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瑜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蘇州地方文化建設在二十一世紀進入新階段，陸續(xù)整理、?？辈它c出版了許多當?shù)氐呐f方志，如2002年出版的點校本《重修常昭合志》、2006年出版的點校本《張家港舊志匯編》、2011年出版的點校本《盛湖志（四種）》《黎里志（兩種）》、2014年出版的點校本《垂虹識小錄》及2015年出版的點校本《吳門補乘》。

因研究之需，筆者仔細研讀了這些點校本舊方志中所錄的方言材料，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一些標點或文字方面的訛誤或可商榷之處。今不揣鄙陋，條列其句及上下文，并加按語略陳辨正理由，就教于方家。

一、《重修常昭合志》辨正一則

民國本《重修常昭合志》由張鏡寰修，丁祖蔭、徐兆瑋纂，歷時三十多年，于1949年修成。常熟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于2002年點校《重修常昭合志》，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該點校本卷十四方言部分，有以下一條需要辨正：

有二字合為一字音者，如“弗曾”音如分、“弗要”弗要切音無此字，皆并二字為一音。又傳授為“胄”，什么為“啥”音近奢，奈何為“那”音近奶之類，皆是也。又有一字分為二字者，如謂孔為“窟籠”，窟籠即孔字切音。團為“突欒”突欒，即團字切音轉為勃欒，為盤類。之類，皆是也。又二字合為一音，輕重呼之仍為二字者，如謂蠻橫音如牤、盲，蠻橫切，哆口呼之音如牤、斂口呼之音如盲之類，是也。[1]498

按：此條有三處標點值得商榷。

（1）“弗要”的注文“弗要切音無此字”，中間應斷開，宜標點為“弗要切音②切音的內涵與外延，詳參李宇明先生《切音字的內涵與外延》，載《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96-102頁。，無此字?！逼淞x為“弗要”是用來切字成音的，而且在正統(tǒng)字書里面還沒有收錄“弗要”這個方音的漢字。

（2）“團為‘突欒’”的注文“突欒，即團字切音轉為勃欒，為盤類”標點有誤，宜標點如下：

突欒，即團字切音；轉為勃欒，為盤類。

這里要表達的意思是：“突欒”是“團”的切音字，又可以發(fā)生音變，轉為“勃欒”，可切出“盤”字，是類似的情況。

（3）“又二字合為一音，輕重呼之仍為二字者，如謂蠻橫音如牤、盲，蠻橫切，哆口呼之音如牤、斂口呼之音如盲之類，是也?！睒它c可商，宜標點如下：

又二字合為一音，輕重呼之仍為二字者，如謂蠻橫音如“牤盲”，蠻橫切哆口呼之音如“牤”、斂口呼之音如“盲”之類，是也。

點校者或未正確理解“二字合為一音，輕重呼之仍為二字者”之意?！拜p重呼之”，對應后面的“哆口”和“斂口”，“輕”對應于“斂口”，“重”對應于“哆口”?！岸呖凇币饧纯谛螐埓螅谛螐埓髣t發(fā)音時氣流相對較為強烈，是為“重呼”，對應于開口度較大的舌面元音，如[a][ɑ][o]；“斂口”意即口形收斂，口形收斂則發(fā)音時氣流相對較弱一些，是為“輕呼”，對應于舌位、開口度略小的舌面元音，如[?][e][u]。①參見馬文熙、張歸璧等編著《古漢語知識詳解辭典》第334頁有關“弇音”和“侈音”的論述，中華書局1996年版?！盃睂馘磾z開口一等字，侈音?！懊ぁ睂俟z開口二等字，斂音。蠻橫切在蘇州方言中，如果讀哆口音，則讀為牤；如果讀斂口音，則讀為盲。“輕重呼之仍為二字者”，作者或要表達牤、盲二字在修志的時代，還有主元音開口度大小之別。

又，牤盲，或即今蘇州、上海方言中表示態(tài)度強硬、不講道理的“猛門②參見錢乃榮著《妙趣橫生上海話》（上海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72頁）、《上海話的五花八門》（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頁）有關論述。另見徐新編著《蘇州閑話》第57頁有關論述，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版?！?，作者（其實完全是照錄光緒《常昭合志稿》③參見江蘇古籍出版社編《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22》，1991年版，第69頁。）可能是要用“蠻橫”兩字的反切來硬說有哆口、斂口兩種切法。從現(xiàn)代方言學的角度來看，作者想表達的是：牤，是白讀，口語音；盲（音門）是文讀，讀書音。

二、《楊舍堡城志稿》辨正五則

光緒八年（1882），葉長齡等纂《楊舍堡城志稿》，光緒九年（1883）江陰葉氏活字本印行于世。古楊舍堡城現(xiàn)為張家港市楊舍鎮(zhèn)。2006年，由張家港市黨史地方志辦公室點校、鳳凰出版社出版的《張家港舊志匯編》，收錄了《楊舍堡城志稿》。點校本《楊舍堡城志稿》卷六方言部分的內容，有以下五處需要辨正：

1.霧曰“瞇露”。瞇象霧形，支、虞古通，轉方俗呼輕唇多作重唇也。[2]94

按：《張家港舊志匯編》不知音韻學術語“通轉”的意思，誤斷為“支、虞古通，轉方俗呼輕唇多作重唇也?！苯裾錁它c如下：

瞇象霧形，支、虞古通轉，方俗呼輕唇多作重唇也。

該處錯誤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于點校者沒有正確理解“支、虞古通轉”的意思。其具體含義，詳見下一條的有關論述。

2.村民呼許姓曰“喜”，俞姓曰“夷”、夷曰“于”、雨曰“以”。魚模支之古，通轉也。[2]95

按：《張家港舊志匯編》原標點為：“魚模支之古，通轉也”，大誤。標點者之所以出錯，可能在于沒有理解“魚模支之古通轉也”的涵義?！棒~”“?！薄爸А薄爸保际恰稄V韻》206韻里面的韻目字，其中“魚”“?！蓖瑢儆鰯z，“支”“之”同屬止攝。

此處，“許”為語韻字（遇攝合口三等上聲），“喜”為止韻字（止攝開口三等上聲），“俞”為虞韻字（遇攝合口三等平聲），“夷”為脂韻字（止攝開口三等平聲），“于”為虞韻字（遇攝合口三等平聲），“雨”為麌韻字（遇攝合口三等上聲），“以”為止韻字（止攝開口三等上聲）?！稄V韻》206韻中，虞、模同用，《楊舍堡城志稿》中以模統(tǒng)稱虞、模兩小韻。魚、模、之、脂，《廣韻》韻目標注為“魚獨用”，“虞模同用”，“支脂之同用”。這些分屬遇攝合口和止攝開口的三等韻的讀音接近，在某些時代的某些地區(qū)，容易出現(xiàn)趨同的現(xiàn)象，即所謂“魚?！迸c“支之”通轉。這種趨同的現(xiàn)象，在《楊舍堡城志稿》所記錄的清末民初方言中依然還有遺存。綜上，今正其標點為：“魚模、支之，古通轉也?！?/p>

3.不好曰“鄴”。丑之訛別也。[2]95

4.大曰“惰”。韻分收泰、箇二部。方俗多呼入箇韻。惟大麥、大蒜、大黃，呼入泰韻也。邑志曰：杜音既全乘韻，亦失檢誤甚。[2]95

按：根據(jù)《楊舍城堡志稿》凡例，這里所說的“邑志”，實指光緒本《江陰縣志》。光緒本《江陰縣志·卷九·方言》作“大曰杜，惟大黃、大蒜、大麥曰代?！盵3]238據(jù)此，《張家港舊志匯編》原標點大誤。“乘”字系“乖”之誤字，今正之為“乖”，其義為“違背、背離”。此處標點宜改為：“ 《邑志》‘曰杜’，音既全乖，韻亦失檢，誤甚?！?/p>

5.呼“鳥”為“雕”上聲。方俗呼音獨正士人呼，入疑母反訛誤也。[2]96

按：筆者認為標點作“方俗呼音獨正，士人呼入疑母，反訛誤也?！备选！傍B”，《廣韻·篠韻》“都了切”，其聲母為端母，切出來的讀音即為“雕”的上聲。楊舍堡城方言保留了古音，而當時的通語里面，“鳥”的聲母從端母[t]變?yōu)橐赡竅n]。

這里極有可能是在講方俗呼和士人呼的區(qū)別問題。《楊舍城堡志稿》的編者認為“方俗呼”的性質是“音獨正”，因其與《廣韻》反切音合；而“士人呼”“入疑母”，與《廣韻》反切音不同，編者認為是訛誤。

三、《盛湖志補》辨正二則

同治間，盛澤鄉(xiāng)賢仲廷機所纂《盛湖志》為14卷本，加卷首、卷末各1卷，共16卷，其子仲虎騰編纂《盛湖志補》4卷，共計20卷。2011年，盛澤鎮(zhèn)人民政府、吳江市檔案局編《盛湖志（四種）》，沈春榮、沈昌華、申乃剛點?！妒⒑尽芳啊妒⒑狙a》，由廣陵書社出版。今據(jù)民國十四年（1925）仲冠熊刻本，對照點校本，對以下兩處標點提出辨正：

1.干求、請謁曰“鉆”。班固《答賓戲言》。[4]403

按：沈春榮等點校本誤將“答賓戲言”四字用書名號括在一起。實際上，《答賓戲》是班固一篇設論文章的名字，見于《昭明文選》。“言”表示的是“字、詞語”的意思。今正其標點為：

干求、請謁曰“鉆”。班固《答賓戲》言。

2.事之相值曰“偶湊數(shù)”；錢五文曰“一花”；……[4]406

按：沈春榮等點校本標點有誤。這兩條方言詞語來自于乾隆本《蘇州府志·卷二·風俗》，原文作：“事之相值曰‘偶湊’。六畜總曰‘眾作平聲生’。數(shù)錢五文曰‘一花’。”[5]在《垂虹識小錄·卷三·方言》中有“數(shù)錢五文曰‘一花’取五瓣意。”[6]422據(jù)此二書，今正沈春榮等標點為：

事之相值曰“偶湊”；數(shù)錢五文曰“一花”；……

四、《黎里續(xù)志》辨正二則

清嘉慶時，徐達源纂修《黎里志》十六卷，首一卷，有嘉慶十年（1805）孚遠堂刻本。《黎里志》未收錄方言內容。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蔡丙圻纂修《黎里續(xù)志》，于卷一補充黎里方言內容。蔡志有禊湖書院刻本。2011年，黎里古鎮(zhèn)保護開發(fā)管理委員會、吳江市檔案局編《黎里志（兩種）》，由陳其弟點校，廣陵書社出版。筆者參考圖版，細讀陳其弟點校本，對以下兩處標點提出辨正意見：

1.少精采曰“萎蕤阿承”；顯富曰“趨奉”。[7]327

按：陳其弟點校本《黎里志（兩種）》誤點為“萎蕤阿承”?！拔ā?，在乾隆十五年張予介修、顧登纂的《昆新兩縣合志·卷一·方言》中也收錄了一個異形連綿詞，寫作“葳蕤”。修志者認為該方言詞是取其反意：“神氣不振曰‘葳蕤’木榮盛意。”[8]276“葳”“萎”二字雖聲調不同，但“葳蕤”“萎蕤”是表示“萎靡不振”義疊韻連綿詞的不同詞形?！鞍⒊酗@富”的意思是“阿諛奉承顯貴富豪”，在蘇州話中用“趨奉”表示。

據(jù)上，該處正確標點應為：

少精采曰“萎蕤”，阿承顯富曰“趨奉”。

2.解兩家之忿曰“落肩或”，反是曰“攛聳”。[7]328

按：此處，陳其弟點校本《黎里志（兩種）》誤點為“落肩或”?！睹髑鍏钦Z詞典》有“落肩”條[9]416，所引書證即光緒《黎里續(xù)志》。今從《明清吳語詞典》，“或”字屬下，正其標點為：

解兩家之忿曰“落肩”，或反是曰“攛聳”。

在蘇州當?shù)貐墙J墟山歌詞匯中，也收錄有“落肩”一詞，其義為“把事辦妥”[10]520，與《黎里續(xù)志》相近。

五、《垂虹識小錄》辨正三則

費善慶所纂《垂虹識小錄》成書于清末民初，無刻本。有民國初年抄本藏于南京圖書館，并作為吳江地方志，收錄于《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23》中。2014年，吳江區(qū)檔案局、吳江區(qū)方志辦整理，陳其弟點校的《垂虹識小錄》，由廣陵書社出版。據(jù)該書前言介紹，此志以吳江聞名于世的垂虹橋為志名，雖題作“識小錄”，但實際是吳江縣志?！洞购缱R小錄》卷三收錄有較豐富的方言內容，筆者參考圖版，細讀陳其弟點校本，對以下三條提出辨正意見。

1.凡字之屬在九永者，或開口呼，從二十一箇韻，如大音如惰之類。[11]78

凡字之屬在九泰者，或開口呼從二十一箇韻，如“大”音如“惰”之類。

九泰、二十一箇，均為平水韻中去聲小韻?！洞购缱R小錄》編纂者費善慶所舉“大”字為多音字，一屬蟹攝開口一等去聲泰韻，一屬果攝開口一等去聲箇韻，而“惰”字屬果攝合口一等上聲果韻。

費善慶此處意在講當時蘇州方言中，多音字“大”的果攝開口一等字音與果攝合口一等字“惰”音混同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到現(xiàn)在還保留在蘇州方言之中。當代蘇州方言中，“大”字的白讀音與惰同音，讀為[d?u31]。

2.有能曰本事，事難曰尷尬，阻事曰打破。句多事掀格喇若名不正者。呼曾孫為元孫，呼父為阿伯。呼神道為佛，為菩薩。呼醫(yī)生為郎中。[11]79

按：陳其弟點校本“阻事曰打破。句多事掀格喇若名不正者?！贝笳`。今正之為：

有能曰本事；事難曰尷尬；阻事曰打破句；多事[曰]掀格喇。若名不正者，呼曾孫為元孫，……

乾隆《昆山新陽合志》[8]276、道光《昆新兩縣志》[12]30、光緒《昆新兩縣續(xù)修合志》[13]34，均作“沮事曰打破句”；宣統(tǒng)《太倉州志》[14]31作“沮壞事體曰打破句”?！岸嗍孪聘窭痹谇叭N方志中都作“多事曰掀格喇”，故補一“曰”字以明之。

3.有音異他方而非古者。稅為世人，為迎賒，為沙蛇，為茶傷，為喪二，為膩忘，為忙孝，為好讓，為釀覺，為閣熱，為業(yè)物，為末鐵犁，為鐵搭枇杷，為弼杷瘧，為愕吹，為癡。[11]80

按：陳其弟點校本標點大誤，卒不可讀。這段是在說吳江當?shù)赜幸恍┡c其他地方不同的特殊讀音。今正之如下：

……稅為“世”，人為“迎”，賒為“沙”，蛇為“茶”，傷為“喪”，二為“膩”，忘為“忙”，孝為“好”，讓為“釀”，覺為“閣”，熱為“業(yè)”，物為“末”；鐵犁為“鐵搭”，枇杷為“弼杷”，瘧為“愕”，吹為“癡”。

六、《吳門補乘》辨正一則

《吳門補乘》十卷，首一卷，清錢思元纂，嘉慶二十五年（1820）刻。該書在乾隆《蘇州府志》的基礎上，又增補了不少方言內容條目。2015年，朱琴點?！秴情T補乘》，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對照圖版[8]23，本文對朱琴點校本如下一處標點進行辨正：

干求請托謂之“鉆斷”。港謂之“浜”。[15]43

按：朱琴點校本《吳門補乘》“斷”字誤屬上句。明代李翊《俗呼小錄》記錄有“絕潢斷港謂之浜。”道光《蘇州府志》[8]18照錄了《吳門補乘》這一條。之后，同治《蘇州府志》[16]142、光緒《盛湖志補》[4]406、民國《吳縣志》[17]857、民國《相城小志》[8]264、民國《璜涇志稿》[8]356都沿襲道光志，照錄該條。宣統(tǒng)《太倉州志》小改為：“港不通曰‘浜’?！盵14]31今正此處標點為：

干求請托謂之“鉆”。斷港謂之“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