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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馬基雅維利筆下的法蘭西王國
——君主制“公民生活”的范例

2022-03-23 20:18:59朱新
關鍵詞:君主制馬基雅維利

朱新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北京,100089)

自馬基雅維利作品誕生以來,后世學者對他政治思想的解讀一般基于兩個視角:其一是以《君主論》為依據(jù),認為馬基雅維利是一位君主主義者甚至是絕對主義者;其二是以《李維史論》為核心,主張他是共和主義者。近幾十年來,從共和主義的角度解讀馬基雅維利的政治思想在國內(nèi)外占主導地位。然而,君主制也是他政治思想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他在自己的政治構架中是如何安置君主制的?這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大多數(shù)共和主義解讀者(尤其是劍橋學派學者)僅把君主制視為一種過渡性體制,是一種權宜之計,甚至認為馬基雅維利敵視君主制,這些觀點值得商榷。其實,君主制在馬基雅維利政治思想中具有獨特的地位。這一獨特性與他關于“公民生活”(vivere civile)的構想密切相關:“公民生活”是一個與僭政和絕對權力相對立的概念,它是一個由法律和制度支配的政治共同體,既能以王國(或君主國)的形式也能以共和國的形式實現(xiàn),其中君王(最高權力)對法律的服從是“公民生活”的語義學核心[1](109-116)。換言之,君主制可以是馬基雅維利所推崇的“公民生活”的兩種主要形式之一,它體現(xiàn)在君主制的“公民生活”之中,而法蘭西王國就是這種形態(tài)的典范。

對于上述觀點,我們可以從馬基雅維利對法蘭西王國的態(tài)度中找到重要線索。他的作品中有多處對法蘭西王國的評論和思考,但是學界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本文將按照時間順序對馬基雅維利不同時期政治作品中關涉法蘭西王國的評論進行逐一分析,然后基于這些分析審視法蘭西在他政治構想中的地位,以及它與《李維史論》中的核心概念“公民生活”以及《君主論》中的“公民君主國”之間的關系。在這個過程中一個疑惑將逐步得到解答:為什么一個不完美的君主國會成為馬基雅維利所推崇的“公民生活”的君主制典范?

一、馬基雅維利早期政治作品中的法蘭西王國

在1498 年至1512 年擔任佛羅倫薩共和國第二秘書廳秘書長期間,馬基雅維利不僅負責該國的內(nèi)政和戰(zhàn)爭事務,還執(zhí)行了許多外交事務。當時的佛羅倫薩與法蘭西之間是聯(lián)盟關系,馬基雅維利曾四次奉命出使法蘭西宮廷,時間分別是1500 年7 月到12 月、1504 年1 月到3 月、1510年6 月到9 月和1511 年9 月到10 月。這幾次的出使經(jīng)驗使他有機會近距離了解法蘭西的現(xiàn)狀,包括政治、軍事和財政等多個方面。通過對比,馬基雅維利看到了意大利各城邦實力的薄弱,尤其是軍事力量。他自己曾坦言,他的知識的很大一部分來自“對現(xiàn)代事務的長期經(jīng)驗”[2](2),他對法蘭西的認識也因經(jīng)驗的積累和思考的持續(xù)而逐步加深。法蘭西王國作為當時歐洲最強大的君主國之一的形象一直貫穿在馬基雅維利的政治思考和寫作中。但是他對法蘭西的態(tài)度不是以系統(tǒng)的方式闡述的,而是分散在不同作品的相關片段中,因此需把他的態(tài)度重新整理和勾畫出來。

馬基雅維利探討法蘭西或法蘭西人的文本主要有五個:《論皇帝與國王之間的和平》(1501)、《論法蘭西人的天性》(1503)、《法蘭西事務概覽》(1511)、《君主論》(1513)和《李維史論》(1513—1519),以最后兩部作品最為重要。法蘭西的形象在這兩部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馬基雅維利對它的認識也是在撰寫這些作品的過程中逐漸深化的,尤其是逐步認識到法蘭西王國高等法院的重要性——對貴族和王權的制約,這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是缺失的。

在《論皇帝與國王之間的和平》中,馬基雅維利寫道:“然而,過去那些能夠出頭的領主們,差不多都死了,如勃艮第公爵與布列塔尼公爵;年幼的、年長的,如昂古萊姆的領主、富瓦的領主、波旁的領主、奧蘭治親王,以及法蘭西的其他的人,既沒有這樣的實力,也沒有這樣的信心,能夠在國王的聲望完整無損的情況下起來與他作對。”[3](886-887)此文是在馬基雅維利第一次出使法蘭西之后完成的,大約寫于1501 年,在文中他第一次指出了法蘭西國庫擁有巨大的財富,法蘭西的領主們沒有實力敢和法蘭西國王作對,這是他對法蘭西的初步認識。法蘭西既統(tǒng)一又富裕,這一形象在馬基雅維利后幾次的出使中反復被確認和強調。他的判斷也與當代學者的研究相符:“15 世紀下半葉,法蘭西的王權得到了迅速鞏固,而這使得法蘭西成了歐洲最團結、最堅固和最和諧的國家。[……]15 世紀結束之前,勢力強大的封建領主——勃艮第、布列塔尼和昂儒等——都相繼臣服?!盵4](8)

在《論法蘭西人的天性》一文中,馬基雅維利對法蘭西人的性格作了簡要的概述,其中有一點值得一提,他說:“法蘭西人急功近利,熱衷于趨利避害。因此,對于過去的傷害或恩惠,他們很是健忘;對于未來是好是壞,他們也不怎么上心。”[3](898)他對法蘭西人的這一特征的概述提前向我們闡釋了下文將談到的造成路易十二世在意大利犯下致命錯誤的可能原因:法蘭西人行事一般只考慮眼前利益,不顧長遠。

完成于1511 年的《法蘭西事務概覽》是馬基雅維利對四次出使法蘭西宮廷所做的總結性報告。該報告主要為佛羅倫薩政府的政治決策提供參考。在這篇政治論文中,馬基雅維利首先指出:“現(xiàn)在,法蘭西王國及其王室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活力、更富庶、更強大?!盵3](944)正如他同時代的重要法蘭西政治家和思想家克洛德·德·塞瑟爾①在1508 年的《致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世的頌詞》中所說:“法蘭西王國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富裕、和平、強大和輝煌過?!盵5](19-20)由此可見,現(xiàn)代的法蘭西是一個由君主統(tǒng)治的強大而富裕的國家。馬基雅維利分析了國家強大富裕的原因:法蘭西在過去幾十年間領土不斷擴大(1477 年、1481 年和1491 年分別征服了勃艮第、普羅旺斯和布列塔尼公國),財富和人口也不斷增長?,F(xiàn)在的法蘭西內(nèi)部統(tǒng)一,軍事強大。他自己概括為:“現(xiàn)在的法蘭西早已今非昔比:如今她武備充足,嫻熟于戰(zhàn),而且內(nèi)部統(tǒng)一?!盵3](948-949)在國際上,尤其是和鄰國相比,現(xiàn)在的法蘭西由于國內(nèi)團結和軍事力量強大,不再懼怕周邊的國家(如英格蘭、西班牙、佛蘭德斯、瑞士和意大利),而處于安定狀態(tài)。與此同時,馬基雅維利也指出了法蘭西在軍事方面存在的缺陷:它的重騎兵雖然很強大,但是步兵比較薄弱,所以總是使用瑞士或德意志的雇傭兵?!叭绻ㄌm西的步兵和重騎兵一樣出色,那么毫無疑問,與任何一位君主對壘,法蘭西都將立于不敗之地?!盵3](946)關于法蘭西在軍事方面的缺陷,他在后來的《君主論》和《戰(zhàn)爭的技藝》中作了進一步探討。

在分析完法蘭西的國內(nèi)局勢和周邊國家的形勢之后,馬基雅維利介紹了法蘭西國內(nèi)的具體制度,并首次提到了高等法院?!斑@個國家有5個高等法院,分別在巴黎、魯昂、圖盧茲、波爾多,還有多菲內(nèi);除了它們之外,便沒有地方可以上訴了。”[3](953)事實上,法蘭西的高等法院共有八個,除了以上五個,另外三個在第戎、艾克斯和布列塔尼。從馬基雅維利對法蘭西高等法院如此簡單的介紹可以推測:這一時期他對高等法院的了解還不夠深入,并沒有意識到它對于法蘭西的至關重要性。在《君主論》和《李維史論》中,馬基雅維利將明確提出,高等法院是法蘭西最重要的制度之一。

二、《君主論》中的法蘭西王國和高等法院

在《君主論》中有四個重要的章節(jié)談到了法蘭西,第3 章、第4 章、第13 章和第19 章,分別評論了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世,以及法蘭西的統(tǒng)治方式、軍事制度和高等法院制度。在第3 章中,馬基雅維利列舉了路易十二世在意大利所犯的六個政策錯誤:

路易犯了這樣五個錯誤:他消滅了弱小勢力[容許切薩雷·博爾賈占領羅馬涅地區(qū)];在意大利擴大了的一個強大勢力[教皇國]的權勢;引入了一個非常強大的外國勢力[把西班牙人引入了那不勒斯王國];他既沒有親自駐蹕在那里,也沒有向那里殖民。然而,假如他沒有由于奪取威尼斯人的國家而犯下第六個錯誤的話,那么當他在世的時候,這些錯誤還不足以損害他。[2](40-42)

馬基雅維利嚴厲地批評了路易十二世對自己軍事力量的過度自信,卻不能真正實行帝國統(tǒng)治:維持自己在意大利的地位并繼續(xù)擴張。這與塞瑟爾在《致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世的頌詞》中對路易十二世的贊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在文中列舉了路易十二世所取得的許多功績,其中包括在意大利獲得的領土和支配地位[5](96)。馬基雅維利清醒地認識到法蘭西王國存在的缺陷不止這一點,還有上文已提到并將在下文進一步展開論述的軍事方面:它廢除了步兵制,沒有武裝人民。

馬基雅維利在第4 章中比較分析了君主國的兩種統(tǒng)治方式:一是由君主及其臣仆統(tǒng)治,后者是承蒙君主的恩寵和任命,作為大臣輔助君主統(tǒng)治王國;另一種是由君主和封建領主統(tǒng)治,后者擁有這種地位不是由于君主的恩寵而是由于古老的血脈世襲[2](50)。馬基雅維利之所以作這種區(qū)分是為了回答第一種君主國難以被征服卻容易被保有、第二種君主國容易被奪取卻難以被保有的原因。土耳其蘇丹的王國屬于第一種,而法蘭西屬于第二種——它由國王和封建領主(貴族)共同統(tǒng)治。相比前者,法蘭西王國更加穩(wěn)定,它的體制以及人民的生活方式不會輕易被改變。我們將在下文看到,馬基雅維利會進一步說明,使法蘭西更加穩(wěn)定的關鍵是王國受許多古老的法律與制度的制約(這里所提到的封建領主的血脈世系也受它們的保護)。

在第13 章中,馬基雅維利指出,雖然查理七世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后期認識到依靠本國軍隊的必要性,于1445 年和1448 年分別建立了騎兵和步兵,并由它們構成國民軍的主體,但是查理七世的兒子路易十一世在1474 年廢除了本國的步兵(仍保留騎兵),開始雇傭瑞士士兵?!坝谑?,法蘭西的軍隊成為混合的軍隊,一部分是雇傭軍,一部分是自己的軍隊?!盵2](182)馬基雅維利批評了法蘭西國王使用瑞士雇傭軍的做法,并認為廢除步兵是法蘭西國王所犯的最大錯誤,假如沒有廢除步兵制度,法蘭西很可能是不可戰(zhàn)勝的?!安┳R多聞者一直向他[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世]預言這種失敗,說這是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步兵,他解除了自己臣民的武裝——與那些被視為聰明睿智的偉大人物的言語行事正好背道而馳。但這并不是早先那些國王的缺點,而是路易國王及其繼任者的缺點?!盵6](502)

馬基雅維利在《戰(zhàn)爭的技藝》的第一卷中同樣談論了法蘭西的軍隊,他批評法蘭西國王廢除步兵而使用瑞士雇傭軍的做法,認為這是法蘭西軍事薄弱的最主要原因,也是法蘭西國王所犯的最大失誤?!胺ㄌm西國王則將他自己的人民解除了武裝,以便更容易支配他們?!盵7](23)“至于法蘭西國王犯的錯誤,即未使他的人民為備戰(zhàn)而保持訓練(這是你所說的那些[人]提出的一個例子),沒有什么人在撇開了自己的任何特殊感情之后不認為這是該王國的欠缺,并且僅此疏忽足以使之羸弱?!盵7](26)這和《君主論》中的觀點一致。

馬基雅維利在1513 年8 月26 日給好友韋托里的信中寫道:“仔細考慮法蘭西的勝敗,您會發(fā)現(xiàn)只要他是對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作戰(zhàn),他們的軍隊和他的相類似,他都是勝利者;如今他不得不對武裝的人民作戰(zhàn),比如瑞士人或英格蘭人,所以他被打敗了,恐怕還會有更多的敗績?!盵6](502)“最好的軍隊是由武裝的人民構成的;唯有與之類似的軍隊,才能與之爭衡。[……]只有將自己的人民武裝起來的共和國或君主,才能成就偉大的事業(yè)?!盵6](502)法蘭西的軍隊雖然不弱,但卻難以和由人民武裝的軍隊相匹敵。塞瑟爾在《法蘭西君主制》中也討論過法蘭西的軍事問題,他同樣認為武裝本國人民的重要性。他主張在維持法蘭西騎兵(被認為是當時歐洲最好的騎兵)的同時,應該建立一支由自己的人民組成的常備步兵。但是,他不像馬基雅維利那樣完全排斥雇傭兵,他認為在國家的重大戰(zhàn)事或危機中可以招募一些優(yōu)秀的外國士兵,但是他們的人數(shù)必須少于法蘭西的士兵,這樣既能制約雇傭兵的弊害,也能增強自己的軍事實力,如此法蘭西的軍隊將會戰(zhàn)無不勝。[8](122-123)

從對前文的分析中我們看到,馬基雅維利雖然肯定了法蘭西王國整體實力的強大,但是他也指出了它存在著缺陷。由此可推測,他對法蘭西的態(tài)度很可能還處于一種搖擺狀態(tài)。但是這種搖擺態(tài)度會隨著他對法蘭西王國的進一步認識而轉變?yōu)槊鞔_的推崇,并認為它是君主國的典范,在他看來這些缺陷并不能掩蓋它的偉大。在《君主論》第19 章中,馬基雅維利鮮明地指出:

法蘭西是我們這個時代里秩序良好、統(tǒng)治完善的王國之一;在這個國家里,國王的自由與安全賴以維系的優(yōu)良政制(constituzioni)不可勝數(shù)。其中第一位是“高等法院”及其權威,因為創(chuàng)建這個王國的人知道有權有勢者的野心和他們的傲慢,認為有必要在他們的嘴上套上一個嚼子來制約他們(uno freno in bocca che gli correggessi);[……]為了避免自己由于施惠于民眾而受到大人物的非難,同時為了避免由于施惠于大人物而受到民眾的非難,他便設立了第三方裁判機關;它可以彈壓大人物,施惠于小人物,同時又不會讓國王受到非難。[2](248-250)

第一句無異于塞瑟爾在《法蘭西君主制》中所強調的:“法蘭西王國比現(xiàn)存的或歷史上存在過的任何其它國家都要治理得更好?!币驗榉ㄌm西王國受三個“約束(freins)”的制約,分別是宗教、正義和法令(police)[8](53),其中正義主要是由高等法院來體現(xiàn),代表的是公正的制度;法令主要是指王國的根本性法律——由歷代國王和當時的國王制定并被通過的法律,所以法蘭西能夠長治久安并持續(xù)地繁榮和擴張,同時能夠不時地糾正自身的缺陷[8](49)。在馬基雅維利的這段引文中有兩個詞特別值得注意:“freno”和“constituzioni”。把高等法院比作“嚼子”(freno)照應了塞瑟爾所提出的三個制約王權的“約束”(法語的frein 對應意大利語的freno)中的一個——高等法院,但是差別在于,這里馬基雅維利所指的是貴族(大人物),而塞瑟爾針對的是國王的權力?!癱onstituzioni”是指管理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根本性法律和制度,它包含了塞瑟爾三個“freins”中的兩個(“正義”和“法令”)的主要內(nèi)涵,涉及規(guī)定法蘭西國王權力的限度和公民安全生活的權利的法律,以及維持這些法律的制度,比如法蘭西高等法院。當國王遵守法律和制度時,人民能夠安全地生活,因而國王也能保全自身。當國王實行僭政違反它們時,他面臨著喪失權力的危險且不再有能力自我保全,因為人們會反抗他。但是在這本獻給君主的作品中,馬基雅維利很可能有意回避談論高等法院對最高權力的制約,這里僅涉及高等法院對貴族和平民的雙重約束。高等法院作為獨立的裁判機關,既可以制約貴族的權力而使平民滿意,也可以約束平民而維護貴族,且都不需要國王擔負責任。正如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第一卷第16 章中所說的,法蘭西“過著安穩(wěn)的生活,其原因不是別的,只是因為那些國王受到無數(shù)法律的約束,而在這些法律中規(guī)定了他們?nèi)w人民的安全?!盵9](199)這些法律和制度要保障全體人民的安全,不僅包括平民的安全也包括貴族的安全。國王不能偏袒任何一方,要公正地對待平民和貴族。法蘭西思想家讓·博丹在1566 年出版的《易于認識歷史的方法》中對高等法院給予了這樣的評價:“高等法院的大部分人都來自第三等級,因此,他們會以不偏不倚的法令強迫貴族中的大人物和更有權勢的臣民服從,以此維持最高者和最低者不可思議的和諧。[……]國內(nèi)秩序的安危、法令和習俗的安危,乃至整個國家的安危都系于這些法庭。”[10](303)由此可見,在這一時期的法蘭西,高等法院的重要作用是公認的。

在《君主論》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法蘭西其實并不是一個完美的君主國:它沒有武裝人民,也沒能在意大利堅定地實行帝國式擴張。但是這些并沒有在本質上削弱它的強大,況且它還擁有其他君主國所不具備的核心競爭優(yōu)勢——高等法院制度。法蘭西借助高等法院,既制約了貴族又約束了平民,讓國王維持了這兩種難以調和的派性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與和諧——這一點也正是羅馬共和國被馬基雅維利推崇的關鍵,從而保障了法蘭西王國的持久自由和穩(wěn)定。反觀佛羅倫薩共和國,馬基雅維利雖然承認它擁有類似于高等法院職權的“八人委員會”,但認為它難以壓制貴族的野心,不能起到制約貴族又約束平民的功效[9](169)。關于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所省略或回避的重要主題——高等法院對國王權力的制約,他將在《李維史論》中著重分析。

三、作為君主制“公民生活”的法蘭西王國

法蘭西王國在馬基雅維利政治構想中的地位在《李維史論》中被進一步加強:它的瑕疵并沒有阻止馬基雅維利讓它成為君主制“公民生活”的典范。馬基雅維利主要在《李維史論》的第一卷第16 章、第19 章和第三卷第1 章中談及了法蘭西,尤其強調了它的法律和制度,特別是高等法院對國王權力的制約。

在《李維史論》第一卷第19 章中:“在一個軟弱的君主死后又有一個軟弱的君主是不可能維持任何王國的,除非像法蘭西王國那樣,這個王國是靠它的古老體制來維持的。那些不依靠戰(zhàn)爭的君主是軟弱的?!盵9](208)馬基雅維利在比較分析了古羅馬最初的幾位國王后指出,一個國家僅僅依賴君主的德性是難以持久的,必須還要依靠好的制度;雖然在路易十一世廢除步兵制度之后,法蘭西在軍事方面變?nèi)趿?,但是有古老制?尤其是高等法院)的保障,國家仍然能夠很好地維持。又如他在《李維史論》第一卷第55章中所說的:“源于有一個國王,他不僅憑著自己的德性(virtù),而且通過那些王國尚未腐化的秩序(ordine),使人民保持團結?!盵9](294)由此可見,法蘭西憑借國王的德性和王國的制度保持著國家的統(tǒng)一和穩(wěn)定。

在《李維史論》第一卷第16 章中,馬基雅維利指出,法蘭西的“那些國王受到無數(shù)法律的約束”,“那些國王在軍隊和錢財?shù)氖虑樯峡梢园醋约合矚g的方式辦,但是對于其他所有事情,他們只能夠按法律規(guī)定的方式進行處理。”[9](199)可見,除了在軍事、財政和任職方面擁有絕對權力之外,法蘭西國王在其他方面都要受到法律的約束。在第一卷第58 章中,他強調“法蘭西比起我們這個時代所知道的其他任何王國都更加受法律的約束?!盵9](303)這也是馬基雅維利更推崇法蘭西而不是西班牙或英格蘭的原因之一。

這個王國比其他任何王國都要更多地生活在法律和制度之下。對于這些法律和制度,高等法院是它們的維持者,尤其是巴黎的高等法院;每當巴黎的高等法院對那個王國的國王提出訴訟,以及在其決定中判罰國王時,它就把那些法律加以實施。[9](443)

在第三卷第1 章的這個段落里,馬基雅維利更加具體地描述了法律和制度對法蘭西國王的約束,認為推動這一重要機制運行的動力就是高等法院。馬基雅維利認為,無論是王國還是共和國,只要時常返回到自己最初的狀態(tài)就能夠保持長久。法蘭西王國的高等法院就像羅馬共和國的元老院、保民官和監(jiān)察官等一樣,抑制著國王和貴族的野心,并讓王國時常返回源頭。在與當時其他王國(西班牙和英格蘭等)對比時,馬基雅維利再次強調了法蘭西王國更加受法律和制度的支配(其中包括王權)。除此之外,法蘭西國土統(tǒng)一且實力強大,這些要素共同使它成為君主制的典范。

在馬基雅維利時代,法蘭西沒有書面的、統(tǒng)一的憲法和法律,它受各類習慣法的約束。國王雖然能夠通過自己的敕令引入新的法規(guī),但是也必須符合那些具有根本性的習慣法。高等法院是這個王國最重要的制度之一,尤其是巴黎高等法院,它是在民事、刑事和行政事務方面的最高法院。巴黎高等法院的主要職責之一是審核并登記國王的敕令[11](1068-1069)。當高等法院裁決某一新的敕令不符合公共利益和根本法時,它能夠拒絕登記,而只有通過登記的敕令才具有法律效力。正如在《法蘭西君主制》中,塞瑟爾把法蘭西高等法院視為古羅馬的元老院,強調它擁有審核國王的敕令和文件是否合法的特權。所以,作為法律和制度維護者的高等法院,具有反絕對權力的功能。

在早期的政治論文和《君主論》中,馬基雅維利都沒有談到高等法院對國王權力的限制,只有在《李維史論》中,他才詳述了法蘭西的法治原則,國王的權力受大量法律和制度的約束。由此可見,隨著馬基雅維利對法蘭西認識的深入,他對它的態(tài)度也在變化,最終在《李維史論》中提出法蘭西王國是君主制的典范。馬基雅維利描繪了一個很接近于塞瑟爾在《法蘭西君主制》中所描述的法蘭西的形象。雖然法蘭西王國難以和古羅馬媲美,但它是馬基雅維利從現(xiàn)代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并總結出的最重要范例,可以為現(xiàn)代君主國提供借鑒,符合馬基雅維利關于“公民生活”(vivere civile)的構想。

馬基雅維利的“公民生活”是一種受法律和制度約束的政治共同體,它與僭政或絕對君主制相對立。對于馬基雅維利而言,關于政體的最重要選擇,不是在君主制和共和制之間,而是要在“公民生活”和絕對君主制之間做出。換言之,馬基雅維利的“公民生活”不一定是共和制的,它也能夠在由法律和制度支配的王國中實現(xiàn)。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第一卷第25章和第26章中明確提及“[……]組建一種‘政治生活’,無論是以共和的方式還是以王政的方式”[9](220),“[……]通過王政或共和國的方式轉向‘公民生活’”[9](221)。由此可見,“公民生活”有兩種形式[1](111),即共和制的“公民生活”(或稱“自由生活”)和君主制的“公民生活”?!白杂缮睢敝械姆珊椭贫戎铝τ诖_保公民的自由,而在君主制的“公民生活”中,法律和制度主要是致力于保障公民的安全,因為大多數(shù)公民僅滿足于擁有安全生活的權利[9](199)。簡言之,安全是君主制“公民生活”的基礎,而自由是“自由生活”的根本。在馬基雅維利時代的法蘭西,人民雖然沒有參與政治的權利和自由,但是他們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正如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第一卷第16 章中所強調:“對于其他那些人來說,他們只要活得安穩(wěn)就夠了,因此通過制定既能確保普遍的安全也能確保君主自身權力的法律和制度,就容易使他們滿意。如果一個君主這樣做了,并且人民看到他沒有因任何偶然事件而違反這些法律時,人民不久就會開始生活得很安心和滿意?!狈ㄌm西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國王的權力受到法律和制度的制約,人民也因此獲得安全和一定的自由②。

君主制的“公民生活”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第9 章中所論述的“公民君主國”(principato civile),甚至被等同于后者。事實上,它們雖然有相似之處,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一方面,法蘭西王國被視為君主制的“公民生活”是因為它與僭政或絕對君主制相對立,而始終以法律和制度為基礎;然而公民君主國主要指依靠國家中一種派性(umore)(無論是人民還是貴族)的幫助新近取得政權的君主所建立的君主國,君主受到扶持他上位的那一種派性的約束,因此通常不會也不易實行絕對君主制——如果他轉向僭政就會喪失支持力量,而且由于根基不穩(wěn),很容易走向毀滅。由此可見,兩者都與僭政不相容,都體現(xiàn)了“公民生活”的精神,但前者體現(xiàn)在權力的行使上——遵循法律和制度來行使權力,后者體現(xiàn)在權力的來源上——受公民的支持與擁戴而獲得權力[12](37)。另一方面,不同于公民君主國對單一派性的依賴,法蘭西王國不單獨依靠貴族或者人民,而是以高等法院為“第三方裁判機關”,既不讓貴族太失望,又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民,讓君主可以在兩者之間取得動態(tài)平衡。正如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第19 章中所總結的:“秩序良好的國家和明智的君主都想方設法,避免把大人物逼入絕境,鋌而走險,同時讓人民感到滿足和稱心如意,因為這是一位君主應當時刻關注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盵2](248)其實,法蘭西王國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公民君主國之構想的拓展和深化[13](151),君主制的“公民生活”是一種更完善的公民君主國的模式。

四、結語

在君主制的“公民生活”中,馬基雅維利強調的是人民受法律和制度的保護,享有不受王權或絕對權力任意干涉與侵犯的自由,這是一種反絕對權力的自由,更近似于當代話語中的“消極自由”,而不是提倡公民積極參與政治的“積極自由”[14](248),后者是以斯金納和波考克為代表的當代共和主義對馬基雅維利的“公民生活”概念之闡釋的核心。此外,斯金納認為,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中對任何形式的君主制都是敵視的[15](159)。但事實上,馬基雅維利沒有反對所有的君主國,只是批評被教會分裂的意大利和由一個人獨占絕對權力的君主國,這其中并不包括法蘭西、英格蘭和西班牙。雖然法蘭西王國有瑕疵,但是馬基雅維利仍然選擇它作為君主制“公民生活”的現(xiàn)代范例,這反襯出他對法蘭西王國核心價值的肯定與重視,這種核心價值表現(xiàn)在高等法院對王權的限制和對貴族與人民之間的力量平衡的維持,從而讓國家長期保持自由、安全和穩(wěn)定。

馬基雅維利對法蘭西的態(tài)度有助于我們理解君主制在其政治構想或者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中的特殊地位:君主制不僅可以是一個國家建立初期的過渡體制(新君主國),還可以是一種長期穩(wěn)定的政體。雖然馬基雅維利偏愛共和制,但他并不是一位絕對的共和主義者,相反他持政體相對論[16](26)的觀點:“那些創(chuàng)建者,在存在很大平等或者能夠制造很大平等的地方只能建立共和國,相反,在存在很大不平等的地方只能建立君主國;否則的話,他創(chuàng)建的政體就會失去平衡,也不會持久。”[9](297)他認為,要根據(jù)每個國家特殊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狀況來選擇君主制還是共和制。對于一個存在很大平等的國家或地區(qū),更適合于建立共和國,而對于一個存在較大不平等的國家或地區(qū),更適合借鑒法蘭西王國的模式建立君主制的“公民生活”。

在共和的觀念與希望逐漸衰落,同時絕對君主制興起的時代,馬基雅維利堅守法律和制度的價值,以法蘭西王國為范例,希望在君主制中保存“公民生活”的理想。馬基雅維利與塞瑟爾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他們都認為法蘭西是一個王權受法律和制度約束的有限君主國,同時他們都反對絕對君主制③。

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馬基雅維利高估了法律和制度對法蘭西國王的限制,事實上,高等法院在大多數(shù)時候會完全采納國王頒發(fā)的敕令。即使高等法院拒絕登記一項新的法律,國王也可以通過國王行法會(lit de justice,直譯為“正義之床”)御臨高等法院來迫使其接受:這是巴黎高等法院在國王主持下的一種特殊會議,用以強制登記被高等法院反對的王室敕令[11](1068)。塞瑟爾也意識到,雖然法蘭西高等法院主要是為了制約國王權力而被設立的,理應更加制約國王的行為,但實際上它更傾向于順從國王的意愿,對王權的限制最終還是在于國王自己,取決于他自身的“善與容忍”[8](61)。如果是一位任性的國王,他照樣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所有人;高等法院也不敢違抗他,只能在國王去世之后糾正他頒布的法令[8](58)。博丹同樣提到:“在我國[法蘭西王國],是最高法院公布法律,而缺乏經(jīng)驗的人認為是他們批準法律,但這項權力只屬于君主。”[10](330)可見,雖然法蘭西高等法院在理論上對國王的敕令擁有抗議和諫諍的權力,但在現(xiàn)實上這項權力常被王權制止甚至無視,這并不是一個如馬基雅維利所認識的約束王權的有效機制——或者說它被馬基雅維利理想化了,換言之,國家治理的好壞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國王身上難以捉摸的德性。當代學者佩里·安德森在《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中也指出,在16 世紀上半葉的法蘭西,“法律官員——行政法院審查官——逐漸擴大了王室的司法權,高等法院受到國王御臨的特殊會議或國王行法會的威懾?!盵17](90)高等法院在建立之初起到了約束王權的一定作用,但是隨著王權的逐步擴大,它們的諫諍權逐漸成為一種形式上的權力,最終在17世紀下半葉被廢除,法蘭西也進一步向絕對君主制邁近,并在路易十四世統(tǒng)治時期建立了空前強大的絕對主義的中央集權王國。

注釋:

① 克洛德·德·塞瑟爾(Claude de Seyssel,1450—1520年),是法蘭西著名的政治家、法學家和人文主義者,他擔任過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世的顧問和審查官,著有《致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二世的頌詞》(Les louenges du roy Louys XIIe de ce nome,1508)和《法蘭西君主制》(La Monarchie de France,1515)等。前者是一本贊頌路易十二世的著作,通過將路易十二世與古代和現(xiàn)代的一些國王作比較,來突顯他的功績,尤其是給人民帶來的安寧與幸福。后者是一本向君主提供建議的作品,曾經(jīng)以《偉大的法蘭西君主制》(1519 出版)為書名被獻給下一任年輕的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塞瑟爾在其中描述了法蘭西王國的制度,特別是國王的權力及其限制,還向國王提出了一些建議并勸勉他不要違背三個制約王權的限制。

②在《李維史論》第二卷第2 章的理想社會中,馬基雅維利所列舉的大多數(shù)自由在法蘭西也能享有,除了通過自身的德性獲得官職的自由,這只能在共和國中實現(xiàn)。

③ 馬基雅維利在創(chuàng)作《李維史論》期間(1513—1519)是否讀過塞瑟爾的《法蘭西君主制》(1515),他是否受到后者的影響?他們兩人的政治思想之間具有怎樣的關聯(lián)?這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即使塞瑟爾在創(chuàng)作《法蘭西君主制》之前沒有讀過《君主論》(1513),馬基雅維利在撰寫《李維史論》之前也沒有讀過塞瑟爾的《法蘭西君主制》,但是處于相同歷史時期和相似國家變局中的兩人,以類似的方式談及相同的主題,不僅關于君主和君主國,而且涉及國家的治理方式(如何維持王國的統(tǒng)一與團結、如何保持臣民對君主的服從以及如何增強軍事德性等),此外他們還擁有一個共同的觀念——反對絕對君主制(或者說反僭政),兩人之間的這種微妙關系也值得給予進一步的關注。我們不知道他們兩人是否相遇過,但如果他們曾經(jīng)相遇過,那很可能是在1503 年(8 月到12 月馬基雅維利出使羅馬教廷,而同時塞瑟爾也正為路易十二世出使羅馬)或者在1504 年(馬基雅維利出使法蘭西宮廷期間)。參Machiavelli,Lettere,legazioni e commissarie,inOpere,vol.II,a cura di Corrado Vivanti,Einaudi-Gallimard,Torino,1999:1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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