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爭，常建香

（楚雄師范學(xué)院 語言文化學(xué)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一、乾隆帝御制詩內(nèi)容概述

乾隆帝一生御制詩數(shù)量龐大，內(nèi)容包羅極為廣泛，凡“天時農(nóng)事之宜，蒞朝將事之典，以及時巡所至，山川名勝，風(fēng)土淳漓，莫不形諸詠歌，紀其梗概。①弘暦：《初集詩小序》，《御制文初集》卷11，《清代詩文集匯編》 33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7頁?！蓖砟甑那〉墼羞^一番總結(jié)說：“予少時即喜作詩，不屑為風(fēng)云月露之詞。自御極以來，雖不欲以此矜長，然于問政勑幾、一切民瘼國是之大者，往往見之于詩……予臨御六十余年，中間大功屢集，鴻儀疊舉，兼以予關(guān)心民事，課雨量晴，占年省歲，數(shù)十載如一日。而閱事既多，析理尤審，即尋常題詠亦必因文見道，非率爾操觚者比，乃質(zhì)言非虛語也?！雹诤霑罚骸惰b始齋題句》“識語”，《御制詩余集》卷19，《清代詩文集匯編》 32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02—703頁。而其臣工在校閱御制詩集之后，亦曾指出御制詩所包羅的范圍有“凡敬天勤政，慎憲勅幾，惇典庸禮，對時育物，所以修辭立誠者……知幾指示，銘勛繪凱之作……量雨雪，課收成，較糧價，謀小民朝夕之需，篤大君宵旰之念者。”③王杰，董誥等：《跋》，《御制詩五集》，《清代詩文集匯編》 32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434—435頁。由此可見，乾隆帝御制詩的內(nèi)容大都與國計民生、風(fēng)土人情相關(guān)。此外還有不少考鏡經(jīng)史、書畫賞鑒、君臣倡和、傷逝悼亡等詩作，惟少風(fēng)月之辭④弘暦：《惠山園八景》詩注曰：“予向來吟詠，不為風(fēng)云月露之辭”，《御制詩余集》卷2，《清代詩文集匯編》3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5頁。和怨抑之作。

對于乾隆帝御制詩的內(nèi)容，不少學(xué)者有過一定的研究，或全局式的泛覽鳥瞰，或圍繞某個方面深入分析，有單篇論文，也有學(xué)位論文。如戴逸曾舉出御制詩中有“詠嘆民間疾苦”之作、“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詩”“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題材的詩，“就各種問題提出看法、發(fā)表議論”的詩之類等等①戴逸：《我國最多產(chǎn)的詩人——乾隆帝》，《吉林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85年第5期。；亦有人概括為“勤政恤民之作”“騎射講武之作”“國家民族興旺發(fā)達之作”“說理詠史之作”“私生活的寫照”②魏鑒勛：《論乾隆皇帝的詩歌》，《滿族研究》1990年第4期。等五大類；亦有人指出乾隆帝的詩歌內(nèi)容包括“關(guān)心農(nóng)事”“記錄戰(zhàn)爭”“記錄名勝”“評價歷史”“文物詩錄”等五大方面③曹東方：《乾隆詩簡論》，《吉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6年第7期。；又有人概括為“反映軍事活動的詩歌”“在北京、承德等地歡宴民族領(lǐng)袖的詩歌”“描寫自然景色、風(fēng)光名勝的詩歌”“描寫工程和建筑的詩歌”“懷念親人故舊和歷史名人的詩”“描寫器物的詩歌”④錢宗范：《乾隆詩歌探析》，《廣西梧州師范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2000年第3期。等六大類；還有人亦大致拈出“軍事戰(zhàn)爭題材”“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題材”“巡幸紀游詩”“詠史詩”“題畫詩”“賜贈詩“與宮室諸王及臣僚們的聯(lián)句詩”“以及反映宮中體育、觀戲、娛樂的詩作”⑤史禮心：《“十全老人”“十全”詩——清高宗乾隆的詩歌創(chuàng)作》，《民族文學(xué)研究》2005年第4期。；亦有人概括為八大類“詠史抒懷詩”“題詠題畫詩”“哀婉悼念詩”“即景詠物詩”“唱和賜贈詩”“巡幸紀游詩”“憂國憂民詩”“軍事征戰(zhàn)詩”⑥李靚：《乾隆文學(xué)思想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中央民族大學(xué)，2013年，第65—67頁。等等。在專門針對某一方面內(nèi)容而論的論文中，如水利方面，有劉冬的博士論文《清高宗御制水利詩與乾隆治水》；如紀事詠史類，有崔巖的博士論文《清高宗御制紀事詠史詩研究》；如隱居題材，有盛靜的碩士論文《乾隆皇帝對隱居題材的理解——以董邦達的〈葛洪山八景圖〉為例》等等。此外，還有一些探討某個話題的單篇論文之類，如從御制詩中看乾隆帝與《四庫全書》的關(guān)系、御制詩對瓷藝的作用、御制詩中的圓明園詩、御制詩中的邊塞詩、御制詩中反映乾隆帝的佛教觀等等。

面對龐大的乾隆帝御制詩，欲對其有個較為清晰的全貌式了解，還是需要總體而觀。筆者在綜合乾隆帝本人的說法及現(xiàn)代研究者們的一些看法后，認為乾隆帝在不同類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總體情感和風(fēng)格亦各異，具體而言，大致可分為十大類：一、農(nóng)業(yè)類——宵衣旰食，憂心忡忡；二、軍事類——雄心萬丈，殫精竭慮；三、宴會類——萬邦來朝，盛世太平；四、倡和類——雍容華貴，清正典雅；五、巡游類——名勝古跡，賞心樂事；六、風(fēng)土類——富學(xué)卓識，考核精審；七、藝術(shù)類——鑒賞品評，含英咀華；八、為學(xué)類——格物致知，因物求理；九、傷逝類——悲愴傷痛，欲吐還吞；十、人物類——鑒古察今，臧否得中。

在乾隆帝御制詩中，有些主題和內(nèi)容在普通文士詩作中較為常見，有的卻是常人無法企及。如農(nóng)業(yè)類詩，在文士詩中，多半是反映民間疾苦后而發(fā)出一陣感慨之辭，但乾隆帝幾乎是一生都在面對反映全國各地民生的奏折，旱而盼雨，澇則望晴，受災(zāi)時設(shè)法補救，豐收后擔心漲價等等，這種“宵衣旰食”之念，無形之中體現(xiàn)了他的帝王身份。在御制詩中還出現(xiàn)了對一些新事物的題詠，有些甚至是當時社會一般人難以接觸得到的事物，如朝鮮牛、自鳴鐘、望遠鏡、玻璃、眼鏡等等。此外，在乾隆帝晚年御制詩中，對某些事物一再題詠，亦可反映出他當時的某些心態(tài)。

在乾隆帝御制詩中，農(nóng)業(yè)類的詩歌數(shù)量可能最多，乾隆帝亦一再提及其詩是有關(guān)“天時農(nóng)事之宜”“民瘼”“較晴量雨”等等之作。此外，在御制詩中祈歲、祈雨、盼雪、望晴等作，興修河塘、海塘及相關(guān)水利工程之作，抗洪搶險、各地收成、物價賦稅等方面的詩作更是俯拾即是，是以凡與農(nóng)業(yè)相關(guān)、農(nóng)民的生活相關(guān)者，皆可歸為此類。

二、憂心忡忡的“較晴量雨”

眾所周知，在封建社會，農(nóng)業(yè)是主要的生產(chǎn)部門，也是社會經(jīng)濟的主要支柱。據(jù)研究，有學(xué)者指出，在乾隆六年（1741）時全國人口已有1.4 億，至乾隆六十年（1795）人口已達2.97億，這也就意味著“乾隆以前中國社會最多曾經(jīng)生產(chǎn)過能夠養(yǎng)活一億多人口的糧食，而到乾隆末，中國已能生產(chǎn)足夠養(yǎng)活近三億人之多的糧食，大大超過了歷史上的最高水平”①戴逸：《乾隆帝及其時代》“第一章概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2頁。。故“以農(nóng)立國”的重農(nóng)勸耕思想在乾隆帝時尤為突出，他一再表示：“帝王之政，莫要于愛民，而愛民之道，莫要于重農(nóng)桑，此千古不易之常經(jīng)也”②弘暦：《題宋人蠶織圖》，《御制詩三集》卷69，《清代詩文集匯編》3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2頁?！半尬B(yǎng)民之本，莫要于務(wù)農(nóng)”③《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95“八年六月壬申（廿一）”，《清實錄》（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0691頁。。

對農(nóng)作物而言，在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還不夠發(fā)達的情況下，尤其是在農(nóng)作物的生長季節(jié)，對其生長影響最大的就是雨水和陽光，若這兩項條件不能相濟，則最終影響該年的收成。故“較晴量雨”是乾隆帝常年夢寐縈懷之事，他說：“蓋人君一心為萬民性命之根本，祈年恤災(zāi)，皆所為耕也。予于較晴量雨，刻不能忘，亦因耕耳。不用心于耕可乎？”④弘暦：《古芳書屋》“識語”，《御制詩五集》卷57，《清代詩文集匯編》32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49頁。是以在御制詩中他一再言及“卻為年來勤望歲，較晴量雨略無差”⑤弘暦：《秋雨》其三，《御制詩初集》卷34，《清代詩文集匯編》3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5頁?！奥耘e為君難一節(jié)，較晴量雨正年年”⑥弘暦：《端陽日漫題·再疊前韻》，《御制詩初集》卷41，《清代詩文集匯編》3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6頁。。正是因為時刻懷有較晴量雨的不安之心，甚至還食不味、寢不安，以至他本人都懷疑其涵養(yǎng)功夫不到家，“自慚涵養(yǎng)功猶欠，每值憂勞輒忘眠”⑦弘暦：《端陽日漫題》，《御制詩初集》卷41，《清代詩文集匯編》31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596頁。。

他這種較晴量雨的不安之心，可謂宵衣旰食、憂心終老。如《題樂性齋》詩曰：

較晴量雨恒經(jīng)歲，食旰衣宵切廑農(nóng)。

性與茅檐共辛苦，以言樂則實稀逢。⑧弘暦：《題樂性齋》，《御制詩三集》卷89，《清代詩文集匯編》3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8頁。

可見常年縈繞于乾隆帝心懷的最重要的就是祈晴盼雨。那是因為作為帝王的他認為晴雨不僅影響農(nóng)業(yè)收成，而且還事關(guān)民風(fēng)，進而影響社會安定，“為治之道，本舉而末自隨之，如果南畝西疇，人無余力，于耜舉趾，日無暇時，則心志自多淳樸，風(fēng)俗自鮮囂陵……本計既端，末事亦次第就理……民生大有裨益，即治道亦漸致郅隆”⑨《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95“八年六月壬申（廿一）”，《清實錄》（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0691-10692頁。。由于天氣、氣候問題，乾隆帝一年四季都處在憂慮之中，“春憂雨之不足，夏憂雨之或過，秋憂歲之不登，冬憂雪之未降”⑩弘暦：《曉涼》，《御制詩五集》卷42，《清代詩文集匯編》32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8頁。。

然則，由于疆域廣闊，南北氣候各異，且農(nóng)作物的種類亦不一，乾隆帝卻需心系全國。有時即便北地雨水充沛，然又思及南方的干旱；若南方充沛，則又憂及北地。每閱及各地奏折，乾隆帝則終日殷憂不已。如乾隆十二年（1747）時，乾隆帝閱奏折得悉河南得雨時欣喜萬分，遂作《河南得雨志喜》一詩曰：

天時不可必，水旱何能齊？惟此饑溺心，

黔黎想共知。屢勑守牧臣，毋詡豐亨詞。

茍存文飾意，有司職遂虧。一遇賑恤行，

寧濫毋或遺。今年被恩早，連接甘膏滋。

王畿千里間，盈隴翠色披。所愿遍寰宇，

時若皆如茲。而奈南北殊，如愿安可希。

豫省苦春旱，封章早閱批。自此望洛云，

戚戚常在懷。每對時雨降，卜度凝雙眉。

知近而忘遠，彼民其恃誰。首夏月將望，

嘉音自南來。連朝盈尺沾，芒種剛及期。

禾黍既種褎，麥收仍半之。真堪喜不寐，

益勵乾惕思。①弘暦：《河南得雨志喜》，《御制詩初集》卷40，《清代詩文集匯編》3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1-592頁。

河南以麥為主，春雨亟需，卻久苦春旱，因而乾隆帝每以其收成為憂。四月半正值芒種時節(jié)，得降一尺多深的大雨，雖然小麥只得一半收成，但禾黍能夠得以下種，仍是件欣喜之事。在詩中還透露出當河南春旱時，北京地界卻膏雨豐渥，麥綠盈隴，南北天氣之殊異真是無可奈何，是以不禁感慨“水旱何能齊”，他希望的是“所愿遍寰宇，時若皆如茲”。乾隆十六年（1751），河南又遭春旱，而此時“江鄉(xiāng)春雨略虞多”，幸而后來又得大雨以解農(nóng)困，是以他又頗為欣喜地冀望“雨旸時若常希遍，南北難均更易過。誠使履豐寰宇慶，吾將端拱愜如何”②弘暦：《河南得雨志喜》，《御制詩二集》卷25，《清代詩文集匯編》32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0頁。。

由于地域上的差異，有的地方下雨時，乾隆帝卻又想著另外的地方需要天晴?！氨钡卮浩D雨，例事眾所知。近年頻霈澤，深感造物私?！駳q又厚幸，春霖遍且時。下隰或沮洳，高原及一犁。高原固甚佳，下隰虞耕遲。以此轉(zhuǎn)盼晴，蜀望寧有涯。近畿膏已沾，遠省復(fù)縈思。聞?wù)春幽媳?，報逮山陜西?！蚣褞讋?wù)閑，應(yīng)我心暫怡。心暫怡豈能，一刻千里馳。”③弘暦：《即事》，《御制詩二集》卷56，《清代詩文集匯編》32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0頁。此詩作于乾隆二十年（1755）春夏之季，按其所寫，這年可算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春雨廣布且下得及時，北地數(shù)省皆已得雨，但他又擔心下隰之地因雨水過多而成為沮洳之地，難以耕種，故又希望天氣能夠放晴數(shù)日。

這天氣除了南北之差異，還有內(nèi)地與關(guān)外的地域差異。“口內(nèi)率稱雨不妨，可識雨頻望晴矣?？谕庀淘魄绺サK，足知晴多雨為美。較晴量雨卌八年，豈以飾言忘實理。邇?nèi)昭讱R況異常，棼絲微灑時作止。所冀尺澤渥山田，心共農(nóng)夫嘉澍企。安得時若協(xié)六符，口內(nèi)外相易彼此?！雹芎霑罚骸犊趦?nèi)一首》，《御制詩四集》卷98，《清代詩文集匯編》32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0頁。內(nèi)地在春耕之季需要雨水，而關(guān)外多為草原牧地，則希望天氣晴朗。

由此可見，乾隆帝幾乎一生都在為各地的較晴量雨憂慮不已?！拜^晴量雨卌九歲，較量每先穡夫早。微缺雨即慮成旱，略連霖豫恐致潦。初時猶弗覺太甚，年復(fù)一年首忽皓?！雹莺霑罚骸遁^晴量雨》，《御制詩五集》卷10，《清代詩文集匯編》3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8頁。這較晴量雨的日子，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憂心忡忡中度過，“念彼多憂那樂生”⑥弘暦：《農(nóng)樂軒書志》，《御制詩五集》卷80，《清代詩文集匯編》32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13頁。。這種憂愁之心，他曾明確地說：“憂愁二字，朕惟于望雨憫農(nóng)用之，于軍務(wù)亦未至于憂愁困苦，如眾人之所畏者。”⑦《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599“二十四年十月辛丑（廿四）”，《清實錄》（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6398頁。對于較晴量雨的這種憂愁，他從即位到年老，數(shù)十年如一日，甚至在退位之后，仍對農(nóng)事念念不忘。在逝世前一年，他曾對自己的這種心情總結(jié)道：“予自御極以來，于各省雨旸歲收，刻縈懷抱，六十余年如一日。每值收成豐稔，惟益增虔惕，或間遇一隅歉收，必再四馳詢。各該督撫不得稍有諱，匿其稔收。地方或所收之數(shù)，浮于所報之數(shù)，率置之不問。誠以豐不可詡，而歉不宜諱”①弘暦：《直隸總督胡季堂奏報二麥約收九分有余詩以志慰》“識語”，《御制詩余集》卷18，《清代詩文集匯編》3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98頁。。

三、心心念念的“民生疾苦”

在御制詩中還有一些反映民生疾苦方面的詩作，比例雖小，但大都為乾隆帝親眼所見而寫，多為同情勞苦之作，頗有可觀可取之處。

他的這種對民生疾苦的同情之心，可以追溯到還在儲君之時。那時，他雖然長期呆在宮中，但有時也會在京城附近出游片刻或奉命主持一些祀典之類，途中經(jīng)常會看到京畿郊區(qū)的一些農(nóng)夫辛勤耕作的身影。如在《野老詞》中所寫：

野老扶兒田畔立，千畦稻熟西風(fēng)急。

黃云彌望載篝車，一家錢鏄忙收拾。

春初辛苦驅(qū)耕牛，九夏曝背事耝耰。

待得秋成酬望歲，不添歡喜翻添愁。

歲歉常憂委溝壑，歲稔租重主人索。

不如逐利走市廛，取償三倍常豐樂。②弘暦：《野老詞》，《樂善堂全集》卷26，《清代詩文集匯編》33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363頁。

三秋的某日，正值稻熟之季，農(nóng)家老少都忙碌著收割。然而看著滿車的稻子，農(nóng)夫的歡喜中又帶著憂愁，收成好了則意味著交給東家的租稅要更為繁重。故乾隆帝想象著農(nóng)夫從春到夏到秋整日忙碌的情形，雖然碰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但卻因為租稅太過繁重難以過活，是以發(fā)出“不如逐利走市廛”的感慨。尤其是“歲歉常憂委溝壑，歲稔租重主人索”二句，道出了當時佃戶們苦難生活的兩難境況，收成不好擔心被餓死，收成好了則又遭東家重租。

又在《古風(fēng)》一詩中亦類似地寫道：

暮出城東門，見彼耘田者。傴僂畦垅間，

紅日正西下。揮汗立片時，薰風(fēng)散平野。

指日卜西成，篝車賽秋社。還憂租稅重，

催迫不相假。終歲事辛勤，農(nóng)夫獲利寡。③弘暦：《古風(fēng)》其二，《樂善堂全集》卷29，《清代詩文集匯編》33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5頁。

三伏盛夏的某天傍晚，他可能在外出消暑時，見到了一些正在耕田的農(nóng)夫，故再次同情地感慨農(nóng)民“終歲事辛勤”而獲利卻寡的境遇，并指出農(nóng)民苦辛的根源仍在于“租稅重”且“催迫不相假”。

這些詩總體上保持著“溫柔敦厚”的風(fēng)格，雖缺少杜甫的“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④杜甫：《兵車行》，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216，《全唐詩》（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254頁。的強烈責(zé)問，也沒有如柳宗元那樣描寫悍吏擾民的情形，“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⑤柳宗元：《捕蛇者說》，《柳河?xùn)|集（上冊）》卷16，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95頁。，但“催迫不相假”一句已有譴責(zé)之意，且“不如逐利走市廛”一句更具批判性。在以農(nóng)為本的社會中，發(fā)出如此感慨，更是認為這是一種驅(qū)民為惡的行為！即便年輕的乾隆帝一再保持平和的同情之心，但不經(jīng)意間已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批判。

不像之前的很多皇帝只是深居宮中而不問世事，即位后的乾隆帝常年出巡在外。有人指出他在位六十年，“其巡游次數(shù)達到一百五十多次，巡游時間大約占到執(zhí)政時間的六分之一”⑥趙麗云：《乾隆巡游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曲阜師范大學(xué)，2009年，第33頁。，其中，“拜謁盛京祖陵四次，謁東、西陵六十二次，東巡山東六次，巡幸天津八次（不含臨幸盤山三十一次），巡幸嵩洛一次，南巡六次，五臺山禮佛六次，巡幸避暑山莊及木蘭行圍五十二次。⑦趙麗云：《乾隆巡游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曲阜師范大學(xué)，2009年，第40頁?！边@之中，最主要的當屬模仿其祖父的六次南巡、東巡山東、巡幸天津等。在這些巡游中，他都是以皇帝的儀仗鹵簿聲勢浩蕩地巡游①按：關(guān)于皇帝微服出巡之事，康熙帝曾力辯其非，認為傳言明太祖等微服之事，乃出于書生捏造，因為皇帝易服微行，這樣就是使“舉國臣民以及汝等仆隸，未有不識朕者，非徒無益，亦于大體有傷。況欲知天下事理，亦不系于此也?！币虼丝滴醯壅J為微服之事，對帝王而言切不可行?！犊滴跗鹁幼ⅰ贰翱滴跷迨耆鲁跷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366頁。，是以其接觸的大都為王公大臣及地方官僚之類，雖然有時亦會接觸到一些圍觀的百姓，“野老扶兒望六飛，停鞭問處話依依”②弘暦：《郊行》其二，《御制詩初集》卷16，《清代詩文集匯編》3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78頁?！俺Ｉ酱淙A初駐旃，老幼瞻依夾道填”③弘暦：《趙州道中作》，《御制詩二集》卷20，《清代詩文集匯編》320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426頁?！袄嫌壮醴昵遨嬛粒鹆衷X禁莫教嚴”④弘暦：《郯城道中》，《御制詩二集》卷23，《清代詩文集匯編》32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4頁?！袄嫌桌杳袢杖仗?，馬前輿后任翹瞻”⑤弘暦：《過仰化集》，《御制詩五集》卷3，《清代詩文集匯編》327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57頁。，諸如此類等等，但大都只是百姓遠遠地遙望皇帝出巡的熱鬧場面。

不過，有時乾隆帝也會撤開輿仗，詢問老百姓的生活情景。如乾隆七年（1742），在祭謁易州西陵的途中，見到路旁一個步履維艱而衣著單薄破舊的老者，便駐蹕相詢老者：

路旁一野老，呻吟一何苦。鳩面步履艱，

單衣百衲補。試問何方人，云籍隸齊魯。

猶憶少年時，逃荒離故土。傭佃聊度歲，

又復(fù)病雙股。問翁業(yè)何有，嚢無一粒黍。

問翁室何有，妻沒絕男女。煢煢只此身，

知死何處所。我聞凄然悲，所悲非野父。

曾記周詩云，君子民父母。教養(yǎng)違其方，

黎民失恃怙。命醫(yī)施針砭，或可離痛楚。

白金赒其窘，屋居免露處。固知煦嫗仁，

所愧澤未溥。⑥弘暦：《路旁》，《御制詩初集》卷8，《清代詩文集匯編》31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74-175頁。

原來此老者自少年時就從山東逃荒至此，平常靠著傭佃度日，但近來雙腿害病，無力干活，以至難以求食度日，家中老妻病死，沒有子女，因而孑然一身，貧疾交加。乾隆帝聽了老人的痛訴后，心里極為難受，感慨由于自己沒能做好君主以致黎民失怙，于是馬上命太醫(yī)為其療治，并贈以銀兩以供其廬居，以免露居野外。此時作為帝王的他，不禁深感慚愧，天下之大，救一人易，欲天下蒼生皆安居樂業(yè)則帝功還未能臻至。

是年（1742）深秋，在去河北遵化東陵的路上，經(jīng)過石門驛時，又在路邊見到一位面帶愁苦之色的老農(nóng)：

午過石門驛，秋風(fēng)吹廣陌。廣陌正西成，

場圃地?zé)o隙。與與帶秉禾，青青盈隴麥。

最喜秋雨足，綠野含渥澤。老幼無菜色，

倉箱頗有積。四顧生歡心，青驄不須策。

路旁一農(nóng)父，倚杖愁默默。豈伊憂喜殊，

其言鄙而得。前年夏無收，所種供蟊賊。

去歲薄有獲，僅供半冬食。今秋倍去歲，

铚刈殊費力。租吏下鄉(xiāng)來，款接完賦額。

吏去業(yè)主至，逋欠坐求責(zé)。吾農(nóng)三時勞，

曾無一日適。我聞凄然悲，執(zhí)政無良畫。

井田與均田，制頗垂簡冊。行之時勢異，

得寸還失尺。罔民焉可為，恒產(chǎn)究安則。

翁其善保軀，展轉(zhuǎn)增嘆息。⑦弘暦：《石門驛》，《御制詩初集》卷11，《清代詩文集匯編》3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5頁。

乾隆帝一路走來，見到一片豐收的景象，場圃曬谷無空地，老幼歡喜倉箱足，綠野盈麥，四顧歡心。然而，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位老丈，拄著拐杖站在路旁愁顏滿面，這又讓乾隆帝覺得頗為奇怪。詢問之下，才悉知老農(nóng)的慘境，前年顆粒無收，去年勉強度冬，是年頗為豐收，但是租吏與業(yè)主連番而至，交完賦稅地租之后，又一無所有。乾隆帝聽后又不免一番唏噓，不由地感慨由于自己政策的問題，以致“吾農(nóng)三時勞，曾無一日適”，惟有勸慰老翁多保重身體。

執(zhí)政以后的乾隆帝，雖然對個別農(nóng)民的悲慘境地抱有同情之心，但已不像作儲君時悲老農(nóng)之遇而發(fā)出“不如逐利走市廛”的感慨，或者直接揭露當時的租稅過于繁重而官吏與地主催迫相假的社會現(xiàn)象，不再指斥賦稅繁重，只能對悲慘境遇者施及小惠或勸慰一番，或內(nèi)心深感慚愧?！袄限r(nóng)炙背耘田苖，汗?jié)裉锿寥缌鞲唷V庭揮扇猶嫌暑，彼何為兮獨不苦。獨不苦兮無奈何，未見應(yīng)比見者多。農(nóng)兮農(nóng)兮良苦辛，慚媿身為玉食人?！雹俸霑罚骸对盘镎摺?，《御制詩初集》卷9，《清代詩文集匯編》31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94頁。這種感情，乾隆帝一再表達，又如《見鋤禾者》一詩曰：“亞壟新苗草半封，三耘豈憚汗流胸。庭羅玉食誠多愧，終歲辛勤只老農(nóng)”②弘暦：《見鋤禾者》，《御制詩初集》卷5，《清代詩文集匯編》31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39頁。，諸如此類等等。這可能是在即位之前，統(tǒng)治者是乃父，他雖一再以“溫柔敦厚”為旨歸，但言語之中還是不乏有些批評意見；登基之后，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乾隆帝，對于不幸雖抱有同情之心，也慚愧自己未能做到恩澤四海，但根本上還是要維護其統(tǒng)治及統(tǒng)治階層的利益。

四、率土之濱的“賑災(zāi)蠲課”

不過，面對廣闊的疆域、億兆生民，一個帝王對于民間的生存狀態(tài)，終究所聞所見是有限的，正如其感嘆的“未見應(yīng)比見者多”。尤其是碰到一些特殊的災(zāi)情，面對廣大民眾遭受災(zāi)情而處于悲慘生活境地時，乾隆帝還是會三令五申地令地方官視察災(zāi)情，適當?shù)仡枚惥葹?zāi)。如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曾效白居易“新樂府”體成《杜陵叟》一詩，其詩曰：

杜陵叟本杜陵居，種田被災(zāi)麥禾無。民隱弗達群壅蔽，未施賑恤翻行征斂催官租。幸蒙詔書命免稅，又以納畢不準抵為來歲正賦。徒受被免之名虛，吁嗟苛政有是夫？官吏若此，則其為君者所司何事乎？即如甘省報缺雨，不啻三令五申丁寧大吏察災(zāi)區(qū)。蠲其租稅按災(zāi)之輕重，仍依戶丁給米俾口餬。設(shè)米不足，以銀折給亦有例；慮銀不足，預(yù)撥司農(nóng)帑待諸。更令嚴察吏胥或乾沒，忍使窮黎展轉(zhuǎn)溝壑哀聲呼？推之各省例視此，于此弗盡心豈不懼？皇天立君養(yǎng)民之意，孤然如杜陵叟者那保必?zé)o？有用是朝乾夕愓，以誠感眾以明恒勵吾。③弘暦：《用白居易〈新樂府〉成五十章并效其體·杜陵叟》，《御制詩四集》卷44，《清代詩文集匯編》3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37-538頁。

這首詩雖是效白居易“新樂府”《杜陵叟》詩，實際上是反白居易之詩意而自我剖白。因為白居易的《杜陵叟》詩是在于諷刺當時的官場腐敗、巧取豪奪、橫征暴斂以致民困，而乾隆帝此詩一再辯解對于民眾遭災(zāi)時他所采取的積極賑災(zāi)措施。如首先下旨免稅，在詩注中明言：“本朝定制：地方遇水旱偏災(zāi)，視成災(zāi)分數(shù)輕重，蠲免本年正賦?；蛭捶钪家郧埃傩沼幸呀?jīng)輸納者，即抵作來年額賦，以紓民力。非若唐時之不準抵算，虛受蠲免之恩也”④弘暦：《用白居易〈新樂府〉成五十章并效其體·杜陵叟》詩注，《御制詩四集》卷44，《清代詩文集匯編》3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37頁。；其次，命地方官吏巡察災(zāi)區(qū)民眾受災(zāi)情況，蠲租稅、給錢糧，并且嚴防吏胥從中牟利等等。

如乾隆五十一年（1786），安徽境內(nèi)發(fā)生災(zāi)荒，當?shù)赜朽l(xiāng)民以蕨充饑，并傳言得黑米，乾隆帝閱得安徽巡撫書麟的奏章后，在采取賑恤措施后，頗有灑淚之意地寫道：

草根與樹皮，窮民御災(zāi)計。敢信賑恤周，

遂乃無其事。茲接安撫奏，災(zāi)黎荷天賜。

挖蕨聊餬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攙以粟，

煮食充饑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

縣令分給民，不無少接濟。并呈其米樣，

煮食親嘗試。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墮淚。

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勝，

遑忍稱為瑞。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

孫曾元永識，愛民悉予志。①弘暦：《安徽巡撫書麟奏呈鄉(xiāng)民挖蕨得米詩以志事》，《御制詩五集》卷22，《清代詩文集匯編》3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82頁。

每逢農(nóng)災(zāi)，乾隆帝都會下旨賑災(zāi)，他從沒想到賑災(zāi)難以周全之處，不過偶爾也聽到過災(zāi)民挖草根、吃樹皮的情形。這次是巡撫以災(zāi)民挖蕨得米作為祥瑞上報，于是乾隆帝令煮食親嘗，方知其中滋味，不禁淚從心下。為了讓皇子皇孫了解民間疾苦，他還將這些黑米“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

此外，他還對其他生產(chǎn)行業(yè)民眾的生活頗為關(guān)注，如鹽工灶戶等。乾隆二十二年（1757），他南巡至浙江，親眼目睹了鹽工灶戶的辛苦，也體會到了鹽商們對鹽工的盤剝，因而頗為同情地寫道：

一歷篷蘆廠，載觀鹽灶民。樵山已遙遠，

釡海亦艱辛?；鸷蛑獞?yīng)熟，鹵漿配欲勻。

可憐終歲苦，享利是他人。②弘暦：《詠煎鹽者》，《御制詩二集》卷70，《清代詩文集匯編》32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95頁。

乾隆二十七年（1762），他第三次南巡至浙江，在巡察海塘的途中，見到塘上用蘆葦草搭蓋著的茅屋外還有不少鹽戶正在煎鹽，于是又忍不住寫道：

葦廬灶戶日煎鹽，辛苦蠅頭覓潤沾。

噓焰胼胝耐燥濕，厚資原是富商兼。③弘暦：《塘上四首》其三，《御制詩三集》卷21，《清代詩文集匯編》32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42頁。

乾隆三十年（1765），他第四次南巡至浙江，又特地視察了灶戶們的生活情景：

灶戶資生釡海存，刮沙煎鹵事牢盆。

茅棚蓽竇何妨覽，欲悉吾民衣食源。④弘暦：《塘上三首》其三，《御制詩三集》卷47，《清代詩文集匯編》323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5頁。

是以當某地發(fā)生災(zāi)情，他在普免該地農(nóng)民的錢糧時，對這些行業(yè)的民眾亦有免收課銀的舉措。如乾隆十一年（1746），諭旨免征直隸通省的地糧，同時，他還諭旨曰：“其天津所屬有應(yīng)徵葦漁課銀一項，向來攤?cè)氲丶Z完納，著加恩一體蠲除，俾瀕海小民均沾惠澤”⑤《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91“十二年五月戊申（十九）”，《清實錄》（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1992頁。。

此外，還有對其他從事勞動生產(chǎn)行業(yè)的辛勤勞作者的同情。如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帝南巡至杭州，杭州以茶名，當?shù)毓賳T欲請乾隆帝一行觀茶，但乾隆帝拒絕了，卻在行宮之外見到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采茶情景，心有所動而寫道：

前日采茶我不喜，率緣供覽官經(jīng)理。

今日采茶我愛觀，吳民生計勤自然。

云棲取近跋山路，都非吏備清蹕處。

無事回避出采茶，相將男婦實勞劬葉。

嫩莢新芽細撥挑，趁忙谷雨臨明朝。

雨前價貴雨后賤，民艱觸目陳鳴鑣。

由來貴誠不貴偽，嗟哉老幼赴時意。

弊衣糲食曾不敷，龍團鳳餅真無味。⑥弘暦：《觀采茶作歌三月初二日》，《御制詩二集》卷70，《清代詩文集匯編》32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94頁。

茶農(nóng)們?yōu)榱粟s在谷雨節(jié)前采得好茶，賣個好點的價錢，老老少少全家出動。這些新茶的嫩尖經(jīng)過烘焙，由茶商收購加工后，制作出龍團鳳餅之類，上貢朝廷，下賣富家，暴利無算；茶農(nóng)們卻衣不遮體、食多糲糙。乾隆帝想到這些，頓覺自己平常所飲的龍團之類真如在吸百姓血汗，甚不是滋味。

五、余論

作為18 世紀中后期的最高統(tǒng)治者，關(guān)心農(nóng)業(yè)、關(guān)注民生，是一個帝王的本分，乾隆帝御制詩中的這些內(nèi)容，固然反映出了他作為當時帝王的本分，但詩歌終究是抒發(fā)感情之物，這些詩歌中也多少紀錄或反映了乾隆帝的部分內(nèi)心世界，掀開了乾隆帝對于國計民生的一些內(nèi)在情感。

從在御制詩集中這類詩歌來看，還是存在一些比較真實地反映民生疾苦的詩作，它們透露出乾隆帝對民間疾苦存在著一定的感同身受之情。且不論其中真實程度有多高，或者是否出于政治作秀的意圖等等；但是我們至少可以看到詩中所描述的苦難形象是頗為立體而豐富的，而乾隆帝對民眾的苦難是較為同情的，對當時的政策也有所反思。

不過，乾隆帝對民眾苦難的同情，僅限于民眾作為順民時，如果民眾因為災(zāi)難或地租等緣故發(fā)生搶糧或抗租的暴亂，他則是另一副嘴臉。他曾一再諭旨，于“群情洶涌之初”要及時遣散，要將星星之火消滅于萌發(fā)之初，如果民眾還不識時務(wù)，則“擒首惡以儆余兇”①《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91“十二年五月乙卯（廿六）”，《清實錄》（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1996頁。。因為在他看來，若執(zhí)法過于寬厚，則亂民會“冥頑不靈，以逞兇為得計”，是以采取法辦的措施，才會令民眾悉知“尊卑之分決不可踰，法度之嚴決不可犯”②《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90“十二年五月己亥（初十）”，《清實錄》（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1981頁。。

誠然，古代帝王終究是高高在上的，民眾也不可能寄希望于帝王能完全理解他們的生存處境，而且俗話說“山高皇帝遠”，很多時候民間大部分真實的生活狀況是很難到達帝聽的。但是，作為一個古代社會的帝王，有著一些主動關(guān)切民生之心，也通過他的行為來感念民生，縱不能春風(fēng)普度，還是有著一定的積極意義。透過乾隆帝御制詩這類詩歌，我們還是多少可以看到乾隆帝的這一面形象，對于多方位理解他人、古人，尤其是對當時整個時代、社會有著巨大影響的帝王而言，也還是有著一定的裨益。功過是非，歷史也未能輕易評定；興觀群怨，詩的價值值得進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