婚姻及現(xiàn)世人情內(nèi)容,大量漢詩和譯本的刊行,貼近了日本讀者的閱讀習慣,也提供了更為豐富多彩的中國詩歌經(jīng)典。
江戶中期后的漢詩人,有意通過漢詩和譯來普及漢詩知識,降低漢詩創(chuàng)作的門檻。1801年,柏木如亭選擇五山時代流行的《聯(lián)珠詩格》中130余首漢詩,譯成《聯(lián)珠詩格譯注》刊行。(29)日野龍夫.日野龍夫著作集〈第3巻〉近世文學史[M].東京:ぺりかん社,2005,第469頁。《聯(lián)珠詩格》全稱《唐宋千家連珠詩格》,南宋蔡正孫(1239—?)選編,以七言絕句為主,羅列唐宋詩人諸家詩格。其編撰意圖,據(jù)蔡氏序曰“凡詩家一字一意可以入格者,靡不具載,擇其尤者,凡三百類,千有余篇,附以評釋,增為二十卷,籌諸梓,與鯉庭學詩者共之?!?30)于濟,蔡正孫.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校證(上)[M].南京:鳳凰出版社, 2007,第50頁??芍淌线x編此書是為童子學詩之需。此詩選在中國刊行后不久失傳,但傳到朝鮮和日本后卻長期流行,對東亞漢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堵?lián)珠詩格譯注》是用當時的日本語進行翻譯的,為了便于初學者的理解而加了注釋。比如其中賈至《巴陵夜別》:“柳絮飛時別洛陽,梅花落后在瀟湘。世情已逐浮云散,離恨空隨流水長?!弊g為:“柳の絮の飛時、洛陽で別れてきて、梅の花の落后は 瀟湘の川のあたりに在た、世情は已浮云を逐て散たが、いま別る恨は 空にこの流水に隨て長?!?31)日野龍夫.日野龍夫著作集〈第3巻〉近世文學史[M].東京:ぺりかん社,2005,第469頁。這種譯注式的詩選文本,其功能類似于前一節(jié)所說的和文詩話的創(chuàng)作,即用日本的語言闡釋中國詩作經(jīng)典,降低本國人學作漢詩的門檻。
川合春川《詩學還丹》的做法則更進一步,探討了直接取材和歌的漢詩寫作法,使日本漢詩人能借助日語及和文學直接進行漢詩創(chuàng)作。川合氏認為,和歌是本朝俗歌,而漢詩是中土聲詩,因此對日本人來說,和歌容易明白,漢詩卻難以解讀,更難創(chuàng)作,所以由翻譯和歌入門進入漢詩創(chuàng)作有其便捷性。川合氏還提出和歌譯漢詩的具體步驟:先了解漢詩的基本知識,比如漢詩的各類詩體,包括律詩絕句的平仄聲律要求等;然后是和歌譯漢詩的幾種具體方式;最后是關(guān)注和融匯和歌及漢詩中的使用典故。這樣可以幫助日本漢詩人將漢詩寫出含蓄綿延的風格。(32)川合春川.詩學還丹[M].池田四郎次郎,國分高胤.日本詩話叢書.東京:文會堂書店,1921,第194頁。
川合春川以能因法師(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的和歌為例,進行和歌漢譯的嘗試。比如“嵐吹く三室の山のもみぢ葉は龍?zhí)铯未à五\なりけり?!?后拾遺集·秋)這首和歌譯成漢詩則是:“御室山頭楓葉秋,秋寒玉露染紅愁。請看吹盡西風色,總?cè)臊埥麇\流。”另有《后拾遺集·羈旅》中的一首:“都をば 霞とともに 立ちしかど秋風ぞ吹く 白河の関。”其中“秋風ぞ吹く 白河の関”一句譯作漢詩句,則為“白河關(guān)外是秋風”。還有《新古今和歌集》中的:“山里の春の夕暮來てみればいりあひの鐘に花ぞ散りける。”其中“いりあひの鐘に花ぞ散りけ”名句,譯作漢詩句子“百八鐘聲催落花”。
日本和歌有著鮮明的季節(jié)感,川合春川所選這三首和歌也都突出描寫了秋天景物和歌人的感受。特別是最后一首歌,不論是夕暮,還是鐘聲和秋日的組合,所突出的寂寥惆悵之感成為了日本文學的重要母題。川本皓嗣的研究指出,這一意象組合在《萬葉集》中就已出現(xiàn),而從《新古今和歌集》開始,秋夕之歌作為單獨一類被收入和歌選集,頻繁出現(xiàn)在羈旅題材和歌中。這類和歌中獨具特色的意象,使得譯出的漢詩句也具有了了濃厚的季節(jié)感、色彩感和憂傷感。這些從和歌譯成的漢詩句,并沒有因兩種語言詩歌對譯而產(chǎn)生違和感。其原因在于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本來就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主題,這一點與和歌悲秋基調(diào)大致吻合。再加上和歌采用五七調(diào),翻譯成漢詩的五言、七言體,大致可以通過字詞音節(jié)的對應完成韻律的互換溝通。
明清文獻中也有對和歌漢譯法的記載,比如明代李言恭《日本考》卷三將和歌漢譯的過程分為五個部分:真名假名體對照、呼音、讀法、釋音、切意,并以天智天皇一首和歌的漢譯為例加以展示。(33)書影來自于: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26179&page=12
“真字”即漢字,“草書”即假名,“呼音”則是用較大的字體書寫和歌中的漢字,旁邊用較小的字體書寫這一漢字的讀音。其標記讀音的方式,是用發(fā)音相近的漢字組合進行表示。如“秋”(あき-aki),寫作“阿氣”;“田”(た-ta),寫作“塔”。(34)李言恭,郝杰.唐大和上東征傳·日本考[M].汪向榮,嚴大中校注.北京:中華書局, 2000,第103頁。在完成了對和歌中漢字的讀音標記后,“讀法”的步驟中,將和歌中所有漢字、假名的讀音使用發(fā)音相近的漢字連綴起來,構(gòu)成完整的“讀法”?!搬屢簟笔菍⑹龅淖x音分為幾類:漢字詞與漢語義同的,保留漢字詞原來的寫法,曰“正音”;如“の”(的)一類的助詞,則曰“助語”;至于假名詞語,則用漢語進行翻譯,如“革里復”(かりほ,刈穂),意思是割稻穗。最后的“切意”,則是和歌的漢詩譯作,其詩多為四言、五言體。如此譯作“秋田收稻,結(jié)舍看守。蓋薦稀疏,我衣濕透。”由上可知,《日本考》記載的和歌漢譯方法,保留了和歌的書寫原貌,而其明確的譯詩步驟和舉例,則為譯詩者提供了可實操的參考。
《日本考》與《詩學還丹》都記載了和歌漢譯法,在譯詩目的、翻譯方法上存在著一些差異?!度毡究肌匪鎯?nèi)容除了日本語言文字、文學的介紹,還包括日本的自然地理和物質(zhì)文化,其記載的和歌漢譯方法,是作為明代對日本整體認識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并不像《詩學還丹》是指導日本人寫漢詩的詩話。《詩學還丹》溝通和歌與漢詩,其推行和歌漢譯的目的是為了讓日本人能夠便捷掌握及創(chuàng)作漢詩;而《日本考》記載的和歌漢譯,其目的是為中國讀者了解日本和歌,并無指導和歌創(chuàng)作的目的。
關(guān)于具體的譯法,《日本考》涉及到寫法、語音、語義諸方面,在譯成漢詩時,以字字對應的方式,盡可能地切合和歌原意。而《詩學還丹》側(cè)重于從形式和表現(xiàn)方式上模仿漢詩,并不注重字義的完全對應。如“嵐吹く 三室の山の もみぢ葉は 龍?zhí)铯未à五\なりけり?!边@首和歌,其中并沒有“愁”字,但作者根據(jù)文本的意境翻譯成了“秋寒玉露染紅愁”,強調(diào)了歌人面對秋日紅葉所含有的物哀之感。還比如“秋風ぞ吹く 白河の関”一句,作者將“白河の関”譯成“白河關(guān)外”,則是強調(diào)了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關(guān)外”邊塞意象的蒼涼,替代了和歌原作中描述秋風的動態(tài)之感。
總的來說,相對于《日本考》追求原文與譯文對應,《詩學還丹》以和歌為切入點幫助日本讀者入門漢詩創(chuàng)作,其最終目的是要從本國語言出發(fā),創(chuàng)作出符合漢詩范式的漢詩,因此更強調(diào)漢詩與和歌兩者的差別,繼而突出漢詩特有的風格??梢哉f,川合春川探究譯歌入詩之途徑,開啟了日本人學習漢詩的方便之門。更重要的是,從和歌漢譯創(chuàng)作實踐中可以看到一種新的可能:不同于以往從中國詩歌、詩學文本出發(fā)建立起本土的詩學話語,日本漢詩人也可以直接從本民族語言文學傳統(tǒng)入手,逆向構(gòu)建起跨語言及跨民族文化的詩學對話。
通過對日本漢詩人闡釋中國詩歌、詩學文本方式的考察,可以看到在同一性與差異性并存的雙語環(huán)境下,日本漢詩及本民族詩學理念的生成,皆有賴于對中國詩歌經(jīng)典、詩學論述的傳承解讀。這種生成機制既說明了日本漢詩傳統(tǒng)的構(gòu)建受到中國詩學影響的客觀現(xiàn)實,同時也凸顯出日本漢詩人闡釋主體的作用,進而確認日本漢詩在日本文學傳統(tǒng)中的重要位置。
日本漢詩的雙語性特征對日本漢詩乃至東亞漢詩的研究來說是重要的。從日本漢詩的雙語性特征切入,我們可以觀照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語言及詩體的兩重路徑,進而探究日本漢詩乃至東亞漢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雙主體性特點。
首先,漢詩雙語特征的形成,是以漢字文化圈為基礎的,因此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受到漢文經(jīng)典傳承的深刻影響。日本漢詩被納入隋唐以來的東亞文化共同體中,共享了漢字漢籍及漢文化的豐厚知識體系。特別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范式,直接開啟和深刻影響了日本漢詩的發(fā)展。日本漢詩發(fā)展的每個階段,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日本漢詩與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詩學觀念的對應關(guān)系脈絡。
其次,漢詩雙語特征的另外一面,是日本漢詩人在接受漢詩文的時候,采用訓讀、互譯的方式。其中受到本民族語言文化的影響,必然反映在日本漢詩的創(chuàng)作與詩學觀念評論中。積淀久之,就會出現(xiàn)兼取和歌寫法,擺脫中國詩歌經(jīng)典范式的一面。漢詩雙語特征的生成,有賴于日本漢詩人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跨文化對話機制。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視域下,兩種異質(zhì)文化的交流,本質(zhì)上是對話雙方攜帶自身話語體系和特征在意義層面上進行的接觸。具體來說,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在跨文化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實踐可分為獨白、協(xié)商與爭論三種模式。(35)馮偉.獨白、協(xié)商、爭論:當代跨文化戲曲的中外“對話”模式研究[J]. 中國比較文學,2020(4),第15-27頁。其中,協(xié)商被視作跨文化對話中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的核心力量,體現(xiàn)了求同存異的詩學立場。從這一角度看,日本漢詩是日本漢詩人進入漢字文化場域,化用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范式,并融入本民族語言、情感之后生成的。
從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看,日本漢詩人對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范式的態(tài)度,基本以盡可能接近中國詩人的理解為目標。中國古典詩歌作為漢字文化圈中的共同規(guī)范保持著崇高地位,中國詩歌經(jīng)典隨著漢籍在東亞的流轉(zhuǎn)而被東亞各國漢詩人長期閱讀與改造。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范式與東亞各民族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征服與順從,而是相互激發(fā)。中國詩歌范式的影響,不僅關(guān)涉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也關(guān)乎東亞各國本土文學樣式的變化發(fā)展。比如和歌的意象、主題、歌體乃至歌論,皆充滿中國古典詩學影響的痕跡。
然而,漢字文化圈和本國語言文字雙向作用下形成的漢詩雙語環(huán)境,使得江戶漢詩人趨向于兼顧本土文學文化的實況習慣,對舶來的漢詩經(jīng)典范式進行改造。這種接納和改造,發(fā)揮出了日本漢詩人的主體能動性。如上文提到的對人名、地名的改造,就體現(xiàn)了日本漢詩人在漢詩創(chuàng)作中的能動性。而在這種發(fā)揮能動性的背后,則是對大和民族文化主體意識的彰顯。
在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基礎上,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了“互文性”的概念。在互文視域下,每個文本不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存在于文本的網(wǎng)絡之中,其構(gòu)建有賴于對現(xiàn)存文本的回溯。(36)李明.文本間的對話與互涉——淺談互文性與翻譯之關(guān)系[J].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學報, 2003(02),第5-9頁。就日本漢詩而言,它存在于以中國古典詩歌為中心的東亞漢詩文本群中。它的發(fā)展,是歷代日本漢詩人與中國古典詩歌經(jīng)典對話的結(jié)果。特別是日本漢詩人對漢詩聲律的討論,在促進日本漢詩聲律范型成熟的同時,也引入了域外視角的多元理解,豐富了東亞漢詩中以聲論詩的審美觀念。
日本漢詩作為本民族文學的一部分,意味著日本漢詩也處在日本文學文本的網(wǎng)絡之中,并與和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互文的關(guān)系。早在《和漢朗詠集》早期漢詩和歌選集中,就可看到漢詩與和歌唱和、競賽的現(xiàn)場。從日本漢詩文本的雙語特征,到日本漢詩創(chuàng)作的雙主體性質(zhì),使得詩、歌互文關(guān)系在促進兩者審美觀照相互激發(fā)的同時,也促進了和歌的經(jīng)典化歷程。當漢詩進入到日本本土文學的互文性網(wǎng)絡中,也加強了這一網(wǎng)絡中主要文本的雙語特征。雙語特征是考察日本漢詩民族性的重要途徑,也成為日本漢詩發(fā)展動力的重要來源。在世界文學史上,這種以雙語特征為切入,觀照異質(zhì)文化互動對文學影響的例子并不少見,以下試舉兩例。
第一個例子是后殖民視域下的非母語寫作研究。非母語寫作這一概念通常被用于分析少數(shù)民族文學、離散(流散)文學(diasporic writing)等主題?!癲iaspora”這個詞來自希臘語,意思是“分散和播種”,最初是指巴比倫流亡后巴勒斯坦境外猶太人的分散和定居。而在后來,這個詞被廣泛用于形容猶太人流亡各地的災難性歷史。其流散想象的關(guān)鍵部分是尋求回歸巴勒斯坦和建立猶太國家的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全球化現(xiàn)象中人口流動帶來的“邊緣——中心”關(guān)系的重組,使得流散現(xiàn)象及對流散現(xiàn)象的理論分析成為了文化研究的重要方面。(37)王寧.流散文學與文化身份認同[J].社會科學,2006(11),第170-176頁。應該注意的是,“流散”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人類歷史上由來已久。但作為后殖民批評話語的“流散”的成立,則是基于全球化的特殊語境,這與東亞漢詩發(fā)展過程中長期存在的異質(zhì)文化互動而出現(xiàn)的雙語特征,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第二個例子是拉丁語與歐洲各民族語言文學的互動關(guān)系。古羅馬帝國的擴張使得拉丁語成為歐洲各國的通用語言。拉丁語在中世紀廣泛運用在歐洲的宗教、教育等活動中,其對歐洲文化的各個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瑞士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 特(Jacob Burckhardt)在《歷史的反思》中將其概括為 “國家權(quán)力、教會權(quán)力和文化權(quán)力”(38)唐曉琳.語言的權(quán)力——拉丁語對歐洲統(tǒng)一的影響與作用[J].社會科學家,2011(11),第148-150頁。。以文化權(quán)力為例,在《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Europ?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ches Mittelalter)一書中,德國語文學家?guī)鞝柼釣跛?Ernst Robert Curtius, 1886—1956)就指出,德意志民族對拉丁語文化的接受,使得拉丁語成為該民族文化的錨點,該影響一直持續(xù)到十八世紀,才被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的競爭所壓制。(39)Ernst Robert Curtius, Colin Burrow.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 p26.而歐洲近代各國的民族語言中,也有直接源自于拉丁語的。例如,西班牙語的元音發(fā)音、詞性變化、時態(tài)、句法等內(nèi)容,都與拉丁語有著緊密的事實聯(lián)系,被認為是拉丁語的變種。(40)盧春迎.西班牙語誕生于拉丁語與西班牙帝國的崛起[J].外國語文.2020(03),第14-19頁。拉丁語同歐洲地方方言也有著互動。比如從高盧地區(qū)挖掘出來的陶器上的文字是拉丁字母,但其實是高盧語言,使用了拉丁語的框架來排列,并且用了拉丁文的數(shù)字。這說明兩種文字之間的混淆(41)James Clackson. The Blackwell History of the Latin Language[M].Hoboken: Wiley-Blackwell, 2010, p232.或許受到出口貿(mào)易等因素影響,其文字書寫形式就可能有差異。此外,拉丁語和歐洲各地方言的使用語境也有區(qū)別,繼而造成了事實上的雙語現(xiàn)象。例如,在男性占主導的教育、軍隊、法律、行政和公共生活等領(lǐng)域,使用拉丁語就多一些;相對而言,女性書寫中就貼近日??谡Z,用當?shù)胤窖暂^多。這些差異分布,與東亞漢字文化圈中的雙語現(xiàn)象,也是同中有異,值得在更大的歷史文化范疇中進行比較分析。
作為歐洲通用語的拉丁語與歐洲各地方言的互動,以及后殖民文學中的非母語寫作,這兩種現(xiàn)象都誕生于西方文化的話語體系中。那么對以日本(包括朝鮮、琉球、越南)漢詩為代表的東亞漢文學雙語性特征的研究,則是立足于探討東亞漢文化的傳播與接受路徑,融匯本土語言及文學因素,并形成一種以雙語性特質(zhì)為重要基面的比較文學研究方法,其特殊的理論價值及東亞實踐意義無疑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