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新
(北京大學 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有句話說:“這世上,沒有金錢解決不了的問題;能由金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這說明了在現(xiàn)當代生活中金錢已是普遍的解決問題的方法,且變得越來越重要。
從個人角度看,財產權是指個人擁有的物質財富內容的權益,包括物權、債權、知識產權。但個人生活在家庭中,個人財產與家庭財產之間的邊界常常很模糊。家庭財產是指家庭財產權益,包括家庭財產的占有權、使用權、收益權、處分權及所有權的轉移與分割。財產不同于收入,家庭財產是指某一時點的資產存量,是通過不斷積累的過程形成的,包括房產、土地、經營資產、存款、股票、基金、債券、家庭耐用消費品等。同時,家庭財產權還包括了權利與義務,如家庭成員之間要求撫養(yǎng)費和贍養(yǎng)費的權利。另外,家庭負債亦是一種家庭資產的構成形式。財產權是個人最基本的權利之一。各國現(xiàn)行《婚姻法》都有專章或專門法規(guī)定,對夫妻之間的財產、父母子女之間的財產、親屬之間的財產和財產繼承等作詳細的規(guī)定。
在中國人“門當戶對”的概念下,財產只是家庭門第的重要內容之一。它的所指更與布迪厄的資本理論相關,“門當戶對”的擇偶取向包括了社會資本、文化資本、象征資本等的綜合考量,無形資產在婚姻家庭關系中隱性地發(fā)揮作用。
在婚姻家庭的關系中,財產象征著諸多的情感的心理需求,如安全感和權力;并與個人的價值系統(tǒng)相關。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有一套住房成為家庭生活的基本物質條件,這也是家庭生活能不能令人滿意的基礎?,F(xiàn)實生活中,擁有、半擁有(貸款還房貸)或租用住房的情況不僅是社會學衡量社會分層的基本內容,更是決定著人們的生活狀況和生活滿意度。社會不平等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財產分配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具有再生產的功能,家庭財富的多少決定著后代的健康、教育、職業(yè)發(fā)展等的經濟條件。有住房的家庭,或有多套住房的家庭和沒住房需要租房的家庭形成了完全不同的階層,且階層差異不斷擴大。應當看到,家庭內部存在性別不平等,夫妻間和代際的財產分配不僅是法律意義上的婚姻內成員間的財產權問題,更是一個深刻的社會財富分配的結構性問題。
家庭財產制度是社會制度的基本類型之一。歷史地看,人類歷史的財產制度大致有兩種類型,一是父權制的家產制,二是建立在性別平等基礎上的個人財產制。家產制是指財產歸家庭全體成員所有,被稱為“同居共財”,但在父權制社會,家產制的本質是父權制的家產權,即家產由男性家長所有,傳統(tǒng)的父權制的家長制,妻子和未成年兒女都是男性家長的附屬品。個人財產制是強調財產歸個人所有,當我們說“獨立的人”是指在精神、物質和情感上不依賴于他人,這里的“人”包括著“女人”。家庭財產制度的變遷與轉型是嵌入到已有的社會結構中的,我國根深蒂固的男權文化會影響到家內財產的性別分配。因此本文從性別視角出發(fā),關注我國市場化轉型對家庭財產制度帶來的變化。
本文力求理順有關財產的性別分析框架,并由此展示中國的家庭財產制度變遷的歷史,分析以房地產制度變遷帶來的中國現(xiàn)代社會家庭財產關系從父權制的家產制向性別平等的個人財產制的轉型過程,分析其產生的各種創(chuàng)新性的家庭財產關系模式。
在性別與家庭研究中,人們的財產關系是非常重要的議題。一方面,夫妻如何支配收入有著很大的差異;另一方面,財產問題成為婚姻關系中的敏感問題,甚至成為沖突的來源。馬克思主義的性別政治經濟學是較好地認識家庭財產關系變遷的重要內容。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深刻地揭示出,家庭是私有制的產物。恩格斯論述了母權制的廢除與父權的子代繼承之間的替代關系?!半S著財富的增長,它便一方面使丈夫在家庭中占據(jù)比妻子更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產生了利用這個增強了的地位來廢除傳統(tǒng)的繼承制度使之有利于子女的意圖,但是,當世系還是按母權制來確定的時候,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須廢除母權制,而它也就被廢除掉了。”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頁。同時,恩格斯自己亦承認,這一革命性變化“是怎樣和在何地發(fā)生的,我們毫無所知。它是完全屬于史前時代的事,不過這一革命確實發(fā)生過”。②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56頁。
恩格斯理論的重要貢獻在于將女性的處境置于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中,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強調經濟關系的變化決定了女性被奴役的地位,其動力是生產力發(fā)展產生的私有制和私有財產的男性占有。同時,正是以家庭私有產權為基礎,家庭財產的“代際社會流動”亦呈現(xiàn)出性別分化,在傳統(tǒng)的家產制下,財富流動是“只傳男,不傳女”的。
沿著家庭是私有制的產物發(fā)展出了至少三種性別研究的路徑:
路徑之一:激進的馬克思主義的性別理論。這一理論和行動取向是指向私有制將女性物化為商品的力量。家庭使女性成為男性的私有物,其方法是反對家庭制度本身,由此對抗私有制和反抗男性統(tǒng)治。
路徑之二:性別的批判政治經濟學的觀點,批判了女性被排斥出公共生產領域的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對德國的研究發(fā)現(xiàn),17世紀的經濟幾乎等同于家庭生計(household),雖然家庭的經濟大權在男性家長的權威管控下,但夫婦之間相互依賴,共同掌管家庭經濟。18世紀這種情形發(fā)生了改變,隨著經濟活動轉向市場,國家更多地參與經濟管理,農業(yè)產品被貶值,經濟活動走出家庭,變得越來越男性化,女性做的家務勞動越來越被視為“沒有生產力”的活動。核心家庭的概念取代了家庭生計的概念。①Marion Gray,Productive Men,Reproductive Women:The Agrarian Household and the Emergence of Separate Spheres during the German Enlightenment.New York:Berghahn Books,2000.資本主義的核心家庭以勞動性別分工為基礎,人的再生產是指勞動力在生物學意義上的再生產,包括衣食住行、教育,健康護理,還包括對孩子、體弱者、病人和老年人的照顧與福利提供。這些再生產活動主要發(fā)生在家庭等私人領域。借助家庭與工作場所的分離,父權制意識形態(tài)開始以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分離確立現(xiàn)代的等級化勞動性別分工。這種意識形態(tài)劃分了男人和女人的活動空間分別為工作場所和家庭。因此,男人們將更多的時間花在工作上,有更多的機會參與政治與市場活動;女性則承擔照料孩子、做飯等各類與人的再生產相關的工作。對富裕家庭來說,他們可以雇傭女傭人來幫忙做家務;而大多數(shù)女性為了維持一定的生活水平必須又做家務又做工作的雙重勞動。
由此,婚姻關系成為一種潛在的交換契約。對家庭財產關系的研究表明,婚姻有助于儲蓄的積累和財產水平的提高,因為結婚是男女雙方有效率的分工和結合,同時能享受規(guī)模經濟,租住房,實物家具等優(yōu)勢,還擴大了原本的社會網(wǎng)絡圈子,增加了財富積累的機會。夫妻經濟資源的結合和共同投資,進一步通過資本增值和資產收購,提高夫婦二人的財富水平。但是在社會不平等的狀況下,注定夫妻作為交換關系存在著不平等。丈夫因為掌握著更多的經濟資源,妻子不得不承擔較多家務以補償丈夫提供的經濟利益,并認為這樣的分工公平合理。②Lennon,M. C. and Rosenfield,S.,“Relative fairness and the division of housework: The importance of option,”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00,1994,pp.506-531.該理論認為,在一個既定的性別不平等的社會制度下,男性能夠從家庭之外獲得更多的資源,而女性只能夠從家庭內部或通過婚姻或家庭獲得資源。那么妻子的交換方式只能是通過對丈夫的順從和尊重獲得經濟支持和外部資源,其結果就是丈夫獲得了一個可觀的、自我強化的、優(yōu)于妻子的權力;而妻子對丈夫的義務是擴散型的、無限有效的。
有學者提出“多樣化貨幣”的概念,分析經濟因素和非經濟因素、市場價格與人性和道德之間的互動。③Viviana A.Zelizer,The Social Meaning of Money,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p.1.從性別分工視角論述家庭財產關系時指出,在20 世紀中期的幾十年中,美國家庭的主要特征是為家庭掙取收入的丈夫要給他的沒有工作的妻子一筆家務管理津貼,讓妻子用它來滿足家庭的日常開銷,由此形成了婚內明顯的財產關系:妻子的責任是金錢管理、丈夫典型的特權是財政控制。④Viviana A.Zelizer,The Social Meaning of Money,p.252.貨幣作為手段同樣具有表達或補償情感的功能。在社會變遷中,人們不是抵制商品化,而是相反。人們欣然吸納了貨幣,改變貨幣的用途,使其與不同的價值和社會關系相匹配。2003年,澤利澤出版《親密關系的購買》一書,進一步將金錢/貨幣引入對兩性關系、看護關系、親子關系、夫妻關系等親密關系的研究,在商品化下,貨幣化進入了家庭關系和生活領域,貨幣化成為解決問題的方法?!跋嗷ヂ?lián)系的生活觀”的概念被用來理解親密關系和經濟關系的聯(lián)系,強調經濟活動對親密關系和親密情景的生產與再生產。⑤Viviana A.Zelizer,Intimate Transactions,The New Economic Sociology:Developments in an Emerging Field,2003.澤利澤的理論是將人們常常用感性與情感來解釋的親密關系帶入了經濟視角,看護行為是“值錢的”,這為女性勞動提供了經濟學的現(xiàn)代解釋。閻云翔關注到鄉(xiāng)村在分家時對金錢使用中的道德。⑥閻云翔:《家庭政治中的金錢與道義:北方農村分家模式的人類學分析》,《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6期。
性別的政治經濟學認為,要求重估女性家務勞動和養(yǎng)育勞動的價值。Nancy Folbre 對此做出深刻的分析,社會經濟發(fā)展和養(yǎng)家成本之間的關系,討論人們對家庭的投入不僅包括金錢,還包括分配自己的閑暇時間和消費,這形成了國家的家庭福利政策的關系;同時,在文化意義上,照料勞動以愛的名義分配給了女性。①Nancy Folbre and Julie A. Nelson,“For Love or Money or Both?,”Th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vol.14,no.4,2000.在這個意義上,家庭財產關系包括著更為廣泛和深刻的撫育和養(yǎng)育責任的分配與享用。
路徑之三:從互惠的角度,倡導性別伙伴關系。
隨著家庭的民主化和性別平等意識的普及,女性要求在家庭中有更多的平等權益。一種新的理想型的家庭財產關系呈現(xiàn)出來,特別是在雙職工家庭中出現(xiàn)了更多的合作關系,共同儲蓄和有計劃的花銷,共同支配收入,達到關系的協(xié)調。
雖然目前還是女性承擔更多的家務,但隨著家務勞動的社會化或評估家務勞動的價值,社會給予家務勞動經濟補償?shù)取I鐣⑵稹瓣P懷經濟”的理念,夫妻或男女之間形成伙伴關系的社會,以互惠實現(xiàn)性別平等。建立關懷經濟學的思想是重新建構與人口再生產相關聯(lián)的生產政體的關鍵。艾斯勒系統(tǒng)地闡述了照料/關懷經濟學,強調經濟學的基礎應是重視人類的關懷需求和關懷文化,建立伙伴關系(partnerism)的經濟理念,即兩性共同生產和共同撫育,以實現(xiàn)人類關懷自我、他人和自然的歷史轉型。②艾斯勒·理安:《國家的真正財富——創(chuàng)建關懷經濟學》,高铦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頁。
中國社會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主要是指傳統(tǒng)小農經濟的“分家析產”帶來了財富在代際流動時不斷被消解的過程,家庭財產制度對整個社會財富的積累都具有歷史性意義。因此,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潛在地引起了家庭財產制度的變遷,其路徑呈現(xiàn)現(xiàn)代性的特點,有著從傳統(tǒng)的父權制家產制向著性別平等的個體化家產制的曲折變化。對中國家庭財產關系的研究亦開始出現(xiàn)。③靳永愛:《家庭財產影響因素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
在法律近代化之前,中國社會調整婚姻家庭關系的禮與法基本以家庭為本位,家庭內奉行夫權、父權和家長權三位一體的財產權。清末修律以前,在同居共財?shù)挠^念下,我國不僅沒有“個人財產”的稱謂,也沒有“夫妻財產”的稱謂,只有“家庭財產”的說法。妻子、兒女也是家庭財產的一部分。
所謂“同居共財制”是指同居成員對家庭財產擁有所有權,但在所有權轉移與分割的繼承與析產方面,男女、年齡、輩分等有較大差異。日本學者滋賀秀三認為,同居共財?shù)幕疽赜腥旱谝?、每個人的勞動所得,都必需歸入所有成員中的單一會計,亦即家計,這也是同居共財?shù)暮诵囊兀坏诙?,同居共財成員生活中必要的消費,全部由共同會計支應;第三、共同會計在經過前面的生產消費后所產生的剩余財產,即為全體成員的共同資產,亦即家產。④滋賀秀三:《中國家族法原理》,張建國、李力譯,北京:中國法律出版社,2003年。這主要表明,同居共財主要是收入與消費方面,在剩余財產上的家產分配是男女和輩分有別的。有學者稱其為“父宗血緣團體共有制”或“同居男性成員共有制”。
魏道明在《古代社會家庭財產關系略論》一書中討論了三部分內容:一是同居共財制度;二是析產與繼承;三是女兒的財產權。他指出,析產是共有關系終止時共有人分割共同財產的行為,參與者必須是共同財產的共有主體,即對共有財產具有所有權的成員。傳統(tǒng)社會雖然叫同居共財,但實際上是“父宗血緣團體共有制”或“同居男性成員共有制”。同姓共有,禁止財產外流是其主要特征。女兒是外人,因此將女兒排除在共有主體之外,禁止她們分家析產的權利。在某些情況下,女兒可以承襲家產,一種情況是父母雙亡后的析產,未嫁女可以繼承,為“女合得男之半”(或稱為“男二女一”);另一種情況是家中無男性后裔時,這些情況相當于繼承。但出嫁女的繼承權明顯下降。但也有觀點認為,“女合得男之半”只是特殊情況,因為這與同居共財?shù)哪袡鄠鹘y(tǒng)相違背;其實現(xiàn)的前提條件是父母雙亡后的分家析產。①參見魏道明:《古代社會家庭財產關系略論》第三章《女兒的財產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這種父權制共有財產分配制度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至今鄉(xiāng)村的土地分配仍沿用。
1912—1928年間,由北洋軍閥交替控制北京政權,史稱北洋時期。這一時期是我國婚姻家庭財產法由“專制”向“人權”過渡的一個重要奠基期。
這一時期雖然在家庭財產制度上基本沿襲清末法律制度,但隨著自由與權利理念的深入人心,先后完成了《民律親屬編草案》(1915)、《中華民國民律草案》(1925),確認了“妻個人財產權”,但總體上延續(xù)封建“家長”制,以男尊女卑、父權家長制為核心。
1929—1930年間,國民政府頒布了《中華民國民法》,后出臺《民法親屬編》和《民法繼承編》,作為憲法的重要組成部分。民法包括五個部分:民法總則、債編、物權編、親屬編和繼承編,這是以近代西方國家的法律制度和法律原則為基礎建構的。其相關內容與傳統(tǒng)中國的法律觀念不同,它們移植了近代西方法律原則,明確地使用了男女平等原則,財產繼承中男女享有平等的繼承權、平等的財產所有權。廢除宗法原則,一是廢止宗祧繼承;二是在親屬的分類上,廢棄宗親、外親、妻親這種帶有濃厚宗法色彩的分類方法,而采用血統(tǒng)、婚姻相結合的標準,將親屬分為配偶、血親、姻親三類?!吨腥A民國民法》在法律制度層面,將中國家庭財產關系從家庭本位轉向“個人本位”,是一部法理上男女財產平等的民法典。
有學者批評說,“如果以法典的頒布作為近代化完成的標志,則婚姻法所確立的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原則,只不過是這一時期婚姻法近代化演進的表象特征。法律文本如何體現(xiàn)該原則和得以貫徹,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如何把握和處理具體案件,方才反映這種近代化的實質?!雹谕跣掠睿骸睹駠鴷r期婚姻法近代化研究》,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 2006 年,第 283 頁。眾所周知,在中國民間社會一直以“情、理、法”的順序進行實踐,婚姻家庭中的財產關系嵌入到父權制的情與理中。
1950 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10 條明確規(guī)定:“夫妻雙方對于家庭財產有平等的所有權和處理權。”相關的法律條文和司法解釋規(guī)定:夫妻共同財產包括男女雙方婚前財產和夫妻共同生活期間所得的財產(含夫妻共同勞動所得財產,雙方或一方在此期間所得的遺產、贈與)。在繼承法上規(guī)定了兩性具有同樣的繼承權。
1953年,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實施了社會主義改造,通過“公私合營”的方法使政府取得了對這些企業(yè)的控制權,這些前私有者多繼續(xù)留在管理者的位置上,按照政府核算領取其所余資本的5%的紅利。到1956 年,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改造基本完成,城市經濟中的私營部分不復存在。③莫里斯·梅斯納:《毛澤東的中國及其發(fā)展——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張瑛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107—108頁。同時,積極鼓勵女性參加公共勞動,城市雙職工家庭具有普遍性。在1979年以前的20 年,中國大部分家庭處于穩(wěn)定狀況。有資料表明,1979年我國離婚率為千分之0.66,即萬分之6.6。①中華全國婦女聯(lián)合會婦女研究所,陜西省婦女聯(lián)合會研究室編:《中國婦女統(tǒng)計資料(1949—1989)》,北京: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91年,第10頁。
到了20 世紀80 年代,隨著市場化改革,在制度上公民財產權得到保障。1982年頒布的《憲法》確立了對公民財產權進行保護的原則,第13 條規(guī)定:“國家保護公民的合法的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合法財產的所有權。國家依照法律規(guī)定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的繼承權?!痹撘?guī)定確立了對公民合法的財產權進行保護的原則。
1980年頒布的《婚姻法》對家庭本位的價值取向有了一定程度的突破,第13 條規(guī)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夫妻共同所有,雙方另有約定的除外”。這種“另有約定”指向的個人財產的專屬性得到認可。
中國家庭財產概念的普遍化的出現(xiàn)與中國城市住房政策的改革緊密相關。1980年國務院提出“住房商品化”。1994 年,國務院授權工作單位和城鎮(zhèn)允許家庭低價購買現(xiàn)住房。1998年的《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深化城鎮(zhèn)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設的通知》(國發(fā)23 號文件),促進了住房的商品化和私有化。住房制度的改革產生的GDP 成為國家促進經濟增長的巨大動力。
2003年的《國務院關于促進房地產市場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通知》(國發(fā)18 號文件)表明,住房的私有化和房價上升改變了中國家庭的財產結構,住房在總資產中的占比越來越高。依賴傳統(tǒng)體制、城鄉(xiāng)差異、流動狀況;加之市場因素等,是否有住房成為家庭財產性分化的重要部分。
從房地產市場看,巨大的市場需要家庭作為一個穩(wěn)固的消費單位,而銀行和單位的各類貸款制度皆是建立在家庭消費的基礎上,在商家眼中,各類房屋的設計皆是將家庭作為最基本的消費者。而貸款的長期性促成了家庭經濟功能的穩(wěn)定和長效。中國家庭可支配的財產——城市家庭的住房擁有率,從1996 年不到一半,上升到2005 年的78.2%,從2011 年的79.9%,上升到2015 年86.6%;到2015 年,有14.12%的城鎮(zhèn)家庭擁有第二套住房,有13.3%的城鎮(zhèn)家庭擁有金融資產。②吳曉剛:《靜悄悄但革命性的社會變遷》,2018 年5 月29 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01771432100187981&wfr=spider&for=pc,2021年12月3日。2019 年的報告顯示,城鎮(zhèn)居民家庭戶均總資產為317.9 萬元,資產分布分化明顯;家庭資產以實物資產為主,住房占比近七成,住房擁有率達到96.0%。③中國人民銀行調查統(tǒng)計司城鎮(zhèn)居民家庭資產負債調查課題組:《2019年中國城鎮(zhèn)居民家庭資產負債情況調查》,《中國金融》2020年第9期。中國社會已然成為一個有資產的社會。
家庭財產的增長直接影響到家庭的穩(wěn)定,離婚率顯著增長。最高人民法院于2011年8月9日頒布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2001年修正)的司法解釋,其中的司法解釋(三)明確了房產的私人專屬性:第一,首次明確夫妻一方個人財產婚后產生的孳(ZI)息和自然增值不是共同財產;第二,明確婚后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不動產且產權登記在自己子女名下的應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第三,首次明確離婚案件中一方婚前貸款購買的不動產應歸產權登記方所有;第四,明確規(guī)定當事人協(xié)議離婚未成則事先達成的附協(xié)議離婚條件的財產分割協(xié)議不生效。這一司法解釋呈現(xiàn)出家庭資產的個人屬性,力求使婚姻法與《物權法》(2007年)相一致。
值得關注的是,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房地產快速增值的城市皆制定有各種限制家庭購買2 套住房以上的政策,這些政策是以家庭為單位的限購和稅收控制,由此出現(xiàn)了一些政策性離婚規(guī)避各種限制購房條款或減少稅收。人們通過花樣翻新的個體化實踐實現(xiàn)自己的財產增值和保值。那么,從性別視角出發(fā),在家庭財產關系中是否還存在著一個整體的家庭利益?還是被整體家庭利益掩蓋的分性別的個人利益?答案是莫衷一是的,人們在家庭關系的實踐中,不斷延續(xù)和再生產著父權家產制;同時也有著打破父權家產制,以個體獨立為主的平等的、個體化的家庭財產關系的創(chuàng)新。
中國城鎮(zhèn)家庭財產具有多樣性的特點,傳統(tǒng)的父權式家產觀一直在延續(xù)和再生產著,同時也有向著性別平等方向的社會變遷。
第一,以房產為主的家庭財產多數(shù)是在男性名下的,傳統(tǒng)父權式家產模式還是主流,但女性名下(含夫妻聯(lián)名的)擁有住房的比例正在逐步增長。
2010年女性名下(含夫妻聯(lián)名的)擁有住房的比例大約占三分之一強,城鎮(zhèn)的這一比例能夠達到五分之二。2000年,婦女地位調查的數(shù)據(jù)顯示,住房登記在夫妻名下的為1.9%,登記在妻子名下的為4.6%,而登記在丈夫名下的高達83.7%。10年后,情況明顯改觀。2010年全國婦女地位調查顯示,女性名下有房產的(含夫妻聯(lián)名的)占37.9%,比男性低29.2個百分點,其中城鎮(zhèn)女性名下有房產的占42.1%;農村女性占33.5%;分別比男性低22.5 個百分點和35.9個百分點。
婚姻狀況影響著女性的房產狀況。2010年,城鎮(zhèn)未婚女性本人名下有房產的占9.3%,比未婚男性低6.4 個百分點。未婚擁有房產的情況存在城鄉(xiāng)差別,農村未婚女性擁有房產的比例僅為3.1%,比男性低22.3個百分點。這表明,在農村有四分之一的未婚男性有了房產,即婚前“男方置房”的習俗較為普遍。城鎮(zhèn)已婚男女擁有住房的比例約為68%,表明已婚家庭以自有住房為主,占三分之二左右。其中女性擁有名下房產的占18.4%,比男性低31.4 個百分點。農村已婚男女擁有住房的比例為61.5%,其中女性擁有房產的比例為8%,比男性低45個百分點。①根據(jù)楊玉靜、鄭丹丹撰《婚姻家庭中的婦女地位》改編,參見宋秀巖主編:《新時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研究》上卷,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2013年,第339—341頁。在單位體制下,住房分配以男性家長為主的歷史性原因可能是現(xiàn)住房以男性為主的重要原因。
第二,獨生子女一代,代際間關系呈現(xiàn)出再家庭化趨勢,在獨生女家庭代際財產關系有去性別化的趨勢。鐘曉慧通過對廣州22 個家庭的深度訪談發(fā)現(xiàn),代際之間出現(xiàn)了“再家庭化”趨勢。父母提供多種形式的支持、深入介入并運用策略影響子女的住房決策、獲得和安排;同時,家庭成員在此過程中重新構建內部關系,有合作也有妥協(xié)與沖突。②鐘曉慧:《“再家庭化”:中國城市家庭購房中的代際合作與沖突》,《公共行政評論》2015年第1期。獨生子女的父母們常常是子女購房的主動發(fā)起者或積極參與者,父母積極購房的動機主要是為了與成年子女建立協(xié)商式的親密關系。這種關系涉及金錢、感情和集體決策三種要素,獨生子女一代的父母既獲得自由,又感知到風險,他們積極構建新的家庭關系。③鐘曉慧,何適凝:《協(xié)商式親密關系:獨生子女父母對家庭關系和孝道的期待》,《開放時代》2014年第1期。在獨生子女一代父母并不會因為是女兒而減少對其支持,她們成為與生俱來的具有性別平等意識的一代。
2021 年3 月8 日,貝殼研究院發(fā)布的《女性居住現(xiàn)狀調查報告(2021年)》顯示,全國30 個重點城市整體女性購房占比從2017 年的45.60%逐年提升到2020年的47.54%。2020年,24 歲以下、25—29 歲女性購房客群占比為45.21%和48.99%,較2017 年分別提升6.58 個百分點和6.22個百分點,增速明顯高于其他年齡段的女性。在房價更為平穩(wěn)的長沙,女性購房占比高達55.81%,位列全國30 個重點城市首位。獨生女依靠父母資助更多,首套住房靠父母資助比例高出非獨生女12.45個百分點。①閆金強:《貝殼研究院發(fā)布女性居住報告:年輕群體入場 女性購房占比一路走高》,2021年3月16日,https://research.ke.com/121/ArticleDetail?id=352,2021 年11 月30 日。該報告的調查是在網(wǎng)絡上進行的,數(shù)據(jù)僅供參考,但表明房地產商已經注意到年輕女性作為購房的潛在力量。
沈奕斐的“個體家庭模式”概念強調,不應再從父系家庭作為整體的視角進行研究,由于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上升,其對女系親屬關系的重視導致了當代家庭結構的變化——子代夫妻雙方各自以配偶和自己的父母為核心建構家庭關系,配偶的父母則有可能被排除在外。親屬關系的雙系化表明應從性別化的個體視角出發(fā)探究代際關系的復雜變化。②沈奕斐:《個體家庭iFamily:中國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個體、家庭與國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目前,江浙一帶出現(xiàn)的“兩頭婚”或“不娶不嫁”現(xiàn)象,即新婚的雙方還在原有家庭生活,生育兩個孩子,各隨父母的姓,各繼承父母家的財產,這種新型的婚姻實踐使女兒不僅有贍養(yǎng)的義務,還獲得了合法的繼承權。年輕人的婚姻締結不再是自己的事,而是雙方父母、孫代養(yǎng)育和財產分配上更為性別平等的實踐。③郭亮:《保護財產還是保護家庭?——富裕農村地區(qū)的婚姻家庭新模式》,《文化縱橫》2021年第3期。變通的傳統(tǒng)姓氏繼承,并與代際財產繼承相聯(lián)系,性別平等的財產繼承有了創(chuàng)新模式。
第三,父權制家庭財產關系中,女性具有經濟依賴的特點,因為丈夫外出工作,女性在家從事家務的狀況,掙錢的丈夫可能希望能在花錢上有控制權,無工作或低收入的妻子則缺少家庭權力。這甚至使一些女性無法離開有家庭暴力的丈夫。因此,多數(shù)研究認為,單親家庭比雙親家庭,在收入上處于相對的劣勢,特別是單親母親常常會成為特殊貧困群體。女性在成為單親母親后可能經歷生活水平的下降,與單親父親群體相比,她們的經濟情況變差和陷入貧困的可能性更大。④徐安琪,張結海:《單親主體的福利:中國的解釋模型》,《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4期。經濟貧困可能降低單親母親應對生活危機的能力,甚至可能導致代際的傳承。⑤許艷麗,董維玲:《單親母親家庭經濟現(xiàn)狀研究》,《人口學刊》2008年第2期。在離婚問題上,對長期從事家務勞動的妻子,新的《民法典》特別做出補償規(guī)定,是一次進步,只是這種補償遠遠無法達到真正肯定女性家務勞動的價值,因為她們還付出大量的學習和晉升的成本。對法院29 起離婚訴訟的深入研究表明,與男性相比,女性在離婚案件中更難充分地行使權力,獲得一個對自身有利的判斷結果。進入法院的婚姻糾紛主要是申請離婚、子女撫養(yǎng)和財產分割問題。對法官實用話語的分析發(fā)現(xiàn),在離婚案件的審理中,女性的利益不可避免地被邊緣化,這具體體現(xiàn)在她們的子女監(jiān)護權和分享夫妻共同財產的權利會被犧牲。女性要在獲得子女監(jiān)護權和婚姻財產權利與從不幸的婚姻中解放出來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⑥Xin He(賀欣),Divorce in China: Institutional Constraints and Gendered Outcomes,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21.對相關的法律實踐需要做出更多的跟進研究,發(fā)現(xiàn)其中的現(xiàn)當代家庭財產倫理的特點。
第四,2010 年的婦女地位調查顯示,離婚和喪偶女性擁有住房的比例顯著提升,雖然依然比男性低,但卻超過了半數(shù)。城鎮(zhèn)離婚女性擁有房產的比例為57.9%;喪偶女性擁有房產的比例為61.1%;離婚和喪偶的城鎮(zhèn)男性擁有房產的比例分別為61.7%和82.9%。這樣的狀況同樣存在于農村,農村離婚女性和喪偶女性分別擁有房產的比例為45.1%和63.4%,農村離婚男性和喪偶男性擁有房產的比例分別為65.5%和76.4%。這可能有雙向解釋,一方面擁有獨立的住房是女性敢于離婚的前提;或有房產的女性在遇到夫妻矛盾時更可能采取離婚行動。①根據(jù)楊玉靜、鄭丹丹撰《婚姻家庭中的婦女地位》改編,參見宋秀巖主編:《新時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研究》上卷,第339—341頁。我們進行的個案調研表明,那些獨立撫育孩子的單親母親們有較強的經濟獨立性。
第五,經濟風險的家庭化和性別化。應當注意的是,家庭財產關系還包括家庭債務。以住房來說,房子有可能成為負債。貸款買房,如果房子是在上漲的行情中,可能實現(xiàn)增值;但如果房價不漲,還要還貸,或因為某些問題無法按期還貸,住房立即變?yōu)樨搨?,其后果要全家承擔。有不少女性在離婚時才發(fā)現(xiàn),丈夫有用家庭名義的借債,當這些借款有用于家庭生活時,妻子亦有還債義務,但對此問題的性別研究還遠遠不夠。
總之,隨著市場化的普及,婚姻和家庭生活亦日益理性化,家庭財產關系的性別研究理應成為重要議題,隨著女性經濟獨立和經濟地位的提升,家庭財產關系一定會從父權式家產制向性別平權的個體制轉變;鄉(xiāng)村女性無法獲得娘家繼承權的習慣法亦會隨著土地價格的上漲而有所改變。同時,需要對換親、彩禮、土地分配制度、離婚財產分割等進行深入的研究,追蹤其內在性別文化機制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