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玉
(淮安市淮安區(qū)文化局, 江蘇 淮安 223200)
黃振均,字仲衡,號宰平,又名黃鈞宰,清代淮安府山陽縣人。因其筆記小說《金壺七墨》和戲曲《比玉樓傳奇》而聞名于世。黃振均至少有兩段婚姻,一是與原配夫人朱氏,二是與續(xù)配夫人某氏。
黃振均道光二十九年(1849)拔貢中式的朱卷履歷上寫著:“娶朱氏,太學生候補布政司經(jīng)歷諱樹棻公孫女,邑庠生名敬保公女,邑庠生名全保公姪女,名履震胞姊?!?/p>
按據(jù)《淮山肄雅錄》,朱敬保字輔元,道光四年(1824)山陽縣學諸生,子步瀛。步瀛字伯芙,同治八年(1869)山陽縣學諸生。朱全保,字琴庵,道光七年(1827)山陽縣學諸生。這是個讀書世家。
在黃振均的行年資料中很少有朱氏的記載。唯一的記載是朱氏的去世和黃振均的悼亡?!督饓乩四肪戆恕峨x鸞曲》:咸豐二年(1852)壬子,“正月二十七日,(黃振均)歸自蘇州,則內(nèi)子去世,相距四十日矣。命短途長,闕為面訣,江淮一水,音響全亡,哀已”。按此,其妻之去世當在上一年,即咸豐元年(1851)年底(1)據(jù)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咸豐元年(1851)十二月大建。由二年(1852)正月二十七日向前推四十日,朱氏卒之日當在元年十二月十七日。。黃振均當時26歲,“命短途長,闕為面訣”,他長年在外奔波,與妻子聚少離多,臨終也未能見上最后一面。
《離鸞曲》詩前小序云:“先是阜寧董生者,年甫逾冠,文采斐然,以應試亡于金陵。妻某,少董一歲,生子尚未盈月,聞耗暈絕,乘夜自刎。翁姑以大義諭之,勉強視息。櫬歸,號哭又絕去,久之始蘇。予聞而傷之,為作《離鸞曲》一首,中有數(shù)韻,大似悼亡,嗚乎哀已?!?2)《金壺浪墨》卷八《離鸞曲》??梢姶嗽娫菫楦穼幎鞯模瑢嶋H也是兼為朱氏作。為別人作詩而應了自己的事,也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故詩的末尾說“詩不足錄,然晦明風雨,擊缶歌呼,亦借人酒,自澆塊壘而已”。
按書中推算,他們結(jié)婚時間是道光二十四年底。《金壺淚墨》卷上《琴園夢略》云:“將冠,娶某氏,閨門風雅,婉娩相得,然無世俗狎昵態(tài)。未幾,婦亡。生賦詩悼嘆,哀音動人?!贝四挈S振均19歲,正是“將冠”之時?!侗扔駱沁z稿·悼亡》:“七年辛苦復何詞?!毕特S元年(1851)年底朱氏去世,與黃共同生活整整7年,故結(jié)婚當在道光二十四年春節(jié)前。
《金壺浪墨》卷四《牛女詞》:“臘八后四日,戚友來賀嘉禮,設宴飲焉。以牙籌書歲時故事為題,拈得者即席成詩。酒有三品,以詩為次,予適得《牛女詞》云:‘牽牛聘織女,碧漢結(jié)宮宇??椗畾w牛郎,郎耕儂采桑。東海扶桑有時盡,人間兒女漫猜疑。一年一度一相見,十二萬年無別離?!贝y此“嘉禮”或即指黃振均結(jié)婚(3)嘉禮是西周五禮之一,是飲宴婚冠、節(jié)慶活動方面的禮節(jié)儀式。,故知他們結(jié)婚在年底?!笆f年”的故事出自袁枚《子不語》。說方文木泛海至毗騫國,從那兒得知“天地無始無終,有十二萬年,便有一盤古”,已有盤古萬萬余人。也就是說十二萬年一個循環(huán),是一個世界的最長期限。(4)見袁枚《子不語》卷五《奉行次盤古成案》。
黃振均于其妻也有悼亡之作,但不是其妻去世之時作的。他于當年“夏秋,又東至海上,南涉江水,北走彭城,殆將卒歲,始得作悼亡之詩以吊之”。為七律二首,載《比玉樓遺稿》,題為《悼亡》,又載《金壺淚墨(心影)下·離恨天雜記》,稱之為《前悼亡詞》。詩云:
命短途長兩未思,朔風催曉黯相辭。豈知江上停帆日,竟是閨中屬纊時。百歲姻緣原是夢,七年辛苦復何詞。死生貧賤尋常事,雪涕關河一面遲。
得無兒女猶為幸,到此分離轉(zhuǎn)易論。三尺秋墳身外物,百年朝露眼前人。星河獨立迢遙夜,風雨清眠寂寞晨。輾轉(zhuǎn)莫辭思憶苦,此生能得幾傷神。
“三尺秋墳身外物,百年朝露眼前人”,頗具身世之悲。“輾轉(zhuǎn)莫辭思憶苦,此生能得幾傷神”,體現(xiàn)思憶妻子的痛苦。由“七年辛苦”語得知,他與妻子朱氏共同生活了7年。
咸豐二年(1852)正月回家,黃振均見妻子已去世,甚為悲傷。后來又出去,到了秋天,從江寧回家,以家中對廳西間為臥室,鰥魚不瞑,徹夜呻吟,木落烏啼,睹物思人,百感橫集。天明登城放歌云:
神駒追不返急逝景,白日照不見重泉陰。我歌此辭,徹天之音,天高無耳,人死有心。(5)載《金壺淚墨(心影)下·離恨天雜記》。《山陽詩征續(xù)編》卷三十一黃均宰詩后錄徐嘉《遯庵叢筆》著錄此詩,題為《感懷》?!凹薄弊鳌凹病?,“景”作“影”。
關于朱氏的身世及個人狀況,未見其他文字記載,唯《金壺淚墨》卷上《琴園夢略》一處曾涉及,說她“閨門風雅,婉娩相得,然無世俗狎昵態(tài),未幾,婦亡。生賦詩悼嘆,哀音動人”,說明她是一個知書達理、儀容柔順、性格正派的人。翩鴻“嘗從容詢問他的家世,及前室性情。生曰:‘婉而靜,顧以外家貧,屢受譏訕,坐是抑郁病?!秉S振均說前室朱氏“婉而靜”,僅此三字,“外家貧”,也是三字,可謂惜墨如金。因為“屢受譏訕”,于是“抑郁病”,也就是說朱氏是抑郁而死的。7年來留守家中,聚少離多,膝下又無子女(6)《前悼亡詞》中有“得無兒女猶為幸”,說明他與前妻沒有子女。,加之“外家貧”而不無自卑,又“屢受譏訕”,能不抑郁嗎?
黃振均有第二次婚姻。前妻故去3年后,他續(xù)娶第二個妻子。事在咸豐四年甲寅閏七月,時年29歲,正在贛榆縣任縣學訓導?!督饓剡q墨》卷一《閏七夕》云:
閏七夕續(xù)娶,隋九薌刺史贈以梨園,演三日。并囑宰筠生經(jīng)紀其事,誼甚殷也。贈聯(lián)云:紀閏秋清,為有雙星遲駕鵲;催妝才富,好傾八斗賦驚鴻。見者皆稱工巧,王魯生筆也。
這婚姻辦得還是風光的,贛榆知縣隋九薌送了戲劇,還演了三天。日子選得也好,正好是閏七夕,是牛郎會織女的日子。還有一副切合時序和新郎的楹聯(lián)。這都是同僚和朋友的幫忙,沒有家人的參與。好像整個婚姻都是臨時起議、朋友撮合、客中操辦的樣子。因為是二婚,也無須講究,雖在異地,倒也熱鬧。
光緒《贛榆縣志》卷九《職官》:隋汝齡,道光二十八年(1848)任贛榆知縣,金州人,字九薌。道光五年(1825)拔貢,歷任江蘇贛榆知縣、江寧府督糧同知。讀書明理,宦游江南,學既博衍,識尤精卓。著《遼海志略》一百六十卷,漕運總督吳棠為作序。宰筠生(7)《金壺遯墨》卷三《視鬼》有:“江寧宰筠笙、揚州阮曼亭,同日招飲西湖,泊舟以待。予先赴曼亭飲,而后就筠笙?!痹左摅仙w即宰筠生,他們在揚州也有交游。江寧人,明經(jīng),不知在贛榆做什么事。王魯生時客贛榆署,已五十余。他們大約都是幕僚。
黃振均續(xù)娶為何氏?何處人?無從得知,似乎名字叫蓮修。《金壺淚墨》卷下《離恨天雜記》云:“蓮修初歸,攜書盈笥,扃鐍不恒啟。乙卯、丙辰間(咸豐五六年,1855—1856),予以夜讀得咯血疾,蓮為啟笥出書,則皆道家言,如《參同契》《悟真篇》之類,不下十數(shù)種,中以《性命圭旨》為最善。予笑曰:‘藏此何為,將學仙乎?!唬骸蓜t何能,然以為卻病有余矣。’予受而閱之。書分九節(jié),首‘洗心’,次‘安神’,次‘伏氣’,再后則工夫益上,非所易幾矣。予就前三節(jié)息心調(diào)攝,覺前此紛擾悠忽,不獨心無主,先苦無心,至是百體五官,居然從令,蓋以精氣神為寶,而以靜心節(jié)欲養(yǎng)之。又三月而神明大充,咯血疾不藥而愈?!?8)《性命圭旨》,全名《性命雙修萬神圭旨》,相傳出于尹真人高弟之手,成書時間宋至明朝。此書主張破除三教門戶之見,宗羅三教歷代精義,廣泛流傳,明清時期極盛,被三教人士視為三教修持氣功養(yǎng)生圣典。分元、亨、利、貞四集。九節(jié)者,見亨、利、貞三集。前三節(jié)在亨集,原為《涵養(yǎng)本源救護命寶》《安神祖竅翕聚先天》《蟄藏炁穴眾妙歸根》,“洗心”“安神”“伏氣”等名目則為黃氏所擬。“歸”者,從“婦”從“止”,婦人謂嫁為歸,依歸也?!兑住u》:“女歸,吉?!笨追f達疏:“女人……以夫為家,故謂嫁曰歸也?!贝y“蓮修初歸”語意,即初嫁黃振均也。在其前妻去世后,甲寅新娶續(xù)妻,能于乙卯、丙辰間陪侍于黃,疑“蓮修”即為黃振均新娶之婦。隨身攜帶很多道家書,看來也是個有文化修養(yǎng)的女子,唯不知何姓。
《比玉樓遺稿》詞第三有一首《金縷曲·癸丑七夕》,詞云:“樓閣收殘照,隔銀河,纖纖已見,今宵恁早。記得小闌人共語,日日看星數(shù)到。便私與,紅墻相傲。到此才知離恨苦,被雙星,天上悲還笑。形共影,黯然吊。 塵心拼似浮云掃,把人閑,歡情苦趣,埋將秋草。斗轉(zhuǎn)參橫休急急,我為天孫懊惱。且珍重,眼前歡好。十二萬年能幾見,便神仙,也怕天荒老。又聽得,遠鐘曉?!边@首詞作于他前妻去世后的第三年,續(xù)婚的前一年。七夕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此時最易懷念情人。“記得小闌人共語”,“到此才知離恨苦”,肯定指特定的情人?!皻g情苦趣,埋將秋草”,似說前妻;“纖纖已見,今宵恁早”,“且珍重,眼前歡好”,更似指活著的人。若是后者,則當是黃振均的新歡,或許即是后婚的對象蓮修。癸丑是咸豐三年(1853),此年七夕,正好是他結(jié)婚之前一年,他們是婚前就結(jié)識了的。
《比玉樓遺稿》詞第三,黃振均作有《前調(diào)(點絳唇)·新婚》:
生小幽閨,等閑誰見龐兒半。鸞弦乍按,指下何曾慣。 玉鏡為臺,羞畫眉峰淡。爐煙散,人前千萬,不許思量看。
大約此詞是為自己新婚而作,不是泛泛消遣之作。只見新人從小生在幽閨,輕易不見閑人,為畫眉而羞怯,也是一位嫻靜之人。但是這位新婚妻子,不是像前妻那樣留守家中,似是隨自己漂泊的。《比玉樓遺稿》詩第一有七言絕句《遣興》詩,反映了他們夫妻的生活:
名山鐘鼎兩無緣,學劍無成更學仙。
妻解談詩婢釃酒,一椽歌哭度中年。
才能不高,不能有藏之名山的著作。科場失利,不能有鐘鳴鼎食的成就。只好跟著夫人讀道書,在做客中度過自己的中年,倒也清閑雅興。蓮修也善詩詞,能與黃氏唱和?!侗扔駱沁z稿》詞第三,有黃振均作《金縷曲(題華亭徐式如孝廉良鈺女投水殉節(jié)行略)》:
驚望欃槍出,問當時,衣冠幾輩,甘心從賊。有女髫年能就死,省識冰心玉質(zhì)。竟藳葬,蘆邊水側(cè)。千載橫云山上月,照孤城,常作秋霜色,魂在否,招誰得。 阿翁文字傳金石,廿年前,名場相望,長江遠隔。今日掛蒲三泖路,幸得詞壇相識,是名父,當生英物。我輩浮沉真愧死,看群釵,大節(jié)懸天日,歌未已,氣雄直。
后附“蓮修和作”:
大節(jié)深閨出,古人中,曹娥尋父,謝娥殺賊。此事自關天性定,不礙柔姿弱質(zhì)。君不見,春申浦側(cè)。掌上珠沉何足顧,信污泥,不染蓮花色,埋玉地,尋難得。 吳儂誰似心如石,嘆年來,烽煙滿眼,家鄉(xiāng)阻隔。莫道閨門兒女輩,別有英姿卓識,真愧煞,當時文物。百歲何如千古遠,笑匆匆,三萬余千日,宵夢耳,炊煙直。
這兩首詞作得還是有一定的功底的。他們可謂夫唱婦隨。按光緒《華亭縣志》卷十二《人物一》:徐良鈺,道光二十四年(1844)甲辰恩科舉人第五名,傳附徐朝俊傳后。卷十六《人物五》:“良鈺號式如,道光二十四年舉人,潛心經(jīng)史,旁通術數(shù),間以詩酒自娛,陶然也?!秉S振均夫婦這兩首詞當是黃振均官華亭、奉賢時的作品。
黃振均還曾專門為蓮修寫過詞?!侗扔駱沁z稿》詞第三《摸魚兒(送春寄內(nèi),即答友人問訊近況)》:
一天天、風凄雨慘,今番無可收拾。留春恨少金鈴護,忍見落紅庭側(cè),君莫惜。算人世、飄蓬一樣傷心色,鬢絲誰織。剩閑倚紅鸞,慵斟綠蟻,消遣奈何日。 愁無極,欲語此情難述。月明空照肝膈,酒酣倚劍理頭睡,夢繞清淮南北,誰訴得。但把鏡、思量負此頭頭顱,黑唾壺休,擊愿稽首慈,生生世世,莫作有情物。
“清淮南北”似他們新婚不久,還沒有到江南奉賢?!伴e倚紅鸞,慵斟綠蟻”,小日子“消遣”得還不錯。但為情困,想“生生世世,莫作有情物”,當然這是矯情的說法。又《比玉樓遺稿》詞第三《金縷曲·寄蓮修》:
冷冷清清夜,想年來,依依切切,綿情絮話。小病閑愁清到骨,記得晚妝初卸。燈影畔,玉釵低亞。幾度閑游成底事,被雙棲,燕子喃喃罵。春訊杳,月輪下。 當時鸞鏡留遺掛。不堤防,輕憐慢惜,紅飄綠謝。今日一尊花下祝,稽首慈云佛駕。只顧與,春煙并化。儂是傷心驚彈鳥,向空房,想起魂兒怕。幽夢警,遠鐘罷。
“冷冷清清夜,想年來,依依切切,綿情絮話。”大約當時他們夫妻有暫時離別,因而互致相思?!靶〔¢e愁清到骨,記得晚妝初卸。燈影畔,玉釵低亞。幾度閑游成底事,被雙棲,燕子喃喃罵?!遍|房樂事,盡為寫得。蓮修也算得上是一位才女?!敖袢找蛔鸹ㄏ伦?,稽首慈云佛駕。只顧與,春煙并化?!钡故怯悬c“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祈愿。但“儂是傷心驚彈鳥,向空房,想起魂兒怕”,恐怕不是什么好詞,似乎有遭遇驚心動魄災難的預兆。
果然,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土寇犯城,黃振均外出,蓮修自殺,幸而獲救。《離恨天雜記》:
王嫗,青林人,年五十余,傭工蓮室有年矣。辛酉春,缽池生方客云間(松江),土寇犯(奉賢)城,積薪而火之。蓮自結(jié)束,袖利刃,聞宅外奔走聲,遽投于庭池。及奔者入,乃家丁探信之人,云是鄉(xiāng)民鬧漕,專與縣官為難,今已劫掠官署而去矣。嫗方守蓮哭,牽之挽之,至是不待詞畢,急與小婢救蓮起。幸先后頃刻間,嫗又年老更事多,如法調(diào)理,嘔吐泥水而安。嫗有二子一女,先已倉猝出城,日暮女復至,招嫗同出。且曰:“縣官敗賊于西鄉(xiāng),殺其頭目,賊誓于今夜復仇,不留雞犬,今已鳴金齊入矣。”時西北風壯,聽之,果有鑼聲。嫗曰:“我出,則主母必死,奈何?”女曰:“盍請主母偕行?!眿炓愿?,蓮不可,曰:“行將何往,今日之事,寧室死,不野生,無二說也。然汝女以愛母之心至,欲去則去,勿為我所累?!眿炘唬骸爸髂干胁幌?,我一老婦人,命值幾錢?!彼觳恍?,女泣而去。少頃,二子又至,如前言,嫗決計不出。時城中啼哭聲,運載篋笥聲,犬吠聲,提男挈女追呼聲,半夜始息。其安居不動者,四人而已。賊于某氏祠堂,果集數(shù)百人,以無先鋒,竟不至。(9)《離恨天雜記》黃振均作,載《心影》(即《金壺淚墨》)下。
此“蓮”當即黃振均續(xù)娶之婦蓮修。因有仆婦王嫗堅持救護,得以逃脫這兇險的一難。黃振均回來后很感激王嫗,作了妥善處理:“缽池生歸而聞其事,曰:‘嫗,可敬也。從子女之言,竟舍主母而去,不得議其非;投池之初,利主母之死而不救,席卷所有,諉之他人,又何暇治其罪哉?’賞之二十金,獎義也,志喜也,予猶以為薄也?!鄙徯迣ν鯆炓膊槐。骸靶糁K其身。”
此事發(fā)生在青林,青林即青村,奉賢縣城。光緒《重修奉賢縣志》卷二《建置志·城池》:“城北負橫溪,南臨大海,在府城東九十里,即青村故城,明洪武十九年(1368)湯和筑?!薄督ㄖ弥尽す偈稹罚骸翱h署在青村城內(nèi)?!卑辞啻逶喽眨置彰?,因海寇來犯時,墩上舉火為號,因此得名。后綠樹成蔭,改稱青林。明湯和督筑青村堡以御倭寇,置守御青村千戶所。清雍正四年(1726),析華亭東南境立奉賢縣。雍正九年(1731),奉賢縣治遷入青村所城,其后一直為奉賢縣署所在地。民國元年(1912),縣治西遷南橋鎮(zhèn),今仍稱原地為奉城鎮(zhèn)。黃振均咸豐九年(1859)任奉賢訓導,家即安在青村。次年兼理南匯縣訓導,有吳汝渤接任。同治二年(1863)再任奉賢縣訓導。以后直至光緒五年(1879)去世,一直在奉賢。王嫗即青林城內(nèi)人,故其子女可隨時到她身邊。
夫妻倆轉(zhuǎn)眼過了近二十年,他們的快樂生活就要到頭了,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征兆。同治十年辛未秋,黃振均曾作《金縷曲·辛未秋夜感懷》:
萬卉都銷歇,奈何人,凄凄冷冷,清清時節(jié)。記得輪蹄燕冀道,魂夢飛懸京闕。留不住,春風蝴蝶。悔煞拈花成一笑,墮紅塵,永歷昆明劫(10)晉干寶《搜神記》卷十三:漢武帝鑿昆明池,極深,悉是灰墨,無復土。舉朝不解。以問東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曰:“試問西域人?!钡垡运凡恢?,難以移問。至后漢明帝時,西域道人入來洛陽,時有憶方朔言者,乃試以武帝時灰墨問之。道人云:“經(jīng)云:‘天地大劫將盡,則劫燒。’此劫燒之余也。”乃知朔言有旨。。號盡了,子規(guī)血。 年來詩味寒于雪,更沉沉,心如古井,身如秋葉。手制幺弦彈羽調(diào)(11)幺弦,亦作“么弦”“么絃”,琵琶的第四弦,借指琵琶?!坝鹫{(diào)”為五音之一,樂曲風格清純、凄切、哀怨、蒼涼、柔潤。,苦訴衷懷凄切,有誰聽,悲歌激烈。從此空山耕石(12)《焦氏易林注》卷八:“耕石不生,棄禮無名……震為耕,艮為石。”此處“耕石”又似為耕石田之略稱,是文人的生涯,做一個訓導。老,遍人間,不見瑤臺月,真錯鑄,六州鐵。(13)此詞載《金壺淚墨(心影)下·離恨天雜記》。“六州鐵”:《資治通鑒·唐昭宣帝天佑三年》載:羅紹威為天雄節(jié)度使,轄魏博六州四十三縣。羅以魏博自田承嗣時所置牙軍五千人,挾持軍帥,驕橫難制,乃陰借朱全忠軍十萬入魏博,盡殺牙兵。半年中羅紹威供應軍需,耗費不貲;雖剪除驕兵,但亦自此衰弱?!敖B威悔之,謂人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后以“六州鐵”為鑄成大錯之典。
這首詞的基調(diào)是灰色的。上闋講當時情景:一個秋天的夜晚,“凄凄冷冷,清清時節(jié)”,往事如“魂夢飛懸”,仿佛是蝴蝶夢中,又似佛子謫凡。一切好似昆明劫灰,啼盡了杜鵑血。陸游(1125—1210)《初夏十首》其六云:“杜鵑血盡啼未歇,蝴蝶夢殘心更狂。我自人間少情者,老來十倍惜年光。”黃振均和陸游一樣感嘆自己的身世。下闋傾訴了自己的感懷,“心如古井”沉寂得波瀾不驚,“身如秋葉”落地,心境平靜。手揮琵琶彈出哀怨、蒼涼的曲調(diào),“苦訴衷懷凄切”,“悲歌激烈”,可又有誰聽呢?我將就這樣過到老,何事錯鑄六州鐵。他從前也曾發(fā)過如此感慨。早在咸豐二年(1852)壬子除夕,幕游彭城困頓最甚時,作書寄家兄叔丹云:“至若某之一身不德,百事無成,聚鐵六州,鑄成大錯。今將壯歲,蹙蹙然糊口于四方。固知朽蠹之材,不遴于大匠,折翅之鳥,無分乎層霄。而且罔利無登壟之長,求富少執(zhí)鞭之術,處羞鄉(xiāng)里,出愧風塵,夢魂惄其不安,形影憤而相懟?!?14)載《金壺淚墨(心影)下·離恨天雜記》??勺鬟@次“錯鑄六州鐵”的注腳。但究不知為何發(fā)此感懷,一直說自己大錯,究竟錯在哪里,誰所鑄成?語焉不詳??赡芤驗樯徯奚舜蟛。趪@自己人生。
黃振均在此《金縷曲》后說:“滇南楊稚虹明府,初見此詞,語人云:‘哀音促節(jié),讀之凄入心脾。言為心聲,恐作者不免拂意。’事后一月,果有悼亡之戚。同人以為詞讖?!?15)載《比玉樓遺稿》詞第三。又說:“稚虹私與人言,謂言為心聲,凄感太過,或非吉兆。及十月望后四日,果傷偶之戚,談者以為詞讖。予檢閱一過,覺亡者病情,存者心緒,語語印合,在按譜倚聲之會,固不自知其言之悲也。”(16)載《金壺淚墨(心影)下·離恨天雜記》。
十月十九日,果然復有喪偶之痛,有悼亡之作。按此云“悼亡”“傷偶”,絕非指原配夫人朱氏,當時黃曾為之作《前悼亡詞》者(17)《前悼亡詞》語出《離恨天雜記》。。此則為《后悼亡詞》,當指續(xù)弦蓮修。這年為同治十年辛未,黃振均46歲。
蓮修去世后的冬天,黃振均回淮安家中一次?!峨x恨天雜記》云:辛未冬自上海歸,暫處北廳西室,霜寒月冷,遙遙相對,而回憶適及廿年人壽幾何,誰能遣此。復作《辛未冬仲,里居數(shù)日,即復南行》詩云:
廿年心事漫營營,東望唯余隴墓情。
奴仆得金皆孝悌,文章傳世要科名。
買山難學林和靖,拄竹須尋陸麗京。
撿點輕裝行腳去,一場春夢了平生。
林逋(967—1028),字君復,后人稱為和靖先生,北宋著名隱逸詩人。隱居西湖孤山,終生不仕不娶,唯喜植梅養(yǎng)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陸圻(1614—?),字麗京,一字景宣,號講山,浙江錢塘人。明末清初詩人,晚年遠游不歸,或云在嶺南為僧,釋名合龍,或云隱武當為道士,終莫得而詳也。這兩個典故表明,黃振均看破一切,想當隱士,或者做和尚,當?shù)朗?,行腳游方,“一場春夢了平生”。
自咸豐四年續(xù)娶蓮修,至同治十年,他們結(jié)合已17年多了,加上婚前就相識,首尾算起,故有“廿年人壽”“廿年心事”“廿載空空”“一場春夢”語。廿年蓋概數(shù)也。
續(xù)妻死后,黃振均一直處在悲傷和反思之中。他說:“近來年衰運阻,百念皆灰,更非筆墨所能表達,僅陸續(xù)《述事》詩,兼以自悼?!睘槠呗伤氖祝娫疲?/p>
年年蹤跡泛于萍,不是同根性不親。療病藥空爐火滅,勸餐書在墨痕新。煢民已備鰥孤獨,薄宦何堪老病貧。廿載空空真一夢,人問誰識去來因。
春花秋月共江湖,線帖針箱瑣碎俱。兵燹幾回同患難,米鹽無事肯胡涂。藏金能備荒年谷,數(shù)典真如記事珠??此频客霆q異體,分明鶼翼半成枯。
飛來奇病忽如癡,不解冤纏苦費思。百種悲愁原屬幻,半空謠諑竟何辭。親從弱水移桃葉,欲向空庭種荔支。依舊春殘無結(jié)果,蛾眉甘死讓東施。
傳聞遺語特凄清,早備雙棺殉死心。先我長眠原是福,撇人中路太無情。間關求友生平愿,科第論文世俗名。為爾沉疴行不得,如今衰老一身輕。(18)見《金壺淚墨·離恨天雜記》。
“廿載空空真一夢”,是對續(xù)妻去世的感慨。“飛來奇病”說明續(xù)妻死于突然之病,是一“奇病”,費盡心思不解其因。他認識到“百種悲愁原屬幻”,遂了“早備雙棺殉死心”,可見他對續(xù)妻感情很深?!捌踩酥新诽珶o情”,則又是怨恨續(xù)妻中途拋下他而去,而心中實在不能割舍。
同治十二年辛酉(1873年2月14日),《申報》上發(fā)表了一組七律詩,由賀少樓原唱,題為《寒夜吟(除夕前三日作)》,署“鶴溪漁隱初稿”,后有昆池釣徒(楊文斌)、缽池山農(nóng)(黃振均)和鶴槎山農(nóng)(江湄)次韻,皆為七律四首。黃振均的詩如下:
雪冷風凄暗短釭,夜清人寰不驚龐。圍爐火碧狐鳴室,曲突煙清鬼囗窗。司馬文章才孰盡,元龍湖海氣先降。宿酲三日消除未,更遣奚僮進酒缸。
乾坤無恙剩吟身,歷慣冰雷不畏貧。五岳填胸皆傀儡,白夷環(huán)海亦鄉(xiāng)鄰。酸辛故我仍今我,轉(zhuǎn)眼新人作古人。(原自注:時方悼亡。)又見辛盤忙獻歲,去年今日是芳辰。
寒云照山亦瀟瀟,強作歡情總寂寥。修佛不成羅漢果,學書空憶美人蕉。曾從劫火焚詞筆,欲向空山掛酒瓢。被冷香銷眠不得,半生心事一條條。
脈脈春光欲到時,春云冉靄托相思。明知舊錦無新色,猶幸荒城有故知。豪氣久消床畔劍,閑情都付甕頭詩。歲除難避詞章債,更索先生絕妙詞。
第三首“轉(zhuǎn)眼新人作古人”句下有自注:“時方悼亡?!闭f明此詩作于同治十年,發(fā)表的時間則遲后二年。
同治十一年七月,他將續(xù)妻棺柩送回淮安安葬。作《七月送柩歸葬》云:
一從秋老別清姿,早暮霜華染鬢絲。同榻友朋驚夢哭,對門兒女笑情癡。密書名字魂低喚,來日關河路不知。送爾泉臺安穩(wěn)去,得歸同穴竟何時。
此詩反映黃振均的心情極其悲傷沉痛,“密書名字魂低喚,來日關河路不知”,有點與死者竊語相囑的樣子,甚至想象“得歸同穴”之時情景,發(fā)出如此感慨。
我們今天所知關于黃振均前妻、續(xù)妻事,皆黃于壬申(同治十一年,1872)三月在云間舟次所記,收在《金壺淚墨(心影)下·離恨天雜記》之中。他說:“今年春,重至江南寓齋,碧桃盛放,感賦《浪淘沙》一闋”,云:
殘照暗窗紗,蛛網(wǎng)橫斜。年年春酒泛流霞。寂寞簾櫳人去也,想煞桃花。 心緒亂于麻,病里年華。斷魂零夢各天涯。萬事不如歸去好,那是儂家。
“寂寞簾櫳人去也”,“斷魂零夢各天涯”,皆思念語?!叭f事不如歸去好,那是儂家”,哪里是我的家?還是歸去的好,也是看透人生的心情?!跋肷诽一ā辈唤屛覀兿肫鸫拮o的《題都城南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續(xù)妻亡去,留下的是美好的回憶,令人想煞。又令人想起黃振均的文章《論九月桃花》,文中開頭說:
春申浦之濱,有桃花一株,九月盛放。時人以為災異,或謂天時恒燠所致。天河生曰:“皆非也,桃花根浮而壽短,自古以為紅顏薄命之喻?!?/p>
夢中應桃花仙館夫人之邀,二使者引入東皇渡海行宮。桃花仙館夫人對他說:
“今人諂媚成風,事無定論。譬如秋齋供菊,冬嶺尋梅,自命風流,清寒常態(tài)。所異者,文人墨客,詠及秋容,往往輕薄春光,以桃李為凡姿俗艷。不思天生萬物,菀枯遞嬗,各擅勝于一時。桃李不借力于東風,而春色必叨榮于桃李,藉以增輝萬物,黼黻河山也。設使氣轉(zhuǎn)鴻鈞,東君命駕,而乾坤冷落,風日蕭條,何以挽回寒瘦之觀,敷暢陽和之氣哉?況乎夭桃之資,更不同于杏李;王母瑤池之樹,元都仙觀之珍。春官則門第爭夸,風化則室家興詠。曼卿拋去,五百歲而始花;方朔偷來,三千年而一實。而先生以為根浮壽短,何所見之疏也?!壬`根未泯,慧果猶存,慎勿以褊見迂詞,令彼名花抱恨也?!鄙勓裕汤o地,如夢初醒,一燈瑩然,瓶花猶弄影也。(19)此文清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1872年12月19日)發(fā)表于《申報》第199號第一頁,署名“缽池山農(nóng)”。后來竄入宣鼎《夜雨秋燈錄》三集和長白浩歌子《螢窗夜草》四編中,改題為《九月桃花記》。
以我看來,這《論九月桃花》就是黃振均對續(xù)妻的思戀而產(chǎn)生的美好想象,對自己怨恨續(xù)妻中途拋下他而去的“褊見迂詞”發(fā)生了改變。
黃振均《前悼亡詞》中說“得無兒女猶為幸”,說明他與前妻沒有子女。楊文斌兄弟刻印《比玉樓遺稿》時,曾“亟訪于(黃振均)喆嗣厚甫世弟錫廣,得殘本數(shù)帙”,可知黃振均有子名錫廣,字厚甫。道光二十九年(1849)己酉,黃振均考中拔貢,時年24歲,結(jié)婚已經(jīng)4年了,在其中式朱卷履歷中,尚無子女的記載。這個錫廣當是續(xù)妻所生。他的侄兒輩名字多數(shù)在“錫”上起,符合黃家的規(guī)矩。不知還有無其他子女,沒有文獻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