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曉
(西北大學 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127)
《莊子·天下》篇(以下簡稱《天下》篇)是先秦學術(shù)思想史上的重要文獻,常常被學者當作《莊子》一書的后序,歷代對此篇多有評論。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說:“《天下》篇,《莊子》后序也。歷敘古今道術(shù)淵源之所自而以自己承之,即《孟子》終篇之意。”[1]476王夫之《莊子解》題解《天下》篇:“系此于篇終者,與《孟子》七篇末舉狂狷鄉(xiāng)愿之異,而歷述先圣以來至于己之淵源,及史遷序列九家之說略同,古人撰述之體然也?!盵2]462顧實說:“《莊子·天下》篇者,乃《莊子》書之敘篇,而周末人之學案也(舊日學案,今日學術(shù)史)。不讀《天下》篇,無以明《莊子》著書之本旨,亦無以明周末人學術(shù)之概要也?!盵3]3學者大多承認此篇與莊子思想關(guān)聯(lián)頗深,但關(guān)于此篇的作者及成文年代,學者們的見解多有出入。本文通過梳理學界已有的看法以及結(jié)合《天下》篇文本(1)本文所引《天下》篇文本均來自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進行考辨,以期對此問題予以探究和分析。
對于《天下》篇的作者及成文年代,歷來有所爭議,大致有兩種主要意見:一種觀點認為《天下》篇為莊子自作,成文年代的問題隨之而解;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天下》篇是莊子后學所作,對成文年代也有不同的見解。
第一種觀點認為,《天下》篇為莊子自作。王夫之《莊子解》:“或疑此篇非莊子自作,然其浩博貫綜,固非莊子莫能為也。”[2]462胡文英《莊子獨見》:“細玩此篇,筆力雄奮奇幻,環(huán)曲萬端,有外、雜篇之所不能及者。莊叟而外,安得復有此驚天破石之才!”[4]278馬敘倫說:“至于《天下》篇,我認為是作為一個時代的學術(shù)結(jié)論,可能也是莊子寫的。我們?nèi)绻f不是莊子寫的,很難找出另外一個人有這樣精通一個時代的學術(shù),更有這樣的大手筆。如果認為莊子寫的自序,那是天衣無縫的?!盵3]235梁啟超認為:“此篇文體極樸茂,與外篇中淺薄圓滑之各篇不同,故應(yīng)認為莊子書中最可信之篇?!盵5]1羅根澤在《諸子考索》中對《天下》篇的分析比較具體,但也多是大膽的“假設(shè)”[6]310—311。鐘泰《莊子發(fā)微》:“自明陸西星《南華副墨》及王夫之《莊子解》,皆以此為《莊子》之后序,其為莊子自作,無可疑者。”[7]754鐘泰對前人學說略作轉(zhuǎn)述,并不能構(gòu)成《天下》篇作者就是莊子的明確結(jié)論。以上諸家都認為《天下》為莊子自作,但多揣測之言,單憑文風和體裁很難斷定作者,所以這種方法只能存疑。
第二種觀點認為,《天下》篇不是莊子所作,而是莊子之后的人所作。林云銘《莊子因》:“段中倍極贊揚,真所謂上無古人,下無來者。莊叟斷無毀人自譽至此,是訂莊者所作無疑?!盵8]365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說:“《天下》篇是一篇絕妙的后序,卻絕不是莊子自作的。”[9]204嚴靈峰《老莊研究》的看法也很獨特,其認為:“(一)全篇內(nèi)容與外篇、天道篇的筆調(diào)相近,與內(nèi)篇思想不能盡合,斷定非莊周自作。(二)既評論莊周,則是其后之作品無疑。批評各家學說觀點內(nèi)容,與荀子相近,詞語亦相仿佛,可能是荀卿晚年的作品。(三)倘非荀卿自作,必系門人或后學者得自荀卿的傳授而寫作的?!盵10]206葉國慶認為:“此篇非莊子所作:一,莊子齊大小,一是非,必無圣人、君子等分別之;二,‘其在于詩書禮樂者’云云,明言儒家于道所得獨厚,‘其散于天下’云云,明言諸家只得道之一端,乃儒家口氣;三,‘不侈于后世’以上為一篇總綱,以下分敘百家,莊子為百家之一而已,作者悲百家往而不返,故此篇必非莊子所作;四,內(nèi)篇多寓言、重言,此篇全是莊語?!盵11]31王叔岷《莊子校詮》:“此篇非莊子作,不當視為莊子自序或后序,蓋莊子學派所述,故于莊周道術(shù)章,推尊莊子至極。莊子固未嘗自是者也?!盵12]1291勞思光說:“大抵《莊子》書成后,門人作《天下》附之。”[13]245以上學者大多能對莊子思想和《莊子》全書作通觀考察,持論較為謹慎,但如嚴靈峰認為出自荀子則失之武斷,葉國慶認為有儒家口氣,也有將后代學派森嚴的現(xiàn)象挪至先秦的嫌疑。王叔岷和勞思光認為是莊子學派的作品,持論比較公允。
綜上,對于《天下》篇作者的看法有兩種主要意見:第一種觀點認為此篇為莊子自作,那么成文年代則必與莊子同時,第二種觀點認為此篇為莊子后學所作,但對于《天下》篇究竟成于何時何派何人之手又有分歧。晚近學人觀點如下:1.《天下》篇作于戰(zhàn)國中晚期,胡適、馮友蘭、劉笑敢(2)參見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1—63頁。、張涅(3)參見張涅《〈莊子·天下〉篇學術(shù)史意義札記》,《浙江海洋學院學報》(人文科學版)2000年第3期。、趙濤(4)參見趙濤《〈莊子·天下〉篇的成文年代、立場及主旨新探》,《理論月刊》2007年第4期。等持此說。2.《天下》篇作于秦漢之際,張恒壽持此觀點,認為《天下》篇是荀子以后、司馬談以前,受老莊思想影響很深的儒家作品(5)參見張恒壽《莊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6—316頁。。3.《天下》篇作于西漢初期,譚戒甫提倡此說,認為《天下》篇是淮南王劉安所作(6)參見譚戒甫《現(xiàn)存〈莊子·天下〉篇的研究》,收入《中國哲學史論文初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00頁。。李叔華論證《天下》篇作于西漢初期,寫作時代當在西漢文景之際(7)參見李叔華《〈莊子·天下〉篇的主旨和成文年代新探》,《哲學研究》1995年第5期。。4.《天下》篇作于魏晉時期,孫道升持此說,認為《天下》篇的作者是注《莊子》的郭象,《天下》篇乃郭象為其刪定的《莊子》所作的后敘(8)參見孫道升《〈莊子天下篇〉的作者問題》,《正風半月刊》1935年第16期。。可見,學者們對《天下》篇成文年代的看法有:戰(zhàn)國說、秦漢之際說、西漢初期說和魏晉時期說。本文認為今本《天下》篇整體應(yīng)該視為戰(zhàn)國中晚期的作品,但對其內(nèi)部也要作區(qū)分,以“惠施多方”章為界分為兩部分進行考察,論述詳后。
此外,對于《天下》篇“惠施多方”章與逸篇《莊子·惠施》的關(guān)系,學者們亦有考辨。《莊子》一書僅郭象編注本流傳下來,其中并無所謂《惠施》篇。馬敘倫《莊子義證》中說:“王應(yīng)麟依《北齊書·杜弼傳》曰‘弼嘗注《莊子·惠施》篇’,謂‘今無此篇,亦逸篇也’。倫疑此篇當終于‘未之盡者’,‘惠施多方’以下,乃《惠施》篇文。觀《音義》引崔撰、向秀之《音說》,自‘惠施’以下,訖不一見,則向崔本此篇終于‘未之盡者’,可知也。”[14]黃華珍《莊子音義研究》:“《天下》篇最后一章即第七章是關(guān)于惠施的專論,如果考慮《天下》篇所具有的評論先秦諸子的性格,把這一章編入《天下》篇也很難說有什么不自然,不過如果從注釋情況看,第七章無崔向注,而司馬彪注多且集中。這便為這一章就是《惠施》篇的說法提供了一個較為可靠的證據(jù)?!盵15]227馬敘倫和黃華珍都認為,《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就是《惠施》篇。王叔岷亦持此說,認為“惠施多方”以下即是《莊子》逸篇《惠施》篇[12]1349。不過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甄長松在《〈莊子·天下篇〉與“莊子·惠施篇”》中認為:“今‘惠施多方’以下的文字,原即《天下》篇的一部分,不存在獨立的《莊子·惠施》篇,也不存在《漢書·藝文志》著錄的《惠子》雜入的問題;晉初崔撰、向秀注《莊子》,曾將此章從《天下》篇刪去,而郭象根據(jù)《漢書·藝文志》舊本又把它恢復過來;此外,杜弼為之作注,名義上雖稱‘惠施多方’,但實系裁篇別出的《天下篇·惠施章》。”[16]可見,學者對于“惠施多方”章的作者和成文年代意見也不同。
以上回顧學界前賢關(guān)于《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的爭議和討論,可見關(guān)于《天下》篇的作者和成文年代是極具爭議性的,這些具有爭議的觀點也是本文思考的起點之一。結(jié)合《莊子》文本進行分析,注重今本《莊子》成書的過程,充分注意古書形成之年代和篇章的復雜性,是進行《天下》篇考辨的基礎(chǔ)和前提。要對《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進行考辨,首先需要 “考鏡源流”,了解先秦古書篇章形成的復雜過程。本文認為,今本《天下》篇是經(jīng)后人編撰而成的“合成本”,是將兩篇合成一篇的結(jié)果,所以需要以“惠施多方”章為界,分為兩部分討論各自的作者及成書年代。
要考辨“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作者及成文年代需要對《莊子》一書的形成先進行考察。學界普遍認為先秦流傳下來的古書應(yīng)視為某一學派的集體著述,余嘉錫在《古書通例》中早有說明(9)“周、秦、西漢之人,學問既由專門傳受,故其生平各有主張,其發(fā)于言而見于文者,皆其道術(shù)之所寄……則雖其平日因人事之肆應(yīng),作為書疏論說,亦所以發(fā)明其學理,語百變而不離其宗,承其學者,聚而編之,又以其所見聞,及后師之所講習,相與發(fā)明其義者,附入其中,以成一家之學。故西漢以前無文集,而諸子即其文集?!庇郑骸肮艜榷鄦纹獑涡?,劉向始合中外之本定著為若干篇,作者既不自署姓名,則雖同題為某子,本非一人之筆,其間孰為口傳,孰為依托,有必不可得而辨者。蓋不獨諸篇互有得失,即一篇之內(nèi),亦往往是非相糅莒?!币杂嗉五a《目錄學發(fā)微 古書通例》,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231、283頁。,具體到《莊子》一書則問題更為復雜。現(xiàn)存《莊子》一書的內(nèi)、外、雜篇三部分,經(jīng)歷了較長時間的文本演變。大概來說是從原本到劉向分篇的五十二篇本再經(jīng)班固、司馬彪、崔撰、向秀至郭象整理的三十三篇定本。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錄》所引注《莊子》諸家如下:
崔撰注十卷,二十七篇(清河人,晉議郎,內(nèi)篇七,外篇二十)。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無雜篇,為音三卷)。司馬彪注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字紹統(tǒng),河內(nèi)人,晉秘書監(jiān),內(nèi)篇七,外篇二十八,雜篇十四,解說三,為音三卷)。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字子玄,河內(nèi)人,晉太傅主簿,內(nèi)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為音三卷)。李頤集解三十卷,三十篇(字景真,潁川襄城人,晉丞相參軍,自號玄道子,一作三十五篇,為音一卷)。孟氏注十八卷,五十二篇(不詳何人)。王叔之義述三卷(字穆 ,瑯琊人,宋處士,亦作注)。李軌音一卷。徐邈音三卷。[17]17
通過以上材料可見在魏晉時期注解《莊子》者不乏其人,且所分篇章也有所不同,這樣就極有可能將《漢書·藝文志》中所錄原《莊子》一書的篇章、內(nèi)容打亂重組。今本《莊子》即郭象注本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原本之面貌很難全面了解,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即《莊子》一書在流傳過程中已經(jīng)被后人改動和修訂,文本形成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流變才定型。所以,《莊子》各篇乃至一篇之內(nèi)也存在不同程度的組合、拼接、增刪、糅合等現(xiàn)象。對于《天下》篇內(nèi)部兩部分的組合也應(yīng)作此理解,本文先對“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作者及成文年代進行考辨。
首先,《天下》開篇作者總論“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的過程,交代“百家”興起的思想淵源?!笆ビ兴?,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此“一”就“道術(shù)”整體性而言。以下論及“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百官”“民”等具有的不同特點。天人“不離于宗”,神人“不離于精”,至人“不離于真”,圣人則“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君子“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百官“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shù)一二三四是也”,民“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以有養(yǎng)”。作者對于以上諸種類型的人物給予了不同的評價,雖然其推崇天人、神人、至人和圣人,但并沒有對“君子”“百官”“民”進行批評,而是分述各類人的特點,可見其思想視野十分寬闊,頗有莊子“道通為一”的意味。作者試圖通過思想史回溯的方式探尋諸子思想的來源,表明各家均是對“古之道術(shù)”的呼應(yīng)及部分繼承,其對“天人”“神人”“至人”的推崇和《莊子》對得道之人的推崇比較一致。接下來,作者論述“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現(xiàn)象,結(jié)果導致“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的敗落局面,這是作者立足于諸子百家紛爭的現(xiàn)狀而發(fā)出的感嘆。作者推崇的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想要返于“道術(shù)”圓融即“一”的狀態(tài),可惜“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在“百家”時代,諸子應(yīng)合“道術(shù)”的水平高低不同,遂造成百家各執(zhí)一端的分裂對立局面。作者開篇論述了諸子思想形成的淵源,為莊子之學承續(xù)“古之道術(shù)”的展開作了鋪墊。
在作者眼中,諸子百家的學說均是承接“古之道術(shù)”而來,各家對于道術(shù)的體會和認識不同,遂造成諸子間境界的高低。作者對“百家”之一的莊子最為肯定和推崇,認為莊子是最能深切體悟“道術(shù)”之人,而對其他學派則褒貶不一?!盎菔┒喾健币陨现T章分別評論了墨翟、禽滑厘一派,宋钘、尹文一派,彭蒙、田駢、慎到一派,關(guān)尹、老聃一派和莊周一派,作者對此五派的評價各不相同。作者對于關(guān)尹、老聃一派比較推崇,對于莊周一派更是稱贊不已,而對于宋钘、尹文一派評為“行適至是而止”,對于彭蒙、田駢、慎到一派評為“皆嘗有聞?wù)摺?。這些人物多與道家思想相關(guān),作者的這番點評可以稱為先秦道家的“譜系學”考察。在這一譜系中,作者對莊子最為欣賞,贊譽莊子為百家之冠,可知其傾向于認同莊子的思想,一定是莊子學派中的人物。
其次,《天下》篇中論述墨家的言論能為“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成文年代提供證據(jù)。作者說:“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jīng)》,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至今不決?!贝硕握f明在“惠施多方”以上諸章寫作完成之時,墨家正處于“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相互爭論不休且“至今不決”的局面,點明墨家內(nèi)部紛爭的現(xiàn)狀。墨家本是一種集團化的組織,而墨家的“鉅子”更為這一集團的主要人物。早期墨者如墨翟、禽滑厘無不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是墨家學派的核心領(lǐng)導者。但是在《天下》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墨家學派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不同的派系斗爭,已經(jīng)不再有某個核心領(lǐng)導人物,只是“俱誦《墨經(jīng)》”,對于整個團體的異己分子也以“別墨”視之。這說明《天下》篇的成文年代一定不會早于墨家此種局面的發(fā)生,而這種局面到底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呢?這需要考察墨家學派的發(fā)展軌跡來說明。
先秦墨家的發(fā)展歷程,大致由一墨到二墨再到三墨[18]51-84,三墨之后的墨家就更為分散了?!俄n非子·顯學》篇中記載了“三墨”:“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盵19]456—457指明墨家分裂為三派。其中的“相里氏”即前文的“相里勤”,“鄧陵氏”即“鄧陵子”,這說明在“三墨”時期墨家早已沒有一個能夠統(tǒng)一號令的“鉅子”了。根據(jù)孫詒讓《墨學傳授考》[20]706—722中對墨家傳授脈絡(luò)的考訂,并結(jié)合《呂氏春秋》的《上德》和《去私》兩篇的內(nèi)容,可知墨家“鉅子”的傳授順序大致情況為:墨翟——禽滑厘——孟勝——田襄子——腹,這是有明確傳承人物的墨家“鉅子”譜系。墨者腹主要活動在秦惠王在位期間(前337—前311年),這說明至少在秦惠王時期墨家“鉅子”的傳承還比較清楚。但是據(jù)《呂氏春秋·去宥》篇記載:在秦惠王時期就出現(xiàn)了“東方之墨者謝子”與“秦之墨者唐姑果”爭用一事,表明在秦惠王晚年,墨家內(nèi)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至少兩派的對立。那么,《天下》篇所述“別墨”以及“至今不決”的年代就更要靠后了。
最后,根據(jù)以上的考辨可推論出“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成文年代應(yīng)該在墨家“三墨”之后,其年代應(yīng)該相對較晚,大致在戰(zhàn)國晚期?!短煜隆菲杏小白鳛椤斗菢贰?,命之曰《節(jié)用》”這句話,可知《天下》篇的成文年代也一定在《墨子·節(jié)用》篇之后。據(jù)渡邊卓考證,《節(jié)用》(上、中)著作的大致時間范圍在公元前4世紀中期到公元前3世紀中期之間[18]4,那么“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成文年代只會比《墨子·節(jié)用》篇晚,也可以佐證其成文于戰(zhàn)國晚期。另外,《天下》篇中論述了宋钘等人的學說,宋钘等人與稷下有著很深的關(guān)聯(lián),可見“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作者對于稷下諸學說是有相當了解的,這也為作者的身份及年代提供了一些證據(jù)。據(jù)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證,宋钘、尹文、慎到、田駢諸人的生活年代大致在公元前4世紀中葉到公元前3世紀前半葉之間[21]696—697?!盎菔┒喾健币陨现T章的出現(xiàn)肯定不會早于這些學者活動的年代,對墨家學派“至今不決”的描述,也表明其成文正處于紛爭未定、尚未一統(tǒng)的動蕩時期。由此,將“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成文年代推定在戰(zhàn)國晚期是比較合理的。通過以上考辨可知,“惠施多方”以上諸章的成書年代要晚于莊子,當為戰(zhàn)國晚期莊子后學所作。
“惠施多方”章為今本《天下》篇的末章,向來有學者認為此章即為《莊子· 惠施》篇?!侗饼R書》中記載杜弼,“注《莊子·惠施》篇”[22]353,可知在南北朝之時《惠施》篇還傳于世。那么今本《天下》篇末章到底是不是已經(jīng)散逸的《惠施》篇呢?對于“惠施多方”章與前幾章的關(guān)系,武內(nèi)義雄說:“《天下》篇上半引崔音者多,下半‘惠施多方,其學五車’以下無一引之。此篇‘惠施多方’以下與《列子·仲尼》篇后半之文有相似者,而張注亦不引向說。《北齊書·杜弼傳》有‘杜弼注莊子惠施篇’則《莊子》舊有《惠施》篇,事無可疑。此篇下半非即《惠施》篇乎?列子張注所引惠子之語多出于此。所以想象,當亦此部分之惠子篇也。果然,則《天下》篇之下半乃于五十二篇本而獨立成一篇,向崔不注之,似是郭氏從司馬本而附記于《天下》篇末者?!盵23]696張恒壽說:“可能古本《莊子》中‘惠施’本來另是一篇,也即司馬彪五十二篇本中之一篇。后人因它和《天下》篇都是講先秦學派的,便并入《天下》篇末?!盵24]302崔大華亦認為:“《天下》篇可劃分為三部分,中間部分六章分述六派學術(shù)思想,第三部分為《惠施》篇羼入?!盵25]101可見,學者們認為,“惠施多方”章原本應(yīng)該是《惠施》篇。本文也認為,要把“惠施多方”章與前面諸章區(qū)分開來。
根據(jù)文章風格統(tǒng)一性來說,“惠施多方”章與前幾章有很大的差異?!短煜隆菲谡撌瞿?、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guān)尹、老聃、莊周諸人思想學說時,均有“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某某聞其風而悅之”之語,但“惠施多方”章中卻沒有此語而是直接以“惠施多方”開頭,并羅列了惠施與辯者的具體論辯主題。既然敘說各家思想學說的特點,為何不使文風“一以貫之”呢?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惠施多方”章是后來附益的。在用詞方面,“惠施多方”以上諸章多用“方術(shù)”“道術(shù)”“道德”等復合詞,而“惠施多方”一章則僅僅出現(xiàn)“方”“道”“術(shù)”“德”等單音詞,這也值得注意。黃華珍在《莊子音義研究》中說:“崔向注僅出現(xiàn)在第一章至第四章,司馬注僅出現(xiàn)在第二、三、七章。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七章雖無崔向注,而司馬注卻非常集中,竟多達二十五次。根據(jù)這一情況,似可判斷武內(nèi)等學者關(guān)于這一部分相當于《惠施》篇的推測是妥當?shù)?,也就是說,《天下》篇可能原為兩篇,后由郭象整理編輯為一篇。”[15]220這個論斷大體無誤。那么,“惠施多方”章的作者是誰?其成文年代在何時呢?本文認為,“惠施多方”章極有可能是莊子本人所作。
“惠施多方”章對于惠施的學說總體持批評態(tài)度,這與“惠施多方”以上諸章對各家予以褒貶乃至高度贊揚莊子之學不同?!盎菔┒喾健闭碌淖髡邭v述了辯者的主要學說,批評惠施“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可見對惠施思想學說的直接批評。作者感嘆惠施:“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可見作者對于惠施學說的局限性抱有深深的遺憾。從《逍遙游》《齊物論》《德充符》等篇來看,莊子對惠施的學術(shù)思想十分了解,對惠施也有深厚的情誼?!肚f子·徐無鬼》中記載“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之事,莊子有“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的惋惜、傷痛之語??梢姡f子不僅把惠施當作學術(shù)辯論的對象,而且將惠施引以為可“言”之友。王叔岷在《莊學管窺》中說:“惠施難莊周,常為莊周所屈。是莊周深知惠施,惠施豈足以知莊周哉!惠施逞智好辯,莊周不過借其辯難以發(fā)一己宏通之論耳,莊周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篇)。是莊周所期與言者,乃言而忘言之人。惠施尚不足以語此。然,即如惠施好辯之友好,亦不可再得。此莊周之所以感傷而寢說不言者也!”[26]47。唯有真切了解惠施的人才能切中要理地評論其學說,也才能夠發(fā)出“惜乎”“悲乎”的深嘆,“惠施多方”章能夠如此直面惠施思想學說的問題,切中肌理而又飽含益友之情,作者極有可能是莊子本人。
此外,需要注意與惠施辯論的辯者身份。在公孫龍之前有辯者兒說,惠施與“天下之辯者”辯論,兒說可能是其中一位。兒說的事跡雜見于《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呂氏春秋·君守》《淮南子·人間》諸篇?!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中說:“兒說,宋人,善辯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辯者?!盵19]269陳奇猷在《呂氏春秋新校釋·當務(wù)》篇注九中引高亨所言:“《文選》曹子建《與楊德祖書》李注引《魯連子》曰:‘齊之辯者曰田邑,辯于狙丘而議于稷下……一日而服千人?!哒f殆即田邑之流也。”[27]606“倪說”即“兒說”,可見兒說也是當時著名的辯者,且以“白馬非馬”論與人辯論,其學說主張要早于公孫龍。據(jù)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證,公孫龍生卒年代為公元前320—前250年[21]697,又據(jù)“年代學”中個人鼎盛年來推測,公孫龍的學說大行當在公元前3世紀前中期以后,顯然據(jù)此很難說惠施與公孫龍有論辯的時間交集。所以“惠施多方”章中“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這句話極有可能是后人解釋時竄入的注解,其中“桓團、公孫龍”是作為“辯者之徒”出現(xiàn)的,是為了在注解原文時舉例來說明。如果除去這一句,“惠施多方”章前后文意就很通順,且與后文“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一句連接自然,更避免了因惠施與公孫龍的年代差異無緣相知所造成的誤解?!盎菔┒喾健闭轮械霓q者指的是兒說、黃繚等與惠施同時代的人物,莊子本人記載惠施與辯者兒說等人的辯論是極有可能的事情。總而言之,本文認為,“惠施多方”章是莊子本人所作,且是已散逸的《莊子·惠施》篇(10)此兩篇合為一篇之例,《莊子》一書中并非僅有,如《莊子·盜跖》篇即是兩篇合為一篇?!八?王叔岷)根據(jù)《盜跖》篇‘幾不免虎口哉’下郭注中的‘此篇’二字,判定《盜跖》篇當止于此,這已經(jīng)得到了出土文獻的證明?!币岳钿J《新出簡帛的學術(shù)探索》,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頁。亦可參看廖名春《竹簡本〈莊子·盜跖〉篇探源》,收入廖名春《出土簡帛叢考》,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綜上所論,《天下》篇當以“惠施多方”為界分為兩部分來確定各自的作者及成文年代?!盎菔┒喾健币陨现T章為莊子后學所作,成文年代在戰(zhàn)國晚期,稱贊道家特別是莊子的思想?!盎菔┒喾健闭聵O有可能是莊子本人所作,且是已散逸的《莊子·惠施》篇。通過對《天下》篇作者和成文年代的考辨可知,現(xiàn)存先秦古書中某些篇章的定型經(jīng)歷了較長時間的流變,篇章之中或之間也存在分散、合并、重組等不同的情況,這是在研究先秦古書作者及成文年代的時候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通過對《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的考辨可以管窺先秦古書的流變情況的復雜性。大多先秦古書在流傳過程中會經(jīng)歷一定程度的改動,或詞句、或章節(jié)、或思想……這些改動很有可能將古書篇章的“原本”進行裁剪、整合以適應(yīng)改動者的意圖。對于《天下》篇作者及成文年代的考辨,就是為了在一定程度上“還原”古書的“原初”面目,以便更好地去梳理和分析古書文本和思想的關(guān)系。分析古書演變的復雜面向,以動態(tài)變化的眼光去看待先秦古書的流傳,是理解先秦學術(shù)特別是諸子思想的重要途徑。在考察先秦文獻時,一定要關(guān)注古書形成的復雜性和歷時性等特征,將這種方法自覺地運用于作者身份和古書年代學的考證中,為研究先秦古書篇章的形成、流變乃至思想演化提供參考的視角和自覺的方法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