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90年代至今，文化散文已歷經(jīng)30載，其輝煌壯麗自不必說，但有兩大局限是非常明顯的。一是在文化選擇上多有誤區(qū)，特別是受制于古今中外價值差異所導致的盲目與錯誤;二是在審美旨趣上存在的區(qū)隔，形成的情感虛假、外在化寫作傾向。劉瓊《花間詞外》顯出與眾不同的魄力與魅力，在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上有明顯的推進作用。

一、浸潤于心的草木情懷

許多文化散文特別是大歷史文化散文很不可愛，其弊病在于堆積、展示甚至炫耀“知識”。由于“知識”之于作者的外在化特點，散文顯得很“隔”，缺乏真情實感，也沒有多少真知灼見，有時還會出現(xiàn)各種硬傷。劉瓊散文視野開闊、涉及面廣泛，有古今中外的各種知識，但主要與自己的專業(yè)有關(guān)，特別是立足于“花間詞”外，以發(fā)自內(nèi)心的草木情懷進行書寫，一掃文化散文特別是大歷史文化散文的積習弊端。

在劉瓊散文中，繁復的知識也紛至沓來，這包括音樂、戲曲、書畫、飲食、服飾、文論等各個方面，特別是以詞為重中之重。以花間詞為例，整本《花間詞外》其實主要是寫花間詞的，如將之視為花間詞的經(jīng)典讀本也不為過。不過，最有意思和價值的是，劉瓊對以“花”為代表的草木有一種情懷，那種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對生命的感知與吟唱。

散文集共分十二個部分，它分別寫了蘭花、梅花、薺菜花、海棠花、石榴花、芙蓉花、槐花、桂花、菊花、水仙花等，而除了這些，文中又有各式各樣的別的花，可謂是關(guān)于“花”的總集。比如，在《七月芙蓉生翠水》中，在寫芙蓉花的同時，又寫到荷花與蓮花。與許多散文不同，劉瓊沒停留在一般性地介紹花間詞，而是通過喜歡特別是內(nèi)心感受進入花的豐富復雜世界，尤其注意對花進行細分，讓人耳目一新。作者說：“至少我，對于荷花的喜愛，主要來自蓮子，藕還在其次。蓮有諸般好處。不記得采蓮是否用來懷人，但蓮子鮮甜，喜食蓮子確實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作者還說：“荷花與蓮花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是睡蓮科。荷花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孕育和衍生了許多品種。如果硬要強調(diào)差別，蓮葉要比荷葉更加闊大，荷花要比蓮花更加出挑。荷花的葉和花會高出水面，所謂‘亭亭玉立’‘出水芙蓉’。而蓮的葉和花大多齊著水面，或浮在水面?！边@樣的分別極盡寫花之能事，沒有對花的喜愛特別是細微觀察研究，是很難達成的。

寫花不局限于花，而是將草木與之并觀，這就打開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眾所周知，五四以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強調(diào)“人的文學”，而包括草木在內(nèi)的“物”自覺不自覺地被邊緣化了，這在現(xiàn)代性追求中獲得人的解放的同時，也窄化甚至異化了文學書寫，也與中國古代文學的重“物”傳統(tǒng)發(fā)生偏離。近些年，寫物的傳統(tǒng)得到重視，特別是《詩經(jīng)》《離騷》等文化本文越來越得到作家學者關(guān)注喜愛，劉瓊散文顯然是順應(yīng)這一大勢，進行了自己的研討。因此，劉瓊散文以“花”為切入口，以草木情懷入心，從而展示了一個豐美富麗的自然萬物世界。在《忙踏槐花猶入夢》中，作者是一種心靈花開，也有魂牽夢繞的感動，從而進入由槐樹、桑梓、楊樹、梧桐等所形成的草木世界。

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劉瓊從“物性”角度對草木進行的區(qū)分，深入體會草木性情以及其間所包含的生命密碼。在《正見榴花出短垣》中，作者寫道：“植物大多先開花后結(jié)果，花果不相見。但石榴特殊，一年開三次花結(jié)三輪果，花果免不了會在某個時間碰頭?！边@是石榴花的特別處。作者還在《忙踏槐花猶入夢》中認為：“梓樹是低調(diào)的樹，除了種子做白蠟、嫩葉可食可入藥，梓樹的木質(zhì)要比槐樹和桑樹都軟，是雕刻良材。”在此，較軟的梓樹由缺點變成優(yōu)點，它并不比槐樹和桑樹差。至于泡桐樹，作者盡管認為它生長得快，是更松軟的樹木，但從耐濕、耐磨、輕便、紋理細膩、音色穩(wěn)定，特別是制琴不可或缺的材料角度看，這又成為優(yōu)點。另外，“良禽非梧桐不棲”也反映了梧桐樹的獨特品質(zhì)。于是，作者總結(jié)道：“人有人性，物也有物性。物性本身無好也無壞，關(guān)鍵看怎么用。比如說泡桐，本來因為輕和軟，不能造房，也不能制作大件家具，但正因為輕和軟，成為雕刻和做小家具的好材料?！眲傔€進而將梧桐分為法國梧桐、中國梧桐、泡桐和油桐，并說“法國梧桐和中國梧桐除了高大這一點相似外，還真是天差地別”，“泡桐開的花既有白花，也有紫花，介于法國梧桐和油桐之間。中國梧桐開黃花。這也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植物在給自己的存在細致地做著記號”。作者還概括說：“植物如人，不擇地而居，便能傳播久遠?！?/p>

劉瓊還有一句話：“唐代詩人中，白居易也許是最喜歡養(yǎng)花的詩人，同時也寫了不少關(guān)于花的好詩?；被ㄟ@樣一種富有文化內(nèi)涵的花，當然會被白詩人眷顧?！痹谏⑽闹校瑒傄脖磉_了自己對于花的喜愛之情，“因為愛，也試圖把山里的蘭草栽進自家的花園”，“家住一樓，有小院子，沿墻砌了個長條形的花臺。我對園藝持久的愛好大概始于彼時。園藝的探索，當然不止蘭草這一種”。顯然，有愛、有深愛，花草才不至于外在于“我”，而是成為內(nèi)心的存在，成為心靈的知音，于是它不僅有了生命，而且有了靈魂，才會在作家筆下熠熠生輝。

《花間詞外》之于花和草木的感情是由“外”到“內(nèi)”的，有時讀著讀著，仿佛作者就是那些草木和花朵，在書頁和字里行間滋榮綻放。在《蘭生幽谷無人識》中，作者寫：“皖南山里有蘭草，很不起眼，成片成片地混住在灌木叢里。蘭草屬于多年生草木植物。春天到了，小草抽出長長的花薹，遠遠地看，蝶飛蜂舞，走近了，清香飄來，三四牙花瓣，淡玉色，竹葉形，纖細、優(yōu)美、結(jié)實，偶爾透紅，大多透著綠，由淺入深，以至花葉分不清爽。蘭草的好處是葉形美，葉繁不亂，俯仰有致，才會有‘看葉勝花’之說。蘭香特殊，花香清雅，是清香，是香與不香之間的香，用行家的話是有層次的香。記得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大家永遠在爭論一個問題：茉莉、米蘭、梔子、蘭草這四種，到底是誰的香味最好聞？米蘭刺鼻，茉莉和梔子各有千秋，蘭草最優(yōu)雅，大家都愛蘭草?！弊髡卟皇亲髦R介紹，更不是外在化地述說蘭草，而是以小姑娘時候在家鄉(xiāng)所體驗到的對于山里蘭草的癡迷，與我們分享自己的獨特感受，那是由形、色、意、態(tài)、神、韻、味以及“有中無”組成的蘭草的精魂。

知識猶如木柴，也像一個個棋子，它必經(jīng)思想、文化、智慧點燃和凝聚方能發(fā)揮更大作用，有光熱也有閃爍，否則就只是知識而已。劉瓊的《花間詞外》將豐富的知識用思想的絲線串聯(lián)起來，加上心靈之光照耀，于是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景致。在此，草木世界不是可有可無的，它遠遠大于“人的世界”，并有著更為豐富多樣、多彩多姿的神秘感和內(nèi)在化特點。劉瓊散文為我們打開了這個“草木世界”，有時她自己仿佛也成為一株草木和那朵蘭花。

二、熠熠生輝的精神風骨

長期以來，散文最受人詬病的是缺乏時代精神風骨。像小女人散文、花花公子散文、大歷史文化散文等都是如此。有些散文看似在追求思想、文化和精神，但由于用西方現(xiàn)代性或中國古代價值觀進行強制闡釋，往往給人一種錯誤認識和荒誕感。這也是造成當前散文或過于崇尚西方或缺乏中國文化自信的重要原因。劉瓊散文無此弊端，它是在古今中外融通的基礎(chǔ)上，以時代社會精神作為內(nèi)在風骨，從而形成一種充滿正能量的文化美文。

西方知識背景往往成為劉瓊散文的價值存在，也避免了簡單回到中國傳統(tǒng)的局限。目前，不少寫中國傳統(tǒng)的散文容易陷入中國文化的盲目自信，似乎西方現(xiàn)代價值變成一種異己力量，從而形成明顯的保守性質(zhì)。這與不少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直接相關(guān)。劉瓊受過現(xiàn)代知識文化體系的嚴格訓練，所以“現(xiàn)代性”一直成為散文的一個價值參照。如《蘭生幽谷無人識》中有“用情、移情、同情、共鳴”，認為“這應(yīng)該是李白詩歌能夠廣泛流傳的一個重要因素”;談到“中國畫的濾鏡，往往內(nèi)含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移情和哲學觀念，是具有美學自洽的筆墨表達”。在此，“移情”“審美移情”甚至“創(chuàng)作主體”“美學自洽”等顯然是西方觀念。作者還指出“達爾文進化論”“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局限，提出應(yīng)從生態(tài)觀念看待人與萬物的關(guān)系，“探討生物進化，如果換個角度，植物其實要比人高級得多，人對植物的依賴要遠遠大于植物對人的需求”，“植物因為不會言語，比動物更容易受到傷害”，“人類傷害了大自然，大自然對于人類的報復不是在眼前，就是在未來”。這是一種現(xiàn)代性轉(zhuǎn)化的理解認知，是古今中外進行融通后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以女作家學者的筆觸寫出花間詞人的氣象風骨，這是劉瓊散文的閃亮處。應(yīng)該承認，在《花間詞外》中，作者充滿溫情蜜意，也有女作家學者的細針密線和十目一行的功夫，這是散文具有柔性美學的重要原因。這在寫李清照等女性詞人時表現(xiàn)最為突出。在《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中，作者明確表示：“嬌小柔弱的東西比較討喜。這是文人式的審美。文人式的審美漸漸影響普羅大眾，成為中國式審美?！薄皩τ谑萑酢⒗w細、哀愁表現(xiàn)出的這種特殊的關(guān)愛，可以用一個成語概括，叫‘我見猶憐’?！辈贿^，我更看重作者對于時代的關(guān)注、精神的追索，對于風骨氣象的熱愛崇尚，這是充盈于天地間的浩然正氣和大丈夫的風標。這也是為什么，劉瓊敬佩婉約詞人李清照筆下的“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也充分肯定蘇東坡、辛棄疾的丈夫豪情。在寫到葉嘉瑩時，作者表示：“葉先生是一介文弱書生，還是女流之輩，但身上的丈夫氣，拿得起放得下，骨子里流淌著一腔熱血?！庇谑牵瑒傇凇洞喝肫皆j菜花》中寫道：“歷朝歷代有才華者多，有正大氣象的人少。所謂正大氣象，即善于發(fā)現(xiàn)生命和生活中的光亮，并能于逆境中創(chuàng)造光亮，用今天的通俗表達，就是自帶正能量。這樣的人，是歷史的實踐者，也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民族的脊梁’。民族的脊梁，每個歷史時代都會有，但也都是很難得?！币彩窃诖艘饬x上，作者否定人格境界低下的詞人，這也是“秦檜的書法與文名也基本不傳”的內(nèi)在原因。劉瓊在《落梅橫笛已三更》中直言：“納蘭性德讓我喜歡的是風骨。沒有他的境遇，沒有他的深情，是學不來的?！被诖?，作者借納蘭性德與他的詞闡述深情、優(yōu)美的重要性，她說：“深情還不是多情。多情是一種生理反應(yīng)，在量上面的優(yōu)勢。深情折射主體精神氣質(zhì)，在深度和專注層面取勝。有無深情，是一個人的人格指標。”“深情來自真情和赤子般的真誠，對人如此，對物也如此?！薄肮庥猩钋檫€不行，還要善于表達?！边@個善于表達即為“優(yōu)美”。在《春入平原薺菜花》中，作者還在充分肯定葉嘉瑩時，對她提出批評，認為“有這樣氣質(zhì)和這樣經(jīng)歷的葉先生，講論另一個女中豪杰李清照的詞，卻過于簡單和干硬，缺乏代入感和同情心，不如辛詞講得好?！边@是劉瓊有主體性、敢于直抒胸臆的地方。

不只是寫人，就是寫物、寫草木、寫花，在劉瓊筆下也處處可見精神風骨。除了名花的精神風采，作者還寫到一些普通花草，從中可見別一種精神氣質(zhì)。作者在《忙踏槐花猶入夢》里說：“槐，也稱國槐。無論是官家，還是民間，槐都是棟梁之材?！薄盎被▽τ诠湃?，是精神和文化的正面指向，長安城里因此載滿了槐樹?！薄洞喝肫皆j菜花》一文更有代表性。劉瓊認為，辛棄疾寫田間的“薺菜花”，是“一反慣性”和“不拘大俗”，“不僅將農(nóng)人視角和田園風光堂堂皇皇地引入詩詞之堂，而且敢于創(chuàng)造美學新形象”。作者認為，“植物開花通常都是‘窈窕之年’”，“薺菜不然。薺菜是中年開花”。于是，劉瓊借薺菜花以抒懷，抒寫樸素的心靈之美，折射淡泊的精神之光，“星星點點的薺菜花，被發(fā)現(xiàn)時已是中年，發(fā)現(xiàn)者也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詞人，閱歷多樣，透過似錦桃李，看到薺菜花樸素到近乎塵埃的容顏和繁榮的生機。薺菜從外形看，花葉都不特別，屬于典型的心靈美”。由此可見，由絢爛到平淡、從繁華到落寞、經(jīng)轟轟烈烈到偃旗息鼓，難道不是另一種美，甚至是一種更高境界的無言的大美？所以在文末，作者用“這種收獲，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也是一種回甘？”作結(jié)。這是因為，歸根結(jié)底，平淡是生活和人生的常態(tài)，絢爛則是非常態(tài)，這樣也就獲得人生的醒覺，也得到生命的真諦。

中國古人一直講境界、格調(diào)、風骨、精神，這也是孔子能歷經(jīng)千年百代而不衰的原因。劉瓊散文一直重視境界、品質(zhì)、精神，這既與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也與時代精神、社會責任擔當、人類命運發(fā)展直接相關(guān)。與不少負面情緒甚至充滿腐壞氣息的散文創(chuàng)作不同，劉瓊散文是精神性的，也是屬于風骨型的，是精、氣、神、美集于一身的，所以讀起來讓人精神煥發(fā)、神清氣爽，有醒腦提振之功效。

三、意味雋永的自我告白

受不正確思想觀念的影響，當前不少散文不是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概念，就是被雜亂的知識堵塞了氣孔，再不就是淡得像白開水或沒有作者的在場感。劉瓊散文較好地處理了多與少、明與暗、顯與隱、書寫對象與自我之間的關(guān)系，形成一種辯證的理解，也使散文達到了藝術(shù)化的程度。

首先，寫的雖是花間詞，但散文一直有“我”在。劉瓊的《花間詞外》一直有作者的“我”在，有一個強大的自我及其精神主體在，這就避免了被歷史知識與陳舊觀念遮蔽甚至覆蓋和淹沒的危險。一是“我”在作品中時隱時現(xiàn)，如一條絲線將一個個歷史敘事串聯(lián)起來，從而起到穿針引線作用。二是“我”常出來進行自由的評說議論，直接起到判斷和選擇功能，這也是現(xiàn)代思想意識能輕易進入作品的關(guān)鍵。三是“自我”形象的塑造問題，這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主客觀存在，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和書寫對象可達到互換甚至互文性的原因所在。比如，在《卻道海棠依舊》中，作者分析李清照何以在丈夫死后，那么快就輕信和改嫁小人物張汝舟一事，她先否定別人的觀點，即表示“有人說為生計所迫，這是胡扯。張汝舟區(qū)區(qū)小吏，哪有什么經(jīng)濟能力！”“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孤獨”。接著，作者分析說：“李趙婚姻看起來像今天的童話，但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一個沒有孩子，娘家還有‘政治問題’的女人，與丈夫以及丈夫家族的關(guān)系，其實很不容易相處。這個丈夫，還是個天生公子哥，先是嚴重缺乏家庭責任感，后在與金兵對峙中臨陣逃跑，喪失大體、大義。知識分子的李易安，既無面子，也無里子，內(nèi)心的孤獨由來已久。與北方公子哥出身的趙明誠比，南方小生張汝舟應(yīng)該更殷勤、更體貼、更接地氣。在李易安動蕩不安、辛苦逃亡的羈旅中，張汝舟送去了溫暖。今天，包括當時，人們都認為張汝舟動機不純，李易安上當受騙了。李易安不是上當受騙了，而是想得簡單了。一旦結(jié)婚，進入具體生活，文化差異包括成長背景差異產(chǎn)生的矛盾必然難解。一度曾被張汝舟吸引的李易安，迅速冷靜下來，不惜一切代價，及時止損。這才是李易安的過人之處?！边@段話條分縷析、絲絲入扣、深入骨里，極其精彩，是知人論世，展示了李易安的深層心理變化及其過人之處，也折射出作家“自我”的明確清晰形象。

其次，在歷史文化的書寫過程中，一直有時代的光影在，這對于處理好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歷史與現(xiàn)實、古與今、古人與自我的關(guān)系至為重要。劉瓊并不像有的歷史文化作家那樣一本正經(jīng)地沉入歷史，更不是“背對時代，面向歷史”，而是一直用時代特別是時代精神燭照歷史，從而形成一種復性敘述。作者還常用當下的流行語來擬寫歷史及其人物，既有助于增加作品的靈動，也能使古今進行互鑒。作者有這樣的表述：“與詩相比，詞只能算小家碧玉，起初只在教坊的Party中流傳。”“對于這樣一位有著英雄情緒的直男來說，‘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才是生活常態(tài)。”“史湘云的豪爽，主要是天真、活潑、開朗、可愛，用現(xiàn)在的語言，是‘萌寵’。”“看寶釵和薛夫人在賈府居住時的大方氣派，便知‘不差錢’?！薄安苎┣蹖懯废嬖?，乃一箭雙雕，實則是在寫青春版的老太太?！边@種藝術(shù)表達通過互通、互感、互照，一下子達到某種通透感，非常耐人尋味。

再次，比較的方法是劉瓊常用的，這不是一般的簡單比較，而是一種深層次、內(nèi)在化甚至具有傳神性的比較，像鏡子與鏡子的互相映照一樣。作者在《忙踏槐花猶入夢》中有這樣一段話：“比較而言，年輕時更喜歡李煜，李煜更顯哀艷。李煜的家仇國恨和感時傷懷，每每讀完，都椎心蝕骨。但隨著閱歷和經(jīng)歷增加，李煜的詞就不大能讀進去了，更看重李商隱。看起來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李商隱，其實一生遭遇曲折不順，但為什么詩詞中的李商隱給大家的感覺不是那么落魄，不是那么怨懟，不是那么沉重？哀而不傷，沉郁頓挫，李商隱有李白的才華、老杜的情懷。詩人的寫作風格，恰恰成之于情感力和思想力?！边@種將多位詩人放在一起比較，特別是再加上自己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體會，還是非常精彩的，沒有深度認知是不可能做到，也很難有如此這般的見解的。在《卻道海棠依舊》中，作者還有一比：“花通人性。養(yǎng)花的人都有這個經(jīng)驗。西府海棠從打花苞到完全綻放，要經(jīng)歷血紅、粉紅、粉白三個時期，似霞似云，就像一個女人由風華正茂到容顏老去的一生?！边@是深得草木花期與女性生命周期的精妙比較。

最后，雅俗共賞、博約相參的辯證性理解，使劉瓊散文內(nèi)蘊豐富、意味深長。作者一直注重“雅正”，認為這是文化、詩詞、文章的精要所在，從孔子到歐陽修、蘇東坡、納蘭性德等都是如此，各種名花也不例外。不過，作者又強調(diào)大眾化和通俗性，這也是她看到辛棄疾在喜愛雅致之外還有對薺菜花的贊美，在肯定姜夔的典雅內(nèi)斂時充分認識到柳永詞的世俗性和創(chuàng)新價值。劉瓊在《紫櫻桃熟麥風涼》中認為，柳永“作為文體家”的價值具有不可代替的意義：一是改革詞的聲腔結(jié)構(gòu)，新創(chuàng)用一百多個詞牌;二是提倡慢詞寫作。這就牽扯到一個“達”的問題，所以作者認為“位于高端的作品，達和雅這兩個要素缺一不可。否則，只能放在鏈條的底端”。在《落梅橫笛已三更》中，作者認為：“李白與李賀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李白也有離愁別恨，但能把生活藝術(shù)化，能讓生活入詩，能用內(nèi)心點燃日常?！标P(guān)于博約的問題，作者在《七月芙蓉生翠水》里，一面承認“寫作跟閱讀一樣，經(jīng)驗豐富，視野雜，寫的東西才有可能好看”;另一面又表示“講究而不艱澀，豐潤而不鋪張”，“各種意象令人意想不到，卻又那么貼切傳神”，所以，“實質(zhì)上，詞也好，文也好，看任何事情，寫任何東西，可能山都不是山、水都不是水，景別都帶著景深。景深也是眼力，決定了寫作者的能力”。如此深得“博約”的為文奧秘，也是入道明慧之見。

總之，一本《花間詞外》既能觀乎其外，又能入乎其中，還能出乎其內(nèi)，顯示了作家主體性的強大。文化散文特別是大歷史文化散文寫作至今面臨不少困境，劉瓊對此有探索創(chuàng)新突破，其中最主要的是有膽有識有趣，表現(xiàn)出一個學者型女作家的魄力與魅力。像用絲綢表演武術(shù)的女性，劉瓊是有內(nèi)功的，是有氣象、品質(zhì)和境界的，所以才能寫出平實自然、略帶詩意、不乏智趣的優(yōu)雅散文。

（王兆勝，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