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秀 紅
(鄭州輕工業(yè)大學 漢語國際教育系,河南 鄭州 450001)
性情論是中國哲學史、儒學史及文學史上一大論題,自先秦提出性情概念后,其內(nèi)涵與外延一直處于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至清初,性情論更是得到各家重視,且觀點各異。如黃宗羲提出“詩以道性情”,其所指“性情”被視為“合乎儒家政教精神的性情”(1)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3頁。。湯斌基于理學思想與事功角度的性情論也頗有特點,且與黃宗羲的性情論互為闡發(fā)。湯斌以詞科入翰林,其詩賦文章皆淹雅清純,即使是公移奏疏也都雄邁俊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他在順治五年(1666)參加鄉(xiāng)試時,當時的主考及房考評價其闈卷云:“新采綴露,藻思傾峽。二三場端雅典贍,出經(jīng)入史,體用兼?zhèn)渲恳??!?2)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頁?!端膸烊珪偰俊吩u價湯斌云:“詩賦雜文,亦皆彬彬典雅,無村塾鄙俚之氣?!?3)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2003年,第1520頁。對湯斌的文學成就給予了高度肯定。但是,長期以來,由于湯斌在理學、事功方面的突出成就,研究者多從這些角度進行闡發(fā),而忽略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方面的貢獻。本文嘗試從其理學思想與事功角度透視其性情觀對清代詩文理論及文化的影響。
先秦時期,“性”“情”二詞多數(shù)情況下分而論之?!靶浴敝饕菍θ诵缘奶接?,一般指人先天固有的本性。荀子認為:“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4)王先謙,沈嘯寰,等:《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2年,第415頁?!扒椤鄙谛灾校切缘牟煌憩F(xiàn)形式。在先秦典籍里,“情”字除了少數(shù)地方指“情感”外,大多數(shù)用作“情實”“信實”之意,即儒家所強調(diào)的“誠”與“真”,如《左傳·莊公十年》記載魯莊公與曹劌對話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5)李夢生:《左傳譯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54頁?!墩撜Z·子張》篇引曾子語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6)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201頁。與儒家所說的“誠”“信”“真”等概念相一致。因為儒家哲學是知、情、意合一的,所以,往往將性情歸結(jié)于“真”與“誠”。
“仁”是儒家學說的核心,朱熹認為,仁是仁者的自有自為,而要具備“仁”,首要的就是要有真性情。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里論述:“孔丘認為,人必須有真性情,有真情實感。這就是‘仁’的主要基礎(chǔ)。”(7)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9頁。“所謂‘真情’,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最原始、最真實的自然情感;所謂‘實感’,就是來自生命存在本身的真實而無任何虛幻的自我感知和感受。”(8)蒙培元:《情感與理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9-20頁??鬃诱J為,人的“真情實感”是人最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一個人如果有“真情實感”,他就能成為“仁人”,而“仁”是一個人的最高價值。后來的儒家,如《孟子》《中庸》以及宋、明道學家們都著重“誠”。他們所講的“誠”,比之孔子所說的真情實感,不免有夸大的地方,但是其基本的內(nèi)容就是“真”。
宋代的朱熹針對佛家的“返情”說,在《中庸章句》里提出了“中和”說,兼言性情:“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fā)皆中節(jié),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第18頁?!跋才分窗l(fā)”為性,“喜怒哀樂之已發(fā)”為情,而心為“性”與“情”之總宰:“蓋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體,情是用?!摹种灰粋€字母,故‘性’‘情’字皆從心?!?10)黎靖德,王星賢:《朱子語類》(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91頁。在“心統(tǒng)性情”的基礎(chǔ)上,朱熹又提出了“四端皆情”說:“或問心情性。曰:‘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段,極分曉。惻隱、羞惡、是非、辭遜是情之發(fā),仁義禮智是性之體。性中只有仁義禮智,發(fā)之為惻隱、辭遜、是非,乃性之情也’?!?11)黎靖德,王星賢:《朱子語類》(第1冊),第92頁。清代的王夫之批評朱熹“惻隱是情”“四端皆情”說,主張嚴格區(qū)分“四端”“七情”:“情便是人心,性便是道心。道心微而不易見,人之不以人心為吾俱生之本者鮮矣。故普天下人只識得個情,不識得性,卻于情上用工夫,則愈為之而愈妄?!?12)王夫之:《船山全書》(第6冊),岳麓書社,2011年,第1068頁。在“情”的界定上王夫之與朱熹有較大分歧。
總之,哲學史上關(guān)于性情的認識各有不同,且不斷發(fā)展變化。湯斌師從孫奇逢,屬于陸王心學一派,且歷來主張兼收并蓄,不拘守一家之說。他認為無論是程朱派還是陸王派都是“道本于心”,因此非常注重內(nèi)心修養(yǎng)和誠慎,認為人生要有樂趣,就須不做虧心之事,不虧心就要時刻誠于心、慎于中:“心中有趣才得樂。此趣從不愧不怍而生,不愧不怍從戒慎恐懼而出。學者先有用力處,后有得力處?!?13)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1-62頁?!胺彩鹿Σ粡男男陨习l(fā)出,于自己毫無干涉。若于心性上毫無虧欠,顏子之疏水簞瓢,便是禹稷事業(yè)。”(14)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2頁。湯斌時刻保持誠敬之心,時時于日用倫常發(fā)明本心,不讓其性情之真受到世俗的沾染。因此,無論出仕為官還是鄉(xiāng)居,都能做到從一念之本心出發(fā),堅持去偽存真。
湯斌三十歲由翰林院外轉(zhuǎn)出任陜西潼關(guān)道副使,這是他首次任職地方。他在潼關(guān)任上三年,寫下一百五十篇公務(wù)文書:“至于一切文案,俱本道親自裁定,并不假手書吏?!?15)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514頁。從他親自撰寫的文書中可以看出其哲學性情觀在政治中的實踐。
湯斌不講虛文、虛禮,把為百姓辦實事、做一個真為民的父母官當作自己的政治理想:“虛文盛而實政衰,人事精而民務(wù)疏,頹靡日甚而振舉難,身家念重而為國輕。有肯實實舉行,不徒以遵依了事者,是真民父母、真古循良矣!”(16)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352頁。那么,如何才能成為一個良吏呢?湯斌認為,最重要的是為官者要心性澄澈,樹立仁人圣賢之心:“夫圣賢之學,其要存心而已。存心者,存天理而已。微而不睹不聞,顯而人倫日用,皆天理所在也?!?17)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70頁。人最重要的是保持一顆純正澄澈之心。但是純正澄澈之心容易為外物所誘惑而迷失,所以圣人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時刻警醒自己,“圣人之異于人者,惟在朝乾夕惕,自強不息,遂至與天為一耳”(18)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71頁。,以儒家的戒慎之心要求自己:“本道職司風紀,表正屬員,必己公而后可責人之不公,己廉而后可責人之不廉。故蒞任以來,杜絕饋遺,嚴革請托,不敢稍有徇私,自玷冰玉?!?19)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436頁。他在告諭中多次自明其操,申明自己“秉性孤直,冰雪勵操,一言一動,皆可與百姓見之”(20)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343頁。,且諄諄告誡自己的屬僚:“本道賦性孤介,登第以后,恪守典常,菇蘗飲冰?!镜栏文懭缪砸詾榭梢曁烊??!?21)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382-383頁。湯斌以其一心為公的至誠及為民請命的擔當贏得了潼關(guān)士民的愛戴:“(斌)常行勘荒,遇雨,止大樹下,民朱欄其樹,時人以比之甘棠云?!?22)錢儀吉:《碑傳集》,中華書局,1993年,第453頁。
康熙二十三年(1684),五十多歲的湯斌蒞任江蘇巡撫,依然清苦自勵:“秉燭治事,夜四鼓始假寐,日中始食。自此心血枯槁?!?23)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5頁。他上任伊始即親赴各地察訪民情,屢上免租疏,竭盡所能為百姓減免漕糧、地丁錢糧及加征等各種稅收。方苞《湯潛庵先生逸事》記載:“公巡撫江蘇時,上言:‘歲祲免租,民困少蘇而已;必屢舉于豐年,富乃可藏于民。免當年之租,半中飽于有司胥吏,故每遇國有大慶或水旱形見,不肖者轉(zhuǎn)急征以待賜除。必預免次年,然后民不可欺,吏難巧法?!プ婊实凵罴闻c之,遂定為經(jīng)法??滴跄觊g,特諭戶部:‘自今以往,海內(nèi)農(nóng)田正賦編折銀,通三年輪免一年,周而復始。直省均以徧皆預免,不問豐兇?!?24)方苞,劉季高:《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83-684頁。江南賦稅繁重,天下為最,湯斌在江蘇任上竭盡心力,代民吁請,康熙因湯斌上疏減免了江南百姓多項賦稅,并將這種做法定為后世成法,令戶部在全國推廣,對康熙朝經(jīng)濟和稅收政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正因為湯斌一心為公、為民,在江蘇巡撫任上很快贏得了民心:“民間所行或不善,父兄子弟相責曰:‘奈何尚爾爾,將毋我湯公知也?!?25)錢儀吉:《碑傳集》,第467頁。吳人因湯斌姓諧語其為“黃連半夏人參湯”,又因其自奉儉約,每日只豆腐三星,絕少葷腥而呼其為“豆腐湯”。一年半后離開江蘇時,百姓罷市三日挽留,為其建生祠:“去之日,窮鄉(xiāng)下邑,士女童叟,手焚瓣香,咸來會送。民共闔城門,不得出?!窠粤_拜涕泣,良久乃得行。敝簏數(shù)肩,不增一物于舊?!?26)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26頁。
肝膽如雪,自以為可視天日,這些屢見于湯斌公移奏疏中自明操節(jié)的耿耿誓言,如明燈,照亮他的從政之路,讓他一心為公,潔身自愛,任何時候都能做到時刻保持警惕,嚴以律己,防微杜漸,即使臨終前仍諄諄告誡其子曰:“孟子言:‘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汝等當養(yǎng)此真心,令時時發(fā)見,上可與天通。若但依成規(guī),襲外貌,終為鄉(xiāng)愿,無益也?!?27)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56頁。
從上述湯斌為官情況可見,湯斌將哲學上的性情之真奉為一生立身處世的信條,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簡編》里論述中國哲學的主題“內(nèi)圣外王”時所說:“正如我的同事金岳霖教授在一篇未刊的手稿中指出的:‘中國哲學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蘇格拉底。其所以如此,因為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識都統(tǒng)一于一個哲學家之身;知識和德性在他身上統(tǒng)一而不可分。他的哲學需要他生活于其中;他自己以身載道。遵守他的哲學信念而生活,這是他的哲學組成部分。他要做的事就是修養(yǎng)自己,連續(xù)地、一貫地保持無私無我的純粹經(jīng)驗,使他能夠與宇宙合一?!瓕τ谒軐W從來就不只是為人類認識擺設(shè)的觀念模式,而是內(nèi)在于他的行動的箴言體系;在極端的情況下,他的哲學簡直可以說是他的傳記。’”(28)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簡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0頁。這段話可作為湯斌一生哲學思想與行事準則的最好注解。
湯斌文學上的性情觀與其哲學性情觀一脈相傳,秉承儒家溫柔敦厚、抒寫君子純正性情的詩教傳統(tǒng),提出“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學術(shù),有真學術(shù)而后有真文章”的性情論文學觀。
自孔子提出詩歌“思無邪”的詩教主張,詩用以表現(xiàn)儒家溫柔敦厚的性情即成為儒家論詩的重要內(nèi)容。朱熹《論語集注》引二程語錄曰:“‘思無邪’者,誠也?!?29)朱熹:《論語集注》,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90頁。程樹德《論語集釋》《別解》里引鄭氏《述要》云:“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30)程樹德:《論語集釋》(上),中華書局,2013年,第78頁。劉熙載《藝概》卷二《詩概》云:“真西山《文章正宗·綱目》云:‘《三百五篇》之詩,其正言義理者蓋無幾,而諷詠之間,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謂義理也。’”(31)劉熙載,袁津琥:《藝概注稿》(上),中華書局,2009年,第227頁。從誠、真角度對性情論文學觀進行了闡發(fā)。
當然,孔子、朱熹等人所說的“情”不同于自然非理性的“情”或“欲”,而是一種沉淀了人類理性選擇的特有的人性的表現(xiàn),是一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有節(jié)制的情感??鬃右幌蛑鲝堉泻椭?,對那些“淫”“傷”等過于放縱的情感是反對的,如孔子認為鄭衛(wèi)之音在表現(xiàn)情感方面有失節(jié)制,因此批評“鄭聲淫”,主張“去鄭聲”。
到了清代,有關(guān)“性情”的討論一直為各家重視。黃宗羲在《寒村詩稿序》里認為,性情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本:“詩之為道,從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負?!?32)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19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8頁。王夫之在《明詩評選》里評徐渭的《嚴先生祠》時說:“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33)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4冊),岳麓書社,2011年,第1440頁。以王夫之、黃宗羲為代表的學者文人所談的性情即是經(jīng)過理性節(jié)制的純正之情。黃宗羲在《馬雪航詩序》一文中特別討論到與性為一的情:“詩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來,詩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蓋有一時之性情,有萬古之性情。夫吳歈越唱,怨女逐臣,觸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時之性情也;孔子刪之,以合乎興、觀、群、怨、思無邪之旨,此萬古之性情也?!?34)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19冊),第83頁。所謂“萬古之性情”即流行中之不變者,這不變者即是性。張亨《思文之際論集》里將黃宗羲詩論里的“情”分為五大類,即干啼濕哭之情,不及于情之情,性情不過如是而止之情,一時之性情及萬古之性情,認為所謂的詩以道性情,應(yīng)指后兩者:“而作詩者的最高境界是呈顯萬古之性情,不可自限于個人遭際的不平,怨憤之私情?!?35)張亨:《思文之際論集:儒道思想的現(xiàn)代詮釋》,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96頁。
湯斌哲學思想上與黃宗羲同根柢于心學,在文學性情觀上也有相通之處。湯斌的性情論文學主張主要表現(xiàn)在他提出的文章觀、詩學觀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三個方面:
其一,在文章觀方面,湯斌明確提出“真性情”的文章觀,認為“真性情”是文章寫作的根本:
人必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學術(shù),有真學術(shù)而后有真文章。若徒剽竊摹擬,雖窮極工巧,終為陳腐,歸于澌盡泯滅而已。譬之草木,種種花實,各不相肖,皆含造化之生氣。剪彩為之,何足貴也?(36)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47頁。
歷代名家文章,無論六經(jīng)之文,老莊、申韓百家之論,抑或屈原、宋玉騷賦,董仲舒、劉向、揚雄,唐宋韓柳、歐陽、蘇曾之文,內(nèi)容不同,風格各殊,卻都是“天地間不可磨滅之文”,因為這些文章都是抒寫性情之真者。故為文能“真”,則不管是六經(jīng)之文還是論辯之文,不管是制義之文還是文學之文,不管文章是純凈還是駁雜,都可成為流傳千古的至文,“人必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學術(shù),有真學術(shù)而后有真文章”。
其二,詩學思想上,湯斌提倡要復興古道,推崇大雅之風,主張詩以道性情之真。他在《〈劉山蔚詩〉序》里說:“嘗聞,詩者,心之聲也?!渡袝吩唬骸娧灾??!鬃觿h《詩》三百而蔽以‘思無邪’之一言,此千古論《詩》者之宗也?!?37)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45頁。在湯斌為人寫的詩集序跋里,反復申明儒家純正典雅的詩教傳統(tǒng),認為詩歌應(yīng)該有益于時,表現(xiàn)君子平和從容的人格。
在這一詩學思想指導下,湯斌尤其推重陶淵明、杜甫,認為兩人皆思想純正,其詩歌最符合“思無邪”的溫柔敦厚之旨:“《騷》《雅》而后,言《詩》者無慮千家,我所推重,獨靖節(jié)、少陵耳。靖節(jié)真懷高寄,簞瓢宴如,蓋置身曦皇以上而不知有漢魏者也。少陵間關(guān)氛祲,曾無虛日,而感時憂國,忠愛纏綿,即一飯一吟,不忘君父。故我謂‘思無邪’一言,惟二子足以當之,即以之續(xù)三百篇可也。”(38)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45頁。
湯斌認為,陶潛淡泊高遠的情懷、杜甫忠君愛國之誠都出于性情之真,其作品都是至情至性之文,足以繼承“思無邪”的風雅傳統(tǒng)。前明詩歌能繼承陶杜風雅傳統(tǒng)的是“前七子”:“近代空同、大復,振衰復古,為《風》《雅》準的。”因此湯斌非常推崇“前七子”,認為李夢陽、何景明雖然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不同,但是都發(fā)自性情,所以至今流傳:“或慷慨豪岸,或俊朗風流,實各肖其性情?!?39)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45頁。
延及當代,湯斌認為好的詩歌作品應(yīng)該是像劉榛“舂容蘊藉,如朱弦疏越,不作衰草寒蛩之響”(40)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45頁。這樣的作品,比興寄托,自合三百篇之旨,能夠表現(xiàn)君子純正的性情,以此垂教世人,風化天下。他在給其門人王廷燦的詩序里對文壇尚浮華、忽視性情的不良傾向進行了批評:“詩以言志,而雜出于貞淫正變。上世采之以觀風,尼山刪之以垂教,誠謂本于性情而足以風化天下耳?!踝铀讫S,辛酉科余所取士也。承其尊人慎齋家學,出其緒余,發(fā)為詩歌?!稊M古》《懷親》《送弟》《憶昔》諸篇,溫柔敦厚,最近風騷?!?41)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53-154頁。他認為王廷燦的詩歌溫柔敦厚,具有言近旨遠的文學特色,并寓有通過對王廷燦詩集的倡揚振起一代詩風之深意。
其三,湯斌的詩賦文章皆淹雅清純,即使是公移奏疏也都雄邁俊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他的詩詞作品不事雕琢,清新典麗,端雅見性,最能體現(xiàn)其純正的性情,具有一種樸拙古雅之風。譬如《夏日詠懷》:
初夏朝氣清,綠陰映竹閣。好鳥時來集,微風散林薄。
養(yǎng)疴豐暇日,坐臥對云壑。圖書紛幾席,茗碗常間錯。
偶爾屬篇章,怡情忘簡略。采藥支短筇,尋泉踏芒屩。
豈曰謝浮榮?明志貴澹泊。世人逐妄跡,真源誰啟鑰?
柱史崇虛無,金仙戒執(zhí)著。大道本源微,會心在寂寞。
矜智適成愚,要窅何由度?郁郁南澗松,百丈巖如削。
遙望浮云中,縹緲飛白鶴。于斯悟至理,俯仰增遼廓。(42)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07頁。
這是湯斌鄉(xiāng)居時寫的一首詩。這首詩體現(xiàn)了他超然物外、一心向?qū)W,以及與自然合而為一的曠然和遼闊高遠的意志。對這種“養(yǎng)疴豐暇日,坐臥對云壑。圖書紛幾席,茗碗常間錯。偶爾屬篇章,怡情忘簡略”的田園生活,湯斌是很平靜的,這不是一種“豈曰謝浮榮”的故作姿態(tài),而是“明志貴澹泊”的心性使然。于是,在“遙望浮云中,縹緲飛白鶴。于斯悟至理,俯仰增遼廓”中,作者體悟到了人生真諦,從而也完善了詩人自己的生命。
湯斌的詩歌里,最多的是這種對田園耕讀生活的體悟,《題李恒陽柳林巷》中說:“渾河一望柳煙青,十里濃蔭護草亭。月色滿床書萬卷,春風秋雨憶傳經(jīng)?!?43)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88頁。其《喜雨》詩云:
萬物今逢雨,愁懷倏已空。階添新葉綠,籬綻小花紅。
農(nóng)鼓村村動,漁歌處處通。登樓一眺望,天地總濛濛。(44)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94頁。
“階添新葉綠,籬綻小花紅”,寫景清麗動人。“天地總濛濛”,體現(xiàn)了湯斌淡泊、從容的心境,以及天地人一體的闊大包容的道學情懷。從湯斌立身處世與詩歌作品可見,他對道的體悟直達人的本心,絕非偽詐矯時。無論從詩人心態(tài)還是詩歌風格方面,都直抵陶淵明詩歌精神本質(zhì)。其《西湖聽莊蝶庵彈琴》詩云:
系纜孤山下,石床理素琴。嵐光千嶂滿,松影六橋深。
古調(diào)傳天籟,清弦寄道心。曲終人俱靜,明月照幽襟。(45)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18頁。
這首詩是湯斌撫蘇期間所作,從中可以看出,即使貴為封疆大吏,湯斌依然保持鄉(xiāng)居學道之時的平靜心態(tài),一任自然,通達心性。查為仁在《蓮坡詩話》里評價湯斌的詩歌:“雄渾俊逸,讀之如在開元、天寶間?!稣Z圓潤溫厚,不矜才使氣,宜其理學文章,為一代名人也?!?46)丁福保:《清詩話》(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24頁。蘇廷魁在《重刊〈湯文正公全集〉敘》里認為:“詩賦亦溫潤茂密,揚扢風雅,粹然一出于正?!?47)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頁。
湯斌認為人各有性情,表現(xiàn)在文學作品當中,就是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獨特風格,既可清麗婉轉(zhuǎn),也可慷慨豪壯,歸根結(jié)底與作者的性情一致。湯斌在詞創(chuàng)作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有《潛庵詩余》一卷行世,詞風典雅流麗,于娓娓道來中自然見其純正心性,如當春之時,萬物不期而自然生發(fā),處處皆為自然。如《滿江紅?后池千葉蓮盛開漫賦》一詞:
藕葉鋪池,連陰雨,溪流青漲。東里叟,扶筇還問,后渠無恙?隨地菰蒲雙鷺宿,垂楊半掩波紋上。碧煙開,映曉弄新妝,輕盈狀。
廬山社,幽情漾;湓浦岸,清風宕。似層層紅艷,美人堪餉。月下時聞芳露滴,呼兒學作漁郎唱。夢醒來,十里野塘中,遙相望。(48)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29-630頁。
全詞寫景清麗自然,語言洗練平淡,雖未著意渲染意境,而語淡情舒,透露著作者恬淡的心境與平和的心性。《滿庭芳·秋日閑居》詞寫于湯斌壯年辭歸后的鄉(xiāng)居時期。“十余載,高臥丘園。漁樵伴,時來問訊,紅葉認山村”。在湯斌眼里,萬物可喜,萬事可喜,即使平淡的鄉(xiāng)居生活也自有野趣。因此,無論是為官時的冰雪操守,還是隱居時的散淡田園,湯斌都能以一種淡泊、通達的態(tài)度對待,不憂不懼。
總之,湯斌詩文集中,無論是書信筆記,還是奏疏公案,都有一股渾然正直之氣充溢其間。而無論是孝親舐犢之情,還是為民請命的家國情懷,皆語淡情真,平靜的敘述中自有一種感動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實踐了他的抒寫純真性情的文學觀。
因為情有中正之情,有淫邪之情,對那些不符合儒家溫柔敦的作品,湯斌認為應(yīng)該嚴禁,以維護風化。他在任江蘇巡撫時期的文教舉措,忠實實踐了康熙的文教政策,也是湯斌性情論文學思想在政治實踐中的具體運用。
康熙二十三年,湯斌作為康熙心目中推行其文教政策的理想人選而被特簡江蘇巡撫??滴踔宰龀鋈绱藳Q定,主要是認為湯斌清苦耿介的品格可矯江蘇的浮華奢靡之弊。湯斌陛辭時,康熙給他的諭旨透露了其中原因:“朕以爾久侍講筵,老成端謹,江蘇為東南重地,故特簡用。居官以正風俗為先。江蘇風俗奢侈浮華,爾當加意化導。移風易俗,非旦夕之事。從容漸摩,使之改心易慮,當有成效?!?49)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45頁。李光地曾評價湯斌:“本朝人物,以魏環(huán)溪、湯潛庵為第一流,他兩個實實有要天下好的意思?!薄皽珴撯忠娙藰阏\真率,告人必以實,蹙眉口畫手指,形狀憂苦。人亦感其誠,多從之游?!乓徽Z,雖不切,便有一段正經(jīng)厚道意思?!?50)李光地,陳祖武:《榕村續(xù)語錄》,中華書局,1995年,第678頁。湯斌正是以誠意、正心的自律榜樣及實實要人好的誠摯態(tài)度贏得了康熙的信任。
朱彝尊與湯斌同為博學鴻詞科錄取,同入史館,在修史觀、修《明史》具體體例安排等方面觀點往往一致,尤其是在《明史》館是否設(shè)立《道學傳》之爭一事上,二人更是站在了同一立場,共同促成了《明史》不設(shè)《道學傳》之事。因此,朱彝尊對湯斌的品性、為人、為學非常熟悉。湯斌赴任江蘇時朱氏有《送湯潛庵先生巡撫江南序》相贈,其中透露出對康熙特簡湯斌之舉的深微洞察:“先生之學最醇,而不事異同之辨;先生之節(jié)最清,而不為嶄絕之行:信義之有根而德之有源者已?!?51)朱彝尊,王利民,等:《曝書亭全集》,第461頁。學醇、節(jié)清,是朱氏對湯斌的評價,也正是康熙特簡湯斌為江蘇巡撫的根本原因。
對這一特例簡拔,湯斌深懷感恩,同時也深知康熙用意,所以在臨行前的陛辭里說:“臣一介寒儒,學識淺陋,蒙皇上知遇之恩,高天厚地,未能圖報萬一。今更不由會推,特簡巡撫。命下之日,舉朝以為異數(shù)?!?52)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645頁。湯斌明白自己在江蘇的示范作用,時時警醒自己,上任伊始即頒布《關(guān)防詐偽事》告諭,反復申明:“本都院賦性硁硁,交游寡少。星相山人,素所厭絕。一二親識,皆株守桑梓,總無往來江湖游學、貿(mào)易之事。況本都院弱冠登朝,剔歷中外,生平孤介自持,海內(nèi)共知。今幸逢堯舜之主,知遇之隆,迥出尋常,即竭盡才力,何能報稱萬一?惟有精白一心,持廉秉公,期官吏守法,士民樂業(yè),庶幾稍盡職掌,無負君恩?!?53)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515頁。《嚴禁請托以肅官箴告諭》里自白曰:“本院廿載林泉,六年史局,茹蘗飲冰,甘之若性。奉命撫吳,誓之關(guān)帝神前,斷絕交游,不畏強御;受賄徇情,神明殛之?!?54)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522頁。
湯斌在江蘇忠實實踐了康熙的文教方針,敦本反樸,移風易俗,同時修復名賢舊跡、興書院、敦教化、選人才、印經(jīng)義、訪隱逸、集文人雅會,培養(yǎng)和倡導主流社會風尚。在倡導風氣的同時,湯斌還頒布了一系列嚴厲的禁令、告諭,對民間的賽會、龍舟等娛樂與娛神活動力行禁止。這些禁令一方面嚴厲禁止各種奢靡之風,另一方面又能從百姓切身利益出發(fā),以情動人,言辭懇切,在禁令之類的公文中可謂別出心裁,體現(xiàn)了湯斌愛民如子的品性。如《嚴禁奢靡告諭》針對吳地奢靡陋習,勸導百姓勤儉為本,首先提出“衣食之源,在于勤儉”這一觀點,接著列舉“胥隸、屠沽、娼優(yōu)、下賤”,“矜奇文人”,“疾病之家”行祈禳,“游手好閑之徒”賽會慶祝,“優(yōu)觴妓筵,酒船勝會”等各種奢靡情況,然后指出一切所需都是百姓“辛苦所致”,如果一任這種奢靡風氣盛行,將竭民力,逋國稅。最后,在前面充分論證的基礎(chǔ)上,湯斌提出具體的禁止措施。全篇主旨突出,首尾連貫,有立有破,邏輯性強,言辭簡潔,可謂情理并重,是一篇非常優(yōu)秀的應(yīng)用文章。
又如《禁賽會演戲告諭》,其文曰:“吳下風俗,每事浮夸粉飾,動多無益之費。外觀富庶,內(nèi)鮮蓋藏?!谔镩g空曠之地,高搭戲臺,哄動遠近,男婦群聚往觀。舉國若狂,廢時失業(yè)。田疇菜麥,蹂躪無遺?!慰嘁越K歲勤劬所獲輕擲于一日,曾有何益?”(55)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532-533頁。這些敘述事件的文字洗練生動,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感染力。
綜觀湯斌發(fā)布的這些禁令,在寫作上有很多相似之處。首先,這些禁令發(fā)布的原因基本是一致的,即賽會、龍舟、馬吊紙牌等風氣的盛行糜費過多,奢糜浪費;其次,湯斌在發(fā)布這些行政禁令時,除嚴明禁止,讓百姓清楚應(yīng)遵事項外,還以體察百姓疾苦之同情,設(shè)身處地為百姓考慮,以情動人。他在告諭里多次勸誡百姓不要將終歲勤勞所得輕易浪費,目的就是要移風易俗,使民返淳還樸。他往往從百姓日常生活出發(fā)規(guī)范百姓的行為,在嚴厲中透漏出溫情,體現(xiàn)了湯斌愛民如子、體恤百姓的儒者情懷。
湯斌蒞任江寧巡撫不久,即頒布了《嚴禁私刻淫邪小說戲文告諭》。文章認為,淫邪小說“宣淫誨詐,備極穢褻,污人耳目”,腐蝕人心,能使“年少志趣未定之人”“血氣搖蕩,淫邪之念日生,奸偽之習滋甚”,對清政府的長治久安極為不利,故湯斌配合康熙文教政策,頒布告諭,嚴禁江蘇奢靡風尚與淫詞小說流行。君臣這些文教舉措互相配合,在社會上起到了倡導之功??滴醵甓?,刑科給事中劉楷條陳禁止淫詞小說事,康熙批復云:“‘淫詞小說人所樂觀,實能敗壞風俗,蠱惑人心。朕見人樂觀小說者多不成材,是不惟無益,而且有害。至于僧道邪教,素悖禮法,其惑世誣民尤甚。愚人遇方術(shù)之士,聞其虛誕之言,輒以為有道,敬之如神,殊堪嗤笑,俱宜嚴行禁止。’”(5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康熙起居注》,中華書局,1984年,第1595頁??芍^湯斌推行文教政策影響之一效。
《毀淫祠以正人心疏》是康熙二十五年三月湯斌即將離開江寧巡撫任時的上奏,湯斌此前曾禁止過淫祠崇祀,但吳地風尚浮華淫靡,尤其是五通淫事,湯斌擔憂自己去后復燃,出于維護清朝的長久統(tǒng)治需要,湯斌上疏請康熙嚴禁淫祠,并將之通行全國:“誠恐臣去之后,必又造怪誕之說,箕斂民財,更議興復。愚民無知,必復舉國猖狂,不可禁遏。請賜特旨嚴禁,勒石山巔。……更通行各直省,凡有類此者,皆行禁革,有裨世道非渺小矣?!?57)湯斌,段自成,等:《湯子遺書》,第130頁。意在憑借帝王威權(quán)扭轉(zhuǎn)社會風氣。據(jù)蔣良騏《東華錄》記載:“疏上,得旨:‘淫祠惑眾誣民,有關(guān)風化,如所請,勒石嚴禁。直隸及各省有似此者,一體飭遵。’”(58)蔣良騏:《東華錄》,齊魯書社,2005年,第199頁。君臣二人聲氣相通,共同努力,將湯斌在江蘇的具體治理舉措推行于全國。
湯斌是清前期一些重大政治事件諸如皇太子出閣典禮、明珠罷相等關(guān)鍵或線索人物,后入祀文廟,被奉為清代廉吏典范,理學名臣,既有的研究熱點一直集中在這些領(lǐng)域。湯斌在文學史上知名度不能與當時一些大家相比,出現(xiàn)這一情況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留下了大量的書信奏議、理學著作和史學著作,其文章學價值值得進一步發(fā)掘;他的文論思想與文教舉措對清代文學與文化的影響也有深入挖掘的空間。這些研究的展開,無疑是明清文學研究不應(yīng)缺失和有必要展開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