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2488)
學界雖然已經意識到,魯迅“每一篇小說的主要人物都幾乎與現(xiàn)實中的人物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1)甘智鋼.魯迅“狂人”形象原型考[J].學術交流,2003(8),第142頁。,但有關魯迅小說原型人物研究并未充分展開。魯迅小說中的原型人物多由周作人提供,但周作人所做的《吶喊》《彷徨》原型人物及相關本事的史料還原工作,即“講說人地事物”(2)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94頁。的價值未能得到足夠重視。有論者提出周作人采用的索隱、考證法,“用生活中的人物去比附小說里的人物”,很容易“淹沒了這些小說揭示生活本質的意義”(3)倪墨炎.“叛徒與隱士”:周作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第357頁。。
但原型人物及相關本事研究,卻為魯迅小說研究提供了另一種視角。倘若不再拘泥于文本世界,而是試圖考察小說與現(xiàn)實、歷史的勾連與交互,會進一步發(fā)掘魯迅文本的潛在容量,為解析小說家為什么要這么寫提供有價值的參照。
在魯迅研究中,從“魯迅的老師”這一魯迅的師承關系角度,壽鏡吾先生、藤野先生已得到很多關注。魯迅于癸巳年(1893年)前往三味書屋求學,在此之前,壬辰年(1892年)曾請周子京擔任塾師(4)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頁。,對這一人物卻沒有深入探討。由于周作人的提示,研究者知曉魯迅將這位早年的老師寫進了《白光》,是主人公陳士成的原型(5)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7頁。;后來又有論者從《說文》釋義辨析了小說人物與原型人物在姓名字號上的對應關系(6)周江平.《說文》與《白光》謎語中魯迅故家的敗落[J].魯迅研究月刊,2013(6),第72—75頁。,確認了周子京作為原型人物的身份。
周子京(1844—1895)是周氏兄弟祖父周介孚的族弟,周氏兄弟稱呼他為“明爺爺”。癸巳年以前,周氏家族中的幾位叔祖都曾擔任過魯迅的老師,如《阿長與〈山海經〉》中寫到的“遠房的叔祖”周玉田,以及魯迅未曾提到的玉田的兄長花塍,都是魯迅的“開蒙”先生(7)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第13頁。。周子京所屬誠房的住所,離魯迅所屬立房很近,他教過魯迅一年書;但他學問糟糕,魯迅的父親周伯宜一年后便中止了這一師生關系(8)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25頁。。
在《白光》研究中,多注重陳士成舉業(yè)不順這條單一線索,對其解讀常止步于傳統(tǒng)士人屢試不第、走向末路的典型經歷,小說也被視作封建社會走向整體沒落的清淺隱喻。本文嘗試借助周作人的“回憶文”(9)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第96頁。、家譜資料如《越城周氏支譜》《越州阮氏宗譜》,還原周子京及周邊人物生平事跡,探討原型人物及相關本事在魯迅小說生成過程中的功用。
《白光》講述了陳士成屢試不第后掘藏、發(fā)瘋的事件;與此同時,也可以看作是主人公看榜后回家、當夜卻離家出走的事件。小說在一個“屢試不第”的敘述模式中,嵌套進了另一條“歸家”復“離家”的線索。
小說首句便提示出全篇的中心詞“回家”:“陳士成看過縣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10)魯迅.白光,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570頁。本文所引《白光》均出自此版《魯迅全集》第1卷第570—575頁,不再一一注明。而回溯完陳士成看榜的絕望心理(包括浮現(xiàn)出各種幻相),首句被變換了一種方式再次表達:“他不自覺的旋轉了覺得渙散了的身軀,惘惘的走向歸家的路”?!盎丶摇薄皻w家”反復出現(xiàn)。
然而,當陳士成到家之后,小說家再也沒有用過“家”這個字眼來稱呼陳士成所抵達的處所,而是一律改成了“房”(“房門口”“房外的院子”“房里”),“家”從一個包含溫度、情感的主觀概念變成了一個沒有溫度、客觀的建筑物概念。與之形成有意對比的是,小說家又以“別家的炊煙”來指代與陳士成同住一座大宅院的其他雜姓的居所,背后的對照意圖很明顯:別人有家而陳士成沒有。他在第十六次落第之后惘然走回的地方,并不是“家”,而是有著“幾個破書桌”的“莽蒼蒼的一間舊房”。
由于“家”的含義極為豐富,甚至可以視作人類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尋,《白光》在一個“類儒林外史”的題材中,融入了追問生命意義的主旨。倘若還原陳士成的原型周子京的生平,會發(fā)現(xiàn)《白光》圍繞“家”展開的敘述線條,正是由原型人物生平提煉、升華而來。
《越城周氏支譜》中關于周子京的生平記載為:
福疇,原名致祁,字子京,號敏甫,行十九。世襲云騎尉,生道光癸卯十二月初七日丑時。配南門余氏國子監(jiān)生秉銓女,生道光戊戌正月廿一日丑時,卒同治壬申七月初五日午時。生子二,鳳翙,鳳喈。(11)周以均,周錫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錄,越城周氏支譜(第二十號)(御集)[M].寧壽堂,1877,第17頁b。
《越城周氏支譜》是周氏兄弟家族的家譜,由周氏兄弟的從曾祖周以均及其長子周錫嘉編纂,多位周氏家族成員均參與了編纂工作,此譜于清光緒三年(1877年)寧壽堂刊行木活字本?!对匠侵苁现ёV》中沒有記載周子京的卒年信息。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越城周氏支譜》第二十號是周作人藏本,在這部家譜上,周作人則親筆補充了周子京的卒年:“卒光緒乙未六月二十七日酉時”(12)周以均,周錫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錄,越城周氏支譜(御集)[M].寧壽堂,1877,第17頁b。。由此可知,周子京生于1844年1月26日,卒于1895年8月17日,享年五十二歲,這與《白光》末尾所言萬流湖中的“男尸”有“五十多歲”是相符的。
不難發(fā)現(xiàn),周子京有自己的家庭:他有妻子和兩個兒子,家庭生活是完整的。再上推一輩,家譜中還記載了周子京的父親周永年的生平。
永年,原名以臺,字鶴田,號靈甫,行十二。會稽學附生。生道光丁亥三月十四日午時,咸豐辛酉發(fā)逆竄紹,罵賊不屈死之,恩恤云騎尉世職,入祀浙江省城忠義祠。配曲池梁氏乾隆戊辰狀元、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贈太子太保,賜謚文定曾孫女;乾隆乙卯科副貢、福建正和縣知縣承綸孫女;捐職按察司經歷念恭女,生道光壬午七月十八日卯時,生子一福疇、女二。長適杭州府唐道光戊子順天舉人、丙申恩科進士、紹興府、杭州府教授,欽加光祿寺署正銜廷綸子,錢塘學附生恭安;次適草藐橋杜山陰學廩生,道光己酉拔貢、候選教諭衡繼子澄。(13)周以均,周錫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錄,越城周氏支譜(御集)[M].1877,寧壽堂,第10頁a—b。
周子京生活在一個有著顯赫而悠久的科舉傳統(tǒng)的大家族中。父親周永年被稱作“十二老太爺”(14)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頁。,他不僅是會稽學附生,而且還是鼎鼎有名的曲池梁狀元的曾孫婿,他所娶的夫人、即周子京之母是梁狀元的曾孫女。在周建人的晚年口述中,談及“梁家臺門中狀元的時候”,“用八面大鑼來報喜”的陳年舊事。周建人并未見過梁家中狀元報喜的隆重場面,但這一口耳相傳的事件,反映出曲池梁氏昔日的輝煌,即便事隔多年也仍然是當地的集體記憶。每逢有中進士的場景、鑼聲報喜之際(中進士只能用六面大鑼報喜),梁狀元的榮耀仍會被憶及并作為參照(15)周建人,周曄.魯迅故家的敗落[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29頁。。
周子京有妻有子、有父親(雖因戰(zhàn)亂早逝)、有一位狀元后裔且長壽的母親、有兩位姐妹。姐妹們都嫁入了舉業(yè)背景深厚的有地位的家庭,兩位姐夫、妹夫也都是秀才。無論從哪種人際關系來看,周子京的“家”都是完整的,這與《白光》中陳士成的孤苦、無家的狀態(tài)似乎并不相符。但倘若清理周子京的家庭關系,則會發(fā)現(xiàn)“無家”正是周子京最深重的人生底色。
周子京之妻余氏(1838—1872)34歲即去世,因此周子京28歲喪妻,直至52歲去世,做了23年鰥夫。最終刺激周子京“大舉的發(fā)狂”,并自殘、落水、死亡的直接誘因,是他試圖續(xù)弦,將祭田租谷抵押掉,卻遭遇媒婆欺騙,“借一個女人給看一面,騙了錢去”(16)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8頁。,從而導致精神崩潰。周子京的婚姻生活的孤獨、凄涼可想而知。返觀《白光》,會發(fā)現(xiàn)頭發(fā)“斑白”的陳士成身邊并無女性,女性的缺位可以視作原型人物長期喪偶的景況在小說中的映射。
周子京于23歲、25歲分別生育了兒子。據《越城周氏支譜》記載,長子鳳翙生于“同治丙申十二月初十日子時”(1867年1月15日),次子鳳喈生于“同治己巳正月十六日未時”(1869年2月26日)(17)周以均,周錫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錄,越城周氏支譜(御集)[M].1877,寧壽堂,第24頁a。。但周子京后來與兩個兒子都斷絕了父子關系。據周作人回憶,這兩個小名分別叫“八斤”與“阿桂”的男孩,不知什么緣故他們都出奔了,原因很可能是“打得太兇”,兒子寧愿“給什么店家做了養(yǎng)子”,也不能再留在暴戾的生父身邊。但從“出奔”的兒子仍然“不時常來訪問老家”(18)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26頁。,尤其是逢母親忌日會回來拜祭,可見兒子們的出走實屬無奈,這無疑是繼“死別”之后的“生離”慘劇。周子京在妻子離世后,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把兒子撫育成人;還因自身性格導致了親子關系破裂,周子京也從“有妻有子”者變成了“無妻無子”的孤老。
作為父親的周子京用暴力手段虐待自己的兒子,看上去似乎有違常理。但倘若結合作為兒子的周子京與父親周永年的關系,便會發(fā)現(xiàn)“有違常理”背后的“常理”與苦楚。周子京精神疾病的發(fā)作與加重,除了《白光》中所展示的“屢試不第”之外,還有小說文本未曾正面展現(xiàn)的歷史背景。由于周永年在太平天國戰(zhàn)亂中“死在富盛埠”,周子京未能“找尋尸骨”,自認為“有失孝道”,從此背負了“不孝”的心理重擔。在精神疾病逐漸惡化的過程中,周子京最初的躁狂癥狀是“大批巴掌,用前額磕墻,大聲說不孝子孫,反復不已。次早出來,腦殼腫破,神情凄慘”(19)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8頁。。作為獨子,周子京沒能盡到安葬父親的義務。在極度看重孝道的年代,“十二老太爺”墳塋中遺骸的缺失,使得周子京成為失去父親的人。
然而反諷的是,父親的失蹤、死亡,又給周子京帶來了一個名曰“云騎尉”的世襲爵位。據周作人回憶:“在新臺門的大廳貼著一張報條,便是報周福疇的襲職的”(20)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3頁。。張貼在周氏家族聚居宅院大廳的官方公告,宣告并昭示周子京“失父”的事實,個人的創(chuàng)傷成為一道始終敞開、再無愈合可能的疤痕。筆者曾探討過,“子京與十二老太爺之間,是一個因為戰(zhàn)亂殺戮而導致傳統(tǒng)孝道價值無法實現(xiàn)、兒子在自怨自艾中加重精神錯亂的悲劇”。未能盡孝的兒子最終沒能成為合格的父親,周子京對待兩個兒子的暴力方式,其實是“因人生價值無法實現(xiàn)、向著比自己地位更低、力量更弱的個體宣泄暴力”(21)丁文.《文學空間的重疊與蔓生:“百草園”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第65頁。。在傳統(tǒng)社會最重要的倫理關系之一的父子關系中,周子京先后經歷了失父、失子的兩輪喪失。
“十二老太爺”周永年雖然早死,但“十二老太太”梁氏(1822—1898)“壽命很長”(22)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頁。。1861年丈夫遇難后,她守寡37年,“卒于光緒戊戌九月十五日”(1898年10月29日),享年76歲。她的卒年《越城周氏支譜》沒有記載,周作人在所藏第二十號家譜中親筆補充了這一信息(23)周以均,周錫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錄,越城周氏支譜(御集)[M].寧壽堂,1877,第10頁b。。然而,周子京并未親自奉養(yǎng)這位長壽的寡母,梁氏常年與長女一家生活(24)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頁。,內中原因不詳。但在梁氏去世前的第三年,她見證了獨子周子京的發(fā)瘋、自殺。據周建人回憶,“十二老太太”曾向周氏兄弟的繼祖母蔣氏傾訴道:她這個“孤老太婆”是“壽星吃砒霜,活得勿快活”(25)周建人,周曄.魯迅故家的敗落[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11頁。。從母子關系的角度,周子京與母親的關系較為疏遠;他在高堂尚在之際自殺、使青年喪夫的寡母高齡承受喪子之痛,重蹈了他與父親關系中的“不孝”之實。
尚無材料表明周子京與兩個姐妹的關系如何。但姐夫唐恭安為錢唐學附生,其父是“道光戊子順天舉人,丙申恩科進士”;妹夫杜渝的家庭則是草藐橋杜氏大家族,本人是山陰學廩生,其父是道光己酉拔貢、候選教諭。從現(xiàn)存材料看,周子京的姐夫唐恭安與考中進士的周介孚關系很好(26)唐恭安《招周介孚內從弟與茂園同游柯巖》中有“同心只約兩三人”之句,可見二人關系不錯。張能耿.魯迅早期事跡別錄[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第14—15頁。,屢試不中的周子京與兩位秀才身份的姐夫、妹夫之間會不自覺地被進行比較(27)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頁。。周子京與姐妹及其家庭的關系,由于身份、地位有差異,很難說剩余多少親情。
可以看到,在圍繞一個普通人所展開的各種人倫關系中,周子京的夫妻、父子、母子、姐弟、兄妹、姻親等關系都處于斷裂狀態(tài),周子京的“家”成為一個空殼。無家者的“家”,成為小說《白光》最重要的空間背景;無家者與“家”的關系及態(tài)度,被擴展為小說的敘述層次。
首先,經歷了反復挫敗后,陳士成想到要回家,但他的心理狀態(tài)是惘然的。他從早晨便站到“試院的照壁面前”,一直站到下午,方才下意識、“不自覺”地感到應該回家了,回家這個決定并不是主動做出的,而是無地自容、不得不回。根本沒有他名字的“縣考的榜”,是一種被放大的、人人皆可觀賞的、一再重復的羞辱。魯迅明寫其身軀“渙散”,暗寫的是陳士成的精神“渙散”乃至“倒塌”。當人的心智早已魂飛魄散、幻覺連篇時,身體不過是一具軀殼,陳士成需要調用殘余的力氣,“旋轉”、組合、拼接破碎的身心,“走向歸家的路”。
而當陳士成到家的時候,小說以七個學童“一齊放開喉嚨”的念書聲,突兀地提示陳士成的“家”其實又是一間私塾。這里絕非一個遍體鱗傷的人舔舐傷口、卸下疲憊的場所,而是一個以讀書應試為目的的職業(yè)、謀生之所。參加科舉考試既是陳士成的終身志業(yè),也是他賴以糊口的職業(yè)。陳士成的“家”被他的志業(yè)、事業(yè)、職業(yè)牢牢塞滿,吞噬了他全部的生活空間。而當孩童放學、房間的“職業(yè)”屬性暫時褪卻之后,陳士成的“家”又顯現(xiàn)出“家的絕緣體”的特質。這里及四周炊煙消歇、冷鍋冷灶、人聲斷絕、燈火熄滅,一派“清凈”“寂靜”景象?!霸⒃谶@里的雜姓”見到陳士成的眼光,便“及早關了門”,知道按“老例”,此時“不要多管事”。在“家”中就坐的陳士成,感受不到一絲人間煙火,只有月光的“寒冷”。從原型人物周子京與各種家庭關系的斷裂,可見主人公陳士成的“無家”感、與人間渾不搭界的冰冷徹骨的生命感受,正是原型人物的人際關系在小說中的投射。
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陳士成在“家”中唯一聽到的說話聲,來自他親手從房中地下掘出的“下巴骨”。如周作人所言,這當然是一種“小說化的手段”(28)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6頁。。從日常居住的房間掘出了頭骨,這一小說描寫并非只是通常意義上的陰慘瘆人,而是指向了周子京生命困境的隱喻層面。周子京一直背負著父親的鬼魂生活,雖然無法尋回父親的尸骨,但不孝的罪名卻如同壓在胸口的大石,父親的尸身與鬼魂實際上是周子京精神生活中朝夕相伴、如影隨形的存在?!跋掳凸恰睂﹃愂砍傻木秤隽巳缰刚?,對他“笑吟吟”地說道“這回又完了”,這正是周子京內心回蕩的慘死的父親對他的指責與嘲諷。當陳士成小心翼翼地掘出了一直住在“家”中地下的“下巴骨”之后,主人公不得不撕掉了保護心靈創(chuàng)傷的最后一塊包扎布:陳士成終于和內心居住的父親的鬼魂直接面對面了。然而,疲憊、孱弱已極的陳士成顯然無法直視、承受如此慘烈沉重的痛苦,一瞬間“家”變成了一個“異乎尋常的怕人”的場所:
他栗然的發(fā)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他躲在遠處的檐下的陰影里,覺得較為平安了……
一個人看待自己“家”的方式:先是“偷看”、繼而是“不敢”看,最終要“躲在遠處”才感到“平安”。燈火輝煌的“家”里原來一直住著的是一個會說話、會嘲笑人的“下巴骨”:這里不是活人的“家”,是死者的“墓”。
陳士成“逃到了院子里”,接著逃到了城門外,表面看來,他仿佛是在“逃離”著“家”。在幻覺狀態(tài)下,陳士成聽到了一個聲音說“到山里去”,他接受了這個聲音所象征的父親的鬼魂的諭示,奔向城外。
然而,在精神疾病發(fā)作的表象下,陳士成所謂離家出走,其實更包含著一個主動做出的艱難“決定”。在經歷了困苦的精神搏斗后,陳士成“慘然”決定耗盡生命最后的能量,奔向白光浩大的光明的方向——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即便生命如殘燈般即將燃盡,“西高峰”在陳士成眼中仍然形似“朝笏”,即功名、官職的象征。他從現(xiàn)實中冰冷、恐怖的“家”出奔,去尋找精神的“家”:那里有他畢生追尋的科名、富貴,也是他失去了一切普通人的情感與人際關系之后即將換來的。也只有擁有了這些,陳士成付出的巨大代價才有價值。
陳士成夜半出城,看似是要“到山里去”掘藏;但小說家以描述科舉考試中士子體貌特征的“身中面白無須”這一語匯,來形容第二天萬流湖中撈將上來的“浮尸”,卻暗示出“趕考”才是陳士成的終極目的。主人公的生命體征最終定格在趕考士子的程規(guī)中,以此跨越了生死。盡管陳士成呼喚開城門的聲音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但他即將參加的是人生的第十七次趕考,這個“黎明中”的聲音一定是“含有大希望”的。在這一意義上,陳士成朝信念之地作最后一次長途奔襲,與祥林嫂向“我”提出“靈魂之問”,“拼盡最后的生命向人世發(fā)出的呼喊”(29)張業(yè)松.魯迅筆下的聲景——以《祝?!窞槔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1),第60頁。是相似的。魯迅小說中的弱者,在生命的最后時分,不約而同地以抵抗的姿態(tài)告別塵世,奔向了各自的希望與幸福。
《白光》主人公陳士成雖有“掘藏”的驚人之舉,但這一人物的總體特征并不突出。在描述其外貌時,只形容他有“斑白的短發(fā)”,臉色“灰白”、兩眼“紅腫”;而萬流湖中的那具“浮尸”,則“五十多歲,‘身中面白無須’”。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缺乏特征”成為主人公的主要特征,人物的形象被刻意模糊化了。
形象的模糊隱喻的是個性乃至生命力的消泯,如同生命的空殼狀態(tài)呼應著“家”的空殼形態(tài)。當各種人倫關系、情感被抽干殆盡之后,讀書應試成為生活的至高也是唯一目的。人與世界的關系也因目的的單一變得異化。
人們因為一位讀書人屢試不中,對其態(tài)度“輕薄”“發(fā)昏”;也因為一名應試者一朝中試,而“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當一名應試者看榜歸來,表情麻木、眼神茫然時,同住一所院落的鄰居知道要“及早關了門,不要多管事”,至于失意者的痛苦以及接下來的生活狀態(tài)根本不在他人的關注范圍。當一個人死后,人們也無法準確辨認出死者是誰,不但“鄰居懶得去看”,甚至“尸親”也沒來“認領”。
小說家故意采用“身中面白無須”這種參加考試的士子體貌特征的描述套語,來形容一具“十個指甲里都滿嵌著河底泥”“曾在水底里掙命”的尸體。陳士成的一生(包括死后被人認尸的方式),被牢牢嵌入“讀書趕考”的純粹目的中。人與世界的關系成為一種科舉化的關系,小說家正是通過關系的異化來為科舉時代士人生命狀態(tài)的異化寫真。在某種程度上,每一位參加科舉考試的士人,都是奔向“朝笏”似的“西高峰”的陳士成;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人”的特點、情感、體驗等“目的”之外的內容被省略。
小說對主人公“無特征化”“無生命化”這一典型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出小說家對原型人物及其本事的發(fā)掘與轉換。周子京的“改名”便是一個有象征意義的事件。周子京原名“致祁”,他改名“福疇”,原因是族兄、周氏兄弟的祖父周介孚考中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但“福清”是周介孚的小名,周子京根據“人家的小名”進行排行、硬將自己的名字改作“周福疇”,并一直固執(zhí)地“使用著”,鬧了“笑話”(30)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72頁。。
而周介孚考中進士后,周氏家族中根據他的名字修改本名的人,不只周子京一人?!栋㈤L與〈山海經〉》中“一位遠房的叔祖”即周玉田,便“改名瀚清”,并刻有“臣瀚清印”的印章,用在自己的藏書上。比起周子京笑話式的改名,周玉田的改名是“合格”的(31)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72頁。。無論是周福疇還是周瀚清,從同族兄弟考中進士那一刻起,他們的身份也變成了進士、翰林的族人,而不單單是他們自己。與有榮焉之余的見賢思齊,更為明確地昭示在舉業(yè)道路上的不斷進階才是家族成員的必選道路。
作為“改名者”中的一員,周子京“去特征化”的經歷,凝結為《白光》中陳士成這一典型人物的“去特征化”。主人公外貌的“去特征化”,正是原型人物的“去特征化”在小說文本中的投射。
浙江省是清代科舉考試競爭最激烈的省份,“屢試不第”是大多數士子的普遍狀況。但因此被逼入絕境,甚至發(fā)瘋、自戕者畢竟是少數,陳士成的舉動只是極端個案,似乎并不具有普遍性與典型性。然而,小說家從原型人物與其所置身的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由一個性情孤僻的個案聯(lián)結了一個數量廣闊的士人群體,看到了行為極端的瘋子身上所閃現(xiàn)的群體性與可能性,從而將“離奇”(32)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頁。的原型人物提煉為具有廣泛輻射度的典型人物。
周子京所面臨的科舉壓力是多重的。與普通士人一樣,周子京首先有著來自自己家族的舉業(yè)壓力:父親是“會稽學附生”,兒子讀書應試是理所應當的正途。但與普通士人不同的是,周子京又面臨著隱形的卻可能更為強大的來自母親家族的壓力:梁氏出身名門、是梁狀元的后裔,她的兒子獲取一定的功名地位應該是理所應當的事,如此方才與家族昔日顯赫地位相匹配。除此之外,兩位姐妹也嫁入當地的士族大家,姐夫、妹夫均有秀才功名、或直接以舉業(yè)教授為業(yè)。周子京的家族背景被秀才、舉人、進士、狀元交相環(huán)繞,科舉功名聯(lián)結著家族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無論是1871年周子京23歲時,族兄周福清取中進士、成為翰林,還是1881年周子京37歲時與周福清的兒子、族侄周伯宜一同參加縣試,周伯宜考中秀才,周子京卻“又名落孫山”(33)周建人,周曄:魯迅故家的敗落[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54頁。,同輩、甚至晚輩的舉業(yè)進展,一再將家族事業(yè)由激勵變成刺激。
由于原型人物置身于一種近乎“模板化”的科舉環(huán)境之中,這不僅使得周子京的舉業(yè)期待與壓力遠超普通士子,更使得小說家找到了將天然形成的“典型環(huán)境”轉換為文本演進的敘述動力。當周子京長期身處各方面壓力趨向極致的背景下,與此同時他耗盡一生、為應試做過各種努力與嘗試(包括改名),卻仍然遭遇落榜,崩潰發(fā)狂或許不過是同命運的士人蹉跎境遇的極端隱喻。
實際上,周子京的外部環(huán)境,只不過是眾多周氏家族成員的一種縮影,正如周氏家族成員又只是江南士族士子科舉境遇的一種縮影。陳士成的命運包含了周氏家族內外、以及江南士族大家中讀書應試的子弟們的集體際遇。小說在寫到陳士成“一見榜,便先在這上面尋陳字”,這一敘述既從常理出發(fā),同時也是對家族姓氏、地位的尋覓與確認。而榜上無名的陳士成,“單站在試院的照壁的面前”,從早上站到下午,這一“面壁思過”的姿態(tài),同樣也可以看作是未能延續(xù)家族科舉榮光后的自慚形穢。陳士成看榜的舉止,隱喻的正是世家子弟在面對以科舉、仕宦為至高目的的家族史時回顧、確認、反省乃至羞愧的復雜心態(tài)。
周子京在“縣試的榜”前“面壁思過”的站姿,也可視作周氏家族內外諸多成員的人生寫真。據周建人的回憶,周氏兄弟曾親眼目睹了父親、姨父、舅父、姑父等家族長輩、姻親長年的考場失意。周氏兄弟的父親周伯宜,與“姨父阮士升、酈拜卿,小姑父金雨辰,舅父魯怡堂、魯寄湘”,這幾位被寄予了家族厚望的“考友”,“每當大比之年,都是一起進考場”(34)周建人,周曄:魯迅故家的敗落[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90頁。。然而,當年這幾位都是“少年有為、前程遠大的樣子,可是,到后來,各自拎了考籃考了二、三十年,都沒有能夠脫落藍衫換紫袍”(35)周建人,周曄:魯迅故家的敗落[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85頁。。
其中,情況最嚴重的是周氏兄弟的大姨父阮有俊(1847—1893)(36)“有俊,本名猷進,字士升,邑庠生,純粹慈祥,和平謹厚,生道光廿七年十月一日,卒光緒十九年八月廿五日,配安橋頭魯晴公女,生道光十八年六月十日,卒民國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四子:文星、文宜、文同、文恒。一女適西郭陳松樵”。理廿二房廿一世至廿五世,越州阮氏宗譜(卷八)[M].世懋堂,1928,第73b—74a。,他的妻子是周氏兄弟母親魯瑞的大姐魯琪。據周建人回憶:
有一年大姨父趕考回來,神色異常。他說,在考試時,突然發(fā)臺風,把考棚頂吹掉,把他的考卷也吹得無影無蹤,他很傷心。因為這次考試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是肯定會中的。雖然大家勸慰他,但他的呆病越來越嚴重,終于死了。(37)周建人,周曄.魯迅故家的敗落[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91頁。
阮有俊可以說是另一個周子京。他的父親阮士涇(1827—1876)是“咸豐恩科舉人,咸豐癸丑同治甲子科會試薦卷”(38)《越州阮氏宗譜》(卷八)[M].世懋堂,1928,第73頁a。,阮有俊同樣面臨著家族的科舉壓力;他同樣因為精神疾病早在1893年便已去世。在《越州阮氏宗譜》中,對此有記載:“士升公諱有俊,工詩文,邑庠生,光緒壬午乙酉兩科本省鄉(xiāng)試薦卷,未遂所懷,鄉(xiāng)里惜之”(39)《列傳一 隱德》,《越州阮氏宗譜》(卷十七)[M].世懋堂,1928,第14頁a。。家譜傳記顯示阮有俊的試卷曾在兩次鄉(xiāng)試(1882、1885)中均已進入薦卷行列,即有兩次都離中舉相當接近了。這一記載與周建人的回憶有出入,但阮有俊差一點便考中舉人的事實、以及考試失利對他的巨大打擊則是確鑿的。阮有俊的科場失意已成為鄉(xiāng)里談論的話題。直到他去世近十年后,周氏兄弟還到嘯唫阮氏大有堂“拜阮士升姨父象”(40)周作人辛丑年正月初九日(1901年2月27日)日記[M].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影印本).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92頁。,大姨父的命運曾長久縈繞在周氏兄弟心頭。
魯迅以原型人物周子京的“屢試不中”,整合了包括阮有俊在內的眾多家族成員的科舉命運,原型人物濃縮了小說家所見證的家族長輩從少年得志到半生蹉跎的人生道路。原型人物合并了同類人物的同類事件,個體的“無特征”有助于涵蓋群體的“共性特征”,“無特征化”成為典型人物容器特性的標志。
然而,《白光》一方面透過陳士成“屢次落第”的經歷,容納了士人群體的集體幻滅,另一方面又透過失敗者關于成功者的想象,映現(xiàn)出少數人的科舉榮光史。倘若陳士成形象僅僅涵蓋了同命運的士人群體,則《白光》不過是一曲科舉時代落魄士人的挽歌;但這一形象同時又指涉了不同命運、在科舉道路上飛黃騰達的士人群體,并蘊含了對兩個群體殊途同歸的幻滅的思考,小說方才具有了在廣闊的層面反思傳統(tǒng)士人整體命運的深度。
《白光》對于第一類士人群體的涵蓋,是通過展現(xiàn)陳士成的現(xiàn)實遭遇(第十六次落榜)來完成的,而對第二類士人命運的探討則相對隱晦,它主要呈現(xiàn)在陳士成的“白日夢”里。周子京的精神疾病,被抽象化作小說人物的幻覺即“白日夢”,小說家以“夢”的連幀畫面,視覺化地描畫出那些身處云端的科舉人物形貌。
在一系列畫面中,周氏兄弟的祖父周介孚的形象無疑是最為閃耀。陳士成夢見“雋了秀才,上省去鄉(xiāng)試,一徑聯(lián)捷上去”的典范,概述的正是1867年29歲考中舉人、1871年33歲考中進士的周介孚的科舉經歷。在陳士成的“白日夢”里,周介孚的“一徑聯(lián)捷”簡直不太真實,它映現(xiàn)出主人公自己的不名一文。但倘若陳士成的“前程”真如他“平日安排”的一般“停當”,陳士成也會成為周介孚;反之,周介孚落魄后很可能就是另一個陳士成。原型人物周邊的關系人物,使《白光》不僅由一個人包容一個群體,也由一個人牽連出與之存在比較、參照關系的不同個體。周子京與周介孚的現(xiàn)實境遇可能天差地別,但《白光》卻以“白日夢”折射出科舉道路上的失之毫厘而導致的謬以千里的命運,而這些可能就是同一個人的兩種可能性而已。
作為原型人物的關系人物,周介孚的人生看似與周子京有著天壤之別。《白光》中陳士成幻想著“紳士們”“千方百計的來攀親”,一方面映現(xiàn)出的是周子京喪偶后續(xù)弦的困難,另一方面卻也包含著周介孚同樣遭遇喪偶之后續(xù)弦的順利。在《越城周氏支譜》中,對周介孚的婚姻狀況有記載:
配跨湖橋孫氏,候選縣丞、敕贈承德郎、戶部山東司主事際云次女,生道光癸巳九月十九日子時,卒同治甲子九月初五日亥時。生子一,鳳儀;女一,未字。繼配魯墟蔣氏山陰學附生煥辰女,生道光壬寅七月十二日丑時,生一女,未字。側薛氏,生咸豐丁巳二月十五日丑時。(41)周以均,周錫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錄,越城周氏支譜(御集)[M].寧壽堂,1877,第17頁a—b。
周介孚的原配夫人孫氏(1833—1864)是孫繼云的女兒、同榜舉人孫琥銘的妹妹,孫氏在誕下周氏兄弟的父親周伯宜、大姑母周德后去世;周介孚又續(xù)娶了山陰學附生蔣煥辰之女蔣氏(1842—1910),生下周氏兄弟的小姑母周康;除此之外,他又納有三名妾室。周介孚前后擁有“二妻三妾”(42)段國超.周福清的生平及其思想概述(上)[J].商丘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2),第18頁。,這與周子京在原配去世后無力續(xù)娶的窘境形成了鮮明對比。背后原因顯而易見:“紳士們”樂意與一位科場上飛黃騰達、前途無量的成功者“攀親”,不會有世家大族愿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科場蹇澀、屢試不第者做填房。周子京希望擁有完整的家庭生活,但平常人的欲望卻因為科舉失意的陰云籠罩而變得遙不可及。
但仔細辨析,卻又會發(fā)現(xiàn)周子京與周介孚并無本質區(qū)別?!栋坠狻吩谡w上籠罩著一層家族“雕零”的色調,陳士成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一位試圖通過不懈努力、重振家業(yè)的挽救者。陳士成的往事回想,以及在潛意識層面希望把租住在“破宅門”里的“雜姓”全部“趕走”,都提示出家族式微的整體圖景是小說的敘事背景,而文本中的景象呼應的正是包括周氏家族在內的眾多江南士族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遭遇人口、經濟損失元氣大傷的歷史境況?!栋坠狻分嘘愂砍晌茨芸贾胁⒅卣窦衣暎骋r的正是周介孚考中之后的光大門楣。
事實上,盡管屢試不中的陳士成平日倍受輕薄與侮辱,但陳士成一旦成為周介孚,他同樣也會拿出炎威,令同院租住的雜姓“不勞說趕,自己就搬”?!鞍兹諌簟眰鬟_出陳士成的潛意識,但潛意識又是以原型人物的關聯(lián)人物作為模板,夢具有了“鏡中鏡”的功能。
陳士成的“白日夢”中出現(xiàn)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扁額”,以臺門形制的升級改建、豎“旗竿”、掛“扁額”這類典型的科舉物象,映現(xiàn)出周介孚考中翰林后欣欣向榮的家族中興景象,小說敘述以周氏家族內外實景為依據。“旗桿”的典故,出自魯迅外祖父魯晴軒遷居皇甫莊后,鄰居范寅(字嘯風)所居住的臺門“門前豎旗桿若干”,“俗稱‘旗桿臺門’”(43)裘世雄.魯迅避難過的皇甫莊旗桿臺門及其主人范嘯風[J].魯迅研究資料.2008(4),第53頁。?!氨忸~”的典故,則是周介孚點中翰林后,周氏新臺門掛有一塊題有“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翰林”(44)段國超.周福清的生平及其思想概述(下)[J].商丘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3),第79頁。的匾額,清晰昭示了周氏家族的興盛以及對未來的期許。由于周子京與周介孚都是太平天國戰(zhàn)后參加科舉考試的一代浙江士子,他們的失敗或成功,關乎江南士族戰(zhàn)后的家族重振與文化重建。
然而,在接下來陳士成“白日夢”中關于未來的暢想,“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卻宣告了成功者的幻滅。如果說周介孚是實現(xiàn)了科舉夢想的周子京,那么小說家魯迅接下來又概括了“考上之后怎樣”的人生道路。除了全新的屋宇、豎起的旗桿、高懸的匾額外,科舉成功對士人的命運乃至家族的命運并未產生實質性改變?!白鼍┕佟迸c“謀外放”都是周介孚實有的仕宦經歷:他先是以翰林身份外放江西金谿縣當知縣(1874—1878),后來又在京中擔任了五年的內閣中書(1888—1893),陳士成“白日夢”的兩個選項都由周介孚親身實踐過了。
在做金谿縣知縣期間,周介孚因得罪上司江西巡撫沈葆楨,得到了“辦事顢頇,文理尚優(yōu)”(4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沈葆楨奏參劾周福清等州縣官事折[M].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九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262頁。的評語,被“革掉了知縣,改充教官”。他不甘心,不愿擔任教官,教官在當時就是“府學縣學的教授訓導”“仿佛是中學校的教員”,于是“憑了他的科甲出身,入京考取了內閣中書”(46)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第17頁。。由于周介孚33歲便考中翰林,科場的順遂增加了其性格中的“風厲”與“任意”(47)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第16頁。成份,“知縣”與“內閣中書”這類裝飾了別人的夢境的官職,不但沒有給周家?guī)砣魏谓洕系馁Y助(48)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32—33頁。,反倒成為日后禍端的起因。
失意者周子京與得意者周介孚,圍繞科舉癡念這一點上并無不同:前者用一生時間應試而罔顧其他,后者則在到達頂點后幻想延續(xù)神話,最終二人都空空如也。周氏兄弟的父親周伯宜一直未能中舉,周介孚利用自己的官場人脈,在親友勸說下,從京官任上回鄉(xiāng)奔喪、于母親戴氏“五七”剛滿之后,便試圖為周伯宜賄買舉人而事發(fā)(49)段國超.周福清的生平及思想概述(上)[J].商丘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2),第18—20頁。,從此給家族帶來災難,家中不斷變賣田產、經濟狀況一蹶不振。
陳士成“白日夢”的頂點,不過是周氏家族走向徹底衰落的起點,這場變故對周氏兄弟而言也意味著一場少年時代降臨的“風暴”(50)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第7—14頁。。如果說周子京/陳士成去世時景象凄慘,那么經歷了八年牢獄之災的周介孚,晚境也與之相差不遠。他不僅經歷了兒子周伯宜因被褫奪秀才功名、在驚嚇、抑郁中得病而亡的喪子之痛,并且在他自己去世時,雖貴為家族中功名、地位最高的長輩,但“脾氣乖張”、為族人所厭,喪事相當“寂寞”(51)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第126頁。。
陳士成的“白日夢”像一面鏡子,照見了大群失敗者對面站立著的少數成功者,并以“鏡中鏡”的形態(tài),隱射出成功所導致的偏執(zhí)、傲物乃至落寞。成功者的恣意與快感,與失敗者的多舛與蹇澀一樣,到頭來都如鏡花水月般虛幻。
魯迅將《白光》置于十九世紀后半段的具體歷史背景中,充分利用了家族人物及其本事與實物。小說家既將失敗者的心史熔鑄成主人公的身影,又將勝利者的經驗以“南柯一夢”的形態(tài)濃縮在主人公的夢境中。陳士成的“白日夢”成為《白光》中的“風月寶鑒”,它以正反相參的雙面鏡像,映現(xiàn)出科舉畫卷中看似懸殊命運的士人的殊途同歸,表述了小說家對傳統(tǒng)文化的徹悟與反思。
周作人曾指出魯迅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狂人”形象:除《狂人日記》外,《白光》與《長明燈》也均描寫“狂人”(52)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2、179頁。,三篇作品在主題上具有貫聯(lián)性(53)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2頁。,“狂人”成為魯迅小說的一個形象系列。
然而,這三篇作品中的“狂人”究竟是何關系,導致他們走向癲狂的世情世俗是何具體內容,尚未得以縱向比較。魯迅白話小說一開始便以《狂人日記》為題,對傳統(tǒng)文化發(fā)出了總體質疑與攻擊,小說家本人的“狂狷”與他筆下的“狂人”,也構成了一種值得清理的復雜關系。
有論者分析了《狂人日記》與《長明燈》在主題上的重復(54)羅華.文化重復困境中的敘事反思:在《狂人日記》到《長明燈》之間[J].文學評論,2007(4),第143頁。,兩篇小說中都出現(xiàn)了挑戰(zhàn)世俗的年輕反叛者。這從側面指出了《狂人日記》與《長明燈》中“狂人”的相似度,《長明燈》可視作狂人故事的續(xù)寫。返觀位于《狂人日記》(1918)與《長明燈》(1925)之間的《白光》(1922),會發(fā)現(xiàn)陳士成這一科舉時代落魄知識分子的形象,與此前、此后的“狂人”構成了代際對話,陳士成填補了所謂父輩中的“狂人”這一形象空白。
如果說年輕一代的“狂人”在覺醒后,遇到的是“無物之陣”的吞噬;那么父輩中的“狂人”則因無力擺脫精神沼澤地而陷入萬劫不復的癲狂。同屬于年輕一代“狂人”的魯迅本人,將筆觸轉向了深陷傳統(tǒng)文化困境、走向瘋狂的父輩?!栋坠狻吩隰斞感≌f譜系中包含了多重意蘊:既有對“癲狂史”的梳理,也有“子”對“父”的倫理質疑、更包含對自我困境紓解之方的尋覓。
《白光》原型人物及相關本事的引入,使小說家與人物形象關系的探討成為可能。周子京既是魯迅的塾師,又是魯迅的叔祖。塾師與家族長輩的雙重身份,使《白光》在敘述一個精神病患者發(fā)狂癥候的背后,包含著小說家與小說主人公的緊密關系。原型人物對小說家成長經歷所發(fā)揮的或顯或隱的影響,使得以周子京為模板所塑造的舊式知識分子形象,在小說文本內外呈現(xiàn)出重疊的鏡像?!栋坠狻冯[藏著五四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解剖與審視,即廣義上的“子”對“父”的反省。
但《白光》又并非是小說家站在歷史至高點上,以“子”的凌厲對“父”的癡念進行評點或同情。在原型人物的映射下,《白光》中呈現(xiàn)出兩代父子關系:陳士成/周子京與其父輩、陳士成/周子京與其子輩?!白印痹跓o意識間與“父”的緊密聯(lián)結、并復制著“父”的命運;與此同時,“子”又努力掙脫宿命,成為《白光》中父子關系的狀貌。較之1919年的長篇雜文《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白光》以小說形態(tài)進一步推衍了魯迅的父子倫理議題。
先來看陳士成/周子京與其父輩的關系。事實上,所謂“陳士成的父親”,并未在《白光》中出現(xiàn),這也是一位未出場的人物。但無論是陳士成在“雕零”的家族氛圍中孜孜不倦地應考,還是陳士成的祖母講述“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都暗示出主人公身處環(huán)境中家族影響、父輩力量的隱形存在,陳士成的行為本身便是對“父”的意志的完美繼承。
由于文本之外的父子關系的還原(原型人物生平史實),文本內部本來處在隱蔽形態(tài)的父子關系被映照得清晰可辨。1861年周永年在戰(zhàn)亂中失蹤、死亡,留給當時只有17歲的周子京用一生時間去面對倫理困境。父親的死亡,使未能找尋到遺骸的周子京背負了不孝的原罪。而父親的功名、家族的科舉重壓,又使得周子京必須在科舉考試中取得佳績。
父親的“殉難”賦予了兒子世襲的爵位,其實際利益是周子京獲得了生員的資格,可以直接參加鄉(xiāng)試,但他主勸放棄了這一特權(55)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3頁。。其背后原因,或許因為“云騎尉”的爵位只意味著取得了鄉(xiāng)試資格,卻并非科舉正途;又或許是這種以父親死亡換取的特權容易勾起創(chuàng)傷記憶。周子京打算從秀才考起,以自身實力進行科舉進階,實踐對父親的孝道義務。
表面上看,陳士成并未子承父業(yè)、沒能履行孝道,是不肖之子。但實際上,陳士成終其一生想要開創(chuàng)家族中興局面,正是始終秉承父志的肖子。陳士成的科舉困境,是想要重振家業(yè)卻力有不逮而產生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并非父子觀念相左的倫理沖突?!栋坠狻分械摹案概c子”是一種合而為一而非對峙的狀態(tài)。
《白光》末尾更以陳士成的結局,暗示出陳士成/周子京與其父輩的高度相似。“五十多歲”的“男尸”究竟是不是陳士成的,小說家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由于親屬沒來認領,只是有人說“這就是陳士成”,尸體的身份并未得到確認。幾個不相干的人(鄉(xiāng)下人、鄰居、縣委員、地保、仵作等)驗尸后,便埋葬了事,陳士成的下落成為懸案。主人公的“下落不明”,暗合了原型人物的父親周永年“失蹤”的結局。
小說家在陳士成究竟是溺亡還是失蹤上故設迷霧,其實是要通過這一方式暗喻“子”對“父”的沿襲。表面看來“子”與“父”的人生道路并不相同:兒子在日?;目婆e道路上孑然前行,父親遭遇的是戰(zhàn)爭的不可抗力,但二人結局卻出乎意料地相合。無論是子承父業(yè)的孜孜遵循,還是在近乎神秘力量的主宰下兒子走向了與父親幾乎相似的人生終點,小說家通過小說內外父子結局的相似,傳達出小說家對父子倫理中宿命、遺傳的強大力量的重視。
再來看陳士成/周子京與其子輩的關系。與“陳士成的父親”一樣,“陳士成的兒子”也并未在小說中出現(xiàn)。與《吶喊》《彷徨》的不少篇目相比,《白光》沒有顯明的自敘色彩,小說家本人也絕非小說的主要人物;但魯迅卻嘗試通過各種形態(tài)的影像疊加,將“自我”黏附在主人公形象中。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小說家本人以一種相當隱晦的形式,充當了“陳士成的子輩”這一“在場而未現(xiàn)身”的角色。這與現(xiàn)代派電影大師希區(qū)柯克在他導演的每部影片中,總要以配角形式出現(xiàn)不同;熟悉現(xiàn)代派藝術的小說家魯迅,在自己小說中的出場方式更為靈活多變?!栋坠狻分械聂斞甘冀K跟隨在陳士成的身影之后,以主人公的另一個自我形象多次閃現(xiàn)。
首先是觀念的因襲。七名學童與陳士成是師生關系,但同時也是廣義的“子”代的象征?!栋坠狻分嘘愂砍傻摹凹摇比菁{了七名學童念書,這與周子京在自己的住所內教魯迅讀《孟子》的情景有相似之處。壬辰年(1892年)11歲的魯迅與開蒙塾師周子京的關系,被寫入了1922年的《白光》中七個拖小辮子的學童與陳士成共處的場景。面對失魂落魄的先生,一群孩童露出了輕蔑的表情:“他坐下了,他們送上晚課來,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敝R者的尊嚴被踐踏,傷害者是一群孩童,這真是一幅令人尷尬的斯文掃地的景象。敘述者雖遠隔時空,卻仿佛洞察了畫中人的心理,清楚看見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敘述者、突然現(xiàn)身的小說家、學童在一剎那間出現(xiàn)了混同。
顯然,在這群“拖了小辮子”的學童中,小說家投注了自己的身影。據周作人的回憶,周子京在教學過程中至少出現(xiàn)過三次大的失誤。他先是將“荔”字寫成了“草字頭三個刀字”,又改作“木邊三個力字”,魯迅的父親周伯宜看到后“大約批了一句”,這使周子京“大為惶恐”,“在課本上注了些自己譴責的話”,最后一句是自譴為“真真大白木”(56)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頁。。后來又在三字“對課”中,將“父攘羊”對成了“叔偷桃”。因“羊桃二字都是平聲,已經不合對課的規(guī)格,而且還把東方朔依照俗音寫成‘東方叔’,又是一個別字”,周伯宜知道后“大為發(fā)笑”(57)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第13頁。。最后是在講解《孟子》中所引《詩經·大雅·公劉》“乃裹餱糧”這一典故時,將其解釋為“這是表示公劉有那么窮困,他把活孫袋的糧食也咕的一下擠了出來,裝在囊橐里帶走”,即“論聲音不論形義,裹字的從衣,餱字的從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與猴的二音”,成為周子京自己的“新經義”,周伯宜得知后“只好苦笑”,并從此“中止”魯迅繼續(xù)跟隨周子京念書(58)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25頁。。
由此可見,11歲的魯迅非常清楚父親對周子京的輕蔑態(tài)度。《白光》中孩童們“小覷的神色”的背后,復刻著學童的長輩對塾師的輕視。《白光》寫作于1922年,這一年是魯迅師從周子京讀書三十年,在這個只對小說家本人有意義的私人時間里,魯迅提筆摹寫了這位學問糟糕的先生,也畫出了當年的自己和父親。《白光》中的幼小一代面對屢試不中的老師與長輩,延續(xù)了社會上普遍的嘲笑與看不起。學童已經熟稔了父輩的邏輯:科舉成功者可以獲得世人尊重,失敗者則受到冷遇。當幼小者成為老師或父親時,他們也會延續(xù)父輩的思維:讀書應試仍然是士人最重要的目的,并用這一觀念規(guī)訓他們的下一代。
其次是科舉道路的相似。魯迅雖為“子”代中的佼佼者,但一度也曾走上與“父”輩并無二致的科舉道路?!栋坠狻贰笆埌竦膱A圖”這一細節(jié),顯示出陳士成參加的是生員考試中的縣試,接下來,還有府試與院試。連續(xù)通過這三級考試,將獲取秀才資格。清代科舉縣試“照例只要詩文敷衍成篇,即使不曾招覆或不去,大案上總列有姓名,可以往赴府院試的,若是大案無名,那必須文理格外荒唐才能如此”(59)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4頁。。陳士成連續(xù)十六次在“十二張榜的圓圖”上榜上無名,這一夸張的坎坷境遇,正是對周子京“因為文章實在寫得太奇怪”(60)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頁。,而“被試官特別批示不準再參加”(61)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4頁。境況的寫真。周子京“呈請掉換”(62)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頁。自己因喪父得來的世襲爵位,請求參加一場本來不必參加的考試,卻被考官特別批示取消了考試資格。面對這一處罰,周子京仍然“每次必去觀場”(63)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4頁。,用畢生精力努力赴考。根據這一經歷而塑形的小說主人公,成為了一次次搬運巨石上山的西緒弗斯,千辛萬苦地原地打轉,與徹頭徹尾充滿悖謬的命運做著結局已知失敗的無望抗爭。
陳士成次次落榜的縣試,也是魯迅唯一參加過的一級科舉考試。戊戌年十一月初六日,魯迅與周作人、兩位族叔參加了會稽縣試(64)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初六日(1898年12月18日)日記[M].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1頁。。這是魯迅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成績是“三圖卅七”(65)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廿九日(1899年1月10日)日記[M].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7頁。,“著實考的不壞”(66)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第51頁。;周作人則考了“十圖卅四”,成績很是落后;兩位族叔仲翔、伯文分別位列“頭圖廿四”與“四圖十九”(67)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廿九日(1899年1月10日)日記[M].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7頁。。這一年距離周子京去世只有三年多,深陷癲狂的子京叔祖終于結束了苦斗的一生,而他教過的學生、家族晚輩魯迅則參加了他一直未能通過的縣試,并小試啼聲。從科舉事業(yè)的延續(xù)來看,魯迅正在沿著周子京和其他家族長輩的道路繼續(xù)前行。
有意味的是,魯迅是在已經跨出了“走異路,逃異地”的艱難步伐,到新式學堂江南水師學堂求學半年多后(68)魯迅戊戌年閏三月十七日(1898年5月7日)到南京[M].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年譜(增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54頁。,又被家人叫回去參加縣試的。當時社會上,走科舉道路仍被視作正途,即便在新式學堂中、同時還能考中秀才的學生也被學堂師長格外嘉許,即便是魯迅也不能徹底拒絕回歸老路的強大壓力。
但魯迅沒有繼續(xù)重復這條老路,他并未繼續(xù)參加府試、院試,而是在考完十多天便前往江南水師學堂繼續(xù)求學(69)周作人戊戌十一月二十四日(1899年1月4日)日記[M].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1頁。。其間原因,或許與縣考結束第二天四弟發(fā)病、繼而夭折(70)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初七、初八日(1898年12月19、20日)[M].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1頁。,魯迅目睹親人的死亡、不愿待在原地有關。經歷了一番波折,魯迅第二次才又努力走上了與周子京不同的路,掙脫了父輩的磁場。
作為新銳的“子”輩,他們的新路可能隨時代變化而與前代不同,但舊式的網羅伺機捕獲新鮮的來者,血緣與基因的強大,使得“子”代稍不留神便會重新墜入舊式命運?!吧碇忻姘谉o須”既是對那具“五十多歲”的“男尸”的形容語,也是周樹人所取得的南京礦務鐵路學堂《執(zhí)照》(即畢業(yè)文憑)上對其體貌特征的描述(71)陳友雄.淺談魯迅的礦務鐵路學堂的《執(zhí)照》——答鐘敬文老師的存疑[J].延邊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4),第43頁。。小說家對科舉考試“點名簿”(72)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M].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第26、31頁。上士子面貌用語的戲仿,在一具無名尸身上映刻上了自己的面影,活人與死尸的共同形貌,既使魯迅心驚,也使魯迅保持了特殊的敏感與清醒。
傳統(tǒng)基因的強大并非人力所能掙脫,它甚至緊緊跟隨在每一個試圖“逃異地,走異路”的個體身后,成為他們身影的一部分。周子京的絕望身姿、無望抵抗乃至癲狂舉止,事實上也為魯迅所因襲。魯迅式“反抗絕望”的人生逆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父輩中狂人氣質的繼承,只不過他以超越常人的勇毅,完成了由舊化新的艱難叛逆。
第三是地點的重疊。表面看來,周子京/陳士成的生活軌跡,是要特意尋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抒發(fā)懷古幽情的歷史陳跡(73)周作人與周建人曾于辛丑正月廿七日(1901年3月17日)特意尋訪了“曲池”(即梁氏舊址),周作人在日記中發(fā)出“回憶當年盛時,不勝洛陽名園之感矣”,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上)[M].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99—200頁。。但實際上,由于魯迅與周子京所屬房份不遠、住所相距很近,小說家與主人公的人生軌跡重疊遠比想象中的緊密。《白光》中唯一出現(xiàn)的暖色調,是陳士成與祖母夏夜在院子里納涼的場景:“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雕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聽。”而幾乎完全相同的場景,又出現(xiàn)在1926年的《狗·貓·鼠》中:“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桌旁,給我猜謎,講故事”(74)魯迅.狗·貓·鼠[M].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242頁。。周家新臺門的院落是一代代祖孫夏夜納涼閑話的場所,“我”與陳士成都不例外,相同的地點承載的相同場景與記憶,成為“我”與陳士成共享的童年夢境。
周子京所生活的“藍門”,是他生活、讀書、抄書、教書、掘藏、發(fā)瘋的場所;而就在距離“藍門”不遠的地方,則是魯迅所屬的興房的房屋。魯迅1892年在“藍門”內“橘子屋”讀書,周子京去世后,藍門一帶的房屋曾在“光緒乙巳丙午年間”(1905—1906)進行過改建與修繕,目的是為了魯迅“完姻”(75)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第172頁。,“樓上兩間為魯迅原配朱氏住處”(76)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2頁。。周子京的住所附近,也是魯迅與朱安的婚房所在地。在幾乎完全重合的地點,小說家重復著與原型人物幾乎相同的日常軌跡。
從房屋/建筑的層面,周子京“掘藏”的痕跡一直保留:他曾請工人把“石板鑿出圓洞”,洞口大小“大概可以與埋著的缸口相當”,并且“在房屋改造以前那個用磚石填補的痕跡一直留存著”(77)周遐壽.魯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7頁。。周子京在自己的房屋里“掘藏”,這一房屋實景又轉化為《白光》的重要情節(jié)、直接導致了主人公的瘋狂與死亡。這間留存著“掘藏”痕跡的房間既是周子京的安魂之地;而經過房屋改,“掘藏”的痕跡被消弭,這一帶房屋又成為魯迅與朱安的婚房。在幾乎相同的地點,葬禮與婚禮、死亡與繁衍輪流進行。這與《儒林外史》中多次出現(xiàn)的葬禮與婚禮交替舉行的場景非常相似。作為深諳《儒林外史》藝術獨創(chuàng)性的現(xiàn)代小說大師,魯迅在《白光》中并未正面呈現(xiàn)這種悲喜交加的效果,死亡的陰慘成為小說的主色調。與之完全相反的婚禮、生育等因素雖然沒有被直接寫入小說文本,卻經由原型人物所居房屋的歷史功能而在文本外圍呼喚著另類的互文樣式。
當原型人物及其相關背景(包括本事、地點)某一方面的屬性被映射入小說文本的瞬間,同一人事的其他方面貌似被屏蔽在文本之外。原型人物生活地點(房屋)的實際用途,客觀上使得小說同時具有了死亡敘事之外更豐富的色調。被屏蔽的屬性與被呈現(xiàn)的屬性之間的顯與隱、明與暗的輝照,進一步增添了魯迅小說的“復調”定義。原型人物及其背景的多元面相,為《白光》研究乃至魯迅小說研究提供了更貼合其文本生成空間的路徑。
《白光》中陳士成與其父輩、與其子輩的兩代父子關系,都呈現(xiàn)出代際之間相似而非迥異的特質,這與《狂人日記》《長明燈》中的“子”對“父”的反叛全然不同。從這一意義上,《白光》中的瘋子陳士成,與《狂人日記》《長明燈》中的狂人,屬于兩代人。從原型人物視角出發(fā),還會尋繹到《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與《白光》中陳士成的原型周子京同樣有著代際關系。關于這一問題,筆者擬另文探討。
原型與本事作為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普遍的“素材來源”(78)劉勇強.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本事”及其研究[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4),第68頁。,在古代小說研究領域中正在受到越來越充分的探討(79)如《文學遺產》2021年第6期發(fā)表了以《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研究為主題的專輯,其中商偉《〈儒林外史〉的副文本與敘述時間》、葉楚炎《〈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研究的方法、路徑及其意義》、井玉貴《〈儒林外史〉藝術形象之生成探微——以人物原型研究的反思為中心》,均從原型人物的角度探討了《儒林外史》。文學遺產,2021(6),第4—16,30—51頁。。魯迅被認為是“對于現(xiàn)代主義者來說太傳統(tǒng),對傳統(tǒng)主義者來說又太現(xiàn)代”的作家。《白光》對《儒林外史》中“屢試不第”的經典敘事進行了現(xiàn)代翻寫,使之成為“一部有著多重暗示,多層含義,結構錯綜復雜的作品”,實現(xiàn)了中國古代小說經典敘事與象征主義、現(xiàn)代主義的融合,成為探討魯迅小說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如何相融的典型文本。
《白光》以19世紀后半葉科舉制度下的士人命運為主題,延續(xù)了《儒林外史》所涉及的15世紀末至16世紀末科舉制度下的士人命運主題,并將傳統(tǒng)知識分子這一群體形象置于現(xiàn)代視角之中。而小說對原型與本事的充分利用,既借鑒了《儒林外史》點化原型人物的通常技巧,以現(xiàn)代短篇小說承接中國古代章回小說傳統(tǒng);同時又納入了西方小說中諸如橫截面、潛意識、象征、隱喻等手法。圍繞《白光》原型人物周子京展開的分析,為探討魯迅經典文本的生成提供了一種路徑。
原型人物既整合了周氏家族內外諸多成員屢試不第的普遍境遇,又以人物的精神幻覺形態(tài)折射出少數飛黃騰達者的忘形、寂空乃至幻滅。原型人物的命運與特定的精神狀態(tài),使其既容納了同類型人物,也涵蓋了與之形成對照的異類型人物。原型人物本身的“離奇”,使小說人物天然具備了以個案輻射群體的廣度,小說人物的“去特征化”正可視作人物容器功能的標志。
小說情節(jié)圍繞“家”所展開的“歸家”—“離家”—“尋家”這一敘述脈絡,與原型人物的家庭關系與人倫情感息息相關。原型人物所置身的科舉環(huán)境的高度典型性,使其聯(lián)結了周氏家族乃至江南士族的科舉境遇,被轉換為《白光》的敘事動力,離奇故事具有了濃縮士人群體集體境遇的代表性。
不難發(fā)現(xiàn),倘若用現(xiàn)代小說三要素(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來看待《白光》,會發(fā)現(xiàn)在小說的整體背景與環(huán)境由原型人物及相關本事中提煉而來,人物的人倫關系也直接左右了情節(jié)進展。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多屬“拼湊起來的腳色”,但《白光》對原型人物的“專用”(80)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M].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527頁。,顯現(xiàn)出原型人物在魯迅小說生成中存在著值得挖掘的潛在功能。
小說家正是通過對原型人物、本事的利用,在勾連相關人物時,不斷致力于呈現(xiàn)人物的“異同之同”,探索看似境遇差異很大的群體背后的共同悲劇。同時,繼《狂人日記》之后出現(xiàn)的《白光》,由于原型人物選取與《狂人日記》的原型人物存在代際關系,從而塑造出了與子輩的“狂人”存在對話關系的父輩的“狂人”形象。人物的代際關系,使《白光》延續(xù)了魯迅1919年《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的父子倫理議題,致力于呈現(xiàn)“子”對“父”的因襲與相似度,以小說參與了五四倫理討論。
對于原型人物的重視,使《白光》文本具有一種虛實拼接的魅力。原型人物的實事被剪裁進入文本中的幻境(“夢”),而幻境又直接通往現(xiàn)實人世的衰落與變遷,失意者的幻想頂點成為得意者命運急轉直下的起點。小說家與原型人物的觀念、道路、地點的交集,又使得《白光》隱含著魯迅的“自敘”色彩?!栋坠狻芳蕊@現(xiàn)出魯迅對于“傳統(tǒng)”作為復雜變量的超前思考,又可以看成是魯迅以現(xiàn)代白話短篇小說體式嘗試容納長篇小說主旨的文體實驗,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微觀《儒林外史》”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