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連賞
關鍵詞:沈從文 文物 研究
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沈從文是一位大文豪,他的作品以清新優(yōu)美,且充滿鄉(xiāng)土氣息而著稱。他筆下所描繪出的那一個個質樸善良的人物、一幅幅秀麗的景致,給人們帶來不盡的美感和享受,深受國內外廣大讀者的喜愛。但說到沈從文還是一位成功的文物學家,恐怕知道的人就不一定多了。其實,沈從文不僅是著名的文學家,他還是一位學術成就斐然的文物研究大家,對文物的熱愛,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很迷信文物的人”。
考察沈從文在文物及物質史研究領域的全部治學生涯,會發(fā)現(xiàn)他對文物的迷戀,絕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話,內中包含了其對文物研究持之以恒的追求,利用文物解決歷史研究中的學術問題,提出自己的新觀點的歷程。
一、早年的基礎
對沈從文有點了解的人大多會認為他的以文物為主的物質史研究是半路出家,是因為建國前的某些原因,致使他“轉業(yè)”到了文物和物質史領域研究之中,并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一經歷過程,既神秘又充滿了傳奇色彩,令人佩服、羨慕。但事實上并非完全如人們猜想的那樣神奇,這一榮耀的得來,也是經過了沈從文大半生的努力學習和長期積累所得。這當中,還有一點更重要,就是沈從文對文物研究始終如一的執(zhí)著和追求態(tài)度,對待文物,用沈從文先生自己的話說,他“一直有興趣”。2對文物的關注時間節(jié)點,甚至要先于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間。
沈從文的文物情結,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在湘西家鄉(xiāng)軍閥部隊當兵時期。當時,不滿20歲的沈從文憑借著自己的高小水平,在軍隊中做了一名文書。他的頂頭上司是被其稱之為“統(tǒng)領官”的“湘西王”陳渠珍。該人在當?shù)赜幸欢椅奈潆p全,“既是個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許的軍人”,還是一位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人,他“每個日子治學的時間,似乎便同治事時間相等”。這位注重讀書學習的“統(tǒng)領官”身邊,各類書籍是必不可少的,除了這些書籍外,“大櫥里有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與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來了一部《四部叢刊》”3。
這些文物古籍平時都由沈從文負責管理和編序,當“統(tǒng)領官”需要這些東西中的某部(件)或摘錄書籍當中的某些具體內容時,沈從文就會準確地提供給他。待該辦的事情完成后,平時無事時,他就把那些古書畫一軸一軸、一卷一卷地取出,或將書畫掛在會議室的墻壁上獨自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對照藏書中的文字,認識所存的銅器名稱。并通過這些文物中的“一片顏色”“一塊青銅”“以及一組文字”等“種種藝術”獲得了對文物“初步”的“認識”。陳渠珍給沈從文帶來的此番經歷,成為了他“幸運”地初識文物、學習歷史的第一課堂。這一開端產生的結果,或許連沈從文自己也不會預料到,若干年后,他會成為一名著名的文物研究專家。正當他得意于這種學習的機會時,“五四”運動的余波也影響到了偏遠的湘西,在新思潮的感召下,沈從文毅然只身一人離開了家鄉(xiāng),奔向了幾千里以外的古都北京,投身到了另一個“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4。
1923年,來到北京的沈從文在親戚的幫助下,住進了前門附近的酉西會館,開始了他學術生涯的新征程。雖然夢想著用“半工半讀”方式求學的沈從文遭到了挫折,但前門附近的清代舊衣服市場和琉璃廠的各類古董店中舊服裝、團扇、珠玉、象牙、犀角、綢緞、瓷器、字畫等,為他提供了學習文物的難得機會和場所?!埃鹆S)兩旁有幾十家大小古董店”,擺滿了唐、宋、元、明、清不同時代的不同文物,“完全是一個中國文化博物館的模樣”。這些文物深深地吸引著沈從文,“也就夠使我忘卻了一切,神往傾心而至于流連忘返了”,“可以說是在社會大學文物歷史系預備班畢業(yè)了”。這段經歷為沈從文日后幾十年從事文物研究工作“打下了十分良好的基礎”5。
二、文物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性
從“文物歷史系預備班”畢業(yè)后,沈從文為了生計拿出了大量時間、精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教學以及編輯刊物,做這么多方面的工作雖然十分辛苦,但再辛苦也擋不住沈從文對文物的興趣。不論工作地點是在北京,還是在青島、昆明,不論工作性質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是在上海中國公學、山東大學、北京大學教書,還是在《新京報》《人間》《益世報》《大公報》等刊物做編輯,他關注和愛好文物的熱情從不發(fā)生改變。
1949年8月,沈從文從北京大學“轉業(yè)”到歷史博物館(現(xiàn)中國國家博物館),繼續(xù)從事他的文物工作,并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通過如此長時間對文物的追求和對文物的不斷鉆研,沈從文早已成為了文物專家,并不斷地發(fā)表文物研究論著,從第一篇研究文物的論文《讀〈游春圖〉有感》開始,到最后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訂本)結束,他的研究工作始終明確地堅持文物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地位理念,因為他深知文物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性。
這種認知在今天是很平常的研究思想,而在以往的歷史研究中,都是按照一種傳統(tǒng)的方法進行研究,也就是以文獻證文獻。在相當長的時間階段,國內外的歷史研究一般都是不用文物作證據(jù)進行研究,學者們在研究中即便引入一些文物圖片也是點綴,與所研究的內容并“不太相關”。6沈從文的治學體會即文物在歷史研究中是不能缺少的重要內容。他在研究過程中,積極倡導運用文獻結合文物的“二重證據(jù)法”進行歷史研究,甚至認為“離開文物就沒法子說懂歷史”。比如,歷史上,元代有一種非常著名的織物――“納石失”(即織金錦),它融合中西工藝、圖案、色彩等文化特色,曾經是元代絲織文化的象征,被廣泛應用于元代帝王、后妃、百官等人群的各式服飾之中。這種獨特的加金絲織物,伴隨著蒙古族政權的興衰在歷史上存留了近一百年?!凹{石失”的使用盛況在《元史·輿服志》《元典章》等文獻中都多有反映,甚至通過馬可·波羅的游記進入西方社會的視野中。但是,到了明代以后,這種絲織物“竟然和元代政權一樣,已完全消失”。沈從文認為這種情況與“歷史現(xiàn)實發(fā)展不大符合”7。在當時,納石失在全國的生產規(guī)模較大、使用范圍較廣,且關聯(lián)于元代社會的許多方面,而這類被社會廣泛認可、應用的物品,絕不會在沒有任何原因的情況下,不留任何痕跡地突然消失。
沈從文對納石失的“消失”問題產生了極大疑惑。他堅定地認為,要解決這個疑惑,僅依靠《元典章》等文獻,“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必須要依靠文物尋找問題的答案。于是,他根據(jù)元代“納石失”文獻記載和文物特點,在明代織金錦的各方遺存文物中尋找線索,通過對大量明代織物遺存文物的全面追蹤調查和比對研究,最后終于從大批保存至今的明代版《大藏經》的絲織物裝飾封面工藝中找到了解決上述問題的答案,并以此為據(jù),結合《天水冰山錄》和《萬歷野獲編》等相關文獻記載進一步加以證實。最后,沈從文通過綜合而細致的研究考證得出結論:明代加金絲織物,大都是從元代的“納石失”發(fā)展而來的。他利用明代文物遺存解決了這一歷史問題8,充分地體現(xiàn)了文物在物質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
三、以文物證史
經過多年的研究探索和積累,沈從文已經對歷代不同的服飾、綢絲、印染、圖案、瓷器、銅器、玉器、漆器、建筑、家具、繪畫、舞蹈、車馬等專題文物的內容、特征以及變化規(guī)律有了基本的了解和掌握,發(fā)表了《中國古代陶瓷》《玻璃工藝的歷史探討》《蜀中錦》《玉的應用》《中國漆器工藝》《中國絲綢圖案》《宋元時裝》《故宮的建筑》《樂舞雜技與戲劇》《馬和馬具應用及其發(fā)展》等大量學術論述,并利用這些文物研究成果,針對一些歷史研究中出現(xiàn)的因文獻記載簡單籠統(tǒng)、模糊不清而造成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新觀點,使得許多問題得以解決,達到了以物補史、證史的目的。
比如,漢代冠上加幘巾出現(xiàn)的時間問題。關于這個問題,還要從漢代冠的結構說起。我們在漢代壁畫和畫像石、磚中經常能見到的冠是由冠和幘兩個部分組成的。西漢時期的冠只有冠而沒有幘巾部分,頭上的冠是用“頍”固定的,如《后漢書》記載的“古者有冠無幘,其戴也,加首有頍,所以安物”。接下來,該書對幘出現(xiàn)及演變過程進行了敘述:
秦雄諸侯,乃加其武將首飾為絳袙,以表貴賤,其后稍稍作顏題。漢興,續(xù)其顏,卻摞之,施巾連題,卻覆之,今喪幘是其制也。名之曰幘。幘者,賾也,頭首嚴賾也。至孝文乃高顏題,續(xù)之為耳,崇其巾為屋,合后施收,上下群臣貴賤皆服之。文者長耳,武者短耳,稱其冠也。尚書幘收,方三寸,名曰納言,示以忠正,顯近職也。
但蔡邕《獨斷》又記載:
元帝額有壯發(fā),不欲使人見,始進幘服之,群臣皆隨焉。然尚無巾,如今半幘而已。王莽無發(fā),乃施巾,故語曰:王莽禿,幘施屋。
對于幘巾出現(xiàn)的時間,歷史文獻記載有所不一。有的說是在漢文帝和元帝時就有,又有記載說是在王莽時期才出現(xiàn),到底哪種記載正確呢?對此,沈從文并沒有簡單地抓住一兩個文獻作為論據(jù)而就事論事地說明,他認為:“《輿服志》只能解決一半的問題”11,要使問題全部得到解決,必須要從宏觀出發(fā)。他根據(jù)已掌握的各種畫像石等文物材料(圖1、圖2),將漢代有幘冠與無幘冠一一排列起來,進行結構的對比,再結合歷史文獻分析,很快便從中找出了它們的規(guī)律和異同,觀察出東漢與西漢的冠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因此得出結論――文獻中記載加幘巾的冠出在王莽時代以后是比較可信的12,從而證實了《獨斷》記載的可靠。
四、鑒定文物
尊重歷史客觀存在,依照歷史制度的規(guī)定復原歷史,并以此為依據(jù),實事求是地鑒定文物產生時代是沈從文秉持的學術理念之一。
著名的《韓熙載夜宴圖》曾被認為是五代南唐時期顧閎中的作品。關于該作品產生的緣起有兩個傳說。一個傳說:身為中書侍郎的韓熙載,眼看南唐政治江河日下,自己卻無力挽回,天天放縱酒色之中。后主李煜很想重用韓熙載,于是命顧閎中夜間遣至韓熙載府第,偷看韓熙載行樂的每一個場面,想以圖畫勸告韓熙載停止夜夜笙歌的放蕩生活。
另一傳說:后主李煜繼位后,對北方來的官員非常不信任。韓熙載出身北方望族,自然要被懷疑。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處境,于是故意表現(xiàn)出不問時事、沉湎于歌舞,醉生夢死的混世狀態(tài)。這一幕被李煜派來觀察韓熙載舉動的顧閎中等用作畫記錄下來,后向李煜復命。
長期以來,《韓熙載夜宴圖》被書畫界“眾口一詞”地定位為五代時期顧閎中的作品,似乎成為了鐵定的事實,而沈從文則根據(jù)歷史文獻和畫作所呈現(xiàn)的事實,不同意這種定論。他通過對《韓熙載夜宴圖》的研究,判斷該作品當出自北宋畫家之手。其依據(jù),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根據(jù)畫作中表現(xiàn)出的人物服色而認定的。
沈從文的依據(jù)是來自于北宋初期的一個詔令:“《宋大詔令集》正式提到南唐降官,一律服綠。即南唐投降的官一律只準穿綠色。”13而綠色官服是北宋初期所定官服制度中規(guī)定六品、七品等中等偏下官員穿著的服色。14宋人王栐撰《燕翼詒謀錄》也有這樣的記載:
江南初下,李后主朝京師,其群臣隨才任使,公卿將相多為小官,惟任州縣官者仍舊。至于服色,例令服綠,不問官品高下,以示別于中國也。
而《韓熙載夜宴圖》中,穿官員裝束者,除一名坐于榻上官員穿緋色圓領官服外,其余官員均穿綠色圓領官袍,基本與歷史記載相符(圖3)。
類似的研究事例還有五代畫家胡瓌所作的《卓歇圖》,隋代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等,沈從文也都通過對畫中所繪故事中表現(xiàn)出的人物服飾的時代特點,對這些畫作形成的時間提出了自己的鑒定意見。
以上內容只是沈從文利用文物治學過程中的一個簡單側面,大量的研究事例和他的研究史觀以及研究方法等,限于篇幅,在此不能一一展開陳述。僅以此文紀念沈從文先生誕辰12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