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潔
(鄭州輕工業(yè)大學,河南 鄭州 450000)
描寫弱勢群體,關注底層人們的艱難與不幸,魯迅、老舍等現(xiàn)代作家曾經塑造了很多典型的下層人物形象,如閏土、祥林嫂、阿Q、駱駝祥子、小福子等,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與對弱者的同情。女作家傅愛毛亦如此,以獨特的視角揭開了一個常常被人所忽視的世界,一個由特殊人群組成的世界——殘疾者的生活現(xiàn)實。作者用樸素的筆法書寫出這個特殊群體物質上的困苦、生活上的艱難,更進一步深入他們的精神世界,展現(xiàn)靈魂的痛楚與掙扎。既有人性在物欲面前漸趨荒漠的暴露,也有人性中的愛與溫暖的展示,更有頗具力度的靈魂追問,并進一步觸及了他們的生存處境引發(fā)的人道主義問題。
傅愛毛善于捕捉經濟巨變帶來的傳統(tǒng)倫理裂變過程中普通人物靈魂的掙扎與渴求。正如故鄉(xiāng)是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的淵源一樣,豫西這塊特殊的土地是傅愛毛小說創(chuàng)作的靈感之源,其小說《嫁死》(被改編成電影《米香》)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都匏馈愤@篇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揭示了一個底層人物靈魂的罪與罰,也寫出了人在迷失自我之后,人性的自我修復。
小說主人公米香生了一個智障孩子后被丈夫拋棄,為了保障兒子今后的生活,她決定“嫁死”。“嫁死”即嫁給一個煤礦礦工,礦工若遇到事故死亡,家屬就會得到一筆賠償費,從此衣食無憂。“嫁死”的婦女會遭到人們鄙視,人稱“嫁死女”,但她們獲得的意外之財,卻讓村民羨慕。作者揭示了商業(yè)化時代,農村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土崩瓦解,笑貧不笑娼已成常規(guī),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正在發(fā)生裂變。
作者以米香靈魂深處的罪與罰,來展示人們心理的焦灼不安與善性復歸的艱難。米香嫁給了煤礦上一個駝背人,她天天盼望駝子快點出事。懷著這種罪惡心理,米香使用了一些小伎倆,比如把自己的衛(wèi)生巾塞在煤窯附近,認為這樣會不吉利,可以使煤礦快點出事,但事后米香又極度不安:“做過了這件事情以后,米香的心里有好一陣子無法安寧。每一天駝子要去煤礦上班的時候她就想:這個彎腰駝背的丑男人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吧?想想看,一個人,鉆到地下百多米深的黑洞里去挖煤,要送命還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情?想到駝子要去見閻羅王,米香的心里就會禁不住一陣發(fā)抖。不知道是什么感覺、什么滋味?!保?]366這種不安很快又被心中的欲念壓倒了:“不過,就像一陣風掠過一樣,她很快就定了心、穩(wěn)了神,并安慰自己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為什么皮娃子天生就是智力障礙者?為什么自己的男人會離開自己?為什么米夏會過上好日子?為什么王駝子生來會是駝子?為什么自己偏偏找了王駝子來嫁死而不是別的男人?這些全是天意。天意不可違?!保?]366她整夜失眠,常常想到駝子的死,于是更加心驚膽戰(zhàn),但很快又陷入得到賠償金的美夢里去,然后再一次心驚膽戰(zhàn),夜不能寐。有一天,真的出了礦難,她以為駝子死了,一下子不知所措。得知駝子幸免于難,她又恨得咬牙切齒:“一見到駝子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焙髞?,米香被軋斷一條腿,駝子對她和皮娃子無微不至的關懷使她認為自己遭了天譴:“這是老天在懲罰自己哩。駝子一心一意地對待她們娘兒倆,自己卻盼著他死。老天看不上眼了,才讓自己斷了一條腿?!逼ね拮邮й櫍顾硬话玻骸氨簧钪氐淖飷焊腥找沟卣勰ブ?,米香卻不敢向駝子透漏半點內心的想法,她怕駝子知道了不肯原諒她。于是,只好一遍一遍地對駝子說著,駝子,我們以后再也不下窯挖煤了?!保?]374當她安心與駝子把日子過下去時,駝子卻死在了煤窯下。米香真的哭了,最終也沒要那一筆賠償金。
這篇小說很生動地描寫了米香思想的掙扎,她希望駝子死,可以得到一筆補償金,人性中未曾被泯滅的良知讓她明白這是罪惡。從她嫁給駝子的第一天起,她就陷入了矛盾糾結之中,欲望與良知不停地斗爭,不安漸漸地演變成噩夢,這個小人物在這種罪與罰的煎熬中度日如年。這種精神上的懲罰會像十字架一樣沉重,罪惡不可逃避,痛苦無法擺脫,而她人性復歸的最重要的原因是駝子無私的愛,是駝子的善良與對她們母子全心全意的愛。小說不僅寫出了人性之惡,也寫出了人性之善,更寫出了人的懺悔,米香在靈魂的罪與罰中掙扎著,最終良知戰(zhàn)勝了罪惡,綻放出了人性之光,正是這種人性之光,才是人類永恒的希望,正是這種不斷努力與自覺規(guī)范,使我們不斷的擺脫獸性與本能,不僅成為一個人,而且成為一個德行高尚、人性完善的人[2]。
小人物作惡之后靈魂上的罪與罰在小說《空心人》中也得以體現(xiàn),也是作者對于人性與道德的探索。主人公楊結實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商人,他經營一個小型私人煤礦,條件簡陋,但他只顧眼前利益,不顧礦工生命安危,不改善礦井條件,致使事故時有發(fā)生,每一次他都用“私了”的方式去解決。這正是20世紀末期許多不規(guī)范小煤礦的寫照,塌方、瓦斯爆炸事故時有發(fā)生,“私了”是慣常的處理方式。因此,傅愛毛揭示了現(xiàn)實中最可怕的是這樣的現(xiàn)象被視為平常。楊結實的煤礦發(fā)生了又一次事故,來自云南的兩個礦工誤入了廢棄的坑道,如果救人需要幾十萬元,而且還有可能被判刑關閉煤礦,于是楊結實置二人生命于不顧,試圖遮掩過去,用錢堵住受難家屬的嘴“私了”。從此楊結實常被噩夢驚醒,夜里難以安睡,耳朵總聽到礦坑里那被埋葬的兩個人求救時用煤鎬敲打井壁的聲音,他幾乎崩潰,罪惡與良知不停地搏斗,是堅持隱瞞,繼續(xù)賺取骯臟的金錢,還是自首,坦白自己的罪行?他找到副鄉(xiāng)長坦白礦井里有兩人被堵在里面,要求救援,把人挖出來,副鄉(xiāng)長怕?lián)撠熑我云溆胁榻杩诎阉麆窳嘶厝?。最終事發(fā),楊結實被帶上警車的一瞬間,敲擊聲突然消失了。敲擊聲就是對他的懲罰,是精神上無盡的折磨。楊結實的坦白是他人性善的復蘇,作者對人性寄予深深的希望。
對親情倫理被金錢腐蝕的揭示,也是這篇小說的一個重要方面。王二傻的父親貪圖金錢、泯滅親情,他把自己的傻兒子誘入礦井,設計把兒子埋在井下,以事故為名騙得賠償金;春平毫無廉恥,為了獲得金錢上的滿足,她引誘自己的堂姐夫進而逼迫其離婚。作者寫出了這些庸碌小人物的靈魂深處之罪,有源于人性之惡,有源于金錢的欲望,也有源于根深蒂固的世俗觀念。
當前書寫礦難的作品很多,寫礦難帶給人們的苦難和礦難制造者的罪惡,傅愛毛這兩篇小說觸及了礦難帶來的苦難,透析人物作惡后靈魂深處的矛盾與掙扎。掙扎是人性中尚存在的希望,在今天這個紛雜的社會里,有些人不惜一切手段占有金錢,獲利不問出處,為了金錢失去道義公平甚至正義良知。物質文明推動人類前進,但它也是一把雙刃劍,反過來刺激人欲望的膨脹。
米香的罪惡與良知的不斷糾纏與掙扎成為一個典型隱喻,代表在商品經濟時代人們的倫理道德發(fā)生裂變,在誘惑與良知之間搖擺。傅愛毛的另一篇小說《天堂門》形象地隱喻善惡之門,人們視為不善不祥的舊習俗與人們心中真正的魔的距離僅一門之隔;《空心人》隱喻象征欲望戰(zhàn)勝仁善是人們在面對特質利益時的空心化現(xiàn)象。作者敏銳的目光捕捉在社會轉型時期人們的種種心理特征,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新與舊、善與惡的糾結與交鋒。
疾病在傅愛毛的小說中也構成了一種重要隱喻。疾病常常引發(fā)一些社會問題,如被隔離、被孤立,甚至被歧視,正因為此,人們容易處于焦慮與危機的困境之中,一些特殊的疾病常常為正常人所忌諱,而一些特殊的職業(yè)則因社會文化習慣招致人忌諱,讓病人或從事特殊職業(yè)者產生一種被“被拋棄”的感覺。因此,病人或這些特殊職業(yè)者的痛苦更多來自被隔離在社會群體之外的心靈的孤獨。傅愛毛小說中的人物有智力障礙者、啞人、拐子、丑女、駝子、艾滋病患者等,也有職業(yè)較為特殊的陪聊者、礦工、殯儀師、扎紙人等。駝子因為駝背,無法肯嫁;端木玉長相太丑,無不敢娶;老張在殯儀館工作受到歧視也無法成家;扎紙藝人啞巴白天扎紙,晚上吹響嗩吶……他們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
《天堂門》中的端木玉在美容學校畢業(yè)后,到很多美容場所去應聘,因長相丑陋被拒絕,最后只得到殯儀館工作,親朋好友都覺得與她接觸會沾染上晦氣,書中寫道:“從此以后,她的生活便完全地與活人隔絕了,跟她打交道的,除了死人,還是死人,于是,她更加把死者當朋友了?!保?]202被排斥的她只好在網上尋找寄托,在網上結婚,即便如此,當她把真實情況向對方吐露之后,也遭到無情拋棄。現(xiàn)實中找不到與之交流的人,她就用陌生的號碼隨意撥打別人的電話,很多時候是咔嚓一聲掛斷,有時被罵神經病。艾滋病患者李志遠只能隱瞞病情,做一個隨意被人拋撒情緒垃圾的陪聊者。老張在殯儀館工作找不到老婆,只有把情感寄托在女性死者身上,最終因為把一只鐲子戴在死者手腕上而被開除,后自殺身亡。啞巴的工作是做紙扎冥飾品,從那里經過的人們常常會遠遠地繞開,偶爾有人買他的商品,也是匆匆來去,不愿意多停留一分鐘。他心靈手巧,做的東西生動逼真,卻因為是特殊職業(yè)而無法得到贊賞,人們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書中寫道:“那紙扎品的熱鬧和豐繁,反而襯托得他更加地孤寂和寥落了?!保?]204他們同樣有豐富的內心世界,但極少被傾聽,常常被忽視。朱立元在論及當代人文精神時曾表示,人文精神是其得以安身立命的根本,人文精神從根本的意義上是關懷人,完善人,以提升人作為最終的立腳點……它是對人性、人的價值的全面關懷[4],詮釋了傅愛毛小說之本質,傅愛毛比很多人更接近人生的本質[5]26。
一些身體健全的人也有各種“疾病”,《空心人》中的每一個身體健康的人都是有罪的,王二傻的父親極其精明,處處算計,不惜將傻兒子埋在礦井下而騙得賠償金;楊結實很精明,開私人煤礦,有大把的錢流進家里,人被埋在井下視而不見;春平無視道德倫理,看到楊結實有錢就耍詭計騙婚;米香精于算計,為了獲得賠償金而“嫁死”,身體健全人卻是心靈的病人,他們的病在于思想,是精神之病。這是作者所著意強調的,這些人的精神疾病構成了一個隱喻系列,由此想到了魯迅先生,他的作品揭示精神之病痛。在日益商業(yè)化時代,傅愛毛揭示了身體健全的人身上的暗疾。
在傅愛毛的作品里,身體有疾病者卻是心中有愛的精神的健全人?!犊招娜恕分械亩得刻煺驹谛W生放學經過的十字路口指揮通行,最終為救楊結實的兒子而失去生命;駝子勤勞純樸,毫無防人之心,對米香母子關懷備至?!短焯瞄T》中的端木玉工作認真負責,把每一點都做得很仔細;扎紙人啞巴做出的一個個作品都生動傳神?!稌f話的南瓜》中的顧三爺腿瘸,但他給予孩子的都是溫暖。盡管這些身體殘疾的人常常被人忽視,但他們都在認真地生活著,而且內心充滿了樸素的愛意,或熱愛生命,或執(zhí)著工作。他們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有豐富的內心世界。
文學是表達人的精神生活的一種方式,它總會涉及苦難,在古今中外的偉大作品中,苦難是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如何表達苦難,卻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孟繁華認為:“自新文學誕生起,苦難敘事一直是一個經久不衰的主題,但苦難在文學敘事中的功能是非常不同的。”[6]20421世紀以來,文壇出現(xiàn)了許多抒寫苦難的作品,如賈平凹、孫惠芬、劉慶邦、閻連科、曹征路、陳應松等,對弱者給予關注。傅愛毛用獨特的視角,來關注特殊世界的人們,表現(xiàn)他們的困頓與無望,表現(xiàn)他們的苦難生存狀態(tài),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責任意識,也體現(xiàn)了健康的文學關懷。
眾多作家在表現(xiàn)苦難時,往往極力表現(xiàn)場面之慘烈、悲苦之極致。洪治綱表示,他在閱讀一些書寫苦難的作品時,讀到的常常是絕望、無奈,很少有溫暖人心的人性。這種敘事姿態(tài)實質上成為一種極致性表演,改變了苦難書寫的初衷與意義[7]。在許多作品里,除了極致的苦難之外,讀不到任何希望與溫暖的東西,有的只是無邊的欲望、愚昧、貪婪與暴烈等。
傅愛毛也寫了苦難及苦難中人性的扭曲,但她的作品更多顯示了人性之光,寫出了人物靈魂的掙扎,讓人看到了偉大的救贖之光。如《會說話的南瓜》寫豫西山溝里一個小學,條件極其簡陋,只有兩間小泥屋,教師也只有一個瘸了腿的顧三爺,他只有五六個學生,大多是有缺陷的,最大的羅白十七歲,是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孩子,其他的多多少少有些殘疾。“顧三爺看他們可憐,無法正常進入學校讀書,就把他們召集起來,辦了這個免費學堂。”[8]117顧三爺?shù)恼n上得有趣而實用,他教他們識字,給他們講故事,也教他們種莊稼。種南瓜是一項重要課程,顧三爺說孩子們學會了種南瓜,就不會餓死?!邦櫲隣?shù)恼n程也是按季節(jié)的變化編排的。春天的時候教孩子們種南瓜,到了秋天,他則帶著孩子們漫山遍野地遛紅薯?!保?]117冬天來到時,顧三爺便把孩子們招進小泥屋里,學書本上的知識,或是講好聽的故事。屋角生著爐子,在爐塘的灰燼里,埋著紅薯,紅薯焙熟以后,焦甜的香味便彌散開來,充滿整個小屋。孩子們坐在木墩上,眼睛瞪得溜溜圓,聚精會神地聽顧三爺講故事。講完故事學識字、學算題,然后帶孩子們到野外撿拾山果子。顧三爺顯然是一個理想化的人物,他真心疼愛孩子,對孩子有無限的仁愛與憐憫?!八X得這些孩子就羊羔羔和獾仔仔一樣,都是神的造物,要多疼愛他們呢?!保?]118身體的殘疾使那些孩子成了另類人,顧三爺?shù)男∧辔莩闪撕⒆觽兊奶焯?。顧三爺失足落入山崖,最大的孩子羅白始終不肯離開他的墳墓,并在他的墳前種了很多南瓜。顧三爺走了,卻把生活的能力與美好的童話留給了孩子們。閱讀這篇小說,就是一個靈魂的洗禮過程,讓人沐浴在純樸與愛的陽光里。
傅愛毛小說書寫了眾多卑微而簡單的小人物,他們?yōu)槿撕竦蓝錆M愛,內心世界也很豐富?!短焯瞄T》中的啞巴扎紙人,扎出的作品活靈活現(xiàn),嗩吶吹得如泣如訴;端木玉一次又一次面對那些需要“美容”的死者,她的心沒有麻木,始終充滿了感動與愛意;《米香》中的駝子,寧愿自己受苦受累,也要使米香母子過得好些;《空心人》中的王二傻是一個智障者,但他每天都準時站在馬路上指揮小學生有序過馬路,以免孩子們受到傷害,最后為救孩子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正是這些樸實而純粹的愛才使人在冷漠的叢林中穿行而不至于絕望。傅愛毛坦陳:“我老是想,在棺材捉住我之前,我要送出自己的玫瑰。這個玫瑰代表我對世界的愛,送不出玫瑰我是不死心的。”[9]正是這種對世界堅定的愛使她創(chuàng)作時總是竭力在暗影里發(fā)現(xiàn)陽光,傳遞暖意,如劉春雨之言:“一種寬大、溫暖并帶著希望的寫作?!保?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