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平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林紓(1852—1924),初名群玉,字琴南,號畏廬,別號冷紅生,晚號六橋補柳翁,又號踐卓翁,福建閩縣(今福州)人,清光緒八年(1882)舉人,在閩縣蒼霞精舍、杭州東城講舍、京師金臺書院等處講學(xué),后任京師大學(xué)堂教習(xí)。工畫山水,以意譯外國名家小說見稱于世,所譯小說達(dá)150多種,著有《畏廬集》七卷。
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出版李家驥、李茂肅、薛祥生整理的《林紓詩文選》,其中《冷紅齋詞?!?林紓門人胡孟璽輯)、《公言報》《林琴南筆記》共錄詞43首,書中雖亦收《非色野宮詞六首》,但非詞。《全閩詞》另補輯林紓詞5首,共收48首。2020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江中柱等編的《林紓集》,書中所收《冷紅齋詞?!蜂浽~46首,其中《阮郎歸》(綠蟬秀黛展雙蛾)、《八聲甘州》(過廬山)、《被花惱》(蝦須簾動釧聲來)、《夢橫塘》(花燈照晚)、《采桑子》(綠云冉冉分自黛)、《水龍吟》(高齋不閉空寒)(1)《水龍吟》(高齋不閉空寒)為王允皙詞,見王允皙:《碧棲詩詞·碧棲詞》, 1934年鉛印本,第4頁。,《全閩詞》失收。編者說:“本次整理,基本上依據(jù)李家驥等《林紓詩文選》中‘詞’部分,另收入整理者收集的林紓手稿等的資料,并對原文進(jìn)行核校。原書已被收入《林紓集》其他冊者,此處不再重復(fù),如《虞美人》(小樓下即蘇堤路)、《燭影搖紅》(樓影侵湖),見《京華碧血錄》;《南鄉(xiāng)子》(楊柳小闌橋)、《大江東去》(石頭春半),見《金陵秋》;《三姝媚·題桂館送竹圖》,見《劫外曇花》;《蝶戀花》(曲欄吹滿梅花片),見《畏廬筆記·陸燕釵》;《買陂塘》(倚風(fēng)前),見《迦茵小傳》。此外,《鐵笛亭瑣記》之《慈常道人》中有《齊天樂》,但似殘缺或詞牌名有誤?!盵1]2-3據(jù)《林紓集》可知,林紓存詞至少54首。筆者據(jù)張旭、車樹昇所編《林紓年譜長編》細(xì)查,找到林紓《踏莎行》《攤破浣溪沙》二詞[2]124未被《林紓集》收錄,也未被《林紓集》編者提及,因此林紓詞仍可進(jìn)一步輯錄。
林紓是一位有成就的詞人,惜其詞名為翻譯家名聲所掩。黃曾樾《林畏廬》:“林畏廬先生著作,允以小說為第一,詞次之,文又次之,詩則備體而已,畫最下。”[3]474他給林紓的多種學(xué)問排了次序,詞之成就居第二位。欲探討林紓詞的特色與成就,不妨從其學(xué)詞方法入手,其學(xué)詞方法主要涉及讀詞法與填詞法,系自道其法門,真實而可信。所作《徐又錚填詞圖記》云:
余嗜詞而不知律,則日取南宋名家詞一首,熟讀之至千萬遍,俾四聲流出唇吻,無一字為梗,然后照詞填字,即用拗字亦順吾牙齒。自以為私得之秘,乃不圖吾友徐州徐又錚已先我得之。又錚嘗填《白苧》,兩用入聲。余稍更為去聲,而又錚終不之安,仍復(fù)為入聲而止。余尋舊譜,按之果入聲也,因嘆古人善造腔,而后輩雖名出其上,仍無敢猝改,必逐字恪遵,遂亦逐字協(xié)律。余之自信,但遵詞而不遵譜,此意固與又錚符合。又錚之年半于余年,所造寧有可量?舊作《填詞圖》贈之,又錚已廣征題詠于海內(nèi)之名宿,顧多未見又錚之詞,將以余圖為尋常酬應(yīng)之作,故復(fù)為之記,以堅題者之信,使知又錚之于詞實與余同調(diào),兢兢然不敢于古人用字有所出入也。[1]161
作詞必先讀詞,特別是要讀名家名作,細(xì)心揣摩,才能累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況周頤《香海棠館詞話》:“學(xué)填詞,先學(xué)讀詞。抑揚頓挫,心領(lǐng)神會。日久,胸次郁郣,信手拈來,自然豐神諧鬯矣。”[4]7此言說讀詞于填詞有潛移默化的作用。讀詞之法,也是極為講究的,各人有各人的讀詞方法。林紓讀詞之法,分二步。第一步,每日讀南宋名家詞一首,重復(fù)多遍。林紓極推崇南宋詞特別是姜夔的詞,故他選取南宋名家詞來讀,但不多選,一日只選一首。選讀一首,易于完全掌握,在多遍的細(xì)讀中可逐漸領(lǐng)悟作詞之妙,這是追求讀詞質(zhì)量的好方法,一日如讀多首詞,可能難以把握詞之佳處。第二步是讀出聲來,特別是把平、上、去、入四聲讀出來,字字讀準(zhǔn),不使一字發(fā)生梗塞,遇到拗字也要讀順。此中,當(dāng)有林紓的特別會心之處,但林紓沒有明說,我們或可做一推測。如吳家瓊《林琴南生平及其思想》所說:
琴南兼任國文教習(xí)(指在北京閩學(xué)堂教書),每星期授課四小時,講課時操福州方言,朗誦古文,手舞足蹈,聲震屋瓦。有一次講授韓愈《祭十二郎》文,他以凄楚哀抑的聲調(diào),朗讀頭一句“嗚呼,余少孤”五個字,其聲嗚咽,似聞啜泣。學(xué)生中有身世之感者,也情不自禁而哭泣了。此事轟動全校師生工友。講解這五字,歷時一點鐘還沒有收束,連上四堂才講完這一篇。他講解古文,極注重音調(diào),每一篇中句讀長短伸縮,抑揚頓挫,無不反復(fù)朗讀,常令學(xué)生依他所讀的音調(diào),朗讀多遍。并說好文章如朗誦得法,間以絲竹,其合拍悅耳的程度,與名伶所唱的好戲,并無二致。還說:只有操福州音,才能讀得淋漓痛快,絲絲入扣。[5]97
林紓喜用福州音朗誦韓愈文,他認(rèn)為只有用福州音朗讀才能有“淋漓痛快,絲絲入扣”的效果,如是可知福州音必有特別優(yōu)長之處。[6]89(2)林紓《閩音與〈說文〉通》舉閩音與《說文》相通者凡11例,意在說明閩音甚古。并說:“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然則閩音又安能盡斥之為蠻語哉?”與林紓有交往的福州人何振岱,在《次夕德愔同諸友集小齋宴飲唱詞》中說:“燈明酒熟唱詩余,海宇新謳總不如。記得圣湖春欲暮,黃鸝聲漾白芙蕖?!弊⒃疲骸胺渤娪?,以吾鄉(xiāng)音為最?!盵7]346福州方言保存了許多古音元素,故何振岱有此論,今日福州方言吟唱調(diào),多傳自何振岱一派(3)何振岱將福州吟唱調(diào)傳給女弟子薛念娟等人,薛念娟之子陳侶白、陳炳錚從其母學(xué)習(xí)福州吟唱調(diào)。陳侶白曾擔(dān)任福建吟誦協(xié)會會長?!吨袊耖g歌曲集成(福建卷)》收錄陳炳錚整理的15首薛念娟等傳腔的福州方言吟誦調(diào)。見陳炳錚:《中國古典詩歌譯寫集及吟誦論文》,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95頁。,韻味十足。
林紓的讀詞,我們相信他是用吟唱(或吟誦)的方式進(jìn)行的。他在《清波引》詞跋語中說:“‘?dāng)?shù)峰清苦’為白石《點絳唇》詞中語,余并玉田之《甘州》,在樓上歌之,操閩音,而叟皆一一領(lǐng)解,故云?!盵8](4)以下凡引林紓詞作及詞作小序,皆據(jù)《林紓集》,不一一指明冊數(shù)、頁碼。此“歌”與白居易《琵琶行》“歌以贈之”之“歌”同意,即指吟唱,是按照字之平仄四聲以一定腔調(diào)發(fā)聲而唱,舊時文人多擅此道。吟唱是用聲音傳達(dá)詩詞(包括古文、歌賦)的美感、情感,往往有感人至深者,若能形成聲音形象,也就是上好的腔調(diào),則詩詞之字聲、押韻、句式均不需要刻意記誦,即能爛熟于心。如會吟唱,創(chuàng)作古典詩詞自是不覺得太難。古文與辭賦,也是可以吟唱的。林紓說古文朗誦得法(當(dāng)是吟唱或吟誦),其合拍悅耳的程度與名伶所唱的好戲并無二致,并非虛言。他的好友梅蘭芳的戲曲唱詞中就有不少散文句式,所以林紓有此一說。
在讀的過程中,詞之聲情自可明了,若精求詞之作法,自然需要選讀名家詞。朱庸齋《分春館詞話》卷一:“讀詞之法有二:一、專家詞,取大家、名家之詞熟讀,意在其風(fēng)格、面貌與寫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調(diào)名作熟讀,意在比較其風(fēng)格、面貌與寫作手法之異同、優(yōu)劣,尤于詞調(diào)之特點與作法?!盵9]339在讀詞的過程中,詞家之風(fēng)格、特色、方法,可自然而然地掌握,若需掌握同一詞調(diào)各家詞作的不同特點與作法,則需在比較中去讀。翁麟聲《怡簃詞話》:“古人制詞,先通樂律,今人填詞,并樂律而不知。則詞之宜于今人者,特為吟誦而設(shè)耳。既為吟誦而設(shè),則當(dāng)先求耐讀,耐讀之法,則又先求便讀。便讀者何?易上口也?!娫~,抒性情者也。吾填得一詞,以待第二人或第三人之批評與賞鑒。使第二人,或第三人,讀吾詞,而知吾為人,洞悉吾隱痛,瞭解吾性情,且認(rèn)識吾個人之人生觀?!盵10]267此提出“便讀”與“耐讀”概念,“便讀”即朗朗上口之意,“耐讀”似是多讀、細(xì)讀之意。此言還認(rèn)為在讀的過程中,可以把握詞人內(nèi)心世界。朱、翁二家所論讀詞之法,與林紓讀詞之法完全相通,均可證讀詞之于作詞的重要性,也是實際有用的學(xué)習(xí)方法。
在讀詞填詞的過程中,林紓提出了他的填詞之法,即“遵詞而不遵譜”?!白褡V”即照詞譜填詞?!白裨~”就是完全按名家詞的平仄、句式、押韻來填詞,也就是做到“兢兢然不敢于古人用字有所出入”。舊時詞家恒用此法,如朱彝尊《楓香詞序》說:“(宋牧仲)至為長短句,虛懷討論,一字未安,輒歷翻古人體制,按其聲之清濁,必盡善乃已?!盵11]184又如鄒祗謨《遠(yuǎn)志齋詞衷》凡64則,論詞譜13則,論詞牌名7則,論詞韻6則。論詞譜,認(rèn)為譜無定例,用某體題下注明即可;論詞牌名,主張應(yīng)從舊名;論詞韻,主張用韻應(yīng)遵成法。清初閩籍詞人丁煒《紫云詞》的兩種刻本(清康熙間希鄴堂刻本、咸豐四年重刊本)均使用符號標(biāo)注,表示自己對詞的句式節(jié)奏的理解。丁煒填詞之時,《詞律》《欽定詞譜》尚未刊行,他是根據(jù)自己考索詞作以及圖譜所得,在弄清詞體句式格律的情況下再填詞。林紓提出的“遵詞不遵譜”的做法,或可看作承自丁煒。清人已有《詞律》《欽定詞譜》,失誤頗多。今人仍在多方研制詞譜,未必盡得古人之法,在一定的程度上來說,“遵詞”比“遵譜”重要。
林紓以古人名作為取法范本,觀其詞,平仄、句式、押韻等幾無閃失,這點歸功于他的讀詞法和填詞法,如《凄涼犯·吊李佛客員外江南》與姜夔《凄涼犯·合肥巷陌皆種柳》、張炎《凄涼犯·北游道中寄懷》的平仄、句式相同,都押入聲韻,且聲情都有激越之處,意境都顯得有些凄蒼??芍淖x詞法如“熟讀之至千萬遍”對他詞作之風(fēng)格、面貌有相當(dāng)深入的影響,也可知他的填詞法如“照詞填字”“逐字恪遵”“逐字協(xié)律”等所產(chǎn)生的巨大作用。
林紓是一位畫家,畫作較多且多題詞,故而題畫詞占其詞作大半?!读旨偰曜V長編》論其繪畫特色說:“他擅長花鳥,得師真?zhèn)?,淡墨薄色,神致生動。山水初靈秀似文征明,繼而濃厚近戴熙。偶涉石濤,故其渾厚之中頗有淋漓之趣?!盵2]21林紓在《春覺齋論畫遺稿》論畫曰:“若名家思想,每置一石,必在深蒼淺翠之間;每寫一水,必有空明嚴(yán)凈之致。蓋山水固天然之物,一經(jīng)渲染而出,必使畫外之人見之而生煙霞之思,尤羨畫中之人,享無盡林泉之福。此等筆墨,方臻神品?!盵6]571這是林紓自道其繪畫的美學(xué)追求,其畫與詞頗有關(guān)系。卓掞《惜青齋筆記·詞話》說:“又題畫每以宋人詞句,便覺翛然意遠(yuǎn),畏廬畫名,題畫與有焉。”[12]10題畫詞借用宋人詞句,就能給人耳熟能詳之感,可以幫助讀者快速領(lǐng)會畫意。如《林紓年譜長編》說:“林紓據(jù)南宋著名詞人姜夔的《杏花天影》寫意,并請人刻在墨盒上饋贈當(dāng)時的同事王劭廉,該作系典型的文人寫意畫,畫面上部以行草題寫:‘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dāng)時喚渡。少泉仁兄同志大人屬,弟林紓寫宋人詞意?!盵2]89“綠絲”句是姜夔詞的名句,讀者閱之即能明白畫意。林紓繪畫與其詩也有關(guān)系,如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六論林紓詩說:“承接轉(zhuǎn)捩處,殊見手腕,是以文家畫家法作詩者?!盵13]359此法也被林紓用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
畫家的視野往往影響到他詞作的構(gòu)境。觀其詞境,多是擷取有意蘊的畫面結(jié)構(gòu)而成,一首詞仿佛是用鏡頭拍攝的流動畫面的組合。在畫面的組合中,他把他的情感思想通過藝術(shù)形象在畫面中顯現(xiàn)出來,是所謂有意境。朱庸齋《分春館詞話》卷一:“所謂‘意境’,即能于境中見意,境可從實際來,亦可從構(gòu)造來。如有意于其間,則無論實際與構(gòu)造,均稱妙制?!盵9]333林紓詞的意境確如朱庸齋所云有“從實際來”“從構(gòu)造來”兩種,均能境中見意?!斗执吼^詞話》卷一又說:“大家為詞,既善寫景,又能做境。寫景乃就目中所見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構(gòu)之。往往每一念至,境隨心生,能寫吾心,即為好詞也。如何能形象之?則必有待于做境,藉物態(tài)表達(dá)而出,使人細(xì)讀之,沉思之,如能洞見吾心?!盵9]343此“物態(tài)”即是藝術(shù)形象,絕非僅僅指物象,物象須經(jīng)陶鑄,象中見意,始可稱藝術(shù)形象。朱庸齋所云未能注意到寫景之畫面間的情感流動,而當(dāng)代文藝?yán)碚摷覍O紹振先生認(rèn)為意脈即是情感的運動隱藏于意象群落之中[14]。讀者需要發(fā)掘情感的運動狀態(tài),才能很好地解讀詞作。林紓詞作的突出成就體現(xiàn)在他的詞境構(gòu)造藝術(shù)上,其詞構(gòu)境方法有寫實境、造虛境,無論哪種構(gòu)境,畫面間都有意脈的流動。
先看林紓詞中的造虛境,即做境,用朱庸齋的話來說就是“從構(gòu)造來”“乃就心中所念而構(gòu)之”。如《燭影搖紅》是一首造虛境的代表作,詞云:
樓影侵湖,茜紅窗暗春光晚。錫簫細(xì)趁踏青人,那受楊花綰??系捞K堤路遠(yuǎn)。萬千條、煙絲醉軟。杏花深鎖,滿院斜陽,雙扉微款。 踠地珠簾,波紋都似春痕涴。噙香抱粉帶詩來,竟左尋春伴。水上煙蕪細(xì)短。饒西泠、莼香未斷。碧陰陰地,小立移時,鞋痕苔淺。
此詞林紓題于自傳體小說《京華碧血錄》(《劍腥錄》),這是一部反映庚子事變的小說,主人公邴仲光是林紓自托。此詞乃提點小說而作,自非寫實,屬于造虛境之作。詞凡八個大韻(不計小韻),每個大韻是一組意象群,也是一組畫面。上闋第一大韻寫西湖一角景觀,為全詞定基調(diào);第二大韻寫西湖邊人的活動,似較熱鬧;第三大韻是個特寫鏡頭,專狀蘇堤柳絲;第四大韻寫薄暮人物活動歇停。下闋第一大韻乃過片,須振起又不能斷了曲意,又是一特寫鏡頭,專狀西湖波紋,說波紋似如春痕一樣蜿蜒曲折,把難以捕捉的春痕寫得鮮活可感;第二大韻寫鳥兒活動,說鳥兒“抱粉帶詩”,殊善能狀物;第三大韻從大處寫景,景中有人的活動,人在蕩舟;第四大韻寫一個孤獨的人即作者在徘徊。全詞每個意象群,都是特別的安排,都為詞人心中意而設(shè),都帶上主體意識的投射。一韻一轉(zhuǎn),所謂“承接轉(zhuǎn)捩處,殊見手腕”,畫家的構(gòu)景,果然不同凡響。畫面與畫面之間不是靜止的攝取,而是有意脈的流動貫注其間。八個意象群落之間都有詞人無法排遣的孤獨落寞的心緒在若明若暗地流動。若情感都是平鋪直敘,不起波瀾,則不能特別打動讀者?!安y”句是情感的一個節(jié)點,說波紋都染上了春痕,則春痕無處不在,此句猶如繪畫所強調(diào)的質(zhì)感。全詞意境是孤寂的、輕柔的,給人以春痕似夢之感。
再看另一首造虛境之作?!睹~兒·題〈迦茵小傳〉》是林紓題于所譯小說《迦茵小傳》上,有提點全書作用。詞云:
倚風(fēng)前、一襟幽恨,盈盈珠淚成癭。紅瘢腥點鴛鴦翅,苔際月明交頸?;臧攵ǎ凰庫F茶云,融得春痕癡。紅窗夢醒,甚恨海波翻,愁臺路近,換卻乍來景。 樓陰里,長分紅幽翠屏,消除當(dāng)日情性。篆紋死后依然活,無奈畫簾中梗。卿試省,碧潭水、阿娘曾蘸桃花影。商聲又警。正蘆葉飄蕭,秋魂一縷,印上畫中鏡。
據(jù)《林紓年譜長編》,詞中“倚風(fēng)前、一襟幽恨,盈盈珠淚成癭。紅瘢腥點鴛鴦翅,苔際月明交頸”云云,指迦茵在頹垣古塔之下與軍官亨利邂逅相遇,一見鐘情。亨利登古塔為迦茵取鴉雛,從古塔的頂上墜下,迦茵張開雙臂承之,雙雙撲倒于墳次,鮮血縷縷沁出?!盎臧攵?,倩藥霧茶云,融得春痕癡”云云,指亨利在迦茵家中養(yǎng)傷期間,二人相戀定情?!扒湓嚳?,碧潭水,阿娘曾蘸桃花影”云云,指迦茵之母投海自盡之事。[2]106-107還可做些補充,“篆紋死后依然活,無奈畫簾中梗”謂林紓妻子雖已卒但仍活在林紓心中,“篆紋”指亡妻房中的篆煙?!罢J葉飄蕭,秋魂一縷,印上畫中鏡”,謂林紓從回憶中醒過神來,看到的是畫中亡妻用過的鏡子。詞凡八大韻,一韻述一事,均有明顯畫面感,以人的活動為推進(jìn)線索,間以景物烘托。此詞雖屬造虛境,但有小說為依托,應(yīng)該說不是獨造,是詞人與小說作者的合作。翁麟聲《怡簃詞話》謂此詞:“清瑩雋永,所謂洗卻鉛華畫牡丹,格雖艷而色不艷者,斯于南唐后主之詞,三折其肱也?!盵10]289-290推此詞可以上攀李后主,評價不可謂不高。所云“洗卻鉛華畫牡丹”,也是看到了此詞的畫面感。所云“清瑩雋永”,當(dāng)指詞境特色而言。此詞的情感是較為強烈的,每個畫面都是一次轉(zhuǎn)折,意脈起伏不定,高潮迭出,故動人之處頗多。
再看林紓詞的寫實境之作,實境如朱庸齋所言“從實際來”。林紓有少數(shù)詞篇涉及時事,此類詞的意境往往是寫實境非造虛境?!读岘囁姆浮ぢ勝寥酥畲伺艕灐吩疲?/p>
渴葉弄秋,深燈媒寐,何堪添上風(fēng)雨。夜來心緒惡,搗碎津亭鼓。江干又聞警報,蘸刀光、菱洲蒹浦。海氣迷旗,漁煙吹帳,愁聽角聲苦。 誰彎潮犀弩。有長鯨呴沫,沾染蘭杜。銀濤回望久,妄想靈胥怒馬。櫻波亂顫瓊河水,已廢盡、東城樓櫓。盼慘淡鋒旗,甚南來勁旅。
上闋第一大韻寫詞人秋雨夜晚無寐,第二大韻寫心緒惡而鼓聲不斷,第三大韻寫江邊響起警報殺氣四伏,第四大韻寫聽號聲而愁意彌漫。下闋第一大韻盼有射鯨人祛除兇惡,長鯨指倭人;第二大韻寫回望海濤看看有伍子胥否,實是盼望英杰前來;第三大韻寫倭人已在攪動,而城池防守松弛,櫻波指倭人;第四大韻寫在慘淡心境中盼望有南來軍旅,鋒旗指向倭寇。此詞實寫當(dāng)時戰(zhàn)事,所謂實境者,皆實際所見,無需刻意安排,即隨筆端流出。意脈是流動的,有起有伏,終于沖決向前,而詞境是凄涼的。卓掞《惜青齋筆記》說林紓作此詞,“時畏廬家瓊河,乃甲午(1894)以前作也”[12]10。瓊河,在今福州鼓樓區(qū)。
林紓悼念他的摯友李宗祎的詞篇,寫實境,真情見乎言外,頗感人?!镀鄾龇浮さ趵罘鹂蛦T外江南》云:
青山一發(fā),西風(fēng)里、江南處處秋葉。野云漸遠(yuǎn),紅橋數(shù)曲,冷簫凄咽。愁家怨別。想孤館、缸花淚結(jié)。更門前、吳楓似血,對泣夜江月。 彈指城西社,竹屋搖燈,水廊過屧。夢塵乍浣,甚生生、煅愁銷骨。風(fēng)紙飄零,算遺稿、何人為疊。怕詩魂、凝處慘淡作夜碧。
上闋第一大韻寫西風(fēng)吹秋葉,為悼念亡友布景,第二大韻寫在福州紅橋上吹簫寄托哀悼,第三大韻回想昔日孤館淚別,第四大韻寫曾與亡友吳地月夜對泣。下闋第一大韻寫昔日社事,亡友在水廊的腳步聲令他難忘,用夢窗詞意;第二大韻寫刻骨思念,不知如何消去;第三大韻寫亡友遺稿飄零;第四大韻寫亡友詩魂化作夜中的碧色。此詞寫實境,物象與人事皆隨詞人所見所想而寫出,一韻一轉(zhuǎn),意脈漫溢,難以遏制,故不需刻意造境。
畫家的詞作布景當(dāng)與一般詞人有不同之處。林紓作詞善于以景狀情,以情統(tǒng)景,因其心境與偏好,其詞作畫面色調(diào)皆著淡墨薄色,而淡薄的色調(diào)下卻隱藏著許多不平的情感。林紓《冷紅生傳》曰:“所居多楓樹,因取‘楓落吳江冷’詩意,自號曰‘冷紅生’,亦用志其癖也。生好著書,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尤凄惋有情致,嘗自讀而笑曰:‘吾能狀物態(tài)至此,寧謂木強之人果與情為仇也耶?’”[1]33此為夫子自道,說自己的翻譯作品能狀物,且能曲盡人情,又說自己的癖好是“楓落吳江冷”一類的詩意,這是南宋姜夔等人喜好的詩意,他是特別欣賞姜夔的詞,其身份與姜夔也殊似,都是布衣,皆靠自己的才藝謀生?!澳緩娭恕保旨傋灾?,林紓自說其個性“木強多怒”。林紓在《春覺齋論畫剩稿》中說:
詩中有畫,指右丞也。余謂詞中亦有畫。南宋詞可采以為畫者甚多,如玉田之“因甚春深,片紅不到,綠水人家”(《柳梢青》);“波(淡)色分山曉氣浮,疏林猶剩葉,不多秋”(《小重山》);“星散白鷗三數(shù)點,數(shù)筆橫塘秋意”(《壺中天》);“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高陽臺》)。碧山詞之“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醉落魄》);“泛孤艇、東皋過遍,尚記當(dāng)時(日),綠陰庭院(門掩)”(《長亭怨慢》);“冷煙殘水山陰道,家家擁門黃葉”(《齊天樂》);“小庭深。有蒼臺老樹,鳳物似山林”(《一萼紅》)……皆可畫也。[6]585-586
林紓鮮明提出“詞中亦有畫”的觀點,雖來自于“詩中有畫”一說,然似是他首次提出。他喜好的是南宋詞蕭疏荒寂的畫境。玉田即張炎,碧山即王沂孫,皆宋末元初著名遺民詞人。林紓喜好南宋遺民詞人,與他的心境有關(guān),他的心境一直較黯淡,沒有多少樂觀的情緒。他翻譯國外小說,有傳播新思想之功效,亦新國民之精神,雖如此,他意識到自己是守舊的,因為不曾做官,他曾說自己不算遺民。事實上他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極其頑固,總是想回到君主時代,維護封建政治體制,反對革命。陳聲聰《兼于閣詩話》卷二《畏廬剪影》云:
清光緒末年,吾鄉(xiāng)方雨亭、林少穎二先生游宦浙江,力倡新學(xué),老人(指林紓)亦邀往任教。時外患頻仍,國勢阽危,老人翻譯西洋小說名著多種,欲藉以引進(jìn)西方文明,啟發(fā)民智。顧其封建傳統(tǒng)之綱常觀念,非常頑固,主張尊王,反對革命。余藏其手札一通,致其師正誼書院(應(yīng)為致用書院)院長謝枚如先生(章鋌)者,即在杭州時所作,中云:……時局破碎,士心亦日渙,吳越楚粵之士,至有倡為革命之論,聞之心痛。故每接浙士,痛苦與言尊王,彼面雖唯唯,必隱以鄙意為迂陋。顧國勢頹弱,兵權(quán)利權(quán),悉落敵手,將來大有波蘭、印度之懼。……紓江湖三載,襟上但有淚痕,望闕心酸,效忠無地,惟振刷精神,力翻可以警覺世士之書,以振吾國果毅之氣?;蛴幸娪谜?,則于學(xué)堂中倡明圣學(xué),以挽人心,他無所望矣?!嗽恢文曜?,度當(dāng)在光緒二十幾年間。[2]83(5)《林紓年譜長編》認(rèn)為此札作于1901年秋林紓進(jìn)京前夕,時林紓50歲。其尊王思想,在當(dāng)時士大夫階級中,亦代表一部分之保守派。[15]
此札頗能反映林紓之真實思想,以如此心境和思想狀態(tài),加上他喜好南宋姜夔、張炎等人的詞,其詞作的畫面色調(diào)自然為淡墨薄色。
林紓所譯小說,贊之者多,非之者也不少。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三評林紓之學(xué)曰:“琴南號畏廬,多才藝,能畫能詩,能駢體文,能長短句,能譯外國小說百十種,自謂古文辭為最,沉酣于班孟堅、韓退之者三十年,所作兼有柏枧、柈湖之長。而世人第以小說家目之,且有深詆之者。”[13]40這是說林紓的翻譯小說曾招致刻意的批評。有人認(rèn)為:“譯外國小說還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不可更改原來的思想,……現(xiàn)在林先生譯外國小說,常常替外國人改思想,而且加入“某也不孝”,“某也無良”,“某事契合中國先王之道”的評語,不但邏輯上說不過去,我還不解林先生何其如此之不憚煩呢?”[16]這樣說,不免使人對林紓用詞敷寫歐美小說的人物與情事的做法產(chǎn)生懷疑,畢竟中西文化語境大相徑庭,用詞這種文體是否能得體地寫好外國人物與情事?陳兼與《讀詞枝語》說:
林畏廬(紓)早年有詞一卷曰《補柳詞》,后不多作,惟常于所譯西洋小說中,題長短句于卷首。如“詠佳而夫人”《小重山》云:“別業(yè)東風(fēng)萬柳絲……?!庇帧邦}迦音小傳”《摸魚兒》云:“倚風(fēng)前、一襟幽恨,盈盈珠淚成癭……?!比碎g兒女,何論中西,見之于詞,此為首創(chuàng)。[9]74-75
這類詞作,演繹國外小說主人公的生平或性格特點,多少給國人一些新奇的感覺,是林紓的創(chuàng)新之處。卓掞《惜青齋筆記》說:“畏廬善古文,詞勝其詩,入都執(zhí)教職,鬻畫鬻小說,聲名遂大起,所譯《茶花女遺事》,綿曼意境,足以入詞?!盵12]10此言認(rèn)為小說《茶花女》意境與詞境相通,小說之情事可以寫入詞中。上引“人間兒女,何論中西”之語,也是贊成可以用詞來寫西方小說的情事。王紫來《養(yǎng)心齋詞話》:“閩縣林琴南先生,喜譯泰西小說,為海內(nèi)所歡迎。而其填詞亦頗工,余愛其《燭影搖紅》詞云(略)。纏綿情致,綺麗詞句,想讀者亦當(dāng)深許之也?!盵17]《燭影搖紅·〈紅礁畫槳錄〉題詞》:
情海生波,情絲牽傍愁邊岸。懨懨抱夢墜梨花,夢帶梨花顫。恨事填胸漸滿。數(shù)今生、傷心未半。寄懷何許,畫里鷗波,綠漪風(fēng)善。 天際書來,書詞能做冬心暖?;乜蠢w影兀伶俜,那值人兒伴。畫艇重?fù)斡謶?。峭金風(fēng)、聲聲斷雁。日斜鐘定,草長簾深,眼中人遠(yuǎn)。
只要是喜歡讀詞的人,很難拒絕閱讀這首詞作?!袄p綿情致,綺麗詞句”,允為的評。這首詞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它的成功說明完全可以用詞來狀寫西人小說中的人物和情事,此做法也引來他人效仿。林紓譯的小說飽受批評,而此類詞卻幾乎沒受貶損,說明他的做法產(chǎn)生了好的影響,也給我們論定其詞史地位提供了視角。
效仿林紓之用詞狀寫西人小說人物和情事的有兩個典型例子。其一為:光緒二十五年(1899)正月,《巴黎茶花女》在福州刊行。小說出版第二年,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合作《庚子秋詞》,三人均以《調(diào)笑轉(zhuǎn)踏·巴黎馬克格尼爾》為題各作詞(有詩有詞)一首。詞壇盟主朱祖謀所作的詩詞為:“茶花小女顏如花,結(jié)束高樓臨狹斜。邀郎宛轉(zhuǎn)背花去,雙宿雙飛作新家。堂堂白日繩難系,長宵亂絲為君理。肝腸寸寸君不知,匏子坪前月如水?!薄叭缢氖拢Y(jié)定湘皋雙玉佩。曼陀花外東風(fēng)起,洗面燕支無淚。愿郎莫惜花憔悴。憔悴花,心不悔?!盵18]小說中的情事本來與中國詞體文學(xué)中男女戀情有些相似,中西兒女愛欲本就相同,是此詩和詞寫得非常得體的一個因素。林紓在翻譯小說時,多用中國傳統(tǒng)文言來表達(dá),符合中國人的閱讀習(xí)慣,所以有好評。如邱煒萲評價《茶花女》說:“以華人之典料,寫歐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費匠心。好語穿珠,哀感頑艷。讀者但見馬克之花魂,亞猛之淚漬,小仲馬之文心,冷紅生之筆意,一時都活,為之欲嘆觀止。”[19]詞家多用“哀感頑艷”一詞評晏殊之子晏小山詞,而小山詞多寫他與朋友家的歌女交往之事。
其二為:光緒三十二年(1906)閏四月,林紓出版《紅礁畫槳錄》,作《燭影紅搖》《解語花》題其上。國學(xué)大師黃侃作《解語花·題紅礁畫槳錄》題其上。1912年6月1日,黃侃在《南社》第5期發(fā)表《解語花·題紅礁畫槳錄》,詞云:“晴漪漾碧,夜汐流紅,搖散文鴛影。淚珠濺鏡。芙蓉老、誰遣怒魂輕醒。鮫宮正冷。收情網(wǎng)、斷珊慵整??兆詰z、填海冤禽,此恨隨年永。 溟漲愁瀾無定。送虛舟何處,寄興難并。碎萍飄梗。乘潮遠(yuǎn)、似與阿儂同命。嬌郎更病。算往事、殷勤猶省。招桂旗、巖畔相逢,終是凄涼境?!盵2]200此詞完全是中國化的表達(dá),如果不寫“題紅礁畫槳錄”數(shù)字,也無妨閱讀。無論是大詞人還是大學(xué)者,都受林紓影響而作詞演繹外國小說,一些不太出名的人也作詞演繹外國小說,可見林紓題所譯小說詞之影響。
林紓十分注意文學(xué)作品創(chuàng)造性,在詩壇江西派盛行的時候,他主張獨創(chuàng)。其《郭蘭石先生〈增默庵遺集〉序》:“詩之有性情境地,猶山水各擅其勝。滄海曠渺,不能疚其不為瀟湘、洞庭也;泰岱雄深,不能疚其不為武彝、匡廬也。漢之曹、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六子成就各雄于一代之間,不相沿襲以成家。即就一代人言之,亦意境各別。凡侈言宗派,收合徒黨,流極未有不衰者也?!瓡r彥務(wù)以西江立派,欲一時之后生小子咸為蹇澀之音,有力者既為之倡,而亂頭粗服亦自目為天趣以冒西江矣。識者即私病其鮮味,然宗派既立,亦強名之為澀體。吾未見其能欺天下也。陳后山之詩猶寒潭瘦竹,光景清絕,性情稍弗近者即弗能入,妄庸者乃極意張大之,力辟李、杜,惟此是宗。然則菖蒲之菹,可加乎太牢之上矣。”[1]10有如此的創(chuàng)新意識,則用詞來寫域外小說人物情事,自在情理中了。
林紓用詞來提點所譯外國小說的做法,是晚清民國詞壇的突出現(xiàn)象,完全具備創(chuàng)造性,故能在詞史上留下鮮明的印記,占有重要一席的地位。
林紓懷著一新國民精神的夢想走完了他的一生,發(fā)揮他古文的特長,不斷地用翻譯國外小說這種再創(chuàng)作方式來完成他的夢想,附帶用作詞的方式來提點小說內(nèi)容,給詞壇帶來了新氣象,引起贊美和仿效,從而確立他卓然為晚清民國詞壇一大家的地位。他靠買畫謀生,并有論畫著作行世,把所喜好的南宋詞建構(gòu)的畫境帶到他的畫作中,也借用來構(gòu)造他的詞作意境,取得成功。在學(xué)習(xí)作詞的過程中,他形成了關(guān)于讀詞和填詞的觀點,將繪畫和填詞結(jié)合起來,是有價值的詞學(xué)創(chuàng)作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