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偉
(寶雞文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是美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具有小說家、詩人、劇作家、評論家、編輯、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美國文學與藝術學院院士等多重身份。她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57部,短篇小說集42部,中篇小說12部,詩集8部,戲劇集9部,文學評論集12部,并擔任了22部美國文學選集的編輯。她被譽為“美國文壇的黑女人”[1]172、“最有可能成為美國國民小說家的作家”[2]228。長期以來,關于歐茨文學創(chuàng)作的評論較多,關于其文學觀的研究文章和著作則較為零散。本文將通過仔細研讀歐茨的多部文學評論集、她為多部美國文學選集所撰寫的序言、她公開發(fā)表的日志,以及國內外文學評論家的相關研究成果,分析和概括她的藝術觀。歐茨是一位理想主義的小說家,從1963年發(fā)表處女作《北門畔》至今的近60年間,她一直堅持和恪守的文學觀念是:文學總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甚至是樂觀主義的事業(yè);作家是技藝精湛的“工匠”和永遠的“反對者”,具有創(chuàng)造一個“反世界”的強烈動機,矢志不渝地致力于完成“神圣的文本”,以對抗和改造“現(xiàn)實世界”;作家應當書寫自己的內心,發(fā)出個人聲音和公共聲音,為時代寫作,以對讀者和民眾進行道德教育。
關于歐茨的文學觀,國內外學者進行了富有啟發(fā)性的研究。美國知名評論家羅伯特·弗薩姆(Robert H. Fossum)認為,在歐茨的世界里,暴力、迷惘和挫折隨處可見,而“唯一的秩序就是藝術的秩序,唯一處于控制地位的人就是藝術家”[3]297。1973年,美國評論家卡爾文·貝丁特(Calvin Bedient)撰文指出,歐茨是一位社會自然主義者單調偽裝之下的強有力的神話制造者[4]19。美國學者喬安妮·克萊頓(Joanne V. Creighton)認為,歐茨珍視自我的堅韌內核和忍耐、戰(zhàn)勝和超越局限的頑強意志,她贊同美國浪漫主義的傳統(tǒng),具有后現(xiàn)代浪漫主義的特征[5]x-xii。美國評論家、歐茨傳記作者格雷格·約翰遜(Greg Johnson)認為,文學成為歐茨“逃避童年時代充滿威脅的世界和美國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成為創(chuàng)造一種想象的‘反世界’的方式。這一‘反世界’反映了暴力社會,使得她被自己的美學構造安全地保護起來,而她對這些美學構造具有上帝一般的控制力”[6]xviii。美國學者塞繆爾·奇斯·科爾(Samuel Chase Coale)認為,歐茨的“小說變成了一種控制行為,一種跌入人類意識深處的觀察行為,一種反映也許是物理學家揭示的量子世界”[7]438,呈現(xiàn)了紛繁復雜的心理學、社會學景觀。印度學者R. S.山塔拉姆(R. S. Shantarahm)認為歐茨是“一位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天才,以充分的理解力,把現(xiàn)實和遠見融為一體,試圖找到那些折磨著時代的根本弊病”[8]1。阿爾巴尼亞學者恩特拉·庫什塔(EntelaKushta)指出:通過利用當代歷史事件和實際的自然場所,歐茨既是小說家又是社會評論家[9]155。無論評論家對作為自然主義者、后現(xiàn)代主義者、犯罪作家或者哥特小說家的歐茨表現(xiàn)出何種興趣,她總是避開這樣的分類[2]230。
在國內,林斌認為,《奇境》和《婚姻與不忠》這兩部作品是歐茨旨在顛覆“孤獨自我的神話”及其派生的“孤立藝術家的神話”,從而在藝術與社會、公眾以及文化傳統(tǒng)之間尋求關聯(lián)的藝術觀的一個出發(fā)點,體現(xiàn)了作家強烈的社會道德責任感和文化傳統(tǒng)意識[10]147。劉英、欒紅敏指出,歐茨的學院小說也祛魅,也戲仿,但她并沒有走向虛無,責任與關懷一直是她不敗的生命理想和不懈的精神追求[11]49。李慶認為,《他們》很好地體現(xiàn)了歐茨的文學觀:藝術具有“模仿本質”“教化功能”和“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目的”[12]120。王丹闡釋了西方文化傳統(tǒng)對歐茨創(chuàng)作思想中的苦難、抗爭以及超越意識的深刻影響,以期理清歐茨悲劇觀之哲學淵源。[13]35
縱觀40余年來的歐茨研究史,學者們對其生平、創(chuàng)作源流、所受影響、風格特征(如: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心理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哥特現(xiàn)實主義等)做出了富有創(chuàng)見的研究。然而,對于歐茨所主張的作家身份論、文學目的論、文學功能觀等問題的研究則較為缺乏。因此,本文將較為系統(tǒng)地梳理歐茨的文學批評、文學編輯活動和實績,進而探析其獨特的文學觀。
迄今為止,歐茨已經(jīng)出版文學評論集12部,并擔任了22部美國文學選集的編輯,成為一位舉足輕重的評論家和文學編輯。她經(jīng)常為《紐約時報書評》(TheNewYorkTimesReviewofBooks)、《星期六文學評論》(TheSaturdayReviewofLiterature)、《底特律新聞》(DetroitNews)等撰寫評論,也偶爾為《紐約客》(NewYorker)和《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heTimesLiterarySupplement)撰寫書評,“這是一種需要智力投入而又收獲頗豐的經(jīng)歷?!盵14]552歐茨于1972年出版了評論著作《不可能的邊緣:文學中的悲劇形式》(TheEdgeofImpossibility:TragicFormsinLiterature),她認為藝術是圍繞暴力和死亡而被構造起來的,其基礎是恐懼[15](P6);悲劇藝術源于自我與社會的分離,源于一種疏離感[15]3。1974年,她出版評論著作《新天地:文學中的想象經(jīng)驗》(NewHeaven,NewEarth:theVisionaryExperienceinLiterature),在文本分析的基礎上,探討了關于關系的藝術、自然主義的噩夢、浪漫主義的垂死掙扎、想象的藝術、無意識的目的論等問題。1981年,歐茨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隨筆集《對立面:隨筆集》(Contraries:Essays)。 1983年,歐茨出版了評論集《世俗的藝術:隨筆與評論》(TheProfaneArt:EssaysandReviews)。1988年,歐茨出版了《(女)作家:場合與機遇》((Woman)Writer:OccasionsandOpportunities)。她于2003年出版了評論集《一位作家的信念:生活、技藝和藝術》(TheFaithofaWriterLife,Craft,Art), 2005年出版了《直言不諱:評論集》(Uncensored:Views&(Re)views)。
作為一名文學編輯,歐茨編輯出版了《美國生活場景:當代短篇小說》(ScenesfromAmericanLife:ContemporaryShortFiction,1973)、《第一人稱單數(shù):作家們論技藝》(FirstPersonSingular:WritersonTheirCraft,1983),并為《開端:當代蘇聯(lián)和美國原創(chuàng)隨筆集》(Openings:OriginalEssaysbyContemporarySovietandAmericanWriters,1990)、《牛津美國短篇小說集》(TheOxfordBookofAmericanShortStories, 1st ed., 1992)、《美國哥特小說集》(AmericanGothicTales, 1999)撰寫序言。1992年,歐茨擔任《牛津美國短篇小說選》(TheOxfordBookofAmericanShortStories)的編輯。1998年,歐茨和R.V.卡希爾(R.V. Cassill合作編選《諾頓當代小說選集》(TheNortonAnthologyofContemporaryFiction)。2000年,歐茨與珍妮特·伯利納(Janet Berliner)合作編輯的《20世紀母女關系小說掠影》(Snapshots: 20thCenturyMother-daughterFiction)由大衛(wèi)·R·戈丁出版社(David R. GodinePublisher)出版。2000年,歐茨與羅伯特·阿特萬(Robert Atwan)合作編輯《世紀最佳美國隨筆集》(TheBestAmericanEssaysoftheCentury),歐茨為該書撰寫前言,該書由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 Company)出版。2002年,她擔任短篇小說集《2003年美國最佳新聲音》(BestNewAmericanVoices2003)的編輯。2005年,她擔任《2005年美國最佳神秘故事集》(TheBestAmericanMysteryStories2005)編輯并撰寫序言,并坦言“我可以欣賞神秘作為藝術的強大吸引力:它是形式的、中介的,我們生活中無法解釋的、偶然的、傷人的、混亂的、悲慘的”[16]8,而作家們往往癡迷于探索神秘之事,進而把單純的暴力和混亂轉化成藝術。1989年李·米拉佐(Lee Milazzo)編輯《喬伊斯·卡羅爾·歐茨談話錄》(ConversationswithJoyceCarolOates),并由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出版。2006年,格雷格·約翰遜(Greg Johnson)編輯出版了《喬伊斯·卡羅爾·歐茨談話錄: 1970-2006》(JoyceCarolOatesConversations1970-2006)。2007年,Greg Johnson 編輯出版了《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日志:1973-1982》(TheJournalsofJoyceCarolOats: 1973-1982)。
個體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網(wǎng)絡中,無可避免地會思考和處理自己與他人、社會、自我的關系。作為一位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作家和評論家,歐茨對自我問題有著深刻的思考,先后提出過“寫作的自我”(writing self)、“社會自我”(social self)、“家庭自我”(familial self)、“愛人自我”(lover-self)、“教授自我”(professorial self)、“雜志自我”(journal self)、“被遮蔽的自我”(the eclipsed self)、“被掩藏的自我”(the buried self)、“明智的自我”(the wise self)[17]125等概念,并探討了不同“自我”之間的關系。她認為多個“自我”并不是虛假的,它們實際上可能是心靈的純粹表達,但它們似乎具有較少的價值,因為它們沒有得到如此精良和執(zhí)著的磨煉[17]129。因此,對大多數(shù)作家而言,“寫作的自我”往往被認為是最高的自我,其它的自我則被低估了。
以歐茨個人為例,她曾在日志中坦言至少有四個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一個歐茨沉浸于某些想象的冒險,以至于達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一個歐茨闖入社會,組織聚會;一個歐茨嫁給雷蒙德,過著近乎極樂的生活。從一個框架緩緩進入另一個框架并不困難,而是必要的,就像人們呼出吸入空氣一樣。另一個她生活中較少回報的部分或許代表著第四個歐茨,即她的公共形象:她偶爾從普林斯頓大學舒適的包裹之中走出,在全國不同地方公開演講和朗讀作品[6]323。
1973年,歐茨在接受《俄亥俄評論》(TheOhioReview)記者采訪時說:“藝術就是交流。它是自我(ego)試圖與一個更深的自我(self)進行交流的努力。藝術是宏偉的、神圣的,因為它記錄著杰出者力爭把他們的幻想、疑慮,乃至確信置于一個外在結構的艱辛努力。這一外在結構贊頌生命力本身——生命的能量,以及一個簡單的事實:有人創(chuàng)造了這些生命力,而你——讀者——正在分享這些生命力量。”[1]38“我似乎與我自己相疏離。什么是自我……我認為我是與有限的、特殊的自我相分離的,我認同另一個更深層次的存在?!盵8]作家與被埋藏的多個“自我”之間的搏斗催生了作家的藝術。[18]24在199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鬼魂出沒:怪誕故事集》(Haunted:TalesoftheGrotesque)的后記中,歐茨寫道:“每個人都是主觀存在于這個世界,從自我這個角度認識世界,這個‘主體’是難以接近的,因此對別人是不真實的、神秘的?!盵19]240作為一名具有巴爾扎克式雄心的作家,歐茨數(shù)年來執(zhí)著于探索人性的奧秘,探索自我的秘密和潛能,以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準地呈現(xiàn)世間百態(tài)和人性中的愛恨情仇,為我們留下了無盡的啟示。
歐茨認為,藝術是一個燧石,它穿越時間,它來源于一種不可見的源頭,它不遵守任何邏輯原則或因果原則[18]154。她堅信:沒有作家是悲觀主義者,寫作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充滿希望的舉動。當代許多嚴肅作家被指責是悲觀主義者。其實,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作為一種職業(yè)、一種生命的召喚,文學總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甚至是樂觀主義的事業(yè)。我們中的一些人滿懷改造世界的希望來寫作,盡管這是一種唐·吉訶德式的努力:難道改變一個讀者的意識,盡管很微弱,不是一種朝著改造世界的目標的行為嗎?理想的藝術是個人視野與公共視野之間的一種平衡,前者是充滿激情的、通常不成熟的;而后者是正式被構造的,易于被分類和評估。我們有必要把藝術視為一種技藝。[18]xii藝術家是工匠[18]93。關于我們的技藝的一個謎就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沉迷于 “怎么做”而不是“做什么”,內容屈從于形式,主題屈從于“聲音”[20]14。個人聲音(private voice)即是社群的聲音(communal voice),地域的聲音(regional voice) 即是普遍的聲音(universal voice)[18]2。正是在個人視野與企圖創(chuàng)造一種社群的公共視野的結合處,藝術和技巧才得以產(chǎn)生。所有人在其視野中都帶有盲點,因此需要進行自我批評[18]126。藝術是一種對過去的記憶方式,是一種對迅速消失的世界的記錄,是一種暫時性地對破壞性鄉(xiāng)愁進行驅魔的方式。藝術是由反叛驅動的。藝術家生來就是被詛咒的,他(她)們終生都在斗爭,希望以藝術的方式獲得一種總是難以達到的救贖;自己的不完整感、不充分感刺激著藝術家不停創(chuàng)造的本能[18]39-40。嚴肅藝術是越軌性的、令人不快的、非慰藉性的。嚴肅藝術家不能期待不被打擊、取笑和摒棄[18]140。因此,藝術家是作為一種永久的“反對者”而存在。歐茨的姿態(tài)總是處于一種狂熱的理想主義和冰冷的犬儒主義之間[18]154。正如格雷格·約翰遜所論,歐茨是一位因處理宏大的、爭議性的獨特美國主題而著稱的小說家[18]143。
作家們是自我決斷力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他們所處的時代的產(chǎn)物,他們與時代緊密相連,互相滋養(yǎng),互相定義[21]84。藝術家具有質疑權威、揭露偽善和欺騙的權利,經(jīng)常會引起政府監(jiān)護人的恐懼[21]77。因此,藝術家是永久的反對者;藝術家是高度自覺的;藝術家與他或她所處的世界緊密聯(lián)結,與某個社區(qū)發(fā)生著有意義的關系——這就是藝術家的道德、藝術家的美學[21]85。寫作是企圖呈現(xiàn)一種視野、復雜的情感和原初的經(jīng)驗。[18]35歐茨相信:我們的日常、這些似乎庸常的生活能夠被轉化為有價值的藝術[18]20。作家應當書寫自己的內心。如果不僅僅是為自己的同代人寫作,作家還應當做到“為自己的時代寫作”[18]24。一部絕對真正的文學作品,無論虛構類或非虛構類作品,必須將時代的復雜性戲劇化,并向我們表明:我們之間是密切關聯(lián)的,即使是在顯而易見的隱秘的夢境里,我們總會深切地表現(xiàn)出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的群體的呼喊[15]41。
歐茨曾說:“我是美國經(jīng)驗的記錄者。歷史的來看,我們是一個易受暴力侵害的國家,忽略這一事實就意味著不真實。”[1]199歐茨“努力為她所生活的時代而創(chuàng)作,記錄著現(xiàn)代人在一個充滿戰(zhàn)爭、謀殺、暴亂以及無數(shù)失敗與挫折的社會中遭遇厄運然而又頑強抗爭的悲劇故事”[13]42。她堅信:作家既應當關切人們生存其中的現(xiàn)實世界,更應該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化的 “反世界”,創(chuàng)作出令人神往的 “神圣文本”。她說:寫作是作為孤獨的一種藝術,這種遠離世界去創(chuàng)造一種虛構的、隱喻的“反世界”的行為是如此令人好奇,以至于它逃避人們的理解。[18]xi人們會從文學的反世界中獲得慰藉,這種反世界是超越時間、地點、語言、民族身份等人為界限的[18]xiii。任何一種藝術都是一種探索性的或越軌性的產(chǎn)物[18]33。歐茨認為,藝術是超越真實世界的“反世界”,藝術是一種撤退、評價、分析和判斷的策略。所有藝術都具有政治性。藝術不是逃離經(jīng)驗,也不是逃離現(xiàn)實;它以一種不可侵犯的方式,作為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而存在。作家們一方面想要完全的正常,甚至是墨守成規(guī);另一方面,他們想擁有絕對自由的、創(chuàng)造性的、狂野的、無拘無束的想象力。因此,這兩個世界顯得不可調和,二者之間似乎沒有接觸點。然而,這個無拘無束的世界處于正常世界之中,它是正常世界的那些未經(jīng)講述的秘密。歐茨關于“反世界”的觀點,與美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先驅舍伍德·安德森關于“想象世界”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發(fā)表于1941年的《人及其想象》中,安德森說,“我們都生活在兩個平面里,有我們稱之為現(xiàn)實世界的東西和有些虛幻的想象世界。兩條道路互不交叉,但是想象之路常常影響現(xiàn)實之路。我們所有人有時生活在一條路上,有時生活在另一條路上。我想我們更多地生活在想象之路上或者說想象世界里……想象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總是彼此分離……想象世界必須以現(xiàn)實世界為來源,否則就會枯竭而死?!盵22]44-46
在《美國文學文化:一種個人視角》(AmericanLiteraryCulture:APersonalPerspective)一文中,歐茨寫道:無論我們帶著何種程度的努力或放松、恐懼與希望、無奈與期待,我們寫作的目的是為了閱讀只有我們在人生的此時此刻能夠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本,一種神圣的文本,我們以前的種種努力吸引我們走向這一文本[23]126。作家們夢想著創(chuàng)作出“神圣的文本”。所有創(chuàng)作活動的核心秘密都與我們完成一部完美作品的渴望有關,因此,從世俗的材料中打磨出了“神圣的文本”,它不再成為個人化的文本[24]43。歐茨堅信:在其他很多事物衰落、消亡之后,思想、文學和藝術依然存在。無論如何,這不是永久的勝利,但這是一種勝利,這是一種我們所共享的勝利[25]iii。
歐茨將自己視為一名嚴肅作家,承擔起見證世界的重任[26]7。歐茨說:“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力圖再現(xiàn)世紀中期困擾美國人的一些事情——愛情與金錢的困惑,公眾經(jīng)歷與個人經(jīng)驗的矛盾,以及我身邊隨處都可以感覺到的那種惡魔般的驅動力,這種魔力驅使人們在暴力中尋求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驅使人們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盵4]119她對那些被侮辱的和被傷害的人們抱有巨大的同情,她對美國下層階層抱有一種深刻的同情。以任何公開的方式來看,她不是一位政治小說家,不是一位社會革命家,然而,她是我們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小說家[1]221。歐茨期待在小說中大量使用歷史元素或非虛構的元素,一種對這些元素的不羈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使用,用以表現(xiàn)隱喻性的視野。大多數(shù)人認為女性藝術家的領域應當是主觀的、日常的題材,人們容許她們迷人、有趣、宜人。歐茨經(jīng)常被記者們問到一個問題:“為什么你的作品如此暴力?”她認為這個問題總是侮辱性的、無知的、充滿性別歧視的。歐茨指出:她的作品并非經(jīng)常明顯地具有暴力色彩,在大多數(shù)時候,她的作品探討的是暴力現(xiàn)象及其后果。在男性作家的專屬領域里,戰(zhàn)爭、強奸、謀殺和更多微小的罪惡顯而易見地發(fā)生著[27]15。暴力中沒有藝術,暴力中只有粗魯?shù)?、殘忍的、原始的、無法挽回的傷害。然而,幸存者忍受、超越和改變暴力的策略中存在著藝術。在沒有意義的地方,死亡和生命都似乎毫無意義,但在可以發(fā)現(xiàn)意義的地方,甚至暴力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被救贖[16]iii。藝術是圍繞著暴力和死亡而被構造出來的,其基礎是恐懼。絕對的夢想,如果有夢想,就必須面對死亡。走向我們理解的死亡的唯一方式是暴力的方式[15]6-7。
歐茨主張,原創(chuàng)性作品像科學文獻一樣應該被當作一種集體努力的成果——個體試圖發(fā)出許多聲音的一種努力,一種合成、探索和分析的努力。在我的作品里,總有一種道德的寓意,雖然這不必總是直截了當?shù)摹覀兊奈锓N被教導成為樂觀的人,生活在未來,提前計劃,向往理想[1]226-228。我的信念是藝術不應該讓人感到安慰;為了安慰,我們有大眾娛樂,而且彼此都有。藝術應該激發(fā)、擾亂、喚起我們的情感,把我們的同情心擴展到我們不曾預料到甚至不曾希望的方向。
1982年,歐茨在接受萊夫·斯嘉伯格(Leif Sjoberg)采訪時說:“大概從1965年開始,我給自己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設定了一個目標,那就是從多個層面探索當代社會。我的焦點一直是仔細地審視權力的多種來源。政治、社會環(huán)境,醫(yī)學、法律和最近的教育、宗教等職業(yè),還有,在某種程度上,青年人和女性的生存困境——所有這一切都令我著迷?!盵1]111斯嘉伯格問:“在決定文學中什么最重要時,你的標準是什么?”歐茨回答:“關于偉大的標準必須包含思想的深度、實際作品的豐富性,對人類社會多個層面的關切,對不同人群的同情,對歷史的關注或者至少是對當代史的關注,對政治、宗教、經(jīng)濟和社會的風俗習慣之間相互作用力的意識,對美學的關注,甚至是形式、語言上的試驗,尤其是一種遠見卓識——作家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寫作,而是對他人盡可能發(fā)出強有力的聲音?!盵1]119-120歐茨堅信:所有的藝術都是有道德意義的、有教育價值的、解釋性的。歐茨對現(xiàn)實的強調和重視將我們的目光轉向文本之外[28]34,關注人類的生存困境、危機及其解決之道。
歐茨曾說,我對任何一種形式的藝術的感覺是:首先,從根本上來說,它是精神的一種自然的、自發(fā)的、不可避免的運動,這是我們人類所獨有的;其次,它會產(chǎn)生變形,因為它指向一定的社會的、道德的或宗教的背景——在這一點上,它通常要求自己的道德維度。我持久的、基本的信念是:藝術是人類精神的一種表達,在任何環(huán)境下,它從不需要自身存在的正當性[1]112。藝術家必須找到一種能夠保護其能量的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藝術必須進行精雕細琢,藝術必須被給予優(yōu)先權。囚禁在孤獨自我中的個體永遠也不會建立起有意義的人際關系;對于一名藝術家而言,與他人隔絕就意味著他的藝術難以在公眾那里獲得認同感[10]152。歐茨始終認為:文學是對話,是永不停止的對話。文學是作家與作品中人物之間的對話,是作家與評論家之間的對話,是作家與廣大讀者之間的對話,是作家與前輩作家的對話,是作家與其所身處的世界之間的對話。
作為美國當代仍然健在的、筆耕不輟的、每年均有新作發(fā)表的文壇常青樹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歐茨的創(chuàng)作從1963迄今接近60年。她的小說是美國社會的編年史,精準、生動地再現(xiàn)了“二戰(zhàn)”以來美國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變遷、經(jīng)驗和教訓,涵蓋20世紀50年代紐約州“愛的運河”化學污染案、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和種族騷亂、80年代的杰弗里·代默連環(huán)殺人案、90年代“美國小皇后”喬恩貝尼·拉姆齊被殺懸案、21世紀的“9·11”恐怖主義事件等重要事件,以及底層民眾、中產(chǎn)階級在這些社會歷史事件和種種社會力量裹挾之下的日常生活、掙扎奮斗和情感心理。同時,作為一名常春藤大學教授和舉足輕重的文學評論家和編輯,歐茨熟知歐美文學文化傳統(tǒng),數(shù)年來密切追蹤和研讀美國文壇的最新創(chuàng)作成果,產(chǎn)出了多部觀點新穎、態(tài)度鮮明、個人風格顯著的評論著作,總結提煉美國當代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價值、審美特征、創(chuàng)新之處和缺陷不足,推動美國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良性發(fā)展。鑒于歐茨在當代美國文壇的重要業(yè)績和地位,以歐茨的大量高水平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文章和其他評論家的歐茨研究成果作為研究素材,梳理和研究歐茨獨特的藝術觀就顯得很有必要。歐茨關于作家的 “寫作的自我”與其它自我之間關系、作家是理想主義的“工匠”和永遠的“反對者”、藝術的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反世界”和“神圣文本”、藝術的功能在于現(xiàn)實關懷和道德教育等觀點是深深植根于其50余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編輯工作的真知灼見。深入探討歐茨的文學觀,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當代美國文學文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動向、成績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