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璇，曹 煒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三禮”之學，始于東漢鄭玄的“三禮”注，興于唐賈公彥的“三禮”疏。但宋代以后，“理學”大行，“禮學”式微。到了明末清初，一些學者如顧炎武、黃宗羲反對本于空談心性的理學，于是復興漢學，提出了“通經(jīng)致用”“以禮代理”的主張。到了乾嘉時期，學者們對禮學著作考釋訓詁，“三禮”之學發(fā)展至鼎盛。但其時學風已由經(jīng)世致用思潮轉(zhuǎn)向考經(jīng)研史的實證學風，形成了乾嘉學派。乾嘉學派分吳皖是近代章太炎提出來的，自此，乾嘉學派吳、皖分野，影響延續(xù)至今。

吳派家學淵源，以惠棟為代表，其父惠士奇，祖父惠周惕，在禮學方面也頗有研究?；菔科嫠抖Y說》十四卷，在清人經(jīng)說中亦不多見。他在古禮研究方面的成就曾被《四庫全書》評價為：“在近時說禮之家，持論最有根柢?！盵1]但是，目前學術(shù)界多將目光集中于皖派及戴震，研究吳派的也主要集矢于惠棟，對于惠士奇，尤其是關(guān)于《禮說》的訓詁研究，成果甚少。

《周禮》是一本講述古代政治官職和禮制的巨作，它囊括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軍事、刑法、技藝等諸多內(nèi)容，可以說是當時社會各種制度的總稱。以《周禮》為著述基礎(chǔ)的《禮說》也具有如此博雜的特性?；菔科娴摹抖Y說》在訓詁方面極具特色，但也有一些不足之處，對《禮說》的訓詁特點和存在問題進行探討，可以豐富《禮說》的相關(guān)研究；探求惠士奇的治經(jīng)理念，也能加深對乾嘉學派—吳派的了解。

一、惠士奇《禮說》的訓詁特點

（一）旁征博引，繁中見序

惠士奇以六經(jīng)皆圣賢之書為原則，會通群經(jīng)，旁征博引，用與《周禮》年代相近和內(nèi)容相通的經(jīng)典解讀《周禮》內(nèi)容。雖然其引證文獻繁多，而且《周禮》本身涉及的內(nèi)容也十分繁雜，但惠士奇的論述還是體現(xiàn)出一定的順序和規(guī)律。如卷一：

疏材所以配九谷，閑民所以輔三農(nóng)?！饵S帝內(nèi)經(jīng)》：“五谷為養(yǎng)，五果為助，五菜為充?！薄遏斦Z》：“列山氏之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薄肚Y》：“稻曰嘉蔬。”《注》云：“菰，蔬之屬?！薄对徰杂枴罚骸拜燥垹伺！！薄夺亠L》：“叔苴。”《傳》云：“苴麻子則菰麻，皆疏材?！薄都艺Z》：“含以疎米?！薄蹲ⅰ吩疲骸隘E，稉米?！笔枪纫嗝E也?！对浇^書》：“甲貨曰粢，為上物。乙貨曰黍，為中物。丙貨曰赤豆，為下物。丁貨曰稻粟，為上種。戊貨曰麥，為中種。己貨曰大豆，為下種。庚貨曰穬，辛貨曰果，皆比疏食。”楊泉《物理論》曰：“黍稷曰粱，粳曰稻，豆曰菽，三者各二十，蔬果助谷各二十，曰‘百谷’。”《書》：“艱食，一作根食?！瘪R融曰：“根生之食，蓋謂百谷也。”揚雄《太元》曰：“止于童木，求其疏谷，則疏亦名谷矣?！盵1]

此條介紹古時疏材與九谷的關(guān)系，短短三四百字，惠士奇就廣泛引證了《黃帝內(nèi)經(jīng)》《國語·魯語》《禮記·曲禮》《淮南子·詮言訓》《詩經(jīng)·豳風》《孔子家語》《越絕書》《物理論》《尚書》《太元》等十本典籍文獻及前人注釋。其旁征博引，可見一斑。

“繁中見序”的“序”包括兩方面。一是體現(xiàn)在其所引的古籍文獻上。上述條目列舉的文獻著作無一不是兩漢或漢以前的，體現(xiàn)出惠士奇選用文獻的傾向與時代偏好。第二是論述名物或禮制時有一定的順序?！吨芏Y》涉及的名物禮制十分繁雜，惠士奇在闡釋各類名物時，或是按照重要程度，如官職及職能，或是按照時間和流程順序，如祭祀禮儀。上一條目就是按照官職的重要程度遞減來論述的?！吨芏Y》認為應(yīng)以九職任萬民，其中與農(nóng)作物相關(guān)的有“三農(nóng)”與“臣妾”：“一曰三農(nóng)，生九谷”“八曰臣妾，聚斂疏材”[2]33。在介紹最重要的三農(nóng)、九谷之后，其后的條目又介紹次重要的臣妾之職：

凡為菹、為糝、為薪，皆臣妾聚斂以獻皇祖。《周書·大聚》曰：“春枯槁，夏葉榮，秋實?，冬薪烝?！苯猿兼氁??！柸A之蕓，云夢之芹，具區(qū)之菁菜之美者，名曰土英，則疏材之利，倍于九谷矣。[1]

惠士奇講述臣妾之職時，和九谷做對比，認為九谷地位雖然最重要，是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保障；但疏材也必不可少，甚至在營養(yǎng)價值方面比九谷更高，顯示其重要性。

在臣妾之職的條目之后，惠士奇又講述了閑民，閑民也是九職之一，他認為閑民雖排九職末位，但也有其輔助功能，凸顯了閑民的重要性：

國無閑民則國擾，家無閑民則家索，野無閑民則野荒。九職以三農(nóng)冠其首，以閑民殿其終，誠重之也。[1]

惠士奇在闡述涉及農(nóng)作物的九職時，是從最重要的三農(nóng)，到次重要的臣妾，再到輔助性的閑民。其論述是按官職的重要程度，由大到小，其“序”顯見。足見《四庫全書》“然統(tǒng)觀全書，征引博而皆有本原，辨論繁而悉有條理”[1]的評價是非常準確的。

顯然，惠士奇對《周禮》內(nèi)容了然于胸，對百家經(jīng)典融會貫通，才會在引證文獻時信手拈來，解釋名物禮制時清晰明了。

（二）識字審音以釋禮

惠士奇認為很多古今異文是由異音造成的，所以他特別重視審別古音。他認為，只有明晰古音，才能知曉字義；知曉字義，才能闡明名物禮制，才能探究經(jīng)文義理層面。

惠士奇比較推崇漢儒如鄭玄、許慎等人，一來是漢代與《周禮》產(chǎn)生的時代相近，二來是漢儒對一些異體異寫和同音假借情況會特別指出。乾隆元年，惠士奇奉旨在三禮館纂修《三禮義疏》為主的著作，參修清儒多達百人，可他們并未像惠士奇一樣強調(diào)識字審音的重要性。明末清初的陳第、顧炎武雖對古音有所研究，但都沒有把它放到釋經(jīng)的方法論層面上。所以，惠士奇“識字審音”方法的提出對于釋經(jīng)是有一定價值的。如卷一：

《鱉人》：“掌取互物，以時簎魚鱉龜蜃，凡貍物。”《鱉人》：“掌取互物，以時簎魚鱉龜蜃，凡貍物?！编嵥巨r(nóng)謂：“簎者，以杈刺泥中，摶取之?！庇薨福骸墩f文》：“簎，刺也?！闭f本司農(nóng)?！遏斦Z》作矠?！静烎~鱉，以為夏稿。】《莊子》作擉。【冬則擉鱉于江?！俊读凶印纷骷?。【牢籍，庖廚之物?！宽f昭謂：“矠，也?！币缶错槨夺屛摹分^：“籍本作簎，以木竹圍繞而刺之。簎讀為棚，棚，木欄也?！庇薨福骸墩f林訓》：“者扣舟”，謂積柴。水中魚聞扣舟聲，藏柴下，擁而取之。《周頌》所謂“潛”，《尒疋》所謂“槮簎”，非非槮，乃《西京賦》所謂“叉蔟之所攙捔”?！按亍迸c“簎”音義同?！境恰⑸n獨二切。】《東京賦》云：“瑇瑁不蔟?！敝^貍物也?！肚锕佟酚谐嵼稀］^叉取之。司農(nóng)讀為“爵蔟”之“蔟”。蔟謂巢鳥之巢，猶魚之穴，故取之之名同。挺叉來往，似無柵欄?！读凶印罚骸袄渭喾秦偽铩！币笳f誤矣。[1]

此條目主要是考察“簎”的本義為“刺”，因時代久遠，“簎”也存在其他用字，惠士奇佐以其他版本梳理，并考察字音。惠士奇認為殷敬順的觀點有誤，他先是通過列舉前人正確的觀點，如《說林訓》《周頌》《尒疋》《西京賦》的內(nèi)容，得出“簇”與“簎”音義同，并加以注解：楚角、蒼獨二切，又引用《東京賦》和《秋官》加以佐證。鄭司農(nóng)讀“蔟”字為“爵蔟”之“蔟”。在考察了字音之后，惠士奇推斷“蔟”謂巢鳥之巢，猶魚之穴，乃名同。他認為，如果人們可以挺叉來往，那么應(yīng)該沒有柵欄這一類障礙物，由此證明殷敬順的觀點確實有誤。

惠士奇能夠通過駁正前人古音方面的錯誤，探求正確的讀音，從而達到解釋字義、考察禮制的目的，“識字審音”之價值的確值得肯定。正如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中評價惠士奇：“其論《周禮》，曰：‘禮經(jīng)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經(jīng)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故古訓不可改也?！盵3]也就是說，要探究經(jīng)文義理，便要先訓釋字音、疏解字義。江藩之論，說明惠士奇“識字審音”的方法流傳了下來，成為吳派釋經(jīng)的方法論之一。

（三）行文自由，不拘格式

訓詁文字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它的行文，有它的特殊格式。[4]惠士奇的其他著作，如《惠氏春秋說》，皆是先引《左傳》《公羊傳》《谷梁傳》原文，再引證他人觀點，或發(fā)表自己看法，行文具有固定格式。但在《禮說》中，通篇未引《周禮》原文，也并未按照《周禮》官職順序逐一解釋。

一般而言，針對一個條目，訓詁通常是先解釋詞義，再串講文意。但是有的訓詁學家不拘守這種格式，有時候會先串講文意，再解釋詞義，有時候還會將文意穿插在解釋詞義之間。雖然這樣看起來也許有些雜亂，但也是一種自由靈活的風格，因為過于規(guī)矩的行文不免會稍顯匠氣，有失靈動。

如惠士奇的《惠氏春秋說》就有比較固定的格式，如其卷六：

文公

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太廟，躋僖公?！径蓬A云：大事禘也，僖公繼閔公，坐宜次閔下，今升在閔上，故書而譏之。時未應(yīng)吉禘，其譏己明，徒以逆祀，故大其事，異其文?！?/p>

《左傳》：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太廟，躋僖公，逆祀也?！拒Q僖公，為逆祀，則定公八年冬，從祀先公為順祀可知矣。】

《公羊傳》：大事者，何大祫也。大祫?wù)?，何合祭也。毀廟之主，陳于太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食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躋者何？升也，何言乎升僖公？譏。何譏爾？逆祀也。【此三年喪畢之吉禘也，公羊謂之祫?wù)摺：巍蹲ⅰ吩疲喝陠十?，遭禘則禘，遭祫則祫】

《谷梁傳》：大事者何？大是事也，著祫、嘗?！痉丁蹲ⅰ吩疲旱?，合也。嘗，秋祭?！縖5]

《總目》中評價《惠氏春秋說》：“是書以禮為綱，而緯以《春秋》之事，比類相從，約取三《傳》附于下，亦間以《史記》諸書佐之。大抵事實多據(jù)《左氏》，而論斷多采《公》、《谷》。每條之下，多附辨諸儒之說。每類之后，又各以己意為總論?！盵6]意思是每個條目幾乎都是將《左傳》《公羊傳》《谷梁傳》依次陳列，再將前人觀點一一陳列，最后用自己的觀點總結(jié)。再觀《禮說》卷六一例，以作對比：

凡祼事，郁人沃盥。故祼一作盥。《易》曰：“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詩》曰：“顒顒卭卭，如圭如璋?！惫玷埃愑?。顒顒，溫貌。卭卭，盛貌。祼之儀也，君有君之儀，臣有臣之儀。君祼以圭瓚，臣助之，亞祼以璋瓚?！对姟吩唬骸皾鷿偻?，左右奉璋。奉璋峩峩，髦士攸宜。”濟濟者，辟王之容，君之儀也。峩峩者，奉璋之貌，臣之儀也?！队羧恕贰霸t祼將之儀”者，以此。[1]

《惠氏春秋說》和《禮說》都是“說”的文體格式，“說”大多以議論方式，相對比較自由地闡述事物。相較而言，《禮說》比《惠氏春秋說》行文明顯更加隨意自由。第一，對比《惠氏春秋說》每個條目都陳《左傳》原文，《禮說》通篇不載《周禮》原文，更加貼合“說”這種自由風格的文體；第二，此條目從解釋詞義開始，引《詩》與《易》，又講述文意，即祼之儀，君臣各有其儀，其后再一次引《詩》，解釋君臣之儀中“儀”的詞義，最后總結(jié)這就是《周禮·春官·郁人》“詔祼將之儀”的句意。解釋詞義與文意相互穿插，行文自由，不拘格式，體現(xiàn)了惠士奇對《周禮》內(nèi)容的融會貫通。

二、惠士奇《禮說》存在的問題

吳派學術(shù)雖對乾嘉漢學有發(fā)凡起例的作用，但它一直以來也都因泥古、博雜、缺少義理被人詬病。下面從四個方面具體闡述《禮說》存在的問題。

（一）拘泥古義，曲為之詞

惠士奇治學的一大特點是尊經(jīng)好古，尤其對漢代和漢以前的經(jīng)典格外推崇。他本意是想對詞義追根溯源，欲矯正空談，回歸經(jīng)典，但在這一過程中不免會出現(xiàn)一些矯枉過正問題?；菔科嬖凇抖Y說》卷八講到《大?！肪?，在辨別幾種拜禮時，雖有一定論據(jù)，但卻疑似存在揉碎他人觀點，取其一二、曲解古義的問題，如：

《說文》?與頓皆云“下首”，而不言至地。《荀子·大略篇》：“平衡曰拜，下衡曰稽首，至地曰稽顙。”蓋平衡謂頭與腰平，下衡謂頭下于腰。《說文》所謂“下首”，則?首、頓首皆頭至手，而不至地也?；嬘|地無容，然后頭直至地耳……何休曰：“顙者，猶今叩頭矣?！饼R桓使使者式璧而聘，稱貸之家皆齊首而稽顙。蓋叩頭也。則稽首非叩頭，明矣?！渡虝罚骸鞍菔?，稽首?！笨住秱鳌吩疲骸鞍菔?，首至手。然則手先據(jù)地，首乃至手，是手與首俱至地。其實手在地，首在手?！惫拾菔峙c稽首連言是一事，非兩事。孔《傳》合為一，得之矣?？住妒琛贩譃閮?，云：“初拜頭至手，乃復申頭?至地。至手為拜手，至地為稽首?！必M其然乎？[1]

惠士奇在此段梳理了稽首、頓首、稽顙、拜手的關(guān)系及動作?；菔弦每住秱鳌放c何休的話，卻斷章取義，只取其一，以增加自己的論據(jù)。再則，《說文》中用“下首”闡釋?與頓，惠氏抓住此點，認為許慎非用“至地”，就說稽首不至地只至手，拘泥生硬，曲解原義。他認為稽首和頓首都只是頭至手而不至地，稽顙才是頭至地，又說稽首與拜手是為一也?；?、頓首、拜手都為一事，為何古禮有排序一二，豈不矛盾？所以惠氏的觀點不可全取。

鄭玄云：“稽首，拜頭至地也。頓首，拜頭叩地也?？帐祝蓊^至手，所謂拜手也?！盵7]稽首是頭下至地，頓首則是一叩而已，所謂“拜手稽首”，初為拜頭至手，乃復伸頭以至于地。至手，是為“拜手”；至地，是為“稽首”。然則凡為稽首者，皆先為拜手，而后為稽首，故拜手稽首常連言之。清黃以周曰：“空首者，男子之常拜也?！盵8]而稽首是拜禮中最恭敬的禮節(jié)。賈《疏》謂：“臣于君則稽首，平敵則頓首，君于臣則空首。”[7]惠士奇引用《穆天子傳》：“天子賜七萃之士高奔戎佩玉一只，奔戎再拜?首，賜許男駿馬十六，許男降，再拜空首?！盵9]惠氏于是認為空首是稽首。但若是空首為男子常拜，再拜表示對天子尊敬之義，大致也應(yīng)合乎禮制。

又如卷十：

并夾，反為籋，猶不來，反為貍，后世反切之學出之此。周靈王時，諸侯莫朝，萇弘乃設(shè)射不來。不來者，貍首也?！敦偸住分姡c《祭侯》之辭，皆言諸侯來朝之禮。其詩曰：“曾孫侯氏，四正具舉?！贝蠓蚓?，凡以庶士小大，莫處御于君，所以燕以射，則燕則譽。其辭曰：“惟若寧侯，母或若女不寧侯，不屬于王所，故抗而射女?！睆婏嫃娛常r女曾孫，諸侯百福，古者來朝，諸侯稱侯氏。不來者，不寧侯，故抗而射之，然則萇弘行古禮，說者謂依物怪?致諸侯，妄之甚矣。[1]

這是周時萇弘射不來的故事。惠士奇認為，貍和不來存在反切的關(guān)聯(lián)，當然，當時并無反切，所以不來者為貍首，《貍首》之詩和《祭侯辭》都講諸侯來朝之禮，“不來者，不寧侯，故抗而射之”，所以周萇弘射不來，便是遵循古禮，并非依物怪欲致諸侯。《史記·封禪書》曰：“是時萇弘以方事周靈王，諸侯莫朝周，周力少，萇弘乃明鬼神事，設(shè)射貍首。”[10]南朝宋裴駟《史記集解》云：“徐廣曰：‘貍，一名不來?！盵11]萇弘作為明鬼神事之人，為周靈王提供致諸侯的方術(shù)。貍為不來，萇弘用貍首作為不來朝諸侯的頭，進行射殺，這是早期人形詛咒術(shù)。諸侯信而怒，于是晉國派人殺了萇弘。史稱“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萇弘”。

惠士奇只看到《貍首》等詩辭內(nèi)容：“不來者，不寧侯，故抗而射之”，于是便說射不來者是尊古禮。其在《禮說》卷二說：“怪民執(zhí)左道者，漢之方士，周之怪民也?！盵1]又說：“巫屬《春官》，非怪也。后世失官，方士竊之，以神其術(shù)”[1]，卻在后文只字不提萇弘身份，也不承認設(shè)貍首是依物怪的方術(shù)，顯然是曲解事實欲為之說。

（二）缺少論據(jù)，失之蔓延

囿于時代的局限性和材料檢索的不便，古代訓詁學家在注釋詞義、論證觀點時可能會存在論據(jù)不足、論證不充分的問題，惠士奇的觀點有時并非不正確，只是缺少了關(guān)鍵性的銜接論據(jù)。如：

文王以“七屬”官人，周公以“九兩”系民。系，猶屬也?！洞蟠鞫Y》“七屬”曰：“國則任貴，官則任長，學則任師，先則任賢，族則任宗，家則任主，鄉(xiāng)則任貞?！币跃艃上蛋顕?。系，猶綴也。綴與贅通。《詩》曰：“具贅卒荒?！薄秱鳌吩疲骸百?，屬也?！薄豆{》云：“系，屬?！薄睹献印罚骸皩倨潢壤??！薄稌鴤鳌吩疲骸百樒潢壤稀！笔琴槳q屬也，屬猶系也。故知《大戴》“七屬”即《天官》“九兩”。[1]

惠士奇認為“九兩系邦國之民”，系猶綴，綴通贅，并列舉了不少文獻證明贅猶屬、屬猶系，然后得出結(jié)論：“七屬”即“九兩”。

“七屬”和“九兩”都是治邦馭民的政策措施?！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 所謂“七屬”，是指七種美屬的人。《周禮·天官·大宰》云：“以九兩系邦國之民?！盵2]39鄭玄注：“兩，猶耦也。所以協(xié)耦萬民?！盵7]賈《疏》曰：“使諸侯與民相合耦而聯(lián)綴，不使離散?！盵7]惠士奇大約是想證明兩者作用相同、字義相通，故應(yīng)論證“兩”與“系”之間的關(guān)系，或直接驗證“兩”與“屬”之間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補充七與九之變，所以其論不甚嚴謹，略顯牽強。

于鬯《香草校書》綜合其他大家觀點，梳理了兩者關(guān)系，云：“‘兩’當讀為‘緉’。《說文·糸部》云：‘緉，一曰絞也’，朱駿聲《通訓》云：‘繩兩股曰纆，亦曰緉。’然則緉者繩也。繩有聯(lián)系之意，故曰‘系邦國之民’。玩‘系’字之義，則‘兩’字當讀為‘緉’，可見矣。鄭訓‘兩’為耦似未得其義。《小宰職》云：‘以官府之六聯(lián)合邦治’，‘九兩’與‘六聯(lián)’其事不同，而其義亦可比也?！盵12]再綜合惠士奇的觀點，“兩”和“屬”的關(guān)系由此可得。

（三）時而臆測，穿鑿附會

穿鑿附會其實是將兩個互相沒有干系的東西強行牽扯在一起，論述并沒有什么依據(jù)，多為臆測。這種現(xiàn)象在漢代尤為盛行?；菔科孀鹦艥h經(jīng)尤甚，有時也不免帶了一些附會之風氣。如卷三：

《春秋》書仍叔之子，《左傳》曰弱也?！蹲ⅰ吩疲骸胺Q仍叔之子乃幼弱之辭?！比粍t犂牛之子為犢，信矣。[1]

惠士奇認為仍叔之子被注解為弱，便將犁牛之子解釋為犢，在引及別處時產(chǎn)生臆測，不免失之附會。仍叔之子是天子之大夫，《左傳》稱“仍叔之子”而不說其名，只是因為本于父字，顯示其年幼罷了。另外還有一種譏諷的意味，譏諷子代父從政，譏諷一個童子出聘，所以《注》云：“稱仍叔之子乃幼弱之辭”，恰好可以解釋弱并不是仍叔之子的名字。關(guān)于犢字，現(xiàn)有“牛犢”之名，犢是小牛的意思，不論是什么牛，小牛都可稱為牛犢，這與仍叔之子是不是稱為弱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惠士奇此條的確有些牽強了。

（四）欲駁前人，失其精要

《禮說》闡述《周禮》名物制度不知凡幾，其中不乏前代訓詁大家之見解，惠士奇欲反駁前人觀點，有時卻未闡述清楚，或者并未得出正確結(jié)論。如卷五：

稍人掌丘乘。古敶、乘、甸通，其音同，后世失其音。說者謂甸出車一乘，故曰乘。據(jù)《司馬法》而曲為之說。亦見《管子·乘馬篇》：“一甸四馬謂之甸馬，亦曰乘馬?！盵1]

惠士奇先引用毛亨觀點“敶作甸”，認為陳、乘、甸音同，所以義通，只不過后世失其音，而不是一些學者如鄭玄認為是甸與乘兩字義通才通用，所據(jù)《司馬法》也被惠士奇反駁為“曲為之說”。

但是“乘”在古音蒸部*dj?ng，“甸”在古真部*dien，“陳”同真部*drjen。古制四丘為甸，出車一乘?！睹姟ば拍仙健罚骸靶疟四仙?，維禹甸之。”[13]《釋文》：“甸之，毛田見反，治也。鄭繩證反，六十四井為乘（十六井為丘）。”[14]讀音不同，釋義有別。上述條目也提到《管子·乘馬篇》：“一甸四馬謂之甸馬，亦曰乘馬?！币坏樗鸟R正謂出四馬，乘之數(shù)為四，故亦曰乘馬。鄭說不誤，此惠士奇于古音未精之失。

惠士奇一生致力于復興漢學、禮學的治學目標，主張會通諸經(jīng)、旁征博引的治學理念，注意文字讀音的歷史變化，提出識字審音的治學方法，并能以字書、經(jīng)書核辨?？?。其書行文自由，不載《周禮》而釋禮，風格自成一家。雖然惠士奇以漢為本，太過尊古，有時會引發(fā)一些問題；但他對漢以后的材料能夠基本做到謹慎考證，大膽反駁，也推動了漢學和禮學的發(fā)展，其留下的著作是后人寶貴的研究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