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南秀
(萊斯大學 跨國際亞洲研究系,美國 德州休斯頓 010000)
漢文化圈指位于東亞,包括中國、日本、朝鮮、韓國、越南等在內的一片廣袤政治地理區(qū)域。因漢文或文言曾是這一區(qū)域官方的、正式的書寫語言,大量漢文典籍因此產生,為后世了解這一區(qū)域的歷史文化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然而19至20世紀之交的世界動蕩,造成漢文化圈一些國家先后終止了漢文的書面寫作應用,這一豐富文化資源遂少人問津,而形成今日東亞歷史文化研究的斷層。重新翻開這些書頁,實為今日全球化語境之下重修東亞史的根本,不僅可以加強對于東亞文化形成之復雜過程的理解,亦可對于世界其他類似文化進程研究提供參考。為此,我們應突破長期以來漢文化圈研究中的中國中心模式,顯示文化產品一旦進入另一地域空間,便會迅疾植根于其物質與精神語境,而演化為具有當?shù)靥刭|的生命形式,且回饋影響原生地。
這批篇帙浩繁的典籍,也包含了婦女史的書寫,其中 “列女”“賢媛”兩大傳統(tǒng)尤為可注意者。兩者均源于劉向 (約前77—前6)《列女傳》,并同起于劉宋時期 (420-479)。范曄 (398-445) 于其《后漢書》首立“列女”專章,為后世“紀傳體”正史仿效?!百t媛”初見于劉宋臨川王劉義慶 (403-444) 及其幕僚所撰《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妒勒f》收漢末魏晉人士逸聞軼事,其中婦女事跡即載于“賢媛”門,延及后世《世說》仿作,多設此門。 “列女”“賢媛”效法劉向原著,記載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中的作用,但各有專旨?!傲信币螂`于正史,而自律于儒家道德規(guī)范,帝制晚期尤甚,以致元、明、清三史之《列女傳》幾成“貞節(jié)烈女傳”;“賢媛”植根魏晉玄風,且為私家所修,更為側重自足自強的知識女性。
兩種文體均于明清時期傳入周邊漢文化圈諸國。研讀相關著作,可揭示婦女生命的多重方面及其不同要求 。本文系筆者目前有關此專題研究中的一部分,側重“賢媛”書寫傳統(tǒng)在漢文化圈的流傳衍變。
“賢媛”典范的形成,源自《莊子》之至人人格理想。“至人”,還有“神人”“圣人”“大人”,皆為《莊子》中所塑造的理想人格,“其實一也”(1)《莊子·逍遙游》成玄英《疏》謂 “至人”“神人”“圣人”“其實一也” (郭慶藩 《莊子集釋》,全四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卷一上)。又《莊子·逍遙游》謂“至人無己” ( 《莊子集釋》,卷一上,第17頁),《莊子·秋水》謂 “大人無己” (《莊子集釋》,卷六下,第574頁),可知《秋水》篇撰者亦以大人與至人為一。有關大人理念在《莊子》中的意義,參閱葛瑞漢 (A. C. Graham), Disputers of the Tao: Philosophical Argument in Ancient China (La Salle, IL: Open Court, 1989), 204-11。。《莊子·逍遙游》描述至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2)《莊子集釋》,卷一上,第17頁。,儼然道的本體呈現(xiàn),精神自由的化身。其人特質,莊子在對于神人的描繪中有更為詳盡的介紹: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3)《莊子集釋》,卷一上,第28頁。
神人汲取自然精華,而具備化育天下的精神能力,與此密切相關,是其美麗綽約如處子的陰柔形象,這一超性別特征,顯示其精神能力的完至,男女皆可獲得。
至人理想,經由魏晉之交“竹林七賢”之玄學闡釋與自我認同,及東晉高僧支遁 (314-366) 及其同道、東晉名士王羲之 (303-361)、謝安 (320-385) 等以般若佛學演繹,而蔚為大觀。支遁在“至人”原有的精神自由、人格獨立、長育萬物、為而不有等價值觀之上,復增“覽通群妙,凝神玄冥;靈虛回應,感通無方”等內涵。支遁并特別強調“神”的作用,謂“至人”“機動則神朗,神朗則逆鑒”,可“鑒將來之希纂”,“至人”以其靈動之神,感通無方,故能洞察天下大勢,鑒識未來(4)支遁:《大小品對比要抄序》,收入僧佑 (445-518)《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1995年版,卷八, 第299-301頁。。 如此“至人”遂為有晉一代之人格理想,影響及于閨閣。成書于劉宋初年的《世說新語》為魏晉玄學之主要學術活動“人倫鑒識”之產物,專紀魏晉人物逸聞軼事一千一百三十余條,所涉六百余人,以人物性情才能分為三十六門,其中婦女約百名,事跡多見于“賢媛”一門(5)有關《世說新語》及其仿作研究,參閱拙著:Spirit and Self in Medieval China: The Shih-shuo hsin-yü and Its Legacy. Honolulu: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1.。
謝安侄女謝道韞 (約335-405) 為賢媛代表人物,“賢媛”門及《世說》其他門類所載道韞事跡,具體而微,體現(xiàn)了“賢媛”所含價值體系,大略如下:
一曰林下風,是“賢媛”的精神風貌,《世說·賢媛》載:
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yōu)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19/30) (第十九門/第三十條,下同)(6)所引《世說新語》各條均據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
謝遏為東晉名將謝玄小字,王夫人即其姊謝道韞。濟姓尼姑雖未明言二女優(yōu)劣,但謂謝道韞“神情散朗”,直指其繼承“至人”“神朗”特質,“至人”為竹林七賢推崇仿效,故道韞“有林下風氣”。而這一風氣的內涵,正在于由“至人”到七賢所秉持的自由精神、獨立人格及其與外部世界的交流感通。
二曰“柳絮才”,是“賢媛”的獨特才能表征,《世說·言語》載: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起?!惫笮?。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2/71)
謝安與家中子女輩即雪聯(lián)詩,最為嘆賞兄女道韞之句,蓋因道韞將春日芳菲引入寒冬,柳絮因風飛揚,四散樹種,孕育生命,正符合滋養(yǎng)萬物的“至人”精神,則“賢媛”之才,須蘊自然之德,方能長育世界。
由此衍生賢媛價值之三,所謂“鹽絮家風”,是為賢媛精神傳承途徑:士紳家族之長,教育子女,無分軒輊,甚或更加偏愛女孩子,如此處謝安之于道韞?!妒勒f·言語》又有謝安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2/92),則此芝蘭玉樹,道韞亦應在列?!胞}絮家風”為后世欽慕延續(xù),至明清時,子女教育常由母氏擔綱,更利于婦女才能的發(fā)展。
四曰“綾鄣德”,是“賢媛”的獨特德行表征,《晉書·列女傳》道韞本傳載:
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議,詞理將屈, 道韞遣婢白獻之曰:“欲為小郎解圍?!蹦耸┣嗑c步鄣自蔽,申獻之前議,客不能屈。(7)房玄齡等:《晉書》卷九十六“列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16頁。
獻之與賓客談議,應是其時最為精微復雜的玄學論題。道韞步入男性空間,以其才學,維護弱弟及家族的學術聲譽,正是“賢媛”長育之德的最高體現(xiàn),則“賢媛”之德,須有才能的強力支撐。
五曰“天壤怨”,是“賢媛”的獨特主體呈現(xiàn),《世說·賢媛》載: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19/26)
道韞抱怨其夫王凝之才具平平,公開挑戰(zhàn)漢儒以夫主為女子“所天”的訓條(8)《儀禮注疏·喪服》鄭玄《傳》:“夫者,妻之天也” ,阮元主編《十三經注疏》,影印1826年本,全二冊 (中華書局,1979),卷三十,1:1106。,竟得到叔父謝安的優(yōu)容撫慰。此條體現(xiàn)魏晉社會風氣,婦女一變漢代以來女子作為儒家男權審視客體的被動地位,積極參與“人倫鑒識”活動,自居評鑒主體,審視男子(9)錢南秀:《魏晉婦女與人倫鑒識》,載莫礪鋒《周勛初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59-173頁。。其后據《晉書· 列女傳》,道韞評鑒其夫,實具眼光。她晚年遭遇孫恩叛亂,王凝之時為會稽內史,無力保護城池、百姓和家人,導致自身及諸子為賊所害。道韞以老弱之軀,獨力保護孫輩,“命婢肩輿抽刃出門。亂兵稍至,手殺數(shù)人”(10)房玄齡等:《晉書》卷九十六,第2516頁。。
“賢媛”傳統(tǒng)形成后的一千多年間,父權主流社會重視以儒家道德自律的“列女”傳統(tǒng),將其隸于正史。明清兩代更以理學貞節(jié)觀來規(guī)范婦女生活?!百t媛”因推崇具有獨立精神的才女,一直處于隱伏狀態(tài),但其價值體系卻為知識婦女認同,大量呈現(xiàn)其詩文之中,即連“天壤怨”,亦因才女每引之抱怨所嫁非偶,而屢見詩章。凡此種種,頗為明清社會默許,從而為其后婦女爭取個體自由、婚姻自主及男女平權埋下伏筆。
《世說》大約于7世紀初由遣唐使帶入日本,至遲在《日本國現(xiàn)在書目錄》(編寫于9世紀末)中便有著錄。保存至今的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大約亦于日本平安時代 (794-1185) 進入日本(11)見Richard B. Mather 英譯《世說新語》前言,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6), xxvii-xxviii。。故《世說》對日本知識階層的影響,當始于此時。如平安時代的著名學者、詩僧空海(774-835),曾作《相府文亭始讀〈世說新語〉詩》呈于首輔,并在所著《三教指歸》一書中大量引錄《世說》,甚至在其住所屏風上抄錄《世說》名句。其時文人之癖好《世說》,由此可見一斑(12)大矢根文次郎:《江戶時代におけろ世說新語について》,《世說新語と六朝文學》,早稻田大學出版部,1983年版,第89-91頁。。
對《世說》由一般的興趣到深入研究,則是在德川時代 (1603-1867)。而激發(fā)這種熱情的,并非《世說》本身,而是于17世紀晚期輸入日本的《世說新語補》。如李贄 (1527-1602)《李卓吾批點〈世說新語補〉》于 1694年在日本的出版,直接引起日本《世說》研究與仿作的熱潮(13)參永瑢、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全二冊,中華書局,1965年版,卷一三一,第1冊,第1120頁;川勝義雄:《江戶時代におけろ世說研究の一面》,《東方學》20(1960),第2-9頁;大矢根文次郎《江戶時代におけろ世說新語について》;德田武:《大東世語論——服部南郭におけろ世說新語》(その一),第84-85頁;及拙著Spirit and Self in Medieval China, chapter 9。。就筆者所知,至少有七種仿作、三部日文譯本及二十余種研究專著于此時問世,其中五種包括“賢媛”門。日本學者對于日本“賢媛”的描述,往往是其本身的學術專攻、思想傾向、編纂目的與所述對象的時代語境磨合協(xié)商的結果。
其中《本朝世說》完成于日本寶歷二年(1752),雖非日本最早《世說》仿作,但其學術淵源,則導致了日本《世說》仿作的發(fā)生。作者林怤(1681-1758),號榴岡,為江戶時代中期朱子學派儒學者,“林家之學”傳人。“林家之學”為江戶時代最有影響力的文化代表,據張伯偉教授新近研究成果,其創(chuàng)始人林羅山(1583—1657)曾訓點《世說》,雖未及完成,但影響及于子孫,其子林鵝峰、鵝峰次子林鳳岡(1644—1732)均喜愛并熟讀《世說》,至曾孫林榴岡模仿而成《本朝世說》。這一系列相關《世說》的學術活動,構成“林家之學的組成部分之一”(14)張伯偉:《日本世說新語注釋集成·前言》,全十五冊,鳳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一冊,第18頁。《本朝世說》1卷,抄本,未注頁碼,東京圖書館藏,由張伯偉教授提供,特此致謝。按《本朝世說》后出現(xiàn)的日本《世說》仿作,均未提及此書,而《大東世語》出,其后之日本《世說》仿作均有提及。。林榴岡《本朝世說序》屢稱“子曰”,便顯示其對于儒家思想的注重。而其仿作《世說》之目的,似為證明日本雖小,人文教化,比之中華,不遑多讓,所謂“百王一姓,萬古不易;神德之盛,禮典之備,人物之杰,政道之明,何以恥中華乎哉?”但又慨嘆自保元 (1156-1159)以來“文學之衰”,故“限保元以前,而不記其后事跡也”,則似特重文學者。至少就婦女言,《序》中特標 “清、紫之閨秀者,仿佛于曹大家乎?”(15)“清”當指清少納言 (966-1025);“紫”應為紫式部。其《賢媛》門共十一條,五條為中古女歌人,依次為伊勢 (872?-938?)、紫式部 (973?-1014或1031)、伊勢大輔 (989-1060)、小大君 (平安中期)與赤染衛(wèi)門 (956?-1041以后)。
完成于日本寬延元年 (1748)、并于寬延三年 (1750) 由嵩山房刊行的《大東世語》,是日本最早《世說》仿作。作者服部南郭 (1683-1759) 是其時著名古學派學者(16)關于服部南郭生平,參閱大矢根文次郎《江戶時代におけろ世說)新語について》,《世說新語と六朝文學》,第102-103頁;德田武《大東世語論——服部南郭におけろ世說新語》(その一),東洋文學研究》17(1969),第82-83頁;及Sen'ichi Hisamatsu 主編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 (Kodansha International, 1976), "Hattori Nankaku" (服部南郭)條下。, 而其師承則與“林家之學”有關。據張伯偉教授介紹,服部南郭之師荻生徂徠(1666-1728)7歲入林家門,師從林鵝峰、林鳳岡父子。顯然是“受到林家之學的啟示和影響”, 荻生徂徠對《世說》產生興趣,其后他自立學派,列《世說新語補》為門人必讀之書(17)張伯偉:《日本世說新語注釋集成·前言》,第一冊,第 18-20頁。。然而荻生徂徠隸屬于德川時代非主流的古學派,是古學派中最為激烈的徂徠學派創(chuàng)始人,這一學派旨歸為:“儒學真蘊非由宋儒詮釋,而需由古代學者著作中直接領會”(18)參閱Mikiso Hane, Premodern Japan: A Historical Survey (Boulder, San Francisco, Oxford: Westview Press, 1991),第 164頁。。以此為學術原則,徂徠學派對朱熹學說展開了全面批判,尤其反對朱熹以理養(yǎng)性之說。針對朱熹所謂經由修身,常人之性便可成為統(tǒng)攝理氣的圣人之性,荻生徂徠爭議道:
[人之]氣質稟于天,受于父母,所謂人須通過修身養(yǎng)性,以變其氣質,實為宋儒妄說,無理之至。人之氣質無可變更,恰如米之為米,豆之為豆。(19)荻生徂徠:《答問書》,轉引自德田武《大東世語論——服部南郭におけろ世說)新語》(その一),第96頁。
故此,荻生徂徠指出,正因米、豆各得維持其自然形態(tài),世界才得成其規(guī)模。否則,依朱熹之說,無疑變米成豆,變豆成米,終將不米不豆。荻生此說的目的,顯然在于伸張個性,以保持世界多樣性,維護人性尊嚴。 《世說》之強調精神自由,人格獨立,正符合了徂徠學派這一宗旨。
作為荻生徂徠的重要門徒,服部南郭堅持宣揚乃師理念。編寫《世說》仿作,正是為此目的。他借描繪平安時代貴族男女的自由風氣,以批判德川時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朱熹理學,從而表現(xiàn)了平安時代“賢媛”的美學趣味、精湛才藝與獨立自我精神(20)錢南秀:《〈大東世語〉與日本〈世說〉仿作》,《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05年第1期,第 251-268頁。。但平安貴族的自由風氣自有其獨特來源,實與魏晉玄風無涉。蓋以其時進身之階,盡在家世,貴介子弟無須通過層層政務歷練以求擢升,因而可著力于自身文學藝術才能的培養(yǎng)。他們驕縱任意、不受禮法拘束的個性,又與文學藝術,尤其是山水描畫之崇尚自然相合,從而更得張揚,如此便奠定了大東人格美學多情敏感、追求精神自由的特性。
至于貴族女子,如權臣藤氏諸女,則注定要嫁入宮廷。如《大東世語·捷悟》載藤有國為丞相藤道長(966-1027)監(jiān)造府第,預先留下未來后妃出府入宮的輿輦通道,后藤道長長女果立為永延帝后(21)《大東世語·捷悟》11/2,江戶:嵩山房,1750年版,卷三,第11頁。。藤氏送女入宮,當然是為世代控制皇室,乃因其時習俗,妻及子女依于外家,丈夫定時訪問,外公及諸舅因而可對子女施加極大影響(22)參閱Mikiso Hane, Premodern Japan, 第 45 頁。?;适矣椅模K將入宮為后妃的藤氏女兒們必須接受良好教育,以求未來琴瑟和鳴。宮廷在其他世族中遴選女官,亦以才智為準繩。大東貴族婦女的特殊政治作用及其文化素質,遂使她們在一定程度上與男子處于平等地位。如《大東世語·品藻》載紀淑望品目和歌詩人,將平安朝女詩人小野小町(約834-877)與其他五位男性并列,各論得失,并無性別歧視(23)《大東世語·品藻》9/1,卷三,第3頁。。又如一條天皇 (986-1011在位) 自詡“得人”,其所得之人為四位朝臣與十四位宮廷女官,均以文學稱,包括最負盛名的日本女作家,《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978-1016?)(24)《大東世語·寵禮》21/7,卷四,第17-18頁。。
角田簡 (1784-1855) 《近世叢語》《續(xù)近世叢語》表現(xiàn)了朱熹理學影響下的德川士人群像,角田堅持尚友為其撰寫世說仿作的目的,并賡續(xù)臨川搜集素材、規(guī)?!妒勒f》的標準。但他也無法規(guī)避江戶時代道德要求的整體氛圍,故芟薙《世說》中所謂有害名教的門類,從而違背臨川“不論美惡”原旨。故角田雖以自然為基礎來構想“士”的生存姿態(tài),卻時時需將名教規(guī)范點綴一二,而形成《叢語》《續(xù)叢語》敘述中的矛盾緊張,兩篇“賢媛”則為才女與貞女的混合呈現(xiàn)(25)錢南秀:《角田簡之〈世說〉仿作初探》,張伯偉主編:《風起云揚:首屆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
《世說新語》進入朝鮮境內,大約在高麗 (918-1392) 時期中葉。據《高麗史》列傳十五李奎報 (1168-1241) 本傳,李仁老、吳世才、林椿、趙通、皇甫抗、咸淳、李湛之等“自以為一時豪杰,結為友,稱七賢,每飲酒賦詩,旁若無人”(26)孫曉主編:《高麗史》,全十冊,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卷一百二,第3129頁。參閱閔寬東:《中國古典小說在韓國之傳播》,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 241頁。。世才死,湛之邀奎報補缺,奎報謂:“七賢豈朝廷官爵而補其缺耶?未聞嵇、阮之后有承乏者?!憋@示湛之、奎報均知彼此所言為《世說》之“竹林七賢”??鼒笥肿骺谔栐唬骸拔醋R七賢內,誰為鉆核人?”(27)《高麗史》,卷一百二,第3129頁。按“鉆核”典出《世說·儉嗇》:“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29/4) 而王戎正是七賢中人。奎報之答復湛之,在在顯示其深諳《世說》,用典精確,即連其倨傲狂狷、排調機敏,亦頗得竹林之風韻,可見其時《世說》已為高麗士林所熟知。
至朝鮮李朝,許筠(1569-1618) 作《閑情錄》,大量抄撮稱引《世說》及其仿作,仿《世說》體例分類成書。許筠《閑情錄》凡例,敘此書始作于庚戌年 (1610) 夏,所據資料為“朱蘭嵎太史所贈《棲逸傳》《玉壺冰》《臥游錄》”(28)許筠:《閑情錄》,“凡例”,影印奎章閣抄本,未標頁碼,收入《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一輯子部 (修訂本),全五冊,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7頁。。朱即明使臣朱之蕃(1558-1624) ,字符介,號蘭嵎,江蘇南京人,萬歷二十三年 (1595) 狀元,萬歷三十四年丙午 (1606) 春奉命出使朝鮮,與許筠及其兄許筬 (1547-1612) 過從甚密,書籍當由此次出使所贈。但據張伯偉教授《明清時期女性詩文集在東亞的環(huán)流》一文引許筠《世說刪補注解序》,朱之蕃丙午出使朝鮮,攜贈書籍尚有他種,許《序》云:
劉說( 指《世說》) 、何良俊書( 指《語林》) 行于東也久矣,而獨所謂《刪補》者未之睹焉,曾于弇州《文部》中見其序,嘗欲購得全書,顧未之果。丙午春,朱太史之蕃奉詔東臨……將別,出數(shù)種書以贈,則是書居其一也。不佞感太史殊世之眷,獲平生欲見之書……因博攻典籍,加以注解,雖未逮孝標之詳核,亦不失為忠臣也。使元美知之,則必將鼓掌于冥冥中以為愉快焉。(29)張伯偉:《明清時期女性詩文集在東亞的環(huán)流》,《復旦學報》,2014年第3期。
則許筠所述當為明代著名文人王世貞 (字符美,號弇州山人,1526-1590) 之《世說新語補》。世貞輯劉義慶《世說新語》與何良俊《何氏語林》二書,“稍為刪定,合而見其類,蓋《世說》之所去不過十之二,而何氏之所采則不過十之三耳?!?30)王世貞:《世說新語補》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 (1556)《序》,萬歷十三年乙酉 (1585) 張文柱校刻本葉二上至下。書二十卷,成于明嘉靖三十五年 (1556),至萬歷十三年 (1585) 始由張文柱付梓刊行(31)見王世懋:《世說新語補序》明萬歷十三年乙酉 (1585) 再識,萬歷十三年乙酉 (1585) 張文柱??瘫?。參閱胡海英《〈世說新語補〉成書與版本考》,《明清小說研究》,2015 年第2 期。。由許筠序中可知朝鮮文人熟知并珍愛《世說》及其明代仿作,但許筠《閑情錄》序言因何未提及朱之蕃所贈《世說新語補》?
朝鮮時代李宜顯 (1669-1745) 所著《陶谷集》卷二十八雜著《陶峽叢說》,有關朱之蕃丙午攜贈書籍,則有如下敘述:
晉人樂放,曠喜清言,其弊也及于國家。五胡亂華,衣冠奔播。陶弘景詩所謂“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于宮”者是也。然其談論風標,書之文字,則無不淡雅可喜。此劉義慶《世說》所以為楮人墨客所劇嗜者也。因此想當時,親見其人,聽其言語者,安得不傾倒也!明人刪其蕪、補其奇,作為一書,誠藝林珍賞也。朱天使之蕃攜來,贈柳西坰,遂為我東詞人所欣睹焉。(32)李宜顯:《陶谷集》,卷二十八雜著《陶峽叢說》,葉二十一上下。(韓國文集叢刊) https://www.krpia.co.kr/viewer?plctId=PLCT00005160&tabNodeId=NODE04273486#none; http://db.itkc.or.kr/imgviewer/item?itemId=BT#imgviewer/imgnode?grpId=&itemId=BT&gubun=book&depth=3&cate1=Z&cate2=&dataGubun=&dataId=ITKC_BT_0464A_0280。參閱閔寬東:《中國古典小說在韓國之傳播》,第 240頁。
李宜顯所謂“藝林珍賞”應即《世說新語補》,受贈人柳西坰,即朝鮮方面總管詔使接待事務的遠接使、大提學柳根 (1549-1627)。朱之蕃將此書贈予主要接待人,足見重視。許筠因參與接待事務,有機會瀏覽此書,并為之注釋。張伯偉指出,盡管許筠所著《世說刪補注解》不傳,“但由于他的注解,促使了《世說新語刪補》(應即《世說新語補》——筆者注)較之于劉義慶的原作更為流行,是可以推而想之的。許筠之善為文章,與他對《世說》的深入探究也是密切相關的”(33)張伯偉:《明清時期女性詩文集在東亞的環(huán)流》,《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許筠編寫《閑情錄》,亦應因此而起意。據許筠敘其編纂過程:“手自繕寫,置案頭,同志友見之,咸以為佳。余嘗恨家乏史籍,所載甚簡略,切欲添入遺事,勒為全書,……甲寅(1614)、乙卯(1615)兩年,因事再赴帝都(即明朝都城北京),斥家貨購得書籍凡四千余卷?!?34)許筠:《閑情錄·凡例》,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圖書館藏朝鮮時代寫本,未標頁碼,收入《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一輯子部 (修訂本),第407頁。從現(xiàn)存《閑情錄》抄本所引書目看來,這四千余卷就包括了《世說新語》《世說新語補》《何氏語林》等書。
《世說新語補》嗣后又有李贄批點本,傳入日本,從而有上文提及日本在1694年出版的《李卓吾批點世說新語補》(35)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謂《李卓吾評點世說新語補》,“觀其版刻當在萬歷末年〔李贄卒后的十幾年內〕”;參閱胡海英《〈世說新語補〉成書與版本考》,第 172頁。。 要言之,《世說新語補》的出現(xiàn),確實造成了中國、朝鮮與日本的《世說》熱(36)胡海英《〈世說新語補〉成書與版本考》亦謂:“明清以降,此書風行于海內外,帶動了整個東亞的‘世說體’仿作熱潮,影響持續(xù)數(shù)百年不衰,是中國小說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上一個耀眼的現(xiàn)象,非常值得關注”(第 164頁)。。甚至朝鮮正祖大王李祘 (1776-1800 在位) 亦作贊嘆:
小說家甚繁氄猥濫,名目雖殊,其指則一也。唯劉義慶《世說》最可觀,江左子弟,眉目、頰牙、鬢須、宮室、輿服、醆斝,歷歷如親睹焉!(37)朝鮮正祖大王李祘(1776-1800在位)《弘齋全書》卷百六十二《日得錄》葉十四下(奎章閣本)。參閱閔寬東:《中國古典小說在韓國之傳播》,第 241頁。
然而,朝鮮之《世說》仿作,就筆者目前所知,僅許筠《閑情錄》一例(38)張伯偉:《明清時期女性詩文集在東亞的環(huán)流》,《復旦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左江:《此子生中國:朝鮮文人許筠研究》,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72-396頁。。 是書輯錄中國古籍,以類相從,分隱遁、高逸、閑適、退休、游興、雅致、崇儉、任誕、曠懷、幽事、名訓、靜業(yè)、玄賞、清供、攝、治農、瓶花引,共十七門類。其中隱遁、高逸、崇儉、任誕等名目直接從《世說》采用或化用?!堕e情錄》無“賢媛”門,但有些門內包含了有關婦女才能德行的內容,足可顯示許筠于“賢媛”精神的“了解之同情”。如卷一《隱遁》收錄了許筠最為推崇的士人行止,其中一再記述婦女在男子退隱避世中的關鍵作用。如錄《后漢書·逸民列傳》梁鴻孟光事:孟光始嫁,梁鴻因有隱遁志,責妻以裝飾入門,“妻曰:“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蹦烁鼮?39)許筠:《閑情錄·隱遁》,卷一,第 411頁,此處衍一“四”字。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40)許筠:《閑情錄·隱遁》,卷一,第 410-411頁;范曄:《后漢書·逸民列傳》, 中華書局,1965年版,卷七十三,第2766頁。孟光于夫婦隱逸一事,不僅積極參與,且主動省察鞭策其夫。又錄劉(昭)【煦】《舊唐書》田游巖事,謂其“母及妻皆有方外志”(41)許筠:《閑情錄·隱遁》,卷一,第415頁;劉煦:《舊唐書·隱逸》,中華書局,1975年版,卷一百九十二,第5117頁:“其母及妻子并有方外之志”。。 而最能表現(xiàn)許筠對于婦女之志的褒揚,乃在下例:
淳(和)【化】中,詔起種明逸,其母恚曰:“常勸汝勿聚徒【講】學。果為人知而不得安處,身既隱矣,何用文為?我將棄汝深入窮山矣。”放稱疾不起。其母盡取其筆硯焚之,與放轉居窮僻,人跡罕至。
真宗東封得隱者楊璞,上問:“卿行有人作詩否?”曰:“臣妾一首云:“且休落魄耽酒杯,更莫猖狂愛作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上笑,乃賜束帛放歸。
山中一母一妻,可謂善成其隱矣! 種放卒以晚節(jié)喪其盛名,豈母不在耶?(42)許筠:《閑情錄·隱遁》,卷一,第 416頁。
許筠自注此節(jié)出自《金罍子》,然細勘全書,未見(43)左江亦謂:“《金罍子》為明人陳絳所編,《閑情錄》提及四次,同樣這四條都不在《金罍子》中”(《此子生中國》,第385頁)。筆者所查《金罍子》為《續(xù)修四庫全書》所收影印明萬歷三十四年陳昱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2冊,第 303-787頁。。 查種放 (字明逸,955-1015 ) 事當出《宋史·隱逸》,幾無差訛(44)脫脫等:《宋史·隱逸》,中華書局,1985年版,卷四百五十七,38:13423:“淳化三年,……詔使召之。其母恚曰:“常勸汝勿聚徒講學。身既隱矣,何用文為?果為人知而不得安處,我將棄汝深入窮山矣?!狈欧Q疾不起。其母盡取其筆硯焚之,與放轉居窮僻,人跡罕至。”。 楊璞事則似錄自蘇軾(1037-1101)《東坡志林》卷二《隱逸》,僅存數(shù)字之差(45)蘇軾:《東坡志林·隱逸·書楊樸事》:“真宗既東封,訪天下隱者,得杞人楊樸,能詩。及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樸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鄙洗笮Γ胚€山。”中華書局,1981年版,卷二,第32頁)。。 而此兩條后評語,應是許筠自加,以高度肯定婦女在男性活動中的主導作用。又按《宋史·隱逸》,種放于母喪后,在真宗景德元年十月來朝,“屢至闕下,俄復還山,人有詒書嘲其出處之跡”(46)脫脫等:《宋史·隱逸》,卷四百五十七,第13426頁。。 許筠據此謂種放晚節(jié)不終乃因喪母失教,更加強調了婦女的作用。
另一例出《閑情錄》卷九《曠懷》:
蘇軾以別駕安置儋州。初至,僦官舍以居。有司謂不可。遂置地筑室,儋人運石畚土助之。日與幼子過讀書自娛。時負大瓢行歌田畝間,有馌媍,年已七十,謂曰:“內翰昔日榮貴,一場春夢耶?”軾大然之,因號春夢婆。
王定國坐蘇軾黨,貶賓州,軾臨北歸別鞏,出侍兒柔奴進酒。軾問柔奴:“嶺南應是不好?”柔奴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p>
蘇軾因做《定風波》一詞以贈馌婦、柔奴。蓋真達者不謂出自草野女流,而《春夢婆》一號、《定風波》詞,遂為千古快談。(47)許筠:《閑情錄·曠懷》,卷九,第 454頁。
此節(jié)許筠自注錄于《問奇類林》,為明人郭良翰輯。將許錄對比郭輯原文,大致不差,唯“因號春夢婆”原文為“因呼為春夢婆”;結尾則為:“而《春夢婆》一呼、《定風波》一詞,遂為千古快談?!?48)(明)郭良翰:《問奇類林》,影印明萬歷三十七年黃吉士等刻增修本,卷二十四《達觀》,收入《四庫未收書集刊》,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十五冊,第495頁。但郭良翰所謂“蘇軾因做《定風波》一詞以贈馌婦、柔奴”,則與事實不符。因《春夢婆》一典原出自東坡知交趙令畤 (字德麟,1061-1134) 所著《侯鯖錄》,東坡別有一詩紀之,見蘇軾《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三:“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49)《蘇軾詩集》,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卷四十二,第2323頁。此詩后施注引趙德麟《侯鯖錄》云:“東坡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云:‘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頁同上)。而《定風波》一詞則東坡專為柔奴作,其題曰:《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币驗榫Y詞云》: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50)《東坡樂府箋》,龍榆生校箋,華正書局有限公司,1990年版,卷二,葉二十三上至下。
但無論如何,此處關鍵在于,許筠贊同郭良翰,稱馌婦、柔奴等“草野女流”實為“真達者”。婦女所以能真達,蓋因其為男性主流社會邊緣化,而成為冷靜的旁觀者,看穿男權背后的名利浮沉。故馌婦慨然指出,翰林大學士蘇軾昔日榮貴,不過虛幻如春夢。同理,柔奴對于男子貶謫他鄉(xiāng)后的內心失落,更能泰然處之。又,王鞏(字定國)與東坡“幼小相知”,元豐二年 (1079) 因東坡烏臺詩案貶賓州(今廣西賓陽),柔奴聽出東坡問話有內疚意,特出此言安慰。凡此在在顯示,馌婦、柔奴之類女子,以其悲憫情懷,撫慰詩人心靈;以其才情應對,激發(fā)詩人文思;堪稱男性的精神導師。
故此可以理解,因何許筠會成為推崇弘揚朝鮮婦女文學第一人,將朝鮮婦女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其姊氏許蘭雪軒 (名楚姬,字景樊,1563-1618) 之詩文成就“上升到‘國家之一盛事’的高度,可謂空前之論?!?51)張伯偉:《明清時期女性詩文集在東亞的環(huán)流》,《復旦學報》,2014年第3期。參閱張伯偉教授主編:《朝鮮時代女性詩文集全編》,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4-8頁。這直接引導了明代士人對于朝鮮婦女文學的熱心引薦。這一方面的研究,張伯偉教授及其團隊已有重要貢獻,尤其是張伯偉教授主編,青年學者俞士玲、左江參編出版的《朝鮮時代女性詩文集全編》,為學界研究朝鮮時代婦女文學與社會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將婦女詩文與同時代男性詩文以及相關歷史數(shù)據聯(lián)系閱讀,庶可彌補朝鮮“賢媛”書寫缺乏的遺憾。再將這類資料與朝鮮現(xiàn)存大量“列女”仿作比勘研究,如《三綱行實圖》《續(xù)三綱行實圖》《東國新續(xù)三綱行實圖》等系列著作,可以對朝鮮時代女性生命狀態(tài)、內心世界及兩性關系有較為全面的把握,這是筆者下一步的努力方向。
《世說》在越南的影響,據筆者目前有限搜索,相對較少。位于河內的漢喃研究院,僅存《世說新語補》殘卷。倒是在各種漢文筆記中,尚有蹤跡可尋。尤其從阮朝 (1802-1945) 中期文人范廷煜 (1849-?) 所撰《云囊小史》中,可稍窺數(shù)斑。范又名廷立,字夢捧,號刷竹道人。自序“十三四讀莊、列、左、馬之文,其精神貫注處,輒有所會;十五六讀陳壽、吳競、習鑿齒、范蔚宗之史,凡疵累處多見之。”(52)范廷煜:《云囊小史》,載孫遜、鄭克孟、陳益源主編:《越南漢文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卷19,第139-330頁;范廷煜:《自序》,卷19,第158頁。雖未提及《世說》,其學養(yǎng)興趣,則與《世說》同源。其女弟子張云華為之作序,特別指出此書“亦玄亦史”(53)張云華:《云囊小史序》,卷19,第156頁。, 印證其師所言,而“亦玄亦史”,正是《世說》其書特質。
因本文主題在于“賢媛”,故特別關注《云囊小史》中有關婦女的描寫。首可注意者,是范廷煜將其女弟子《序》弁于書首,且是其自序之外唯一序文,足見重視。而對于婦女的重視,乃《世說》傳統(tǒng)要素,筆者前此多有論述,可參閱(54)錢南秀:《魏晉婦女在人倫鑒識中的作用》,《乳與香:〈女世說〉初探》,《中國文學學報》 總第三期 (2012年),第139-62頁。。
就內容而言,作者自序謂此書乃“錄少時所耳目者”(55)范廷煜:《云囊小史自序》,19:159。,故其中頗有作者將《世說》敘事結構、語匯與“賢媛”主題植入越南本事的嘗試。如《骨相》:
河城有瞽媼者,善骨相。制府某相公,欲試其術,令偏裨據案坐,召命相者相之,公立其旁。媼入,問公安在? 偏裨曰:“某在斯?!?媼遍揣已,笑曰:“如此骨相,合作百夫長,烏能方面乎?”左右皆笑,公始擲刀上坐,令相之。媼復揣已,曰:“吾瞽于目,不瞽于神,以吾術衡之,是為乞兒,烏得貴?”左右皆大驚曰:“是真裂土而橫金,坐高堂而秉生殺者,豈魚而龍服乎!勿妄言,毋試刀杖!”媼慨然曰:“吾操吾術,以歷閱南北,行三十余矣。老娘子必不倒繃孩兒,何畏刀杖!”公目禁左右,徐曰:“十賤寧無一貴?女詳察之?!眿嬙唬骸胺ü琴v則肉亦賤,能勝骨者,其惟心乎?萃五臟之精,是在眼?!眿嬆藦痛Ч?,且以黑白位置質之旁人曰:“異哉!胡乞骨而龍眼也?食肉相良以是乎?”公笑而頷之。(56)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二,第209頁。
原來此公之父艱于子嗣,禱之梵林,尊者予一瞽乞兒投胎,念公父積善,特賜乞兒龍目(57)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二,第209頁。。此則敘事,明顯脫胎于《世說·容止》魏武“捉刀立床頭”事 (14/1),“某在斯”一語則出《世說·言語》簡文帝對桓溫事 (2/60),而媼謂“萃五臟之精,是在眼”,又與《世說·巧藝》顧愷之“傳神阿堵”之說相合 (21/13)。支撐整個敘事的精神,則明顯來自《世說·賢媛》,關乎婦女對于人倫鑒識的積極參與,魏晉婦女非復傳統(tǒng)她者,被置于男性觀照評鑒之下,而反成為鑒識主體,以男性為觀照評鑒對象。當其處于非常時期,又有非凡勇氣,抵御強權(58)錢南秀:《魏晉婦女在人倫鑒識中的作用》。。 此處瞽媼不懼刀杖,正體現(xiàn)了這種“賢媛”精神。而她所謂“吾瞽于目,不瞽于神”,又分明蛻化于《世說·賢媛》中王右軍夫人“至于眼耳,關于神明,那可便與人隔?”(19/31)。
又如《神女》故事,則充分體現(xiàn)了“賢媛”之高才卓識。事記越南李朝 (1009-1225) 時,有杜家兄弟三人,千里游學,一夜方讀,見一麗者宮妝,徑就書舍,坐曰:“諸君清宵抱膝,能無闃寂乎?愿與論文,當不讓康成罪婢?!?伯仲疑富官闥,峻拒之曰:“婦女職不知書,且瓜李之嫌,烏得爾爾!” 麗者曰:“女名織女,原近文昌;【作者自注:答不知書句以下?!繈D入陳宮,可稱學士。堂施錦帳,足為小郎解圍;坐隔絳紗,可使時儒問難。以及風移漢扇,日照秦樓,啰唝之歌,箜篌之引,古今絕調,半出閨門,安得謂婦人職不書乎!諸郎慎無以花貌蓬心,抹殺一世人也?!辈僖云渫聦俨┭牛愔唬骸胺挤痘菖R,何以見教?”女曰:“諸郎苦讀,端的為何?”【作者自評:問得奇!】曰:“欲其青紫芥之,否則亦以龍門傳名耳?!迸υ唬骸坝嫼巫笠?!”【作者自評:劈頭抹倒!】。(59)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48頁。
神女嘲諷杜氏兄弟欲求富貴顯身、著述傳后的迂腐,指出“今海疆寇警,朝廷求將,可為富貴作地,非男兒得志時乎?諸君穎脫囊椎,想勝于蠹老螢窗萬萬也!”兄弟受其“點化”,“遂皆投筆,尋以軍功拜爵”。作者敘事畢,感嘆自身無此紅顏引導:“嗚呼!悠悠世路,何處逢君?”(60)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49頁。。
此則中神女以評鑒人與指導者自居,表面上是迎合傳統(tǒng)男權社會立功立言的追求,實則勖助杜氏兄弟抵御???,以解國家危難。按上文已述,保護家國實為賢媛精神之道德基礎、最高境界,以謝道韞之“綾鄣德” 為代表。宜乎作者清楚點出道韞之“堂施錦帳,足為小郎解圍”。同時,賢媛之能為指導者、保護者,須有高才卓識為其底蘊。道韞若非深諳玄理,如何為小郎解圍?韋逞母宋氏若非恪守禮經家學,如何設帳教導儒生(61)房玄齡等:《晉書》,卷九十六,第2521-2522頁。? 故神女歷數(shù)各代才女絕調,均有其道德內涵,兼及漢文化圈各國,如“箜篌之引”,其辭便是漢代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因悲憫白發(fā)狂夫之死,為其妻所作(62)張伯偉:《朝鮮時代女性詩文集全編·前言》,第1頁。。
《云囊小史》所記越南婦女故事,不免也受到明清節(jié)烈觀的影響,但即連這類敘事,作者也會植入“賢媛”因素,如《此母此子》記方伯阮公高太夫人“少時色玉而行冰,生公七月而寡,力田數(shù)畝,守節(jié)以養(yǎng)孤”。鄉(xiāng)有豪戶,“欲圖凌逼,突犯一乳,夫人力脫逸去”。避居尼庵。待子稍長,夫人攜子回歸,于眾人前割乳明志而死。其子后“仕至方伯”,為人構陷,剖腹以示清白,“徒手扶出心腸,示之血淋淋,……竟咬舌以斃”(63)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71-272頁。。作者結語曰:
嗚呼!母能割乳,子可扶腸,貞節(jié)英風,照耀千古。晉人稱陶侃母,非此母不生此子,如夫人者,我亦云然。(64)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272頁。
陶侃母湛氏系《世說·賢媛》主要人物之一。陶侃少時家酷貧,逢貴客來訪,湛氏截髪,貿米款客,為子晉身仕途求取機會(19/19)。后陶侃“作魚梁吏,嘗以坩鱃餉母。母封鱃付使,反書責侃”,謂其不應“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19/20)。凡此皆表現(xiàn)湛氏助子成立的智慧謀略,并非其貞操節(jié)烈。范廷煜顯然注意到這點,故在文后之“云史氏”評語內贊高太夫人:“千古無此智略,無此從容,亦無此人物!”(65)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三,第272頁。將高氏之忍辱撫孤、從容赴死提升為其智慧謀略,以與湛氏相比攀。
正因范廷煜推崇婦女以智慧才能護持家國之“賢媛”精神,于婦女貞操相對寬容,特見其所記“兩夫貞節(jié)”一事。其略云:有李氏女,“年垂髫,慧麗無匹,且知書,言笑不茍?!备钙嬷?,臨終囑嫁某生?;楹筘鴥鹾V。不久某生病瘋(麻風?——筆者注) ,不愿為婦累,乘間逃去。李母迫女嫁某郡生,生二子。其后郡生擢第登仕,賑災途中巧遇一“丐而士”者。夫人疑其故夫,驗之果然,遂“勸公館之室,厚廩焉。女自是為窮绔,多其帶,不肯當夕。闔署無有知其故者?!?66)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一,第166-167頁。故夫病愈,應試捷南宮,報至署,夫人即莊服,就外臺前拜曰:“妾不節(jié),無以生焉。幸侍巾櫛,有二男,長以嗣公,乞以次予新南宮,妾無恨矣!”尋仰藥死。公愕然,迨新進士榮回至署,乃相述得故。遂以事聞于朝,詔旌之曰:“兩夫貞節(jié)”(67)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一,第167頁。。
作者特作如下解說:
云史氏曰:“兩夫何以為貞節(jié)乎?貞節(jié)以兩夫而見也。蓋使其瘋生終身伉儷,則亦人家好夫婦耳,安得以貞節(jié)顯乎?予見世人得素而忘縑,逢新而厭故,或且左提右挈,東宿西餐。老妓還良,主人猶且貞之。季世少完人,則以為兩夫貞節(jié)也,亦可?!?68)范廷煜:《云囊小史》,卷一,第167頁。
在范廷煜看來,李氏若僅嫁一夫,則正常人間好夫婦,貞節(jié)一事,毋庸論及。而李氏不幸,被迫兩嫁,且故夫失而復得,貞節(jié)才成為話題。不過因情況特殊,則貞節(jié)似應再加定義。李氏成就兩夫,助其功名,完其子嗣,從作者所推崇的“賢媛”角度來看,李氏已盡到為妻之責,于婦德無虧。何況李氏不忘故夫,與世人(作者此處似特指男性)之喜新厭舊、三妻四妾相比,不啻天壤。又若老妓還良,倘能就此從一而終,尚可視為“貞”,則又因何苛求李氏?作者之論,若在明清中國,殆難想象;但在越南,恰恰顯示本文開頭所言,文化產品一旦進入另一地域空間,便會迅疾植根于其物質與精神語境,而演化為具有當?shù)靥刭|的生命形式。范廷煜“兩夫貞節(jié)”敘事,便是平章“列女”“賢媛”兩大傳統(tǒng),融入阮朝晚期社會形態(tài)的結果。相信若《云囊小史》之類汲取“賢媛”精神的越南文人著作尚有不少,容當進一步鉤沉索引,必有更多發(fā)見。
在中國傳統(tǒng)中,“列女”與“賢媛”是婦女史書寫的兩大分支,一顯一隱,對立而又互補。明清時期,兩種文體均于漢文化圈諸國引發(fā)仿作。于中國本土,因應帝制晚期大一統(tǒng)的需要和程朱理學的規(guī)范,“列女”逐漸濃縮至“烈女”,并直接影響了朝鮮與越南婦女道德主流。同時,大量明清《世說》仿作的出現(xiàn),包括兩部《女世說》,反映并促使了知識婦女對于魏晉“賢媛”及其所代表的“林下風氣”之自由精神的認同,導致“賢媛”精神于清末維新運動中凸顯,成為婦女平權運動的思想與精神資源及其獨立自主意識的一種表達。就目前有限的研究看來,“賢媛”在朝鮮,協(xié)同推動了士林對于婦女詩文創(chuàng)作的重視;在越南,亦進入婦女生活的書寫,重在表彰婦女才學智略,并催生如《兩夫貞節(jié)》之類故事,雖驚世駭俗,卻入情入理。
日本“列女”“賢媛”仿作于德川早期出現(xiàn),雖一為儒家理學產物,一為古學派對抗朱熹理學派結果,基于日本原有婦女史資料,兩者分流不似中國明顯,雖“列女”偏德,“賢媛”偏才,貞節(jié)觀從未占主流。然而不同于清末維新運動中“賢媛”居于前沿,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列女”仿作大量涌現(xiàn),蓋因教育婦女為其時重要社會變革目的,而《列女傳》文體最為方便設立婦女楷模。同時,“天下”之于明治皇室,已擴張為整個世界,膨脹的帝國野心,亟須婦女襄助而成,《列女傳》亦成翻譯介紹西方女性故事載體,并借之形成“女杰”話語,挾社會達爾文主義之勢進入中國,與國族主義結合,迅速取代“賢媛”,成為婦女革命的主流形象。
研究“列女”“賢媛”兩大傳統(tǒng)在東亞漢文化圈的流傳衍變,不僅能夠就東亞婦女史的書寫有深入全面的了解,亦可對其后整個東亞社會政治學術對于人民生活的影響具體而微,有更為深切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