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佳藥”這個標題立刻引起了我閱讀的興趣:為何美味佳藥取替了佳肴?我們進食的欲望可以被藥物滿足嗎?我在這里跳脫地想到《十三步》里狼吞虎咽地咀嚼粉筆頭的敘述者,食欲的異化會是主題嗎?作者也試圖塑造一個被扭曲了的人嗎?
在我的諸種揣測之下,“我”卻直愣地說出了第一句話:“喉嚨里憋著東西,我確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兒,憋住的東西不會順利往下滑,始終停在一個位置上,掉不下,上不來。”
有什么無形之物就像魚刺一樣橫亙在咽喉處,讓“我”感到折磨,只能借助可樂碳酸聊以藉慰?!拔摇保适碌闹魅斯w乾,反復強調(diào)自己喉嚨的阻滯。這無形之物時常浮現(xiàn),就像趙乾不可告人的念頭,帶著對家人的仇恨和對世界的倦怠。
趙乾的經(jīng)歷和他的原生家庭相互纏繞,彼此憎惡。我們可以輕易地把握到主題與原生家庭有關,但卻又不僅是如此簡單。
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面對過家庭里的沖突和摩擦。家人,可以說是童年乃至一生中最為親近的人。也因此,這種親人之間的摩擦尤其疼痛,來自父母的一句輕飄飄的否定可能比陌生人的謾罵更加沉重。越親近就越知道如何刺痛對方,也對這刺傷越為敏感。
我想,趙乾也許原來也有不吐不快的傾訴,家人卻拒絕聆聽。無法言說,就像置身于真空中,憋氣到頭昏眼花、感到肺部火辣的疼痛。趙乾被迫沉默著,他的委屈在喉嚨里發(fā)酵,最終,不僅是對話的口的封閉,更是孺慕的心的死亡。
他的言語就像他童年居所在虛擬空間中的復刻,局促、壅塞在逼仄的空間里,傳遞著那種如鯁在喉的難受。即使在如此狹小窘迫的空間里,人與人的肉身離得極近,而家人的精神卻相互排斥,相互背離。
他童年的家低矮,昏暗,他拖著腿在這樣小而凝滯的一個環(huán)境里生活,像一根被摧折的蘆葦。
這蘆葦被名為原生家庭的狂風吹得彎折于地。父輩的大手砸碎了他的腿,也砸碎了他的自尊心。他無比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扭曲,他的咽病是由于他怕,八歲時止不住地打嗝引來了家人譏諷的笑,他怕打嗝,他只能忍著,忍著自己自尊心的折磨,他的自尊心就卡在他的喉嚨?!拔业淖宰鹦耐蟊换畹踉诤韲道铩8羧钗?,要用可樂殺一殺?!苯⒃谒饑赖膹U墟之上的家庭,哪里是真的家庭?奶奶只會把佳肴錯念成佳藥,卻硬要餐前禱告,硬要夸贊這一桌飯食,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家庭團圓,然而這種團圓是已經(jīng)被撕碎的、踐踏的團圓,是建立在苛待趙乾基礎上的團圓。建立在欺騙、忍讓之上的團圓哪里是真的團圓?
小說的語言風格極為鮮明,全篇使用第一人稱敘述,無論是敘述者自己的對話,還是他聽到的對話,一律以一種二次復述的方式表達,雖然長句多,但句間結構都短促緊湊,三五字一斷。這樣的表述節(jié)奏在幾乎沒有外貌描寫的情況下,為讀者勾勒出了一個趙乾的人物形象:他很少直視人的眼睛,目光陰仄,總是投向地面,少言寡語,極難歡笑。他歪斜地坐著,一條腿瑟縮在后。在家人中間,他像一個淡淡的灰影。
這種語言風格也影響了段落結構,敘述者就像坐在讀者的正對面,一大段一大段地叨絮過往經(jīng)歷,而讀者只是沉默地傾聽。在小說時間順向流動的同時,不斷插入生活片段和回憶閃現(xiàn),像各個方向的疾風同時勁吹,塵土撲面,帶著北方的涼意。故土難離,楊知寒很好地運用了故鄉(xiāng)的場景,冰面、雪地、棉鞋、暖氣片、澡堂。諸如“捅咕”“尋思”“掛鞭”“板正”等北地方言的摻雜,豐滿了這座故事發(fā)生的城鎮(zhèn),為胼手胝足生活其中的人們增添上血肉。故鄉(xiāng)的素材被描寫蕩漾得鮮活起來。
雖然作者沒有明言故事發(fā)生時間,但總透露著一種往事的陳舊氣息,小說就像發(fā)生在曾經(jīng)的東北,記錄著諸如趙乾等普通小人物的生命軌跡,記錄著他們的記憶、經(jīng)歷與情感。
全文圍繞著趙乾下毒的念頭展開,到最終朱秀秀打斷了他的謀殺計劃,真正帶他離開家,給他新生。雖然趙乾依舊沒有,也不可能和家庭和解,但至少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最后的敘述松弛下來,苦難像是昔日的刻痕。他將過往描述為令人不快的風,但風吹過之后,蘆葦依舊會重新挺立。
家庭的苦痛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歷練,而他是生還者。
【作者簡介】呂泓熹,1998年生,廣東人,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