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yáng)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提到賈寶玉的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蹦敲础都t樓夢》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建好的大觀園是什么做的呢？按說中國古代建筑一般是泥、瓦、木材做的，但是，從另一個層面看，大觀園其實是水做的。

古代園林建筑中是少不了水的，沒有水就不成“山水”，沒有靈魂。大觀園在現(xiàn)實中的原型是哪一處園林向來有多種說法，比如“恭王府”“蘇州拙政園”“江寧織造署”“自怡園”“圓明園”等，這些園林都有引水建造。若是建筑中實在沒辦法引來活水，有的園林會人工開鑿水塘，靠著天降雨雪成池;有的則打深井?？傊?，不可無水。

賈政帶著一眾清客相公，叫來寶玉，專門預(yù)先游覽一遍園子。這時候的園子剛建，貴妃還沒有賜名“大觀園”，但是從游覽目的上看，賈政謙稱自己自幼在“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仰仗諸位給景致題詠，令“花柳山水”生色;賈政在大門外看園子，發(fā)現(xiàn)了水磨磚砌成的“水磨群墻”，眾人過了“曲徑通幽處”的一帶翠嶂，就是石洞中的水源：

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jìn)數(shù)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

這段文字中“樹杪”是樹梢的意思。我們能看到蔥蘢的綠色和珍奇的花朵中間，有一條清溪流出，溪流路徑曲曲折折，從石頭與石頭的縫隙之間傾瀉而出，水到北邊之后越來越寬，逐漸開闊。這條溪流的兩邊有高高的建筑，建筑中屋脊和欄桿在山與樹中間若隱若現(xiàn)。水邊是用白色石頭砌成的欄桿，有石橋，橋共有三個涵洞，水從獸面狀的口中流出來，橋上還有一個亭子。這樣一處景致，清客相公們給出的題名有“翼然”，這兩個字源自歐陽修《醉翁亭記》的“有亭翼然”，只是賈政認(rèn)為“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所以改用“瀉出于兩峰之間”中的“瀉”字，清客接著稱“瀉玉”二字。寶玉卻稱貴妃的省親別墅應(yīng)該用文雅高貴的字眼，“瀉”字不妥，應(yīng)該用“沁芳”二字，并有一聯(lián)：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這一聯(lián)沒有一個“水”字，也沒有一個字的偏旁是三點水，卻處處說水。“堤壩”是水邊建筑，“繞”是水在繞，“篙”是撐船用的東西，船是為了水上航行所造;“隔”是因水相隔的，“岸”是水邊才有的。更妙的是，這對聯(lián)點出了“沁芳”的謎底，哪里來得芬芳？花朵依著水。為何源源不斷沁出？因為水，無水就無花。巧的是賈寶玉的前世神瑛侍者，就是給花草澆水的，所以才有絳珠仙草化為林黛玉的“還淚”之說。

可以說，整個大觀園的景致，所有的花草幾乎都是依靠這“沁芳”來欣欣向榮的，況且這樣一處圣地，從對聯(lián)來看，是隔著水，需要乘船而去的，豈不是有點像太虛幻境等與人間相隔的神仙地界？景致像是神仙洞府，要不也不會在日后看呆了劉姥姥。這里也頗有點太虛幻境的花草仙子們紛紛下凡，化為園中日后各處眾人（金陵十二釵及其副冊、又副冊）的意味，而諸位仙子住所中的花木，則與其關(guān)系匪淺，是相互象征的。水陸草木之花和女子，本就是自古以來不乏詩文典故的，很多都已經(jīng)意象化了。古代女子也有送花神、拜花神廟等習(xí)俗，足見女子與花的互喻關(guān)系。

從這個層面上看，大觀園的各處館所，景致上雖都有不同，甚至與人物性格設(shè)定緊相連屬，但無一處可離水。黛玉日后所住的瀟湘館（元春賜名）還有自己的小水源：

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這處水源是一個小泉，“僅尺許”，這跟黛玉纖纖弱質(zhì)很相配，不是大開大合的“趵突泉”。泉跟從江河湖泊中引來的水源不同，是從地下噴涌而出的，所以說林黛玉的住所，對水的使用可以“自產(chǎn)自銷”。這種設(shè)定跟“還淚”之說很契合，既然是償還眼淚，那就從泉眼中奔涌而出。否則，引來其他水源澆灌花木，豈不是又欠了其他人的情？從寶玉和黛玉前緣的邏輯看，很有可能“黛玉”要生生世世對不同的人還個不停。還有，黛玉住所的景致，跟黛玉的人物個性和其人物關(guān)系大有牽連：

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灰娙腴T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內(nèi)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

瀟湘館怎么到？出亭過池之后，有個粉垣。既然出亭過池了一段時間，可見并不挨著“沁芳”，這仿佛有意讓黛玉住處的水源“自產(chǎn)自銷”。

瀟湘館因何命名？因為竹子。傳說娥皇、女英尋舜帝不得，眼淚落在竹子上，形成一種“斑竹”，也叫“湘妃竹”，兩位女子淚盡而逝，投了湘水。竹子跟眼淚本就相關(guān)，這種說法還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大觀園起詩社的時候被探春拿來給林黛玉起了一個“瀟湘妃子”的詩號。探春稱，讓黛玉思念林姐夫的時候也用眼淚將竹子變成“斑竹”，有意味的是，一向嘴巴不饒人的林黛玉竟然“低了頭方不言語”——默認(rèn)了，可見其深以為然。

娥皇、女英投湘水之后成為湘水之神，“瀟湘”在《山海經(jīng)·中次十二經(jīng)》中有“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后指“湘東、湘西、湘南”三地，又泛指湖南全省。也有“瀟”指湖南的“瀟水河”，“湘”指湖南的“湘江”?？梢哉f，湖南地域的風(fēng)土人情是因兩條河流繁衍而成，就像是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帶來的古希臘文明，長江、黃河帶來的中華文明?？梢姡粏尉爸?，傳統(tǒng)文明的起源和地域發(fā)展都離不開水。寶玉給這處景致也做了對額題詠，是“有鳳來儀”以及：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這題詠表面看來跟竹子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看不到一個“竹”字，連“竹字頭”偏旁的字都沒有，但仔細(xì)看來，大有趣味?！渡袝ひ骛ⅰ分杏小昂嵣鼐懦?，鳳凰來儀”的說法，簫這種樂器是離不開竹子的，況且古代文化中“鳳凰食竹”是祥瑞，鳳凰是一種靈鳥，象征“后妃”。既然元妃要來省親，那這“鳳”字用得極好，“來儀”更是恰切。加上黛玉是絳珠仙草下凡之身，古代有“神仙妃子”的說法，也就是能做妃子的人，在民間被看作神仙一樣的人物，那么黛玉以“謫仙”身份住瀟湘館，也是很合適的。在對聯(lián)中，“寶鼎茶閑”是帶有時間寓意的詞語，香在寶鼎中燃了一段時間，茶也喝了一陣兒，“閑處光陰易過”，可是香的煙氣和茶的熱氣為什么還是綠色的？是因為有“竹子”。窗子為什么是“幽”的？因為有竹影。在竹影里下棋本就很合古人意境，而下完棋了，指頭為何是涼的？因為“竹蔭生涼”。表面句句無“竹”，內(nèi)里句句有“竹”。

瀟湘館的景致最妙的是泉水在竹林中盤旋著流出去，這里的水沾染了竹子孤高不凡的品質(zhì)，再流向其他地方。而黛玉走出瀟湘館，給眾人的感覺也是如此，她將自己的孤高氣質(zhì)帶向園中。如此人景合一的妙處，實在令人感嘆。

除了黛玉的瀟湘館，還有一處也是有水源的，那就是接下來的景致“稻香村”：

倏爾青山斜阻。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hù)。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shù)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稻香村是日后李紈的住所，這里的水源是“土井”。寶玉之所以取“稻香村”的名字是因古詩“柴門臨水稻花香”，有水;他題“杏簾在望”是因古詩“紅杏梢頭掛酒旗”，“酒”是水字旁;而對聯(lián)“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hù)采芹人”，里面的“漲”“添”“浣”都是水字旁，并且“新漲”是新漲上來的春水，“浣葛”有《詩經(jīng)·周南·葛覃》“浣我葛衣”的典故，指的是新嫁過來的婦人，要勤勞地浣完葛衣才能回家，是婦德的體現(xiàn)。李紈青春守寡，一舉一動都是賈府中姐妹的表率，所以她住在此處，寓意“守婦德”是合適的。“采芹”中也有一個關(guān)于水的典故，《詩經(jīng)·魯頌·泮水》中有“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泮水就是泮宮之水，古人把考中秀才入學(xué)稱“入泮”或者“采芹”，“采芹人”就是讀書人，而在泮水采摘水芹竟然還跟讀書相關(guān)，足見古人重視水到了何種程度。而李紈一心要將賈蘭培養(yǎng)成才，將來科舉奪魁，作為一個母親，重視對子女的教育，也是其婦德的表現(xiàn);并且賈蘭作為賈寶玉的子侄輩，這一代人的姓名都是從“草”的，所以草字頭文字——“芹”這個典故用得極好。

大觀園里還有很多景致，都跟水關(guān)系緊密，留待下回分解。有意思的是，天下景致恐怕都是與水相關(guān)的，因為需要“游”覽，無水怎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