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翕
(山西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06;山西傳媒學(xué)院 思政部,山西 太原 030619)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風雨如晦、狂飆起落,“革命”一詞亦在歐風美雨的驅(qū)馳下和民族意識的覺醒中,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思索民族命運的重要主題。對“革命”問題的認識,是透視近現(xiàn)代史一切秘密的“火眼金睛”,也是回答歷史之所以選擇馬克思主義、選擇中國共產(chǎn)黨、選擇社會主義、選擇改革開放的關(guān)鍵。后來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改革開放新的偉大革命,都可以從二十世紀初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識中找到思想的來源和觀念的嬗遞。目前的研究成果較多關(guān)注革命對象、革命方式等的研究,而較少關(guān)注對革命活動起能動作用的革命認識的來源和影響的研究(1)代表性成果如下。何平:《20世紀歷史思維中的“革命”觀念》,《學(xué)術(shù)研究》2003年第1期;何卓恩:《民族主義內(nèi)在的困境——陳獨秀國家觀從民族主義到自由主義的轉(zhuǎn)變》,《安徽史學(xué)》2007年第3期;張法:《中國現(xiàn)代性以來思想史上的五大觀念》,《學(xué)術(shù)月刊》2008年第6期;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shù)語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10年;李維武:《辛亥革命前十年間中國現(xiàn)代革命觀念的形成》,《學(xué)術(shù)界》2011年第7期;李玉:《晚清革命思潮發(fā)生與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南京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3期;馬勇:《孫中山革命思想起源:一個政治史的解讀》,《安徽史學(xué)》2014年第1期。。本文將進一步就這些問題進行討論,從而既有助于我們正確理解二十世紀初人們對“革命”問題的認識,也有益于為當前推進新時代黨的自我革命和新的偉大革命提供理論參考。
“十九世紀者,全世界革命之時代也,而吾中國亦介立其間,曾為一次之大革命者也?!盵1]1671而接踵而至的二十世紀便誕生在革命中。此后伴隨著蓬勃興起的革命活動和迅速傳播的革命思潮,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識進入各抒己懷、卓見頻出的階段。正如梁啟超1901年在《清議報》第一百冊發(fā)表的一篇祝辭中所言:“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交點之一剎那頃,實中國兩異性之大動力相搏相射,短兵緊接,而新陳嬗代之時也?!盵1]756孫中山后來也在《革命緣起》(亦名《有志竟成》)一文中表達了自己對世紀之交前后革命情勢巨變的認識,他回憶在1895年發(fā)動第一次起義時,被世人視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甚至被人當作“毒蛇猛獸”,飽罹“咒詛謾罵”之苦,而“莫敢交游”。而到了1900年,面對八國聯(lián)軍侵犯、帝后出奔、賠款議和、民生日蹙、內(nèi)外交困的世情國情巨大變化,其認識與彼時“相較,差若天淵”,對之前相加的“惡聲”已經(jīng)消淡,代之以對其革命行動更多的“扼腕嘆息”與“恨其事之不成”,進而“國人之迷夢已有漸醒之兆”,“革命風潮自此萌芽矣”[2]。這既是社會政治觀念文化等的新陳代謝,更是前所未有的巨變,在“排滿革命”“政治革命”的余波里,在千年未有的巨變、應(yīng)變、求變的浪潮中,革命日益成為先進知識分子孜孜以求的理想和救國圖存之路。
這一時期,活躍于思想文化政治領(lǐng)域的知識分子主要代表有孫中山、黃興、宋教仁、鄒容、陳天華、胡漢民、朱執(zhí)信(縣解)、吳稚暉、張騫、鄭孝胥、湯壽潛、康有為、梁啟超、嚴復(fù)、章太炎等。主要的立憲派報刊有《新民叢報》《時報》《政論》《中國新報》《國風報》等,主要的革命派報刊有《民報》《江蘇》《蘇報》《安徽俗話報》等。這些知識分子大致可分為兩派,即革命派知識分子和改良派知識分子。他們各自對革命的認識不僅直接影響著革命的走向和革命力量與改良力量的消長,甚至還影響著革命的成功與否。
維新失敗,戊戌六君子飲恨;庚子之變,義和團運動警醒,世界革命的風起云涌,使一些改良派知識分子陸續(xù)轉(zhuǎn)向革命。特別是到了1903年前后,風起云涌的革命浪潮開始持續(xù)沖擊中國的知識分子[3]675。這從當時報刊的數(shù)量變化就可以看到,據(jù)馮自由記載,1900年之后在東京留學(xué)的知識分子“鼓吹革命排滿者日眾”,“革命出版物,風起云涌,盛極一時”,而到了1903年則達到“革命書報全盛時期”[4]。
而此時,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對革命的認識上表現(xiàn)出欲迎還拒。在1902年,梁啟超還是認可革命的,其在《釋革》一文中認為,“夫我既受數(shù)千年之積弊,一切事物,無大無小,無上無下,而無不與時勢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適者以底于適,非從根柢處掀而翻之,廓清而辭辟之”,他還認為日本“革命”與中國“變革”意義相近,皆指“Revolution之事業(yè)”,并將其定義為“救中國獨一無二之法門”。他還劃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革命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革命。在他看來,傳統(tǒng)中國是一種“群治”的政治模式,自秦以降數(shù)千年的所謂革命,無非如盜賊相爭一般,這種“一二豎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沖突于下”的自上而下的變革,在歷史上反復(fù)發(fā)生,但對于中國政治的根本變革似乎并無作用,因此這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所謂革命是一種混淆仁與暴、群與獨、公與私的政治變革。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革命,亦即英國、美國、法國等國家所發(fā)生的革命,是一種更為徹底的政治變革,革命在各國“皆僅各一次而已”[1]2243便達到了政治變革的目的。
然而到了1903年,梁啟超對革命的認識則表現(xiàn)為模棱兩可甚至否定。他在《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一文中進一步區(qū)分了廣義的革命與狹義的革命。他認為廣義之革命是“社會上一切無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變動”,而狹義之革命“專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梁啟超還認為:“吾中國數(shù)千年來惟有狹義的革命。今之持極端革命論者,惟心醉狹義的革命?!盵5]409他通過對中西方歷史上歷次重要革命的比較,認為中國革命不同于西方國家革命之處就在于中國革命是“私人革命”而非“國體革命”,是“有野心的革命”而非“自衛(wèi)的革命”,是“上等下等社會革命”而非“中等社會革命”,此外在革命之“地段”“時日”“交涉”,以及“外族勢力”的作用等方面亦有不同程度的差別[5]409-414。
針對歷史上中國革命相較于現(xiàn)代意義上西方國家革命的這些“惡特色”,梁啟超進而認識到中國革命的艱難性和復(fù)雜性。如果中國能實現(xiàn)西方國家意義上的革命,則革命“真今日之不二法門也”,但如果中國革命不能擺脫其自身固有的種種特點,那么就容易產(chǎn)生“百數(shù)十隊之私人野心的革命軍同時并起”,“蹂躪于全國,而蔓延數(shù)十年,猶且同類相屠,而兩造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這樣的混亂局面。而對中國革命的肯定或否定,則主要取決于革命志士的“理想”,如果“今日國中迷信革命之志士,其理想必與此七大惡特色不相容”,那么革命對于中國社會和人民而言自然是有益無害,但這樣的“理想”的實現(xiàn)并非易事,而是需要“有一度能為革命史上開一新紀元,以一灑種種之污點”的巨大沖力才能實現(xiàn)。然而“理想之與事實,往往不能相應(yīng)”,因此革命問題仍然需要更細致深入的思考和討論[5]415。
而對于梁啟超的革命認識,革命派知識分子有著自己的判斷。1903年,孫中山曾認為梁啟超“目擊近日人心之趨向,風潮之急激,毅力不足,不覺為革命之氣所動蕩,偶爾失其初心,背其宗旨。其在《新民叢報》之忽言革命,忽言破壞,忽言愛同種之過于恩人光緒,忽言愛真理之過于其師康有為者,是猶乎病人之偶發(fā)囈語耳,非真有反清歸漢、去暗投明之實心也”[6]231。雖然孫中山的言語中帶有當時強烈的立場之見,而之后梁啟超確實也拋棄了革命轉(zhuǎn)向立憲,但當時的梁啟超對革命的認識還是較為深刻的。梁啟超對革命的這種搖擺認識,也代表了當時的知識分子中由改良轉(zhuǎn)向革命的一種趨勢,這也正是中國革命問題的復(fù)雜性、曲折性在人們認識上的反映。
從陳獨秀的思想轉(zhuǎn)變也可知革命認識的這種轉(zhuǎn)向。在1900年之前,陳獨秀已從“康黨”轉(zhuǎn)變?yōu)橐粋€“亂黨”了,而到了1900年之后,他已進一步邁向了革命陣營。特別是1902年9月在他倡導(dǎo)下發(fā)起成立的旨在揚光“民族主義”“破壞主義”的“中國青年會”,其中的“破壞主義”所蘊含的革命意義是顯而易見的。1903年,陳獨秀又以“由己”筆名在8月17日的《國民日日報》上發(fā)表了題為《題西鄉(xiāng)南洲游獵圖》的詩,云:“勤王革命皆形跡,有逆吾心罔不鳴。直尺不遺身后恨,枉尋徒屈自由身。馳驅(qū)甘入棘荊地,顧盼莫非羊豕群。男子立身惟一劍,不知事敗與功成。”[7]15從中不難看出,雖然在他的頭腦中“革命”“勤王”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朗,但卻清晰地劃清了這兩個概念,并可看到其“革命”意識是十分執(zhí)著而堅定的,這也是其思想向革命轉(zhuǎn)向的一種反映。同年,他又發(fā)起成立了“安徽愛國會”并做了開場演講,現(xiàn)場“眾情踴躍,氣象萬千”,在場三百多愛國人士聽后,無不“唏噓”。他講到“凡我國中人士”,“十有八九”皆是“國賊逆黨”“無深謀遠慮之紳商”“似開通而不開通之士流”“草野愚民鄉(xiāng)鄙農(nóng)民”等四種“漠視國事之徒”,認為如此以往,則“國安得不亡!種安得不滅!”他大聲疾呼:“全國人既如是沉夢不醒,我等既稍育一知半解,再委棄不顧,則神州四百兆人豈非無一人耶?故我等在全國中雖居少數(shù)之少數(shù),必盡力將國事?lián)纹饋?,庶使后世讀中國亡國史者,勿謂此時中國無一人也?!盵7]11他還講道:“各國將來瓜分我中國。其慘狀亦何堪設(shè)想!我中國人如在夢中,尚不知有滅國為奴之慘,即知解而亦淡然視之,不思起而救之?!薄拔业冉袢债斄浯吮?,辟平日跑反之狂言,當盡死守土地之責任;除平日為己之私見,當守合群愛國之目的;改平日罵官之淺見,以振獨立尚任之精神?!盵7]10
從這里可以看出,陳獨秀是從愛國、民族出發(fā)來認識中國“革命”問題的,同時將革命與“跑反狂言”“罵官淺見”區(qū)別開來,以“合群愛國”相鼓招,其革命認識中含有“起而救之”“死守盡責”“獨立尚任”和振奮精神等意義,賦予革命更多文明、深沉的色彩,表達了對革命的深刻認識。1904年,陳獨秀又創(chuàng)辦了《安徽俗話報》,并在上面發(fā)表了很多用白話文進行通俗宣傳革命的文章,這些都可視為其對革命認識的表達。
由于理論上的積累和成熟以及形勢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對革命的認識更趨理性。他們認識到,“革命”并非隨心所欲的選擇,亦非照搬拿來的西方概念,也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的結(jié)果,而是一種時代大勢、世界大勢、歷史大勢,是一種綜合考量政治、社會、文化后的理性抉擇,也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是一種屢遭挫折后的覺悟。如1903年鄒容從脫滿獨立、爭雄列強、長存自主等出發(fā),深刻認識到中國“不可不革命”的必然與迫切,認識到革命之于國人是“得之則生,不得則死”[8]7。與此同時,1903 年12月孫中山也認識到革命是救圖于“危慘”的“唯一法門”,他還從義和團起義失敗中認識到革命的因由,指出“非實行革命、建立共和國家不可”[6]227。從中不難讀出孫中山對革命的某種理性認知。還是在這一年的這一月孫中山又在《敬告同鄉(xiāng)書》中進一步劃開革命與改良之間“理不相容,勢不兩立”[6]231的分界線,指出兩者如“黑白”、似“東西”,是萬萬不可“混淆”不可“易位”的。前者旨在“撲滿興漢”,后者旨在“扶滿臣清”,兩者“事理相反,背道而馳,互相沖突,互相水火”[6]232。1904年孫中山又在《駁?;蕰分兄饤l反駁了“康黨”言論,指出“夫破壞者,非得已之事也”,“夫今日專制之時代也,必先破壞此專制”,“既有力以破壞之,則君主民主隨我所擇”[6]236-237。此時,孫中山從革命的“傾覆滿洲政府,建設(shè)民國”“廢除專制,實行共和”的主動性方面,以及“非實行革命不可”的被動性方面,闡釋了“革命”的正當性和必要性,提出了“革命”的緣由、目的、手段、力量等,體現(xiàn)出對革命的認識更加理性化。
中國知識分子在對“革命”認識理性化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系統(tǒng)化,突出體現(xiàn)在“革命綱領(lǐng)”的提出上?!熬V領(lǐng)”是系統(tǒng)化的重要標志,“革命綱領(lǐng)”的提出表明知識分子在對中國革命問題的認識上,已試圖嘗試構(gòu)筑自己的框架和體系。如鄒容《革命軍》一書,從什么是革命、為什么革命、怎樣革命三個方面系統(tǒng)回答了中國“革命”的問題。
在“什么是革命”這一問題上,鄒容賦予革命以對專制的掃除、對奴隸的解放、對異族的反抗,以及對民族尊嚴的守衛(wèi)等意蘊,并認為革命是“獨一無二”“偉大絕倫”的[8]182。他還認為,革命是一種在關(guān)系存亡的“過渡時代”中,天道運行、世界發(fā)展、人倫存續(xù)的必然趨勢,是一種由腐敗到良善、由野蠻到文明、由奴隸而為主人的進化方式[8]182-183,從不同層次和角度對革命進行了概論,簡明扼要地回答了“什么是革命”的問題。
在“為什么革命”這一問題上,鄒容在《革命軍》一書中以引人入勝的文筆,揭露了滿清當局對人民的殘忍無道和對列強的奴顏婢膝,從而論證了革命的客觀原因。同時也以較長的篇幅對革命致因問題做了系統(tǒng)的回答。一方面,他認為“不平”是革命最重要原因之一,“搖尾乞憐”于滿族統(tǒng)治者,是“中國最不平”和“傷心慘目之事”[8]185。面對這樣的國家困境、民族困局、人民困苦,非革命無以自救。另一方面,從正面的積極意義上來講,革命亦是“恢復(fù)祖國”“收回權(quán)利”“挽回自由”“購取幸?!盵8]202之根本道路。因此對苦難中的國家民族而言,“革命亦革命,不革命亦革命”[8]202。同時,他以人人平等、天賦權(quán)利、爭取自由等西方現(xiàn)代天賦人權(quán)理論為武器,進一步論證了革命的主觀原因,從而更深刻地認識到“革命”語義中之正當性、普遍性和合理性。
在“怎樣革命”這一問題上,鄒容圍繞革命教育、剖清人種、奴隸根性、獨立大義等內(nèi)容進行了論述,進一步區(qū)分了“破壞之革命”與“文明之革命”,主張應(yīng)抑制前者、推崇后者,唯其如此才能求得“自由平等獨立自主之一切權(quán)利”,也才能“為國民增幸福”[8]202。他在分析了以上方面之后,進而認識到廣大群眾這一革命的推動力量和依靠力量,指出革命應(yīng)為每一位中華兒女不論年齡、不分貴賤的一種自然的義務(wù),而人們也應(yīng)將革命視為“日日不可缺之飲食”[8]219。這樣也就為“怎樣革命”的觀念認知找到了實踐的依傍。
可以說,鄒容的《革命軍》一書可謂發(fā)“中國民主革命綱領(lǐng)”之先聲,他在書中比較完整地提出并闡述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革命綱領(lǐng),進一步升華了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識,在中國知識分子的革命認識歷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歷史地位。在二十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認識的過程中,鄒容及其《革命軍》一書貢獻卓巨。
從1901年開始,赴日本的留學(xué)生數(shù)開始呈井噴式增長,短短四年即達3000余人[3]676。這一時期是留日學(xué)生人數(shù)暴增的時期,與之相隨,也是中國知識分子受外國思想影響較深的一個時期,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認知的重要前提。這些學(xué)生中的多數(shù)雖不免有光耀門楣、求官發(fā)財?shù)挠顾自竿灿泻芏鄬W(xué)子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新學(xué),渴望從日本的崛起中探尋拯救國家、振興民族之道,從中國的內(nèi)憂外患、慘境日深中思索變革之途,從而發(fā)現(xiàn)靠腐敗無能的清政府、靠康梁主張的改良是走不通的,而只有靠革命才能根本改變中國的命運。外國革命思想的復(fù)雜性決定了其對中國知識分子革命認識影響的復(fù)雜性。到二十世紀初,世界各地的革命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為緩和革命,以英美革命為代表;另一類為暴力革命,以法國大革命為代表。相應(yīng)地也有不同的革命理論和思想,而這些革命思想幾乎是一時之間進入中國知識分子視野的。這就決定了在外來思想影響下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認識選擇的艱難曲折,因此他們對革命的認識主要可分為緩和、中立、革命三種。
在主張緩和的知識分子看來,英邦應(yīng)是中國革命重要效法對象之一。他們之所以“羨英人之規(guī)大計成大功”,是因為“英國之所長在能于舊事實上行新事實,為漸進的、為秩序的國民于不知不識之中,而收改革進步之實效”。同時認為“徐徐者非畏事也,作事之順序則然”,因而中國革命應(yīng)“勿遽言破壞形式,當以成就事實為務(wù)”。那么這個“事實”要在何處呢?首先即在于要養(yǎng)成“民族之解決心”,然后“于教育上普及民族的國家思想”,這一過程是“漸進的而非激進的”。因此,中國的革命出路首在“同聲齊力以經(jīng)營此公共產(chǎn)業(yè)之國家內(nèi)先自固,然后持以向外”[9]。中國知識分子中持此觀點者主張借鑒英德等國的改良經(jīng)驗,“務(wù)避破壞形式”,希望先由內(nèi)改革而改造國家,表現(xiàn)出對革命問題認識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中立者的觀點可以從1904年《新民叢報》發(fā)表的一篇針對當時俄國革命的時評中得到說明。文章開篇即指出:“咄,俄羅斯革命!吁,俄羅斯遂不免于革命!嘻,俄羅斯殆不可以不革命!俄羅斯革命之機動之已數(shù)十年,其主動者不過學(xué)生耳、理想耳。今則工役思革命,軍人思革命,舉國之民除宮中及最少數(shù)之高等貴族外,幾無一人不思革命。革命之機殆將熟矣。”接著又對俄國是走革命之路還是立憲之路未置可否:“或言俄今皇知勢不可遏,不得不改圖以求自免,將踵前皇亞歷山大第三未竟之志,改行立憲政體云。其信與否,吾不敢知。即信矣而能救與否,吾不敢知。要之,十年之內(nèi)俄國于革命立憲二者必居一焉,吾敢知之?!弊詈笥杀思按耍磉_了對中國革命問題的急切心情:“夫使俄國或迫于革命而立憲乎?或求立憲不得而卒收功于革命乎?則自今以往,地球上完全專制之大國,惟余一支那矣?!盵10]在這里,雖然該文的作者有著效法俄國變革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但其對是否選擇革命立場模棱兩可。這也說明了中立者中有部分人表現(xiàn)出對革命必要性、合法性的認可,也有部分人表現(xiàn)出對改良主義的接納。
革命派知識分子的思想經(jīng)歷了由改良到革命的轉(zhuǎn)變歷程。1903—1904年前后高旭以“秦風”“天梅”等筆名發(fā)表的《讀〈法蘭西革命史〉作革命歌》《讀〈俄羅斯大風潮〉》等詩詞即可證明這一點。如:寫于1903年的第一首詩《讀〈法蘭西革命史〉作革命歌》,從該詩中便不難感受到作者的憤憤不平與聲聲抗爭:“壓力喝起漲力來,怪云毒霧頃刻開。國民活氣龍耶虎,躍躍齊登新舞臺。腦兵鏟除巴士的,自由權(quán)利悉奪回。再誅獨夫卻普奧,萬眾一聲歡如雷。剝民脂膏吸民血,魯意十六何為哉。阻之愈甚愈決裂,硝煙藥云慘難說。蹈湯赴火購太平,擲萬頭顱流萬血?!碧貏e是“我欲不革命,民氣日折磨;我欲說革命,忍看血成河。獨夫獨夫可奈何”[11]。而從中更能看出作者對革命拯救斯民的愿望何其迫切,但同時也對革命的殘酷性和暴烈性持某種程度的抵觸。總體上看,高旭對革命是一種無奈的認識。而到了1904年,他在《讀〈俄羅斯大風潮〉》詩中卻寫道:“奴顏婢膝可憐蟲,哭倒歐西布魯東。我愛自由如愛命,鑄金愿事此先鋒。不須高擊自由鐘,破卻肓云萬一重。妙手識成新社會,神奇變幻殆猶龍。霹靂當頭手怪哉,獨夫橫著骨成灰。最傾弱女如花貌,顯出屠龍手段來。君權(quán)無上虎狼驕,喝起人群熱血燒。冷落神州竟如此,何人為演大風潮。”[12]從詩中的“自由”“破卻”“君權(quán)無上”“人群熱血”可以看出,此時的高旭已在西方革命觀念的影響下更加堅定了革命傾向,渴望為“冷落神州”掀起革命的“大風潮”了。
1904 年,孫中山在《論中國問題的真解決》一文中認為國人中支持與贊成革命者主要有三類人:第一類是普通群眾;第二類是民族主義者;第三類是具有崇高的革命理想、堅定的革命意志、執(zhí)著的革命追求的革命家。這三類人中的第一類“占最多數(shù)”,但“不能過露宗旨,懼罹官吏之毒害”;第二類“欲起而反抗?jié)M人”;第三類則是“有特別高尚之思想者”。雖然三者“手段不同”,但卻缺一不可,“漸次求達其目的,必得異日最良結(jié)果,是知滿洲政府之推倒不過時日之問題而已”[6]282。后孫中山又在東京中國留學(xué)生歡迎大會上演說時曾回憶,早年“應(yīng)而和之”其革命號召者多是“會黨”,而甚少“中流社會以上之人”,而到了二十世紀之初的數(shù)年,則革命“大有一日千里之勢”,朝野上下、長江兩岸無“不認革命為必要”[6]246。日后的實踐證明,其中“占最多數(shù)”的人群、中流社會以下的社會成員將是革命成功的關(guān)鍵。他還指出:“則當此普通人民渴望維新,拯之于水火,因利而善導(dǎo)之,燎火于政治之原,可由此而遂(驅(qū))逐滿洲政府?!盵6]247這些論述為這一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識做了深刻的總結(jié)。自此,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廣大知識階層對革命的認識開始由“中等社會”漸漸下沉到“下等社會”,革命亦由觀念上抽象的命題成為思想的銳利武器,而這種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表征就是1904年華興會和光復(fù)會兩大革命團體的橫空出世。
綜上所述,二十世紀初的五年,伴隨著蓬勃興起的革命活動和迅速傳播的革命思潮,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知進入到新的時期,各種高見、遠見、卓見迭出。在對“革命”的迎拒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知更趨理性化和系統(tǒng)化,特別是初步提出并較為全面闡釋了具有指導(dǎo)意義的革命理論框架和認知體系。同時,中國知識分子又在外來革命思潮前所未有的侵染下,在對“革命”一語蘊含的改朝換代、江山易主等傳統(tǒng)認知的艱難取舍過程中,對“革命”所蘊含的暴烈流血、民主共和、根本變革以及進步性、正當性等新的認知逐步接納[13],掀起了革命認識和革命運動的新一輪高潮?;赝此级兰o初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問題的認識,不僅有益于理清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基本問題,同時對于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具有重要的歷史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