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清 金雙鴿
內容摘要:芥川龍之介是日本近代短篇小說巨匠,也是日本新思潮派的代表人物。1913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在學期間與久米正雄、菊池寬等人先后兩次復刊《新思潮》,使文學新潮流進入文壇。受到家庭的濃郁傳統文化底蘊的影響,芥川龍之介從小喜讀中國古典文學和唐詩宋詞,僅漢籍書就收藏188類,共計1177冊?;谧髡哂H身體驗而于1919年問世的短篇小說《橘子》振奮了創(chuàng)作瓶頸期的芥川龍之介的精神。小說通過豐富細致的人物刻畫、穿插疊映得情節(jié)鋪敘、質樸感人的敘述語言向讀者展現了獨特的敘事特征。
關鍵詞:文學 敘事特征 鋪敘 質樸
芥川龍之介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創(chuàng)作的《橘子》中主人公“我”在火車上面見到了一位頭發(fā)干枯,衣著邋遢的鄉(xiāng)下小姑娘在乘車去當女傭的途中,她拼命地打開車窗,目的是把自己帶著的僅有的幾個金黃的橘子送給特地前來送行的弟弟們。在這篇短篇小說中作者觀察細致,抓住旅途中幾個小小的片段,通過豐富細致的人物刻畫、穿插疊映得情節(jié)鋪敘、質樸感人的敘述語言,著力刻畫了精神倦怠、疲憊不堪主人公“我”與擁有一顆善良、美好的心靈的小姑娘的溫馨畫面。
一.豐富而細致的人物刻畫
1.色彩鮮明的肖像描寫
《橘子》中芥川龍之介對人物肖像的描寫并非是簡潔、利落的白描,而是色彩鮮明的生動刻畫。決定肖像色彩的正是主人公“我”內心對小姑娘的看法和感情。
故事開端中,“我”坐在橫須賀發(fā)車的上行二等客車的一個角落里,而慌慌張張上車的被“我”認定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女孩。此時“我”對小姑娘是充滿厭惡的,所以刻畫出的人物肖像也是近乎灰色的。干燥的頭發(fā)、布滿皴裂的臉,“我”覺得紅紅的臉“甚至看上去有些令人嫌惡”;膝蓋上放著滿是污垢的嫩黃色毛線圍巾;捧著包袱的手滿是凍瘡,小心翼翼地緊握著一張三等車廂的車票。作者用“粗俗”、“愚鈍”、“不快”、“嫌惡”等詞匯刻畫出了最初“我”對對面小姑娘的印象。
“我”極度鄙視地認為小姑娘的“那副表情宛如卑俗的現實被形象化在人臉上了人一般”,但是之后在小姑娘執(zhí)意要打開車窗時,這種人物印象稍有改變,“那布滿皴裂的臉頰愈發(fā)紅了”“不時地吸鼻涕的聲音夾雜著微微的喘息,急促地傳入耳朵來”,此時盡力想要打開車窗的小姑娘的樣子引起了“我”的幾分同情。
故事發(fā)展到高潮部分的人物肖像描寫徹底發(fā)生了改變,費勁打開車窗玻璃之后的小姑娘任黑暗里的風吹著兩鬢的頭發(fā)、肩并肩地并排站著三個男孩子臉蛋時紅紅的、三人穿著的衣服顏色跟這個小鎮(zhèn)邊緣的風景同樣慘淡、仰著脖子望著通過的火車的孩子們齊刷刷舉起手、稚嫩的喉嚨又尖又高。在小姑娘將橘子扔出車窗外,三個小男孩欣喜地撿橘子時,肖像描寫立刻充滿了溫暖的色彩,盡管小姑娘還是最初的樣子:“那布滿皴裂的臉,埋在那嫩黃色的毛線圍巾里,抱著大大的包袱的手里,緊緊地攥著三等車廂的車票”。但是人物肖像的描寫中去掉了“骯臟的”、“橫著一道道皴裂的痕跡”等詞匯,整體印象卻是“仿佛她變了個人似的”。這里我們能充分體會到作者感情的變化,作者從最初的討厭、嫌棄小姑娘,此刻變成了喜歡、欽佩小姑娘。
2.簡單恬然的動作描寫
作品中,簡單自然的動作描寫,使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將人物形象美刻畫得淋漓盡致。最初見到小姑娘時,她是慌慌張張地邁著刺耳的腳步聲走進來的;長滿凍瘡的手鄭重其事的攥著車票;傳入耳朵的是小姑娘不時地吸鼻涕的聲音夾雜著微微的喘息聲;折騰地執(zhí)意要打開車窗,車窗打開后她從窗戶伸出頭去,任黑暗里的風吹著兩鬢的頭發(fā),只管朝著火車行駛的方向望去;最后經過山與山中間的貧窮小鎮(zhèn)時她從窗戶探出半個身體高高地揚起長著凍瘡的手,左右用力揮動將令人心動的橘子扔向小男孩們。
簡潔而恬然的動作描寫盡管篇幅短小,但是卻讓讀者感受到了作者對小姑娘的感情的變化,“刺耳”、“折騰”等動作描寫凸顯了“我”對小姑娘的厭惡之情,但是“揚起”、“令人心動”“染著暮色的小鎮(zhèn)邊的道口,小鳥般呼叫著的三個孩子”等描寫卻生動地刻畫出“我”被小姑娘的善良行為感動之后,對小姑娘的同情和憐愛。
一部影片往往能反映一個民族的思維習慣,而一個思維習慣必定滲透著這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堕僮印芬膊焕?。中日學者在分析日本人性格的相關研究中,提出過其中根深蒂固的恥文化與文化的曖昧性等。筆者在前輩們研究的基礎之上,進行深度挖掘,力求從全新的角度,即日本人的“嬌寵”文化心理角度分析《橘子》中出現前后對比鮮明的風景的根源,進而窺視日本人的性格,更深層次的解讀日本人的行為習慣。
日本著名的精神病學者土居健郎對“嬌寵”文化進行了定義與定位。他指出“嬌寵”是一種類似嬰幼兒對父母依賴、撒嬌、希望得到父母寵愛的心理和行為。這一概念的提出對理解日本人的精神構造與日本的社會結構具有重要意義?!皨蓪櫋笔侨说囊环N本能要求,是一種依賴他人、尋求對象并試圖與對象一體化的要求。由此看來,“嬌寵”具有“二重性”,它的一端是愛,另一端是恨。一旦天平的一端有所傾斜,“嬌寵”就會演變?yōu)橐环N病態(tài)體現。在《橘子》中正是這種心理影響才出現了前后鮮明對比的人物印象描寫和風景描寫。
老舍說過:“描寫人物最難的地方是使人物能立得起來。我們都知道利用職業(yè),階級,民族等特色,幫忙形成特有的人格;可是這些個東西并不一定能使此人物活躍。反之,有的時候反因詳細的介紹,而使人物更加的死板。我們應記住,要描寫一個人必須知道關于此人的一切,但不要作相面式的全寫在一起;我們需隨時用動作表現出他來。每一個動作中清楚的有力地表現出他一點來,他須越來越活潑,越實在?!@樣,人物的感訴力才能深厚廣大。”《橘子》中的動作描寫盡管簡單,占用了文章較少的篇幅,但是卻生動地向我們傳達了“我”心目中小姑娘的形象。
3.穿插疊映的情節(jié)鋪敘
《橘子》這篇小說的故事的環(huán)境背景是冬天,穿插著環(huán)境描寫、人物描寫、心理描寫,故事情節(jié)鋪敘自然,最終形成一條主線:由于所觀察的對象-小姑娘的所作所為引起的主人公態(tài)度的轉變。情節(jié)主線清晰,穿插的情節(jié)之間緊密聯系,形成了完整的框架。作品從帶著疲勞感與倦怠感登上列車的“我”對車站的環(huán)境描寫拉開序幕。陰沉的冬日黃昏茫然地等待發(fā)車的我發(fā)現昏暗的月臺上只有一只關在狗籠中的小狗時時地悲哀地吠著。這樣的環(huán)境中的“我”可以說是連拿出報紙的精神氣也沒有的。
就在此時,列車上上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陰郁的“我”對這位姑娘產生了極大的厭惡感,甚至她坐在我對面也增加了我的郁悶。所以,“點燃了卷煙的我,決定忘掉這姑娘的存在,于是將衣袋里的晚報取出,漫不經心地攤開在膝上看起來”。故事情節(jié)又轉向了“我”看到的晚報內容方面,但是“我”也坦自己的憂郁仍然沒有得到撫慰。
故事繼續(xù)發(fā)展,隨著小姑娘“折騰”打開車窗前后車上車下的情況描述,我的“心情”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看著小姑娘啪嗒啪嗒扔給弟弟們橘子的瞬間,“我”被小姑娘所感動,去幫傭路上的小姑娘把懷里的僅有的幾只橘子投給了弟弟們,由此“我”被無以名狀的明朗情緒所籠罩。
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中,周遭景物的顏色和狀態(tài)的描寫也凸顯了我對小姑娘的感情的變化。最初的“我”對小姑娘是充滿厭惡的,所以她圍著的圍巾的顏色、小姑娘皴裂的臉的顏色都讓“我”感到沉悶,彷佛世間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但是最后小姑娘的行為打動了“我”之后,我感到周遭的一切都散發(fā)著溫暖。
層層遞進的情節(jié)展開,讓讀者能夠更好的進行情境體驗。由于故事并非發(fā)生在現在,如果平鋪直敘的話就會讓讀者產生一種陌生感。但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境描寫,能夠最大程度的吸引讀者,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反復感覺當時的情景,想象故事發(fā)生的畫面,感受其中的情感,同時也產生一種對溫情、美好生活的向往。小說主要是通過故事情節(jié)來展現人物性格、表現中心的。故事來源于生活,但它通過整理、提煉和安排,就比現實生活中發(fā)生的真實實例更加集中,更加完整,更具有代表性。芥川龍之介就選取了極具代表性的一個小故事,集中突出了主人公的心理變化。
故事情節(jié)是敘事性文學作品內容構成的要素之一,它是指敘事作品中表現人物之間相互關系的一系列生活事件的發(fā)展過程。它是由一系列展示人物性格、表現人物與人物、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關系的具體事件構成。高爾基說,情節(jié)“即人物之間的聯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關系——某種性格、典型的成長和構成的歷史”。因此,情節(jié)的構成離不開事件、人物和場景。盡管《橘子》這部作品表面上沒有顛顛倒倒,過去、現在、未來交雜無序的情節(jié)敘述,但是在環(huán)境氛圍、心理環(huán)境等方面穿插疊映展開情節(jié),刻畫人物,突出主題。
二.質樸感人的敘述語言
所謂小說的敘述語言,指的是除人物對話之外的文字。《橘子》通過平易質樸、細膩豐贍的語言描寫,使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將她的質樸之美刻畫得淋漓盡致。
“干燥的頭發(fā)梳成銀杏垂髻,布滿皴裂的臉上有用手橫著抹過的痕跡”、“滿是污垢的嫩黃色毛線圍巾懶懶地垂著的膝蓋上,還擱著一個很大的包袱。那抱著包袱的長著凍瘡的手里,鄭重其事的緊攥著一張三等車廂的紅車票”,僅有的幾處肖像描寫的語言恰到好處地與小姑娘的質樸氣質相吻合,沒有過多的修飾,但是人物形象清晰明了。
“我實在不能理解。不,在我看來,那姑娘簡直是心血來潮。所以我心存惡意,幾乎是在祈禱那事情永遠不要成功似的,冷眼旁觀著姑娘用長著凍瘡的手想要扳開窗戶,在跟窗戶苦苦格斗”。質樸的,也可以稱為平淡的語言,不加修飾而真切、明朗地表達了“我”對小姑娘的憎惡。
文章對環(huán)境的語言描寫也非常簡潔生動?!傲熊囈魂嚀u晃,緩緩地開動了。那將人的視野劃分成一格一格的月臺柱子,似乎被忘記在那里的運水車,還有在向車里的什么人為小費而道謝的紅帽腳夫—-那一切都在向車窗撲來的煤煙之中,戀戀不舍地向后退去”,質樸的語言、真實場景的帶領我們到了有小紅帽幫忙運送行李的熙熙攘攘的充滿煤煙味的破舊的車站,車站就是讓人體味各種悲歡離合的場所,“戀戀不舍地向后退去的車站”寥寥數字彷佛就將讀者也置身其中,一種離別的苦悶與迎接下一站風景的期待之情油然而生。
委婉含蓄的語言表達也是質樸語言的體現之一?!绊暱涕g大約五六個顏色如暖陽一般令人心動的橘子,從那幾個目送火車駛過的孩子們頭頂啪嗒啪嗒落下”。泛著金色光芒的橘子就像暖陽一樣撫慰作者的心靈,筆調輕盈,表達含蓄。
《橘子》中語言質樸的另外一個表現就是簡潔、干凈利落。在文章結尾“我”被小姑娘的行為所感動,這種心情的轉變并沒有用濃妝艷抹的詞匯以及冗長的描寫來表達,僅用精簡的語句總結概括:“染著暮色的小鎮(zhèn)邊的道口,小鳥般呼叫著的三個孩子,和那紛紛落下的橘子的鮮艷的顏色--這一切在車窗外轉瞬即逝。但那光景卻在我心里烙下了印記,清晰得近乎戚切。而在那之后我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明朗情緒涌上心頭”。最終小姑娘的質樸、真誠、善良,感化了“我”,改變了“我”的內心世界。
“言為心聲”,不同思想、不同經歷、不同地位、不同性格的人,其語言也是不同的。魯迅曾說過:“如果刪掉了不必要之點,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別人從談話里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蹦軌蜃屪x者從“各人有特色的談話”中來“推見每個說話人”,這便是成功的語言描寫。
《橘子》運用質樸的語言,將“我”對小姑娘從厭惡到感動的感情熔鑄在娓娓動人的敘述之中,將小人物的真實與善良寓于素淡平實的描寫之中。
《橘子》寫于1919年4月,芥川龍之介二十七歲。在這二十七年的歲月里里,他已經有了不少創(chuàng)傷性的經歷。母親的發(fā)瘋、對遺傳精神病的恐懼、家道中落入籍舅舅家、個人感情坎坷,一系列的打擊讓芥川龍之介備受打擊。1918年,芥川已經出現了神經衰弱的跡象。所以在作品《橘子》中多次出現“疲憊倦怠”“厭惡”“等字眼??v觀芥川龍之介的創(chuàng)作生涯,《橘子》是他受十月革命后無產階級文學的影響下,將筆墨從歷史小說轉向現實主義作品的臨界點。《橘子》全文短小精悍,情節(jié)真實可信,通過小事展現深刻的道理,是對以小見大的寫作手法的成功運用。小說語言并不華麗,語言風格也絲毫沒有冷峻嘲諷,反而是屬于那種樸素無華的風格,敘述也是以淡淡的語氣,甚至有點兒輕描淡寫的感覺,但是這并不影響作者變化情感的抒發(fā)。
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曾經這樣評論芥川龍之介的《橘子》:“在這篇作品中,龍之介讓人們看到了他從悲觀厭世和奇談怪論中解放出來的那種健康向上的表情。雖然小說中的背景中隱藏苦難以擺脫的憂郁不安,但是彌漫在作品中的感動的實質是絕非不健康的?!边@也是筆者剖析《橘子》敘事特征的初衷與目標。即使社會黑暗,世態(tài)炎涼,作者也要摒棄庸碌無聊的人生,要像小姑娘一樣即使貧困也要對人生充滿希望。這種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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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16年度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日本近現代文學中天津研究(項目編號:TJWW16-025)的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天津職業(yè)技術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