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何莉芳,劉 蕊
(楚雄師范學院 管理與經(jīng)濟學院,云南 楚雄 675000)
開遠(古稱“阿迷”)位于云南省紅河州中東部,東臨文山州丘北、硯山兩縣,南接蒙自、個舊兩市,西靠建水市,北隔南盤江與彌勒市相望,其地貫南北,險扼東西,歷為通衢要沖、軍事重鎮(zhèn),素有“滇南鎖鑰”之稱。另外,開遠還是一座火車拉來的百年工業(yè)城市,物產(chǎn)豐富,工商業(yè)發(fā)達;同時開遠民族眾多,擁有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其中,彝族分布地域最為廣泛,歷史文化悠久。在開遠的一鎮(zhèn)(中和營鎮(zhèn))兩處(靈泉辦事處、小龍?zhí)掇k事處)三鄉(xiāng)(大莊鄉(xiāng)、羊街鄉(xiāng)、碑格鄉(xiāng))行政區(qū)劃中,均有彝族分布;從海拔1060 米的河谷、壩區(qū),到海拔2700 米的高寒山區(qū),都能見到彝族人民辛勤勞動的身影。
明清以來,隨著漢族移民入滇和漢文化的傳播,經(jīng)過長期的彝漢交融,開遠壩區(qū)和半山區(qū)的彝族在語言、服飾、禮儀、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形態(tài)等方面,逐漸與漢族相互融合,是彝漢文化圓融的一個典范。
開遠境內(nèi)原為彝族先民世居之地,元、明以后,漸有漢、回、壯、苗等民族遷入,歷史以千年計?!鞍⒚灾冢釚|南一僻壤耳,其先悉屬彝居,漫無足紀?!雹伲ㄇ澹╆悪嘈?,顧琳纂:雍正《阿迷州志》,雍正十三年(1735)刻本?!凹慈绨⒚裕瑵h以前蠻名阿寧,訛為阿迷?!雹冢ㄇ澹┩趺癜埓郏嚎滴酢栋⒚灾葜尽?,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漢以前的阿寧蠻即彝族先祖。清代康熙年間,“漢彝雜處”“五方雜居”,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一曰倮倮、一曰土僚、一曰百彝、一曰樸喇、一曰沙人”。③(清)王民皥篡:康熙《阿迷州志》,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其中“倮倮”和“樸喇”均為彝族。嘉慶時“彝多漢少”“阿(迷)之土著彝人中惟倮倮、土僚、擺依、樸喇四種為多?!雹伲ㄇ澹垹?,江濬源篡:嘉慶《阿迷州志》,嘉慶元年(1796)刻本。至民國八年(1919)全縣人口中,倮倮、擺衣、土僚、樸喇、拇基共占50%,儂、沙、苗共占5%,回族占15%,漢族占30%。②李朝紀主編:《阿迷勸學所地志征集造報編輯書》,民國九年阿迷縣印,第3頁。這樣的人口比例,使彝族長期處于“彝多漢少”的優(yōu)勢地位,并在與其他民族的長期交往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但凡以彝族為主的社區(qū),其他民族往往被彝化。
明代后期“改土歸流”,隨著各種軍事、貿(mào)易、農(nóng)墾等活動,漢族人口逐漸流入?!皾h民自舊明(明朝)始于阿(迷),或宦于斯,或賈于斯,其后遂家而聚族于斯。”原籍“如楚、如蜀、如江之左右。”“多隸江西、江南、湖廣、蒙古等處?!雹郏ㄇ澹┩趺癜埓郏嚎滴酢栋⒚灾葜尽?,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漢族人口散居境內(nèi)城鄉(xiāng)各地,主要聚于城區(qū),次為大莊、羊街、小龍?zhí)?、中和營等處集鎮(zhèn)。清代“彝多漢少”,民初漢族約占總?cè)丝诘?3.3%,1990年占49.1%,成為境內(nèi)人口最多的民族。漢族的大量流入,帶來了中原、江南等先進地區(qū)的漢文化,境內(nèi)早期的學校教育、農(nóng)田水利、城池建設等,大都為漢官或漢民士紳倡辦資建。漢民的“一切婚喪宴會禮俗與中州同”,且“咸為他族所矜式”。④(清)王民皥篡:康熙《阿迷州志》,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彝漢相互交融,實現(xiàn)了一次次的文化轉(zhuǎn)型,促成了境內(nèi)彝區(qū)的開化和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
開遠彝族分為尼蘇、濮拉、阿哲三個支系,各支系語言均屬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的彝語支,居住遍及境內(nèi)各地。其中,尼蘇支系自稱“倮倮”,為地方土著民族,人數(shù)最多,占全市彝族人口的50%。主要居住在開遠壩、小龍?zhí)秹魏蛢蓧蔚奈鞑可絽^(qū),羊街鄉(xiāng)壩中的紅果哨及臥龍谷,大莊鄉(xiāng)的桃樹和龍?zhí)?,馬者哨鄉(xiāng)三家、皮坡等彝族村寨中。依據(jù)各自所居住的自然環(huán)境,種植水稻、小麥、苞谷、紅薯等糧食作物和甘蔗、花生、烤煙、冬早蔬菜、特色水果等經(jīng)濟作物。語言方面,現(xiàn)除中和營鎮(zhèn)和大莊鄉(xiāng)的山區(qū)、羊街鄉(xiāng)壩中少數(shù)人能講彝語外,其余地方的尼蘇人受漢族影響,均以漢語為社會交流工具。服飾方面,民族特征漸弱,居住于開遠壩、小龍?zhí)秹蔚哪崽K人均著現(xiàn)代商品服飾。居住于羊街壩和開遠山區(qū)的尼蘇男性服飾與漢族無異,只有尼蘇中老年婦女仍舊包頭帕、穿右衽衣、佩繡花圍腰,著意凸顯民族特征。
濮拉在開遠彝族人數(shù)比例中排第二位,約占全市彝族人口的45%。分布區(qū)域較為集中,主要分布于碑格鄉(xiāng)、中和營鎮(zhèn)、大莊鄉(xiāng)、羊街鄉(xiāng)等高海拔山區(qū)和半山區(qū)。其中又以分布區(qū)域的不同,再分成阿尼頗、阿沙黑頗、呆占頗、臘撥頗等子支系。居于高寒山區(qū)的濮拉人糧食作物以苞谷、蕎麥、土豆為主,經(jīng)濟作物主要有藠頭、花椒。四個濮拉子支系,語言可互通,主要以婦女服飾的細微差異相區(qū)別。其中,阿尼頗婦女頭戴圓筒狀銀帽,罩折片條巾和身著姹紫嫣紅衣褲;阿沙黑頗婦女頭佩銀勒、包紅格頭帕,身罩黑色短圍腰,穿大塊留白外褂和白褲,前腰后擺綴鮮紅瓔珞;臘撥頗婦女包螺狀粉紅色頭巾,穿鮮紅圓邊下擺圍腰和后擺外褂;呆占頗婦女戴筒形銀帽,穿嫣紅方形下擺圍腰和后擺外褂。
阿哲是開遠彝族中人數(shù)最少的支系,約占彝族總?cè)丝诘?%。主要聚居于樂白道辦事處楷甸村委會的螺絲塘村、小龍?zhí)舵?zhèn)龍?zhí)洞逦瘯臒艋\山村、中和營鎮(zhèn)沖子村委會的海菜塘村。三個阿哲村寨,皆居南盤江河谷地帶,種植苞谷、水稻等糧食作物和烤煙、玉合花、甘蔗等經(jīng)濟作物。男子多著中山裝,戴解放帽;婦女衣飾,中老年婦女尚著右衽拐領繡花衣,包水紅色頭巾;青少年女性則多穿著現(xiàn)代商品服裝,包水紅色頭帕。語言方面,本民族交流講彝語,與外人交往則講漢語。
開遠至今還保留著一些清代的古墓,其中有的墓碑敘述了自明“沐藩平滇”(明代將領沐英等自洪武十四年,即公元1381 年出兵平定云南并駐兵鎮(zhèn)守之事)以來的家世,道出了彝族祖先的由來。例如開遠市小龍?zhí)掇k事處則舊村委會螺絲塘彝族李家墓群,其冢序言:“始祖自南京應天府大墾腳竹子巷遷至滇南臨安府屬石屏州……代歷數(shù)傳……至曾祖公諱貞娶配于建水州地方拜夷寨莫氏……共生四子……而次子獨居于阿迷州地方則舊……”①李蓮,曹定安,李子賢:《開遠市彝族傳統(tǒng)文化及其現(xiàn)代適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0頁。;石屏縣陶村鎮(zhèn)六谷沖彝族李氏《家譜》序中說:“李氏祖籍南京應天府江寧縣老墾腳地,明洪武年間服役來云南”;紅河縣樂育鄉(xiāng)阿布彝村何中周《家譜》說:“其始祖自南京入滇,先在臨安地駐扎,后人又分別移居紅河各地?!雹谥泄布t河州委宣傳部編:《紅河彝族文化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頁?!笆甲孀阅暇﹣怼笔窃颇弦妥迥崽K支系中比較普遍流行的一種說法。雖然這種祖先由來的說法與史實不盡相符,但至少說明了三種情況:一是在很大程度上與明清時期的軍屯、民屯和商屯造成大量漢族移民定居有關;二是自明代以來經(jīng)過長期的彝漢文化交融,有部分彝族已經(jīng)認同了漢文化;三是自明代以來經(jīng)過長期的彝、漢雜居,既有彝族漢化的現(xiàn)象,接受了漢文化,也有漢族彝化的現(xiàn)象,部分與彝族雜居的漢族因和彝族長期的交往、通婚,族性和文化心理上逐漸地認同彝族及其文化,由漢族轉(zhuǎn)變?yōu)橐妥辶恕?/p>
歷史上云南在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與中原文化發(fā)生緊密聯(lián)系并使經(jīng)濟社會得到大規(guī)模開發(fā)始于明代。明朝時期,在整個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都實施了土司制度,任命各少數(shù)民族中的首領充當土官。土司制度利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平穩(wěn)發(fā)展與鞏固,達到了對少數(shù)民族進行有效統(tǒng)治的政治目的。而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內(nèi)地漢族地區(qū)能夠形成牢固的統(tǒng)一關系,形成了以漢族為主體的多民族相互交融的“夷漢一家親”的整體格局,在比較深層的民族精神心理文化層面上統(tǒng)一于中央王朝,更主要的是得益于自明朝時起以大規(guī)模的移民墾殖形式所進行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開發(fā),并由此而引起的漢族遷入及中原漢文化傳播。通過軍屯、民屯和商屯移民墾殖的形式,明朝將大量的漢族人口從內(nèi)地遷入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究竟有多少漢族人口遷入云南,只能得出一個大概的數(shù)字。據(jù)《滇文化史》所載: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命令傅友德等平定云南之后的軍隊“留江西、浙江、湖南、河南四都司兵守之,控制要害”,此時平定云南的25 萬漢族大軍中有85000 人左右被留下。此后,為防備麓川思氏,不斷地有大批湖廣、貴州、四川、南京等地的軍隊先后進入云南,其中有的以“屯戍”最終留在了云南?!耙宰泐~計算,明代在云南的駐軍至少近15 萬人”。算上隨軍家屬,“明代因屯守而移入云南的漢族人口至少有數(shù)十萬?!雹蹌⑿”骸兜嵛幕贰?,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44—250頁。明朝副將軍西平候沐英,把留戍云南的江西、浙江、湖廣、河南四都司兵的家屬,從江南遷到今紅河州彌勒、瀘西、蒙自、建水、石屏屯墾,原來主要由彝族聚居的壩區(qū)如建水壩、石屏異龍湖周圍壩區(qū)、開遠壩、大莊壩、蒙自壩、瀘西壩、彌勒壩、虹溪壩等在明代及其以后變成了屯田墾殖的地區(qū),變成了彝、漢雜居的地區(qū)。
明清漢族在彝區(qū)的屯軍移民占“天時”之利,有朝廷政治軍事的強力支持,同時帶來了具有優(yōu)勢的農(nóng)耕技術和文化資源。這些先天優(yōu)勢,有助漢族在彝區(qū)軍事戍邊,也有助于在彝區(qū)開展“用夏變夷”文化戍邊。在長期的屯軍移民中,將中原先進農(nóng)耕技術和漢文化傳授給彝族人民,發(fā)展彝區(qū)經(jīng)濟,改變彝區(qū)生產(chǎn)生活習慣,但卻不占“地利人和”。相較于彝區(qū)彝族的多數(shù),屯軍移民漢族是少數(shù);相對于彝區(qū)地域的廣袤,屯軍移民為點狀。故而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屯軍移民通過與彝區(qū)彝族通婚、俗從眾等交融,漸漸“易其服從其俗”,變漢入彝?,F(xiàn)存小龍?zhí)舵?zhèn)則舊村的乾隆三十二年“孔榮昌墓彝漢文碑”,就反映原籍山東孔氏到阿迷屯軍,從彝化到彝族的歷史。現(xiàn)存靈泉街道辦事處三臺鋪村委會德果村的康熙元年《山神土地之神位碑》也記載了江西撫州移民將漢文化的土地崇拜在彝區(qū)傳播,而漢族移民又在歷史長河中融入彝族的歷史信息。今開遠彝區(qū)帶“鋪”“哨”“驛”“塘”的村寨都是昔日屯軍移民之地。如紅果哨、駐馬哨、三臺鋪、雙水塘等,如今幾乎都為彝族村莊,折射屯軍漢民融入彝族的普遍規(guī)律。但融入彝族的屯軍移民也將自己的“木本源流”一并融入,又使彝區(qū)彝族論述自己的來歷時,往往截長就短,將漫長的彝族源流裁剪成“祖先從南京應天府來”的片段??梢姡悦饕詠斫?jīng)過長期的彝漢交融,在彝漢相互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彝漢互化,漢族認同彝族,族性可轉(zhuǎn)化為彝族;彝族認同漢族,可追溯漢族先祖為自己的祖先。
古老的洪水神話在彝族間流傳較廣,但抽象的口頭傳承變?yōu)榫呦蟮呐枷癯绨?,卻罕見地發(fā)生在開遠市小龍?zhí)舵?zhèn)則舊村委會老勒村。老勒彝意為建在“山箐凹”的村子,全村45 戶165人,其中彝族149人。彝族傳統(tǒng)文化深厚,兄妹婚洪水神話至今仍為村民津津樂道:
“遠古時候那朝人,日子好過得不獻天地,不尊老愛幼,白面粑粑拿來作尿布,錢文敲詐作鐵砂打雀。老天生氣了,就發(fā)大水淹死那朝人。只有兄妹倆抱著一根糟柴躲過劫難。洪水過后,兩兄妹依神示滾磨盤、滾簸箕篩子、隔河穿針成婚。妹妹十月懷胎生下一坨肉妞妞,哥哥割成一百片到處掛,變成50 個男人和50個女人。50 個男人和50 個女人依所掛的地方取名,一百兒女就有一百個姓,傳出現(xiàn)在這朝人。兄妹百年之后,一百個兒女釘公(方言,專門的意思)為他們塑像蓋廟,供為人祖,世世代代享受兒孫們的香火?!雹倮侠沾宕迕窈虺刹v述。
洪水遺民兩兄妹成了傳老勒村現(xiàn)在這朝人的祖先,兄妹倆的子孫建蓋人祖廟供奉這兩尊兄妹人祖。人祖廟位于老勒村西頭,建筑坐南朝北,面闊三間12 米,廟中供人祖兄妹石雕像,位序男左女右。兄像高90 厘米,面龐圓潤,著祿袍,右手搖扇人間煙火的羽扇,左手抱簽筒。妹像高96 厘米,瓜子臉,衣紅裝,抱襁褓。對人祖廟的集體祭祀,民間約定俗成的是每年的農(nóng)歷冬月十九。屆時本村和周邊村寨以彝族為主的各族村民都要到人祖廟來祭祀人祖,祈求子孫興旺、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平安。當?shù)匾妥逶谶@一天除了祭祀人祖外,還要祭祀山神和土地神,祭祀完畢后,舉行集體聚餐。個體性的祭祀集中于春節(jié)期間。正月初一,村中各家各戶互不串門,但老人則到人祖廟中祭祀并進素食。正月初二,村中的各家各戶要用豬頭、豬腳或一塊上好的豬肉作為祭品,到人祖廟中獻祭。正月十六,村中凡在上一年生了兒子的人家要到廟中獻祭茶水、蒸糕和八碗菜;凡在上年生了女孩的人家則要用糖水和四碗菜到廟中獻祭。敬獻完畢后,所有親戚都到廟中來用餐,向人祖祈求吉祥平安。
洪水神話是很多少數(shù)民族共有的一個文化形態(tài),在彝族間流傳尤為廣泛,且大多以口耳相傳和彝文記載的方式得以傳承。但在老勒村彝族民間,洪水神話卻實現(xiàn)了從抽象的口頭傳承到集民俗活動和具體形象為一體的實質(zhì)性的祖先偶像崇拜轉(zhuǎn)變,這與明清以來漢族民間文化逐步進入該地區(qū)并與彝族民間文化圓融而產(chǎn)生彝族新的特色文化密切相關。在彝族古老的宗教民俗及傳統(tǒng)文化中,并沒有偶像崇拜,其祭場也僅僅停留在墠和壇的階段。自明以來,大量漢族移民進入,老勒村隸屬的布沼壩(小龍?zhí)舵?zhèn))則就村委會,因地處西往臨安、北出彌勒的交通要沖,故自明代起就成為屯軍移民重點區(qū)域,隨之由中原地區(qū)傳入的儒家文化、宗教文化、居室文化、民俗文化,均在此落地生根。明萬歷二十二年,布沼壩建獅子山寂照庵;泰昌元年,建獅子山歸圣寺;清雍正二年知州元展成在布沼倡辦義學;乾隆元年布沼壩建文昌宮;乾隆二十四年,建上城龍王廟。在此期間,包括老勒村在內(nèi)的布沼壩周邊地區(qū)的彝族都受到了漢文化的浸潤。在與周邊漢族的長期交往中,當?shù)匾妥迮c漢族的民間文化產(chǎn)生了相互接納和圓融。例如當?shù)貪h族過彝族的火把節(jié),彝族也過漢族的春節(jié),雖然節(jié)日的活動內(nèi)容和心理期待有所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在開遠市大凡與漢族文化交往較多的彝族村寨,都出現(xiàn)了彝族特有的廟宇雛形,廟宇一般建于村寨附近的半山坡上。其形制多為用石料搭建成約一人高的一個小開間,開間正面的石壁上刻有神像,神像多為與彝族生產(chǎn)生活密切相關的火神、山神、土地神、牲畜神等。有些受漢族民間信仰影響較深的村寨,還有彌勒、觀音、財神等神像。有的地方還出現(xiàn)漢族形制的寺廟,并以寺廟為中心產(chǎn)生了廟會形式的宗教活動。如樂百道辦事處灰土寨、羊街鄉(xiāng)的紅果哨村等,已出現(xiàn)了形制與漢族的宗廟基本一致的廟宇,并已被冠以關圣廟、龍王廟、觀音寺之類的名稱,其中供奉的神祇已經(jīng)是漢族的民間俗神。唯獨老勒村彝族的人祖廟,其載體是從漢族那里移植而來的宗廟,但其文化內(nèi)核、崇拜對象卻有著鮮明的彝族特點,其供奉、崇拜的對象仍是彝族人祖兩兄妹。時至今日,廟中的菩薩多了,混合文化的特征日漸明顯,其大型祭祀這一廟會形式也是從漢族那里移植而來的,但祭祀的對象及心理希冀,卻依然具有彝族的特點,其象征與功能依然是彝族古老傳統(tǒng)的祖先和生殖崇拜?,F(xiàn)在,前來敬奉香火的人是以老勒村為圓心,周邊方圓五六十公里范圍的各村寨的彝族、漢族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老勒村人祖廟由原生型文化發(fā)展成彝漢文化圓融并以彝族文化為核心的特色文化代表。
祭龍是滇南彝族較為普遍的祭祀活動。據(jù)考,彝族的祭龍習俗起源于母系氏族社會,①師有福:《彝族文化論》,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11頁。可謂源遠流長。開遠彝族祭龍,大多一年一次,在正月或二月間舉行。是日全寨公休,以村寨為單位,在祭司主持之下舉行,帶有氏族社會公祭的遺風。祭祀地點多選定村旁一片茂密樹林,俗稱“龍樹林”。彝民在龍樹林中精選三棵大樹做膜拜對象,俗稱“龍樹”。龍樹的挑選,標直偉岸、枝繁葉茂是基本的標準。祭龍的祭司,俗稱“龍頭”,充任者無一例外皆為男性。祭龍的祭品排序,一般為牲豬和雞。各村寨彝族祭龍,必備牲公豬一頭,且必須是毛色凈黑不能帶漩點、不能夾雜其他花色毛,這種圣黑的標準,與彝族尚黑的文化有關。至于雞牲,彝族濮拉人的標準是一對紅公雞;尼蘇人則從一對到九只的都有,且都要公雞;阿哲人對雞不甚講求,備下些許雞牲和其他香、酒及米面菜蔬等祭品即可。各村祭龍程序大體略同,“過龍門”以驅(qū)邪,“拜龍樹”以祈愿,“洗龍石”以示誠,“祭龍?zhí)丁币郧笏矮I龍牲”“分龍肉”“吃龍宴”以人神同娛。但具體過程則詳簡有別,其中以阿哲人儀式最為詳致,摸“龍蛋”、削括盤、打醋炭、過刀山火海、趕羊驅(qū)邪等程式,為其他彝村所無。
彝族祭龍是以樹為崇拜物的一種自然崇拜形式。明清以來,在彝漢經(jīng)濟交流、文化融合中,漢族民間信仰最具普遍性的土地廟崇拜,也悄無聲息地浸入原始的彝族祭龍活動中,這種文化浸入有兩種形式。一是屯田移民直接帶入彝區(qū),多發(fā)生在屯田移民之地或交通線上。如開遠靈泉辦事處三臺鋪村委會德果村,地處明清時期阿迷至臨安府的古驛道上,江西籍移民之地。村中的土地廟是“江西撫州臨川信人”②德果村《山神土地神位》功德碑所載。于康熙元年所建,由一塊山神土地雕像主碑、兩塊侍從雕像附碑、一塊《山神土地神位》功德碑組成。隨著時代變遷,這批江西移民完全融入當?shù)匾妥逯?,于是后代們便以彝族祭龍文化的形式加蓋一“磊”形石屋,將山神土地供奉其中。二是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尤其是稻作農(nóng)業(yè)在山區(qū)的發(fā)展,彝族村寨自覺將漢文化以一種司掌農(nóng)業(yè)的神祇引入祭龍活動中。如大莊鄉(xiāng)桃樹村委會下裴底彝村,地處大莊壩邊沿山區(qū),具有發(fā)展稻作經(jīng)濟、利于漢文化傳播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自然條件,因而早在道光二十六年,彝族龍樹林中就同時供奉著自然崇拜的龍樹、龍石、龍神龕和漢文化意義的“得道山神、本境土地、田公地母”神位碑,甚至連忠義之圣“協(xié)天大帝關圣神位”也位列其中,并居于中心地位。土地廟的形式也是原始的“磊”形建筑。直到現(xiàn)在,彝民們在二月二祭龍、六月六祭田、十月十祭莊稼時,都還保持著龍樹和司農(nóng)神位碑同時祭祀的傳統(tǒng)。又如碑格鄉(xiāng)碑格村委會白西龍村,在其祭龍祭壇的龍樹下也有一座“磊”形土地廟,廟中也有山神土地石刻神像,石刻上方刻有漢文“山神土地”“泉仁永興”銘文。但碑格濮拉人對新落戶山寨的土地神,并沒有以漢文化的禮儀相待,而是按照自己傳統(tǒng)的習俗對其進行彝化處理。一切祭儀都在祭祀貝瑪主持下舉行,二月二祭牲豬一頭公雞一對,豬雞宰殺后,拔少許雞毛沾牲血貼在土地山神臉上讓其與濮拉人“土地山神不開口,豺狗豹子不吃肉,保護牲口不被吃”的職能協(xié)議。祭祀的性質(zhì)沒變,祭祀的經(jīng)濟訴求沒變,祭祀的原始屬性沒變,變了的是漢文化中土地神的二月二神誕之日,開始被濮拉人吸納為本族群的祭龍日,讓原始祭龍增添了復雜的宗教內(nèi)容。
在漢文化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近城彝族社區(qū)和受漢文化深度影響的壩區(qū),彝族祭龍這種古老的自然崇拜發(fā)生了明顯嬗變,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逐漸被漢文化意義的龍王崇拜所取代。受中原“二月二,龍?zhí)ь^,大倉滿,小倉流”社日祭春龍習俗的影響,壩區(qū)彝族祭龍時間也改在二月二舉行。彝族從旱作文化轉(zhuǎn)型為稻作文化或旱作——稻作文化并舉之后,龍神由旱作文化時期的村寨保護神“樹神”變?yōu)榈咀魑幕蚝底鳌咀魑幕挠晟瘛褒埻酢?。在這些彝族村寨中,龍樹已經(jīng)只是老年人的記憶,“樹神”已為“龍王”取代,并移供到佛寺道觀中,與觀音同供,與關圣并列。村民們對祭龍的訴求,也簡練為行云布雨一項,并且對牲豬的挑選也完全沒有了彝族祭龍的神圣性,而強化了意示性。比如樂百道辦事處十里村彝民二月二祭龍,挑選的牲豬就要老母豬,以老母豬尿多以之相祭,預兆龍就能多下雨。又如樂百道辦事處楷甸村的三月三祭龍,早已超越彝族祭龍的自然屬性,上升為統(tǒng)領楷甸龍?zhí)端m的龍王。祭品也充滿了禮性規(guī)矩,為三只雞、三包鹽、三個蒜。三只公雞叫領牲,祭祀時以米喂之,雞吃米表示龍王已領情,收下祭禮,預示今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全村將平平安安。三個蒜取諧音順、算,表示順順利利,全村人做生意個個會算、小孩個個會讀書。三包鹽取諧音緣,表示與龍王結(jié)緣。由此可見,彝民所祭龍之祈愿,亦彝亦漢,由原始的對自然神靈的信仰演變?yōu)閷崒嵲谠诘臏仫柮裆?/p>
彝族花燈民間俗稱“老燈”,是彝族先輩在外來元宵節(jié)社火藝術基礎上,按照本民族審美觀點、民族習慣、摻入本民族文化因子,經(jīng)長期“彝化”而形成的一種獨具云南地域特色的民間藝術?;粢魳分袚饺肓撕芏嘁妥迳礁栊≌{(diào),舞蹈則融合了彝族舞步和漢族花燈扇花,演唱以漢語為主,堪稱彝漢文化交融的活化石。開遠市樂百道、小龍?zhí)?、中和營、羊街等鄉(xiāng)鎮(zhèn)(街道)均有傳唱。
花燈源于中國傳統(tǒng)元宵燈會,受佛教東漸影響,至隋朝形成上元敬佛燈會,至唐時,元宵節(jié)燈會已成為萬民同賞的節(jié)日。花燈原初只是營造喜慶氛圍的節(jié)日觀賞燈,以竹木骨架之外,絹裱彩繪、造型玲瓏多姿得名。后來隨著人們精神需求的擴張,才以觀燈為主演化為借燈怡情為主的藝術。每逢燈節(jié),大街小巷萬燈千彩,看燈賞燈雅俗成風。文士性雅,將燈場斟酌成唐詩宋詞,“火樹銀花合,星橋鐵索開”“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笔裢ㄋ祝杌ㄊ姓乒囊?,縱情村歌俚舞,被南宋詞壇巨匠范成大稱為“社火”。①開遠市彝族研究學會,開遠市黨史地方志辦公室編:《開遠彝族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23頁?!吧缁稹北臼峭恋爻绨?、火崇拜的原始祭祀,以社為單位“擊器而歌,圍火而舞”得名,后來變成迎神賽會上以滑稽取笑的雜劇、雜耍民間表演。今彝族花燈團場滑稽取笑的小老丑角色即這種社火屬性的遺風。
明朝時期,來滇戍守屯田的漢族,也將中原元宵節(jié)社火鬧燈、各類時尚小調(diào)傳入云南,與云南風土人情融合,最終出落成云南風味花燈。彝族花燈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chǎn)物,適宜的社會環(huán)境,是其形成的重要外部條件;強烈的精神文化需求,是其發(fā)展的內(nèi)部動因;彝漢文化交融是其形成和發(fā)展的根基。明初,屯軍移民“因其土俗定賦稅,興學?!?、大力推廣“官話”以保證“用漢變彝”等各項政策實施,對彝族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掃清了彝漢文化交流的語言障礙,讓彝族具備了接納漢文化的心理基礎,打下了對漢文化進行彝化的物質(zhì)基礎。例如安徽鳳陽人把鄉(xiāng)音《鳳陽花鼓》傳到臨安,“嫁接”出彝族花燈《打花鼓》,至今仍是建水、蒙自、開遠一帶“老祖宗傳下來”的傳統(tǒng)劇目。在開遠羊街壩屯田的明軍中,部分是江西籍人,如今在大莊街還完整保留著“江西廟”(即江西會館俗稱)?,F(xiàn)今開遠彝族花燈傳統(tǒng)曲目《高腔》《四平腔》,就與江西《弋陽腔》有淵源關系,因為《高腔》和《四平腔》也是《弋陽腔》明后期衍生的諸腔之一。此外,在明初隨漢族移民傳入的文化事項中,與元宵節(jié)捆綁的“社火”也迅速得到了彝族群眾的接受和認同,并世代傳承。至今,元宵社火的遺蹤仍在開遠羊街壩紅果哨彝族花燈燈會中流傳。該村彝族往昔正月初一唱燈,先到關圣宮獻牲、焚香、請燈神,供“沖天風火唐王花燈之神位”。這與漢族花燈所供“老郎神位”看似不同,其實二者同源。清黃幡綽云:“老郎神即唐明皇。逢梨園演戲,明皇亦扮演登場,掩其本來面目,維串演之下,不便稱君臣,而關于體統(tǒng),姑尊為老郎君?!雹诶钌彛芏ò?,李子賢:《開遠市彝族傳統(tǒng)文化及其現(xiàn)代適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0頁。彝族花燈之所以供“唐王”,是根據(jù)有句燈詞講:“燈從唐朝起,戲從唐王記,”③昆明市戲劇編輯室編:《云南戲劇藝術研究》,昆明市戲劇研究室印制(內(nèi)部刊物),1981年,第38頁。不忘唐代燈節(jié)興的歷史,更不離花燈是唐明皇游地府帶出來的開遠民間傳說。直到現(xiàn)在,羊街壩彝族仍對燈神敬畏相間,每場演出行至結(jié)束,群眾一聽奏《散花調(diào)》,連忙散去,不敢落后,生怕闖著燈神。
彝族對精神文化生活的渴望,是彝族花燈形成和發(fā)展不竭的動因。彝區(qū)富山歌小調(diào),多土風歌舞。然而世俗偏見,不能居家演唱、寨內(nèi)娛樂。具有官方背景的元宵節(jié)社火的傳入,成為民間山歌小調(diào)解禁無奈的機遇,滇南彝族花燈遂應運而生,以其祈年祈神的大眾性、“滇歌僰曲齊聲和”的同樂性、歡樂滑稽的戲劇性,迅速得到彝區(qū)群眾的接受、認同和傳承。直到民國年間,彝族花燈依然是一道“擺得上桌面來的菜”,能進村入寨表演、叩門登臺演唱,成為大受民眾歡迎的“春晚”。④開遠市彝族研究學會,開遠市黨史地方志辦公室編:《開遠彝族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24頁。靈泉辦事處成干村委會白打村是開遠遠近聞名的“燈窩”,這里雖是半山區(qū),但地理上接近滇南漢文化重鎮(zhèn)建水,受其輻射和影響,過去建有白家的宗祠和關圣廟,民族原生型文化早已消失,唯一保存至今的是圓融型特色文化的彝族花燈。據(jù)村中老人白懷芳以及花燈傳承人白文學、白建中等介紹,花燈只集中于正月十二至十六日這幾天唱,具有敬神求神娛神的意義。唱燈是“唱子孫燈”,由“燈頭”組織。正月十二舉行“出燈”(接燈神)儀式,即在關圣廟里祭祀燈神,祈意“求子孫燈”。用六盞燈表示燈神:轱轆燈一對表示太陽和月亮,祈求五谷豐登;背簍燈一對,燈罩上分別書寫“唐王天子,天子唐王”和“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花燈一對,表示男女老少歲歲平安。正月十六舉行“送燈神”儀式,將燈送回關圣廟中燒掉。唱燈期間必須將準備的十六支傳統(tǒng)曲目全部唱完,“出燈”后唱《黛玉葬花》,“送燈”之前要唱《瞎子觀燈》,并打掃寨子,跳獅子舞繞寨一圈。白打花燈的舞蹈動作,主要來源于長期流傳當?shù)氐囊妥逦璧浮盁熀形琛?。另外,還吸收了民俗當中“吃火草煙”(男女戀愛習俗)的情節(jié),男子舞蹈粗獷豪放,女子則輕盈靈巧。相較而言,白打彝族花燈傳承了古老的彝族文化元素而獨樹一幟,它主要將漢文化與彝族民間信仰、民俗生活結(jié)合在一起,祈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同時,突出“求子孫燈”“唱子孫燈”的文化特色。而其中燈神的文化內(nèi)涵,實則是彝族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在新形勢下圓融漢族燈節(jié)的新結(jié)晶。
綜上所述,明清以來,開遠彝漢文化并存、交流與圓融,促成彝族自身較大程度的文化轉(zhuǎn)型,產(chǎn)生了彝族特色文化,而特色文化的產(chǎn)生反過來又進一步促使彝族的基層文化不斷地發(fā)生嬗變,其文化的交融性更為增強。開遠彝漢交融的文化實踐建立在彝漢間相互文化認同的基礎之上,文化認同維度是雙向的:漢族認同彝族,族性可轉(zhuǎn)化為彝族;彝族認同漢族,可追溯漢族先祖為自己的祖先。民俗生活當中,彝漢民間文化的相互認同更是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出現(xiàn)了交融型的節(jié)慶、廟宇、信仰習俗、歌舞藝術等等??偟膩碚f,開遠彝族特色文化是圓融型的文化,是以彝族文化為核心,既融合了漢文化元素,又保持著鮮明的彝族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