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躍做了一個未遂的夢。
他夢見自己古裝折扇,走進一家青樓。臉上堆了十二分諂笑的老婦人揮帕迎接,模樣做派,與電視劇里他熟見的錦衣濃妝別無二致。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馬躍的心是慌的,臉是紅的。他強裝鎮(zhèn)定,不亂方寸,從每個毛孔里透出來的渴望讓他喉頭發(fā)緊。進了一個格子間,一扇屏風一張床,床在屏風后面。就有一個姑娘從門縫飄進來。馬躍大失所望,姑娘瘦削,枯發(fā),巴掌大的小臉麻子密布,那喜不自禁的猥褻神色,似乎他是魚肉,人家才是刀俎。他慌忙擺手,要求換人。老婦人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才轉身出去,不忘把門掩緊。定睛一看,卻見姑娘兩臂被從肩膀處齊齊截去,因為皮膚慘白,那早已愈合的傷疤更顯丑陋猙獰,恐怖怵目。馬躍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馬躍用手試一下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待左突右奔的思緒歸位,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窗外陽光明媚,鳥鳴啾啾。姑娘雪白豐滿的胸脯仍在眼前晃動,殘留的欲望并不隨驚嚇徹底褪去。片刻之后,他才咂摸出剛才的夢大有興味。
這是個周六,一早,馬躍就把女兒馬怡然送老師家學鋼琴去了,課程一上午,中午才要回來。折回家,他在臥室客廳間打了幾個轉轉,百無聊賴,可憐自己昨晚玩手機睡得晚,便踢掉鞋子,把自己裹進尚未疊起的被子里補覺。
看看時間,從躺下到現(xiàn)在不過十來分鐘。
三天前,老婆顧麗麗去黨校學習,為期一月。臨走時,顧麗麗說,別有事沒事打電話。馬躍心咯噔一下,一絲悲憤襲過胸膛,略一沉吟,果斷接受了顧麗麗的提議。是的,既然彼此不受待見,不妨趁這個機會給自己放放假。
給自己放假,同時意味著也給了對方解放的機會。就這個問題的后果,事后他們都曾猜測對方也捫心自問,覺得稍一狠心不難接受。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安慰自己,女兒會把他給拖住;沒什么大不了的,他亦安慰自己,課程會把她給捆住。他們一致認為,無論如何,對方都飛不上天。
飛上天又如何!沒準兩個人都狠過這樣的心。
顧麗麗是市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大夫,年紀尚輕,卻任科室主任多年。俗話說,金眼科,銀外科,湊湊乎乎婦產(chǎn)科。世異時移,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今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子,至多能承受高跟鞋夾腳的痛苦。順產(chǎn)?開玩笑,那還不把人給疼死?所以,她們絕大多數(shù),會在分娩時選擇剖腹,寧愿挨刀,也不愿承受影視鏡頭傳遞給她們的那種汗珠滾滾歇斯底里呼天搶地的疼痛。至于胎位正偏,已不是抉擇的必要條件。于是,婦產(chǎn)科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幾乎每天,顧麗麗都會收到大小不等的紅包。雖說是小手術,紅包不會大到哪兒去,可架不住天天有。這種得意顯示在家庭中,馬麗麗的氣焰就占了上風。
馬躍并非完全不濟,他是區(qū)文聯(lián)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一個大約能稱得上作家的作家。說不是作家吧,他是省作協(xié)會員。說是作家吧,又沒有什么唬得住人的作品。能夠主持工作,恰是因為前段時間,他們的主席出了事。馬躍作為副主席,也被大家馬主席馬主席地叫,聽起來名頭挺大,可級別只是副科。如果他能借此轉正,就會成為正科。對于這個適時空缺又唾手可得的職位,他是無比渴望且當仁不讓的。但是,半拉子文人總會有半拉子清高,他不愿意掂了好話找領導去討這個職位,當然,如果靠說好話就可以謀得的話。甚至,都算不得清高,也許只是膽怯,他要給這個膽怯冠以清高的外衣,哪怕在顧麗麗面前也不愿承認。他安慰自己,所以如此,是他的內(nèi)心中,一直住著一個作家的夢。雖說現(xiàn)在還沒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但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寫出來的。
他說,當一把手有什么好的?天天開會。
事實上,顧麗麗也面臨一個類似抉擇。他們醫(yī)院的工會主席,調(diào)任到別的單位。顧麗麗審時度勢,迅捷瞄準了這個位置,沒有絲毫馬躍這樣的瞻前顧后。馬躍疑惑,一個女人,業(yè)務搞得順風順水得心應手,與他這個名不副實的作家不同,顧麗麗在她那個領域幾乎稱得上貨真價實的專家了,為什么要從政,搞那種虛浮無聊的工作?顧麗麗說,你懂個屁,別瞧不起工會主席,我要真能弄成,那就進了院班子成了院領導!你要知道,官越大,管你的人越少,實質等于給你套上了護身盔甲。而且,工會主席又沒什么事,我照樣可以做我的手術,拿我的紅包——咱們小怡學鋼琴,那么高的學費,眼都不眨,靠的是什么,你的稿費?
這句話猶如一記耳光打在馬躍臉上,他兩只腮幫兀自燃燒起來。曾經(jīng),每領到一張稿費單,雖說只有可憐巴巴幾十元,他都會帶著炫耀神色抖弄給顧麗麗看。而顧麗麗起初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與他同樂的,那算得一種本事,這種本事不是隨便哪個人都有!隨著顧麗麗從醫(yī)士到醫(yī)師再到主治醫(yī)師,最后一舉拿下副主任醫(yī)師,那種神情就逐漸從贊許變成了配合再變成了敷衍,直到有一天,連敷衍都沒有了。馬躍倒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種不屑與嘲諷,再有稿費單,他就揣著那星敝帚自珍的傲嬌,不事張揚地偷偷到郵局領取了。當然這種時候也不是太多。
顧麗麗拿女兒的學費旁敲側擊,無非是再次提醒馬躍,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為家庭經(jīng)濟作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那些心照不宣的紅包于醫(yī)生和患者之間,雖說屬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甚至你不讓人家挨人家還不情愿呢,但它們畢竟建立在上不得臺面的基礎上。一旦有什么差池,那也不是小事兒,尤其在當今社會環(huán)境下,沒準會身敗名裂。所以,顧麗麗關于護身盔甲的說法是深思熟慮與時俱進的。何況,顧麗麗還補充一句,我們的工會主席是什么級別?副處!
聽到副處兩個字,馬躍笑了一下。
卻只敢在心里笑。
畢竟是顧麗麗,自己的老婆,內(nèi)心再虛弱,他還是在爭辯比較激烈的時候會堂而皇之地說,搞行政事務會影響我創(chuàng)作。
顧麗麗抓重點,不再奚落他的所謂創(chuàng)作,只是用鼻子哼一聲道:屁大點單位,三核桃倆棗,有啥行政事務?
顧麗麗說,機會稍縱即逝,文聯(lián)雖是清水衙門,你能順勢遞補了主席,好歹是個一把手。你不爭取,自會有人爭取。再不濟,也可作為跳板,隨后轉任文化局、宣傳部這些對口單位,總比旱地拔蔥有競爭力。gzslib202204051234顧麗麗這些話,都說到了官場的點子上。馬躍不明白,一個女人家,還是搞業(yè)務的,怎會通曉這些?
顧麗麗說,你愛咋咋,反正我要爭取那個位置。我們單位和我有同樣想法、同樣資歷的人一大堆,我得搶占先機。而她所謂搶占先機的做法,簡直讓馬躍瞠目結舌??粗切┧统鋈サ腻X,他膽怯又心疼地說,如今都啥形勢了,你還敢這么做?心疼歸心疼,其實他根本沒有置喙的資格,因為那些錢,都是人家顧麗麗憑本事掙來的。
怕出什么問題,卻是真的。畢竟他們是夫妻,一損俱損。顧麗麗瞥他一眼:讀那么多書白瞎了,你懂個屁!
在這種事情上,顧麗麗是大度的。她說,我這也是給你做個榜樣。你呢,該送送,我啥都不說。
顧麗麗這么說,是誠心實意發(fā)自肺腑的。畢竟他們是夫妻,一榮俱榮。可馬躍還是在話中聽出了潛臺詞,強調(diào)自己“不說啥”,其實已經(jīng)說了他能感知和理解到的一切,匯成一句話,還不是說錢是人家的,馬躍那脆弱的自尊心怎受得了?
這次單位派顧麗麗到黨校學習,是一個良好的信號、成功的先兆。除非看到馬躍那張苦瓜臉后不知該主動收斂還是被動澆滅,顧麗麗幾乎算得上是躊躇滿志的。
2
沒有胳膊的女人,意味著某種絕對順從。
隨著收入和地位的不斷變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像大多數(shù)夫妻一樣,最初讓他們感覺婚姻不失為一樁妙事的脈脈溫情消失殆盡,彼此說話都沒了好氣。顧麗麗更甚一些,她是捏手術刀的人,性格和思維也直線條,干脆,利落,直接。說話亦是指東打東,指西打西。即使夫妻,一旦剝?nèi)ノ衲菍幽?,話有時聽起來便刺耳。馬躍畢竟算得一個文人,心思總要敏感一些,顧麗麗的干脆直接,有時讓他很受傷。受了傷又自忖沒膽量沒資格發(fā)作,便窩在心里發(fā)酵,把小事團成大事。
這是心理上的感覺,至于話語涉及到的問題本質,兩人也越來越?jīng)]有默契。溝通總是錯位,瞄不到一個點上。說著說著,言辭里就帶了火藥味。后來他們都發(fā)現(xiàn),和對方交流,非但不能解決什么問題,反而會使情緒變糟。以后再遇事,除非實在憋不住,哪怕與同事朋友商量,也輕易不會向對方吐露了。于是兩個人回到家,各干各的事,越來越沉默。
這種變化延伸到床上,馬躍和顧麗麗親熱時,顧麗麗總會兩手向上用力拼命抵著馬躍的胸脯,不讓他像往日一樣忘情肆意地伏在自己身上為所欲為,只勉強讓他在最局促的狀態(tài)里好歹走完過場。即使如此,馬躍仍舊是感恩的,因為,顧麗麗還沒有對他的要求斷然拒絕??伤A感,那幾乎是遲早的事兒。
這個夢,就是從如此現(xiàn)狀如此情境孵化而來。他后悔自己在關鍵時刻突然醒來。
不能這樣睡下去蹉跎時光!顧麗麗走后,馬躍一直盤算,得趁這段不受干擾的好時光干一樁大事。他想寫一篇關于老城區(qū)的“大”文化隨筆。何為大?不僅格局和內(nèi)容,即便文章長度也得讓人服氣。在此之前,他從沒寫過超過三千字的文章。這次,他給自己定了一萬字的標準。文章還沒寫,他已然沉浸在文章出爐后贊譽紛紛的榮光和歡欣中。斟酌再三,并三易其稿,終于在電腦上敲下第一段。萬事開頭難,他卻輕而易舉就完成了提綱挈領且語言優(yōu)美的第一段,仿佛手電筒打開按鈕般照亮了尚未成形但必將成形的剩余篇章,那在他腦海里激情回蕩噴薄欲出的剩余九千九百多字。
因為尚有一些史料細節(jié)需要厘清,馬躍決計利用這個上午去圖書館查閱一些資料。圖書館離給女兒上鋼琴課的老師家不遠,從那里出來后,可以順路接女兒回家。
真是個不錯的決定!
持借書證把老城區(qū)相關的一些史志、資料借出來,厚厚的一大摞,看著就令人滿意。借書證是圖書館開業(yè)時贈與的,因為他是文聯(lián)的副主席。
圖書館三樓,一排閱覽室,他抱著這摞書分別從樓道的玻璃隔斷瞄過去,專門揀一個沒人的,選取一個合適座位坐下,光線不強不暗。從背包里取出筆和本,開始翻書摘取資料。
大約十來分鐘,一切還沒有頭緒,身后的玻璃門突然發(fā)出輕微的吱嘎聲,這讓他略微有點厭煩。他輕輕皺了下眉頭,裝出愈加奮發(fā)的樣子,并沒有扭頭去瞧個究竟。一抹馨香飄過,他的心撲騰了一下,目光不得不從書本中拔出來。一個漂亮姑娘從他身邊繞過,二十來歲,長發(fā)及腰,五官精致,灼灼其華。身材、面容、衣服、發(fā)飾,對,還有步態(tài),都有一種說不出的令人心動與無可挑剔。
他時刻準備著姑娘在把臉轉向自己之前,要及時把貪婪的目光給收回來。反倒是人家視若無人,目無旁騖,先走到靠墻的書架前用眼睛左右逡巡兩圈,從排得密密麻麻的整排書籍中抽出一本灰色封面的不知什么書,然后走到窗戶前,選取一個陽光極好的位置坐下,把一個幾乎已近背影的側身留給他。
馬躍看到,那本幾乎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書,只是被輕輕地放到了桌臺上,姑娘卻不急著打開,而是從牛仔褲兜里掏出手機,然后用雙手的幾根指頭撥弄起來。朝向他這一側的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并隨手指的撥動在不大的振幅內(nèi)輕微轉換,讓人相信手機里真有什么令人歡愉的東西,幾乎影響得馬躍也歡愉起來。
突然丁當一聲,手機發(fā)出了聲響。馬躍一激靈,始終盯著姑娘的目光趕緊下沉,但不忘留些余光。姑娘仍不看他,只是微吐舌尖,從手機側面撥動了一下按鍵,應該是關到了靜音或振動狀態(tài),繼續(xù)瀏覽。
整整兩個小時,姑娘就那樣樂此不疲地撥弄著手機,書一頁都沒翻開。整整兩個小時,馬躍倒是翻了幾頁書,也寫了幾個字,但完全是怕姑娘突然扭轉頭的裝模作樣。
姑娘先馬躍離開。起身時,椅子嘡啷發(fā)出一聲不大的聲響。這次馬躍看清楚了姑娘再次微吐的舌尖,在陽光的照耀下,輕薄,紅潤,晶瑩剔透,楚楚可憐。包裹舌頭的嘴唇上方,小巧而挺拔的鼻子反射出大理石般的光澤。
把書插回原位,姑娘轉身朝門口走去。和進門時不同,因為馬躍的心思已完全附著在了姑娘身上,雖然姑娘似乎為故意避他而拉遠了距離,他還是如愿聞到了那股馨香。他知道,那必然是某種香水的味道,可情愿相信是姑娘的體香。臨出門一剎那,像某種稍縱即逝的挽救,馬躍勇敢地扭回頭去。gzslib202204051234他準確記得了姑娘把書插回去的位置,起身過去,抽出了那本書,是林語堂《美國的精神》。他打開,再合住,把書摩挲半天。
時間到了,馬躍從挎包里取出一只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把從圖書館借閱的資料放進塑料袋里,把筆和沒寫幾個字的本子裝進挎包里,起身離開。
3
馬躍打起精神,問女兒學習效果咋樣。女兒照例嘴一撇,就那樣。馬躍說,花那么多錢,好好學。女兒說,你們非要花,我能咋樣。父女倆便在行駛的車中沉默。
不說話正好,馬躍趕緊潛回剛才半興奮半惆悵的情緒中,生怕間隔時間過長,那可人的形象黯淡下去,一走神,眼前亮著紅燈。一個急剎車,女兒朝前面栽去。馬躍歉意地朝女兒笑笑。女兒白他一眼:老婆不在,丟魂了?
這是他們父女慣常的交流方式。用馬躍父母的話說,你們把孩子慣成啥樣了,沒大沒?。●R躍倒能接受,現(xiàn)在的孩子嘛,都這樣,沒什么不好的??山裉爝@句話,還是讓馬躍一驚,寥寥幾個字,女兒未卜先知般直指兩個問題:“老婆不在”,以及“丟魂”,之間的微妙牽連和個中況味只有馬躍心里清楚。
回到家,給女兒弄飯。因為心不在焉,果然難吃。女兒說,馬主席,這是人吃的飯嗎?
馬躍也覺得難吃,正想道歉,見女兒這么說,就不情不愿了。駁回一句:飯就是這樣,一頓好一頓壞的。
告我,哪頓好了?
馬躍不想理她,就埋頭吃飯,裝出吃得很香的樣子。女兒見他這樣,也不好再一般見識,挑三揀四地往嘴里扒拉開了。
吃完飯,女兒說,你還是把我送奶奶家吧。
昨晚,馬躍父親打電話來,說既然顧麗麗不在,你就把小怡送我們這兒來。馬躍也樂得輕松,就征求女兒意見。女兒頭都沒抬說,不去,嘮叨死了。
馬躍說,不嫌嘮叨了?
總不成讓你給虐待死吧,馬怡然撇撇嘴。
擱到平常,馬躍沒準會陪她打幾句嘴官司,可今天,心里殘存的那點牽掛和女兒適時而來的主動離家讓他非常受用。趕緊接下話茬,好,隨你。
馬怡然說,嗯,咋這痛快?又補充一句,我走了,你可別樂得找不回自己啊。
這句話又把馬躍的心唬得一跳一跳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孩子,今天怎么了,通靈似的!
中午睡起來,馬躍開車把女兒送到父母家。臨走時說,晚上吃過飯想回家了給我打電話。女兒眼皮都沒抬:不打了,明晚來接我。
奶奶趕緊說,讓小怡到這兒,讓小怡到這兒,你一個男人家哪能侍弄好孩子?不忘編排兒媳一句:麗麗這做媽的,老大不小了還學習個屁,就會作!
這句話弄得馬躍很不舒暢。細究,這感覺來自兩方面,首先是顧麗麗這么長時間外出這個事實本身引起的不暢,再就是母親言中自己心思而自己還不想承認也不便承認的不暢。頓了兩秒鐘,笑笑,淡淡地丟下兩個字“沒事”,轉身離去。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馬躍始終猶豫自己下午該回家寫作還是再到圖書館碰碰運氣。他知道,文章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如果不努力不勤奮,待在電腦里的文檔永久是那不足一百個字??伤鴮嵪朐俅我姷侥莻€姑娘,雖說幾率不大,但運氣這東西,是幾率能決定的嗎?
他果斷在十字路口把方向盤扭向了圖書館。仍舊選取了那個閱覽室,里面不再像上午他來時那樣空空蕩蕩,有一對貌似中學生的女孩子在埋頭做作業(yè)。兩個小丫頭只是在他進來時抬頭瞟了他一眼,然后再互相對視一眼,繼續(xù)埋頭學習,幾乎如上午那個姑娘一樣無視他的存在,這讓他有點懊惱。過到書架前取出那本《美國的精神》,有一下沒一下翻起來,內(nèi)容并不能吸引他。除了兩個小丫頭沙沙的寫字聲和間或的翻書聲,剩下就是馬躍略顯焦躁的身子帶動椅子發(fā)出的聲響。馬躍突然覺得自己無聊又無趣,把書插回去,離開了閱覽室。
站在圖書館前的闊大廣場上,他仍舊猶豫自己是否當即回家。放眼望去,天空清藍,大地上的所有建筑物在下午三點多的陽光照耀下坦率爽朗,神采飛揚。微風和煦,正好抵擋了空氣中僅有的一絲燠熱。馬躍時常陷入到底該任情任性享受時光還是心無旁騖埋頭用功的左右為難中。在學校時就是這樣,如今參加工作十幾年了依然是這樣。無論克己慎獨還是隨心率性,都會顧此失彼,造成另一種荒廢,都會讓他心有不甘。
躊躇時,他就會習慣性地撓一下頭發(fā),指頭觸碰,這才想起頭發(fā)很長了,也一直沒顧上理。視線便往回收,看附近有沒有理發(fā)店,結果目光落到了被縱橫交錯的霓虹燈管纏繞的“富皇足療”四個大字上。燈管沒有光的色彩支撐,又有陽光照耀,便顯得雜亂不堪。馬躍的心突突突快跳了三小下,這種感覺馬躍無比熟悉,蘊含的內(nèi)容也心知肚明。
在紀律作風要求還沒那么嚴的時候,馬躍會偶爾光顧足療店。他認為那基本算一種健康消費,而且,妙就妙在還有那么一丁點有著曖昧意味的誘惑與歡欣。后來,廉政風暴愈刮愈烈,他就很少去了。有條文規(guī)定了的,領導干部不能出入高消費場所。他雖說在一個清可鑒面幾乎算不得衙門的單位供職,而且身處領導干部金字塔的最底層,只是一個副科,可那仍舊是領導干部,他嘴上沒怎么在乎,心中卻是有一點得意的。還有,他的職務聽起來很了不起,叫主席,先不管正的副的。
在他真的推開那扇富麗堂皇的玻璃門時,他都沒理清自己今天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到底與上午邂逅美女及老婆離家哪個關系更直接一些。反正,他耳邊已經(jīng)響起了久未領略卻言猶在耳的“歡迎光臨”的甜美聲音。
這家應該是這兩年新開的,馬躍以前也到過不同地方不同檔次的足療店,但從未涉足過這里。門面堂皇,內(nèi)部裝修倒也簡樸,可以理解,遏止公款消費和公款接待后,與此類似的各種服務業(yè)生意都不好做,攤子太大不好收拾。
前臺女招待是個彎彎眉的小姑娘,她把馬躍引入房間,在他坐下來之前,順手打開了掛在墻上的電視,然后把印有足療項目與價格的塑封頁拿給他看,問他選擇什么項目。他把目光從上至下劃過,價格不等,不同名目有七八種。他選了個項目,時間兩小時,包括足療、四肢及背部按摩,贈送刮痧、拔罐,二選一。gzslib202204051234彎彎眉問,有熟悉的技師么?他搖頭,說,你推薦個好的。
馬躍所謂的“好”,既包括技術好,更包括模樣好,不知女招待能否理解他的意思?
有敲門聲,沒待他吱應,人就進來了,還是彎彎眉,除了茶水、果盤,遞給他一套睡衣。透明的塑料袋上印著八個字:“已經(jīng)消毒,放心使用”。他打開包裝,把睡衣睡褲抖弄出來,拿到鼻子前聞了一下,果然有類似漂白粉的味道。但他還是只換了睡褲,上身仍著自己的襯衫。襯衫的袖口有一點點臟,不細看倒也發(fā)現(xiàn)不了。
睡褲短而寬,褲腳高出膝蓋一截子,幾乎與大腿根持平,類似一只大褲頭。
又過了幾分鐘,敲門聲再次響起,馬躍應了一聲,把目光從電視轉到門口,就見一個身著黑色工裝的姑娘弓著腰較為吃力地端著一只大木盆進來,木盆上方氤氳著水汽。馬躍瞟了一眼姑娘的面龐,驚呆了。
就是上午在圖書館邂逅下午專程前往卻尋而不得的那個姑娘!
失落和狂喜同時迸發(fā)心頭。馬躍萬萬沒想到,如此高貴可人讓他念念不忘牽腸掛肚的姑娘,居然是一個洗腳女——為了他的利益,他當即責備自己不該拿“洗腳女”這個稱呼冠在姑娘身上,人家明明是“足療技師”嘛??裣苍?,“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個俗到掉渣的句子,準確描摹了馬躍此刻的心境,他調(diào)動思維想再找出一個別的句子,卻沒有比這更為妥帖的了。
馬躍自詡是經(jīng)歷過一些世事的人,他絲毫沒把自己的驚訝和欣喜表現(xiàn)出來。他看到,在姑娘把木盆放到地上之前,也用目光對他做了打量。從姑娘的表現(xiàn),馬躍判斷出對方?jīng)]有認出他就是上午在圖書館的那個男人。
姑娘用手試了一下水溫,示意他把腳泡到桶里。馬躍把自動按摩床的靠背往前又調(diào)了些許,這樣能與已經(jīng)坐好準備為他服務的姑娘的距離更近些。結果,馬躍又有了第二重失落。
上午,姑娘在從碩大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照射下,整個面部皮膚輝映出大理石般的光澤。近距離觀察,馬躍卻發(fā)現(xiàn)姑娘的皮膚并非那么光潔,在并不顯而易見卻也無從忽略的坑坑洼洼之上,額頭、臉頰等部位還布滿了一些意欲疏離和排斥人的小疙瘩。濃而黑的眉毛與眼影、紅得耀眼的唇膏,愈發(fā)加重了這張面容底色中的某種疲憊與厭倦。
幸好鼻子仍完美無瑕,比上午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有過之而無不及。
總括先后的感覺,馬躍認為上午姑娘給人的印象是魅惑而親近的,現(xiàn)在卻是凌厲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對了,就是凌厲——馬躍姑且這樣認為——只有像馬躍這樣咬文嚼字的人,才會用詞語這種特有的方式尋找與這個世界的溝通與和解。其實,他是不想承認,姑娘的面容是有一些兇相的。這種所謂兇相,只關乎感覺,不關乎命理。
垂肩的頭發(fā)盤成了一個漂亮的發(fā)髻,另有一番風情,卻也減少了幾分長發(fā)特有的溫婉。這樣,耳朵就露出來了,耳廓小而薄,給人一種透明的楚楚可憐的感覺,消解了面容部分的凌厲。兩個耳垂上,分別掛了一串繁瑣的不知什么材質的耳墜,五彩繽紛,像兩串袖珍風鈴,馬躍擔心它們會在輕微搖擺下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腳泡在熱水里,先從腿部按摩開始。電視發(fā)出的聲音總不大知趣,馬躍拿起遙控器按了幾下,把聲音調(diào)至最低。之所以不關掉,只是為緩解可能遇到的尷尬,好讓眼睛有所寄托。姑娘的手修長而有力度,甚慰馬躍之心,如果過于溫柔,彼此肌膚的觸碰會激起他蟄伏的欲望,那就尷尬了。
馬躍問,怎么稱呼你?
叫我88號。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并未給他一絲他所期待的笑容,繼續(xù)低下頭去,把注意力放到他的雙腿上。
沒名字嗎?馬躍呵呵笑了一下,問道。
梅子。朱唇輕啟,兩個字蹦了出來。
馬躍又是一驚。他想起了早晨那個奇異的夢。那個沒有雙臂的頭牌姑娘,分明就叫這名字的!他惶惑,自己是否真的做過這么一個夢?馬躍瞬間感受到了冥冥之中一種奇異的機緣。
他努力回想夢中那位梅子的模樣,倒和眼前這位梅子無任何吻合的。
你就叫梅子?馬躍不甘心。
您查戶口么?姑娘抬一下眼皮問道。按說這肯定是一句玩笑話,可姑娘沒笑,聽起來就有了芒刺。
他趕緊說,不是,不是。
按摩開始。這位叫梅子的姑娘,按摩技術真是一流的。在她手下,馬躍的身體仿佛一張稿紙,那一下一下力道適中的點壓和揉搓,如文字般不疾不徐恰到好處地落到它們該到的格子里,一篇文章在指定的時間里完美收官。
按摩完,問他是否拔罐刮痧,馬躍不想在身上留下那些印記,就說不用了。梅子出去時,馬躍趕緊貪婪地看了她一眼。
穿好衣服,馬躍起身出了門,不忘把贈送的小果盤里兩枚沒吃完的果脯裝進上衣口袋。像其他工作人員一樣,梅子恭順地站在大廳,雙手交疊,垂臂腹前??吹剿?,居然擠出了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冷若冰霜的形象,瞬間就被這一絲笑容給抹殺了,又恢復了上午初見時的那般可愛,讓馬躍的心又活泛起來。他突然有種預感,他勢必會和這個不可捉摸卻儀態(tài)萬方的女人發(fā)生某種更為親密點的關系,因為,就在她笑的那一剎,他腦海里突然涌出許多古代文人與煙花女子身心相酬的佳話:蘇小小資助書生鮑仁進京趕考,王朝云伴隨蘇東坡宦海沉浮,柳如是砥礪錢謙益恪守大節(jié),還有李師師與周邦彥、李香君與侯方域、賽金花與洪均......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不管這些史實、傳說、故事在馬躍的知識架構里是一鱗半爪還是繁星閃耀,它們總會合時宜地在關鍵時候化成某種理念成為他的行動指南,這幾乎可算得他的一種本事。
馬躍問前臺小姐,你們這里怎么辦卡?
見他這么說,梅子趨步過到他身邊,略帶羞怯地問道,既然您辦卡,可以給我抵些任務嗎?然后代前臺答道,充一千贈二百。
那就辦一千。
兩千送五百呢,也許兩千對您更合適些。
這個“呢”字淡而軟,像一片溫柔的羽毛拂過他的心頭。
那就充兩千。
梅子略微怔了一下,他從她表情里窺出一絲懊悔,因為他如此爽快,梅子很可能認為如果自己推薦三千、五千,或者再多,他也未必不答應的。只有馬躍知道,他剛才的干脆,有表現(xiàn)的成分。gzslib202204051234從錢包里取出銀行卡遞給前臺小姐。卡很快辦好,前臺要留他的電話,告知他以后過來報電話號碼就行。慮及身份,馬躍猶豫了一下。隨后順暢地報出了自己的電話,只是耍了一個小聰明,把尾數(shù)的6改成了9。他叮囑前臺,同時也說給梅子,盡量別給我打電話。前臺不知趣地問了一句,短信也不能發(fā)嗎?他說,不能。
梅子和前臺都沒有特別的驚訝。前臺說,我會把您的要求在系統(tǒng)里注明,您放心。
他的鞋已經(jīng)整齊擺在了沙發(fā)前面,他坐下,把腳塞進去,自己用手去提。梅子眼明手快,已經(jīng)趨步蹲到他面前。看到她如此卑躬屈膝,馬躍的心疼了一下,說,別,我自己穿就行。但梅子還是在他提右腳的時候幫她把左腳提好。他的皮鞋很久未擦了,上面有一些明顯的污漬。
出了玻璃門,走了幾步,扭頭,梅子還站在門口為他送行,這次,梅子朝她擺一下手的同時,真的笑了一下。隔了距離,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敷了喜興色彩的那張標致的臉,果然鮮妍無比。
返回圖書館開車。春風沉醉,吹拂著獨屬于馬躍的二百米幸福。上車之前,他突然想起幾乎忘掉的一樁事,趕緊取出手機撥了一下他留給前臺的那個改了尾數(shù)的電話號碼。幸好,聽筒里的回音是,你撥的電話是空號,這讓他的心妥妥地放到了肚子里。
過了一小會兒,又有疑問冒出心頭,如果那個號碼真的存在,會發(fā)生什么事?
4
晚上,胡亂弄了點吃的,馬躍果然用起了功,細致查閱上午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堆資料。他一邊翻書,一邊做筆記,一邊靠著筆記誘發(fā)的靈感構思自己的文章,腦海里間或閃現(xiàn)文章發(fā)表后在小范圍引起的好評與掌聲。即便是想象,他也知道節(jié)制——對,只會是小范圍。他的膽怯和謹慎經(jīng)常會賦予他理智,他從不會得意盡歡,忘乎所以。
應該說,離開足療店時的梅子,與上午馬躍在圖書館初見時留給他的形象已完全融為一體,只是中間的過渡,也就是足療期間的冷漠讓馬躍費解。如果索性如此也就算了,那可視為她的性格,畢竟,上午只是他基于想象之上的美好感覺,一廂情愿又如夢似幻,沒有什么事實做根據(jù)的??珊髞怼男耐蝗粵隽藥追?,因為潮落石見,此刻他才想到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那就是,后來梅子的所有殷勤,也許只是為了他給她充卡抵任務的酬報。倘若這樣,他的行為就變成了花錢買笑,俗氣了,不堪了。
這么一想,書上的文字就變得飄忽,迷離,明明一個字一個字讀進去了,根本不知什么意思。再把所有細節(jié)細細回溯,他突然憶及他剛從房間出來過到前臺時,梅子千真萬確給了他一絲笑容的,那時還沒提到充卡的事——好吧,就用這一絲笑容溫暖自己吧。
這一絲笑容的星星之火,從腦際貫穿心田,再次把馬躍燃燒起來。而且,嗶嗶啵啵迸發(fā)的火星,是美好,而不是欲望。時值仲春,一年四季室溫感覺最好的時候,身著睡衣的馬躍在真絲材質的包裹中,舉手投足有著說不出來的愜意。睡衣是某患者家屬送給顧麗麗一張專賣店兌換券,顧麗麗轉送他換得的——家里類似的東西應有盡有,層出不窮。但此刻,馬躍絲毫沒想到顧麗麗。一米八寬的床空了一半,也空得恰到好處。
因為期盼,第二天上午便過得難耐,潦草。繼續(xù)查閱資料,也沒讀幾頁。昨日足療的時候,他問梅子她們這里幾點開門,梅子頭都沒抬說道,中午十二點半。十一點他便出門,不忘給皮鞋擦擦油,三下兩下,卻也烏黑锃亮,煥然一新。到小區(qū)下面一家常去的理發(fā)店,把頭發(fā)收拾妥當,對著鏡子用手撥弄了幾下,還好,依舊沒幾根白發(fā)。頭發(fā)下面,是一張還算保養(yǎng)有素的臉。臉的下面,輕薄的藍夾克,挺括的白襯衣。在理發(fā)店旁邊的面館里,身心舒暢地吃了一碗面,時間剛剛好,十二點二十。昨天他留心了一下,從足療店到家,十分鐘車程。
仍是把車停在圖書館,這算得一種謹慎。正午的陽光略顯毒辣,走那一段路,微微發(fā)了點汗。他掏出紙巾,把脖子輕輕擦一下,怕汗把白襯衣漬出顏色。
玻璃門處在陰影之下,猶如一面碩大的鏡子,街景映在上面,明暗參差,色彩斑駁,也阻隔了里面的物象。推門進去,馬躍看到,著裝一色的男女員工,正站在大廳里,被一個大約是領班的人訓話。因為他的出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他,這讓他有了一絲慌亂?;艁y中,他不忘搜尋一下梅子的身影,卻發(fā)現(xiàn),雖然男女分列,可在女員工的隊列里,大致相同的著裝發(fā)型掩蓋了彼此的差別。
他是不希望自己出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后悔來得有點早了。
仍舊是彎彎眉接待。進了房間,問他需要選取什么項目,哪位技師。他不假思索:88號,項目比上次貴了一點,多了個頭部按摩,他想延長在這里的時間。
按摩服拿過來,睡褲換好,他猶豫上身的白襯衫是否也換掉。平素,他是不大注重著裝的,盡管好衣服并不少。顧麗麗每次上街給自己買衣服時,總不忘隨手給他捎兩件,許多衣服,撂在衣柜里都沒怎么穿過。文人嘛,有時不修邊幅也是一種味道。今天出門,他卻特意注重了裝束打扮,頗有年輕時相親的感覺。比如這件襯衣,他就無比滿意,雪白,挺括,幾乎纖塵不染。他不知梅子在大廳的隊伍里注意到他沒有,所以,他想把這個形象留給她看。當然,這樣挺括的衣服,按摩的時候會略微有點拘束,不如按摩服柔軟舒適,兩害取其輕,決定還是不換。
他預想并準備今天打開些局面,便關掉了彎彎眉隨手打開的電視。
梅子進來時,面容依然沉靜,或者說有點高傲,并沒有哪怕一絲他所期望的她再次見到他時可能會有的欣喜。
梅子問,不開電視?
他說,喜歡安靜。
腳泡在藥液里,先按摩雙腿。梅子抬頭看他一眼,上衣咋不換?
不想換了,麻煩。
既然嫌麻煩,怎么換了睡褲?她的嘴角呈現(xiàn)一絲詭秘,嘟噥道:好色。
馬躍問,你說啥?梅子說,沒說啥,隨之撲哧笑了一聲,用更小的聲音說道:好色。這下確認無疑了,馬躍羞愧起來,卻又不甘,反駁道:換睡褲怎么就好色了?
自己還不清楚?
本來正大光明的事情,被梅子這么一說,馬躍那一點點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曖昧小心思昭然若揭。gzslib202204051235可按摩服是你們提供的?。狂R躍佯裝不滿。
你可以不穿啊。
那提供它做什么?
就是給你們這些好色的人提供的。
這就算好色???據(jù)說有些地方的養(yǎng)生項目,還是赤身裸體的呢!
哦,你做過?
馬躍當然沒做過,他沒那個膽量,但聽說過。見梅子這么說,他突然有點惡作劇的沖動,打算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風月老手,便說道,哪個男人沒做過?
梅子蹙了一下眉,說道,齷齪。這次說得斬釘截鐵,不遮不掩。她把在此之前始終未偷工減料的按摩的手停下,問道,經(jīng)常做?
馬躍眼見她態(tài)度的變化,覺得剛才玩笑有點大了??稍捜绻@么收回去,倒顯得更加虛偽。說,偶爾。
啥叫偶爾?
偶爾都不懂?
不懂,沒文化。
不會吧?馬躍突然想起了她在圖書館的場景,便問,平常喜歡讀書?
不喜歡。
那為何去圖書館?
梅子抬起頭,目光里露出惶惑,你見我去過圖書館?
嗯。
你是跟蹤我才來的這里?說完,她又像在圖書館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時那樣輕微地吐了一下舌頭,自己搖搖頭否定了剛才的想法,那吐舌頭的動作,瞬間如橡皮般擦去了兩個人你來我往話語交鋒中的諸多不快。
你經(jīng)常去圖書館?馬躍問。
偶爾。她狡黠一笑,腔調(diào)和馬躍剛才說得一模一樣——所有打破如她底色般那層冷的其它表情,在馬躍看來都是一種風情,何況這種調(diào)皮——馬躍的心撲騰撲騰愉快地跳了幾小下。
氣氛瞬間緩和起來,馬躍終于感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種親密。
我去那里就不為看書,只圖個安靜。
家里不安靜?馬躍問。
沒家,住宿舍,好幾個人一屋。說完嘆了口氣。
這嘆氣,柔軟了馬躍的心,但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問道:你不是本地人?
又查戶口?
馬躍笑笑:好好,不問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去那種地方,啥感覺?梅子羞澀中帶著詭笑。
自然是很舒服啊。
齷齪。梅子再次說道,卻不依不饒:怎么種舒服法?
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梅子就這個話題不住追問,他也只好靠著他還算豐富的想象力為她編造細節(jié)。雖然齷蹉二字不斷出現(xiàn)在梅子口中,然而兩人之間一種你儂我儂的狀態(tài)正悄然形成。
話語一熱烈,喜悅就會爬上臉頰,布滿眉梢。中間彎彎眉進來續(xù)水,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門便闖了進來。方興未艾的歡快急剎車,眉角眼梢的笑卻未能及時褪去。彎彎眉也覺察到了,感覺進來是多余,是沖撞,便抱歉地笑笑。梅子把臉沉了一下,對彎彎眉說,以后按鈴你再進來。彎彎眉忙不迭點頭。
你很厲害啊,她們就聽你的?
這叫地位。梅子得意地昂一下頭。
怎么講?
我是這里唯一的一級技師。
馬躍突然很好奇她每月到底能掙多少錢,便試探地問了一句。
梅子略微沉吟一下:好的時候七八千,差的時候兩三千,最好的時候還拿過一萬多呢。
馬躍每月工資三千多,聽梅子這么說,心里暗暗吃了一驚,覺得自己好生寒酸,幾乎懷疑起自己與梅子交往的資格。要不是那些落魄文人的逸聞軼事支撐著他的心理,他或許會被沮喪給擊垮了。他第一次從尊嚴層面覺得,自己拿下那個文聯(lián)主席好有必要。
他知道,無論對梅子這個人還是她的話,都當不得真的。說穿了,自己就是人家一顧客,或者說一低級顧客。從她不知是故意炫耀還是隨口說出的話里,他知道她的點鐘客戶中大老板多的是,他們會成千上萬地給她充卡,照顧她的業(yè)績。這讓馬躍有點自慚形穢,想自己死撐面子來這里,一邊享受足療生怕人家偷工減料,一邊卻指望能得到某些免費的附加的服務。一旦看清這個事實,馬躍反倒放得開了。接下來,馬躍思維和話語的馬達同時啟動,玩笑不斷,妙語連珠,完全成為話語的主宰,梅子被馬躍所帶動,兩人之間的氛圍瞬間熱烈起來。
就像蛋黃晃蕩在蛋清里,被這種氛圍所包裹,兩個人都有點忘乎所以,突然,一陣高亢的音樂聲響起,嚇了馬躍一跳。馬躍這才想起,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只是此刻的幻覺,無論肉身靈魂,僅一部手機,就構成了與外部世界的無法封堵的通道。那一刻,有一絲恐懼涌進心頭,他非常擔心是顧麗麗的電話,他是不擅應急撒謊的人,曾經(jīng)有幾次,顧麗麗憑著第六感,輕易在電話那頭就覺察到了他這邊某些不對的苗頭?;琶δ闷鹗謾C,緊急整理思緒,發(fā)現(xiàn)是父親的手機號碼。
他接通,說,爸,怎么了?
卻是馬怡然,她不耐煩地說,誰是你爸,過來接我。
不是說晚上才接嗎?
現(xiàn)在想回去,這么多廢話!
女兒的這種不耐煩口氣,有時很像顧麗麗。馬躍抬頭看一下梅子,梅子也屏了呼吸,停下手中動作,等他把話說完。梅子的這種善解人意,讓他又感動,又溫暖。
你再待會兒吧,現(xiàn)在顧不上。
你能有啥事啊?
這種不屑的口氣,與顧麗麗完全如出一轍。馬躍有點生氣,可對著梅子也不便發(fā)作。
小孩子管這么多干什么……這邊馬躍還沒說完,那頭已經(jīng)掛了電話,手機里響起嘟嘟嘟的聲音。
馬躍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暗自慶幸——還好,不是顧麗麗——再難招架的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
顧麗麗表面上大喇喇的,但在守護婚姻領土這件事情上,還是籬笆扎緊不留漏洞的。曾經(jīng)一度,由于他手機調(diào)成靜音沒有及時接起她電話,事后顧麗麗都會氣急敗壞如警察般對他進行審問。自信的人,即使吃醋動怒無端懷疑也不遮遮掩掩,她說,我得把你看緊點,你們這些文人,就喜歡動花花腸子。唯在這種時刻,顧麗麗愿把他真正視為一個文人的。但是后來,隨著顧麗麗身份地位不斷上升,這種讓馬躍一度很苦惱的毛病越來越輕了。馬躍不知該慶幸還是失落。gzslib2022040512355
這次從足療城出來后,如何升職轉正的念頭不斷爬上馬躍腦海。那些隱形的“情敵”刺激著他,他想象中的他們對梅子一擲千金的場景讓他很不舒服。梅子果真激發(fā)自己的上進心了。
不過,沒顧麗麗在身邊,他簡直下不了行動的決心。他安慰自己,還是等顧麗麗回來再說,不就一個月時間嗎?可他又怕顧麗麗回來,結束自己好不容易體會到的幸福生活——當然可以繼續(xù)偷雞摸狗,但那種提心吊膽會讓幸福大打折扣。
幸福生活?馬躍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和一個漂亮女孩兒打打嘴官司,些微光明正大的肢體接觸,這就叫幸福生活?但是,他的確是享受、留戀且渴望的。
顧麗麗果然沒打電話,曾經(jīng)那么疑心重的女人,突然這么果敢決絕,令他既驚訝,又擔心。為了踐約,他也沒打。有時,他也想打,因為一想到自己這點蠅營狗茍的小幸福,以己度人,他幾乎也相信顧麗麗與他一般有著同樣的蠅營狗茍,嫉妒一不小心就會襲擊他的小心房??伤幌肫茐倪@種生態(tài),因為于他更有益處,顧麗麗的“幸?!?,只是他小人之心的猜測,而自己的幸福,是坐實了,并不斷發(fā)展壯大的。
接下來的這個雙休日,還好,女兒的鋼琴課安排在周六下午,把女兒送過去后,馬躍迫不及待地去了“富皇”。經(jīng)過第三次兩個小時然后被梅子主動故意拉長了將近四十分鐘的你來我往的戲謔調(diào)笑,馬躍的心思完全野了。
這次,馬躍知道,梅子二十四歲,老家東北,曾有一男友,同居一年,因對方父母不同意分手,為離開傷心之地,來到這里。
是不是像江湖謊言?可馬躍樂得相信。
而且,她告訴他自己的真實名字:霍喜梅。好俗氣的名字,比顧麗麗還俗氣,但馬躍沒敢說。
梅子問他叫什么,他說叫馬格,這是他看過的一部小說的主人公的名字。他心里有忌憚,不敢報出自己的真實名字,但為了投桃報李,也不便一假到底,所以說了真姓,用了假名。如果日后兩人真有了點什么,他說是自己的筆名好了。
梅子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馬躍逼她說出來,她羞怯了,咬緊牙關不說。馬躍心癢癢,再逼,梅子的臉紅一下,說,你上次臨走時,披衣服的動作好帥。我當時就想,以后我再找男朋友,就找你們這樣的,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而且,感覺你好干凈。
這幾句話說得馬躍心中的小鹿亂撞,他知道,梅子說出這樣的話,他們之間已完全沒有距離了。她說他好干凈,知道是那件白襯衣的功勞。瞬間,他也認為自己好干凈,那種清爽悅目的干凈,并認為男人干凈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暗暗發(fā)誓以后要繼續(xù)干凈,以對得住梅子的品鑒力。還有那句話,她說自己以后找男朋友就找像他這樣的,雖說用的是“你們”這個詞,可明擺著就是說他啊,這幾乎等于向他表白了。他的激動和喜悅從內(nèi)向外一層層綻放,卻也造成他未曾經(jīng)歷的某種慌亂,便自嘲地說了一句,我們都老男人了——當然,他才三十八歲,并不老。
對了,明天還是休息天,還過來嗎?梅子的眼神中有一絲希冀。
“休息天”三個字,讓馬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看來梅子已經(jīng)從他的行為習慣大略判斷出他是上班族。
一絲惶恐讓他剛剛升騰起的喜悅削減幾分,他隨口就說,休息天不休息天的,和我沒關系。
你不上班?
自己做點生意。
啥生意?
電腦吧。馬躍驚訝自己能脫口而出,卻又遺憾回答時后綴了一個“吧”字,讓效果大打折扣。又一絲惶恐襲過心頭,不是因為說謊本身,而是對謊言后果的某些憂慮,趕緊補充一句,生意不好做,掙不了個錢。
如果說馬躍所有行為是在用籬笆圍欄圈存自己的幸福,他的謊言就是親手栽下的一只只樁子,所有籬笆,都扎在樁子之上。
他提醒自己,必須記清面對梅子說過的每一句謊言。
明天我要外出進貨,不過來了。其實有點舍不得,可話這么說出來了,無非是證明沒有騙她。
梅子嘆一口氣,說,好吧。
臨出門時,馬躍說,我有一個要求,你可以答應嗎?
梅子瞪大亮晶晶的雙眼看著他。
讓我抱你一下好嗎?這是在出門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盤踞在馬躍腦海里的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其實,馬躍感覺,在這個特殊時刻,即使他趁梅子不備強行抱她一下,她大約也不會翻臉,說不定會順勢投懷送抱。可他仍是膽怯,不妨裝成一個正人君子,彬彬有禮地提出要求。
梅子撲哧笑了一下,做了一個鬼臉,用手指著他的身體說,別靠近我!然后,轉身開門,先他出去了。出去后,又扭回頭,朝他擺擺手,卻是一副笑靨如花的樣子。
他知道她并沒有生氣,或者是一種欲擒故縱的調(diào)皮。眼見取得的節(jié)節(jié)勝利,讓他身心歡暢,浮想聯(lián)翩,他已預見到了下次再見她時一些令人激動卻無傷大雅的小歡快。
接下來的日子讓馬躍很費躊躇,他一直尋找機會能在工作日會見梅子。他對她的牽掛,還沒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但是,他記得他的謊言,他得用行動表明自己的謊言并非謊言,也就是他并不是梅子所謂的上班族,并非只有周六周日才有時間。他這樣做,還是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畢竟有紀律晃在他頭上。慶幸的是,他目前在單位基本說了算,擱到以前,他外出得向主席請假。即使請了假,只要主席找個理由催他,無論是否情愿,他都得回去,官大一級壓死人。
突然意識到的這丁點好處,再次催生了他奮力一搏當一把手的決心。
接下來的周六周日,只好在他的謊言中荒廢過去了,好生遺憾。
到了下一周,終于抽了一個上班外出的時間,第四次踏入“富皇”。區(qū)教育局搞全縣中小學生有獎征文,邀請他做評委。周三下午,他應邀到教育局開協(xié)調(diào)會,會議結束后,有人把一沓業(yè)經(jīng)初選的打印稿給他,要求一周內(nèi)給出結果。從教委出來后,馬躍決計不回單位,要趁這個天賜良機去見梅子。
彎彎眉似乎已成為除梅子外他在這里的又一個朋友,往房間走時,彎彎眉說,88姐剛上鐘,您可以等,也可以選擇其他技師。gzslib202204051235馬躍來這里,就是沖著梅子的,這個不需懷疑。梅子沒空,他可以轉身出去,隨后合適時間再來??神R躍既珍惜好不容易得來的這段空閑時間,又不想在眼睛里透出些許狡黠的彎彎眉面前明顯暴露出自己對梅子的特殊態(tài)度,猶豫片刻,說,那你再推薦一個吧。
給他服務的是18號,一個模樣也算標致的小姑娘,臉上一團稚氣,技術倒是不錯。小姑娘埋頭干活,沉默,認真。馬躍想逗她幾句,既覺無聊,又覺對梅子不公,便也選擇了沉默。
按摩頭部時,有人敲門,結果進來的是梅子。因為到最后了,馬躍覺得自己如此之冷可算得一種薄情,便和小姑娘說了幾句話。梅子進來時,他的話剛好說了一半,側過腦袋看了梅子一眼,有點慌,趕緊笑笑,又覺得有點虛偽,便把腦袋躺正,裝作坦然卻潦草地把剛才本就缺鹽少醋的話說完。他看到,梅子的臉恢復了最初令他不爽的那種冷,似乎還有一絲慍怒。
梅子沒朝馬躍說話,只是對小姑娘說,他喜歡按摩頭,多給他按摩一會兒。話說完,并不出去,卻倚靠在門旁邊的墻壁上,冷冷地看著他。
本來快要結束了,因為梅子這么說,小姑娘又賣力地給他按摩起來。
三個人都不說話,空氣中有什么在呲呲地燃燒。馬躍面朝上,卻能感覺到梅子那雙冷眼射過來的光如蠶結繭般把他包裹,便渾身不自在起來,趕緊說,算了,按好了。
好啥了啊,多按摩一會兒,要不掏的錢多冤枉啊。
這話明顯透出的嘲諷讓馬躍有點生氣,但他不能說什么,因為他自覺理虧。自覺理虧的同時,他責問自己,我憑什么要自覺理虧?讓他不解的是,這個小姑娘為啥也如此聽話不敢犯犟呢?
按摩已成一種煎熬。他用手把小姑娘的手移開,一下子坐起來,朝小姑娘笑笑說,好了,你忙去吧。小姑娘看了梅子一眼,開始低眉順眼收拾自己的東西。
小姑娘出去后,梅子說,舒服吧?
你這話什么意思?。狂R躍訕訕地說道。
那么興高采烈的,兩個人很投緣啊。
不知怎的,在梅子這種氣勢下,馬躍就像一個犯錯誤的小孩子,只會弱弱地辯白。他突然意識到,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在顧麗麗面前也是這樣的。這種瞬間的聯(lián)想,讓馬躍非常沮喪。
好了,不說廢話了,幫我個忙吧。梅子說。那張臉依然那樣冷,可這句話讓馬躍一下子輕松起來,他非常害怕兩個人的話題一直盤踞在他點別人這件事情上。
你說。
幫我充點卡吧,三千五千都行。
馬躍的心咯噔一下,他沒想到梅子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張開口,遲滯半天才說道,我上次充的卡還沒怎么用呢。
反正里面的錢遲早是你的,只求你幫個忙。梅子冷冷地盯著他,隨著口唇啟動,唇膏分外鮮艷,怵目。
馬躍開始冷靜下來,抬起眼說,你不是說過你固定客戶很多,每月不愁任務的嗎?
任務倒是不愁,公司最近有規(guī)定,誰能多完成兩萬塊,免費到青島旅游,我還沒見過大海呢,我想去。
馬躍突然義憤填膺,他語速很快地朝梅子說道,我和你說過,我只是做點小生意,也掙不了幾個錢,比不得你的那些點鐘,都是大老板、大經(jīng)理、大行長什么的。你想去青島,好,沒問題,我可以給你一千元錢,你自己跟團去。另外告訴你,我不是那種一擲千金討姑娘喜歡的人,我沒那個本事,更沒那個愛好!
覺得意猶未盡,又加了一句:現(xiàn)在不會,以后也不會!
語速雖快,但說得干巴利脆,斬釘截鐵。這一瞬間,馬躍感覺到,唯有如此,才能把自己從屈辱中解救出來。
馬躍盯著梅子的臉,一點也不退縮,就像掌握了某種真理。他看到,梅子冰冷的目光突然升騰出一種憤怒,她亦緊盯他的臉幾秒,冷笑一聲,迅速轉身,開門,出門,門的重重撞擊聲讓他打了一個寒噤。
因為動作急促,憤怒,決絕,垂掛在她耳垂上的風鈴般的耳環(huán)劇烈擺動,馬躍幾乎聽到了它們碰撞發(fā)出的聲響。
6
馬躍想,你摔門,憑什么啊,誰給你的權力?你不就是一洗腳的么,咋這么牛?我錯在哪了,至于你這樣?
他知道,肯定是他的“見異思遷”讓她生了氣,不會有別的可能和解釋。可心里還是不服,說一千道一萬,我仍舊是你的顧客,顧客就是上帝,何況我的確是先點的你,你忙我才轉點了別人,你干嗎那樣子?
馬躍突然驚覺,這種不爽快的感覺再熟悉不過,簡直是他與顧麗麗某些時候的一個翻版,明明是對方錯了,卻弄得自己很糾結。他暗下決心:老子陪不起你,你愿咋樣就咋樣,借此一刀兩斷也不是什么壞事,我為什么要把自己捆綁在你身上,要不是卡里還有錢,不去都行。
決心下了,心思仍在猶疑。因為他擔心,不,是僥幸希望梅子的行為隱藏著另外一個事實:她那么做,恰恰表明在乎自己!這個念頭一起,他又不能自持了,他決定再試探一下,弄清真相再了斷不遲。
可不巧,連續(xù)幾天下午,單位總是有事。等沒事了,離下班時間不遠了,還要接孩子,弄得他很煩躁。甚至他都動了晚上出去的念頭,可一想把女兒一個人丟在家總不大放心,權且作罷。
一天下午,天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下班時,單位一個同事搭他的車。送了同事,本來要直接去學校接孩子,卻鬼使神差般把車開往了“富皇”,似乎遠遠瞟瞟那扇玻璃門,便能給他許多安慰似的。
門前,“富皇”的大堆男女員工,背朝馬路,身著工服,前后站作兩排,起來,蹲下,再起來,再蹲下,循環(huán)往復。每起蹲一次,口里還高聲喊著什么。因為雨涂抹了車窗玻璃,他便搖下車窗去看,這樣他也直接暴露在車廂里。怕那堆人里有熟識的扭頭看到他,他帶著疑惑,一腳油門,駛離了這里。
又隔了兩天,終于抽出一個下午時間,在單位待了一小會兒,找個借口和辦公室主任打了招呼,跑到了“富皇”。不巧,梅子又上了鐘。他很沮喪,不知自己該等下去還是頃刻離開或者干脆再點其他人。這次不是彎彎眉接待他,是另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大喇喇的,絲毫沒有彎彎眉那種小心。她直接說,88剛上鐘不久,下鐘還早呢,他不妨點別人。他遲疑一下,點了18號,沒想18號也上鐘了。他說那你推薦一個吧。技師敲門進來,卻是一個年齡稍大的少婦,工號66,看上去有三十多歲了,也并不漂亮,眼角眉梢還流露出家庭主婦般的那種煙火味道。馬躍有點失望,轉而安慰自己:不就做個足療么,何苦這般挑剔?gzslib20220405123666號技術還是不錯的,起碼按摩起來很賣力,所以馬躍也很受用。而且,足療期間,他第一次在這里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視上,看了整整兩集電視劇,感覺很是不錯。
等足療結束,五點剛出頭,離馬怡然放學回家還有一個多小時。66號出門時,馬躍說,你看看88在不在,幫我叫一下。這次來,他是洞悉事情真相來了,不可想象再等待幾天對他而言是何種煎熬。說到底,他并不是自由之身,想哪天來就哪天來的。
沒敲門,梅子就進來了,也不靠近,就像上次那般倚門站著,眼睛里露出不屑和嘲諷,還有令他膽戰(zhàn)的那種凌厲和寒冷。她說,叫我啥事?
沒啥,想見見你。
獨想見我?就不想見一下18號?
馬躍遲滯一下。梅子說,你不是先點了18號不在才點的66號嗎?
馬躍突然覺得今天那個女招待簡直是個叛徒,或者說梅子在這里果然霸道,什么事都瞞不了她。他把眼睛直視過去,盯住她的眼睛,絲毫不露膽怯地說,我先點的你。
她的目光往后退卻了一下,話依舊那么刺耳:沒必要裝給誰看,你可以直接點18號。
馬躍突然很惱火,他努力壓抑下去說:我裝啥了?因為你們忙,我就得等下去,你們一直忙,我一直等?
你這不是沒等么,說這么多廢話干什么?
馬躍無言,便僵在那里。梅子眼睛轉向別處,卻也并不出去。其實,馬躍倒是擔心她出去的,那意味著他們之間真的結束了。
兩人都沉默。梅子低著頭,在掰弄她的手指。馬躍盤腿坐在按摩床上,看著梅子掰弄手指。這種僵局,總得有人打破。馬躍看一下表,說,幫我按摩一下頭吧。
你先點鐘。
一點情誼都沒有了?
這是公司規(guī)定。
馬躍心里很是不舒服,她那冷冰冰的樣子,又讓他想到某些時刻的顧麗麗,一點通融余地都沒有。他思忖一下說,好吧,那點個頭部按摩。
頭部按摩五十八元。馬躍說,你上次干嘛摔門,就不怕我投訴你。
梅子按摩的手停下,你現(xiàn)在也可以投訴我啊!又揉了太陽穴兩下,你知不知道,你都把我氣哭了!這話有某種嬌嗔的成分,好在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冷已經(jīng)開始剝落,退化。
至于嗎?
你那天說的話,是在侮辱我。
我說的是實話,我真的沒錢為你充卡。
你充不充都無所謂,可你不能和我那么說話,把我當什么人了?
疙瘩這么輕而易舉就解開了,馬躍舒了口氣,可一想是靠錢解開的,又隱隱有點不舒服。他不想在這上面糾纏,便說,好好好,就算我后來說話不得體,可你為啥進來就生氣?
我的點鐘點了別人,擱給誰能不生氣?還說說笑笑的,哼!
啊?我們來這里只能從一而終了?看來梅子生氣果然有吃醋的成分。
啥叫從一而終,你說話怎么總是這么文縐縐的???
就是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能嫁一個男人,或者一個男人一輩子只能娶一個女人。
去去去,說啥呢?梅子停頓一下,說,反正我的點鐘沒有換人的。
你忙著我咋辦?
等啊。
這不是不講理嗎?
就不講理。梅子得意地揚起眉毛說,誰讓你第一次來點我了?
馬躍撇撇嘴,好吧,實在等不得我走,這總行吧?
乖。這就對了。
梅子按摩的手開始繼續(xù),按完太陽穴往臉部游走時,馬躍明顯感受到了某種帶有撫摸性質的用心與溫柔,這種愜意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他想悉心感受并記住這種美好感覺,和這么一個怪脾性的姑娘交往,沒準啥時又會翻臉呢。
按摩著按摩著,梅子的手不動了,他正要睜開眼睛,突然,蜻蜓點水般,梅子俯下脖子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很輕,很柔,很暖。馬躍渾身戰(zhàn)栗一下,他知道,兩人終于突破障礙,有了某種實質性聯(lián)系了。
他把自己的手覆壓在他雙頰之上梅子的小手上,細細撫摸著關節(jié)上的那些繭子。這些繭子讓她安心,讓他確認梅子不是“那種”姑娘。這種確信,才會讓剛才那個吻更加珍貴,更有意義。
過了很久,梅子抽出了手,說,繼續(xù)按摩吧。馬躍覺得,如果此刻讓梅子繼續(xù)按摩下去,顯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他一骨碌從按摩床上爬起來,說,不按了,咱們說會兒話。
馬躍突然想起那天下午他路過這里時的那個場景,便委婉地問她是怎么回事。梅子一聽,眼圈立即紅了。她說,這幾個月公司效益一直不好,那天下午下雨,一個顧客都沒有。老板非逼我們給自己的點鐘打電話,有的人打了,有的人沒打。沒打的,統(tǒng)一被罰在雨中做一百個下蹲運動,每下蹲一次,還得喊一句“我錯了”。
這幾乎就像傳銷組織的做派了,馬躍真的義憤起來,倒不單因眼前的梅子。馬躍說,憑什么他們那樣?。坑钟X得這句話毫無擔當,毫無價值,便問道,你這個一級技師也受罰?
可不,然后幽幽地問他,怎么看見我了也不進來,你要進來,也許我就躲過處罰了呢。
我當時有事,只是路過。馬躍囁嚅道。
你瞧,我對你多好啊。你說不讓打電話,我就不打,誰想你總沒良心,惦記別的姑娘。話軟軟的,像情人的耳語,馬躍真的慚愧起來。
不讓你們打電話,是怕老婆誤解。馬躍訕訕地笑笑。
嫂子做什么的啊?這是他們第一次提到顧麗麗,馬躍似乎看到顧麗麗用憤怒的眼光看著他,后悔不該把話題拉到這里來,慌忙答道,和我一起做生意,看得我比較緊。
這我理解,所以我的點鐘,我從不主動給他們打電話。
你真好。馬躍這次是真心感慨。
好人沒好報,腿現(xiàn)在都疼呢。那天晚上,連上下樓梯都不能了。
此刻,梅子也坐在按摩床的邊沿,馬躍先用手觸碰了一下她左耳的那串耳環(huán),然后順勢輕輕觸摸了一下那透明的耳垂。梅子輕微戰(zhàn)栗了一下,但身子一動沒動。馬躍把手指沿耳垂從脖子往下滑,她掙脫一下笑道,好癢。就著這話,馬躍大膽把胳膊伸過去攬住了她,她沒有拒絕,任他抱著。gzslib202204051236梅子的臉頰近在眼前,他好想回吻她一下,終究是沒有膽量。
過了好一陣子,梅子把他的胳膊剝開,把臉扭向他這邊,問道,后天你有時間么?
馬躍猶豫一下,說,應該有吧。
后天我生日,你過來陪我過生日吧。下午晚上都行,我等你。
馬躍心里咯噔一下。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生日禮物,其次想到的是如何從單位或家中抽身。這兩個問題都讓他不大暢快,但他還是讓語氣顯得輕快,說,好啊,我爭取過來。
梅子沉一下臉,啥叫爭取啊,這還答應不了?
嗯,實在顧不上,我隨后也給你補生日禮物。
不要禮物,要你的人。梅子撲閃著眼睛。馬躍的心一下就亂了。
7
出了玻璃轉門,馬躍心里低低地罵了一聲。沒有目標,就是想罵。
他剛結婚時,像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是把自己的工資卡交給老婆保管的。后來,隨著顧麗麗收入越來越高,不屑要他的工資卡了,便讓他自己保管。但家里一應開銷,全從他這里出,所以每月幾乎沒有多少余錢。顧麗麗說,我的錢攢著,以后供女兒出國留學。這話,算是她對家庭經(jīng)濟收入與分配的一種交代,他也不好說什么。后來女兒學開鋼琴后,他的工資不夠用了,顧麗麗根據(jù)他的虧損做適當補貼。所以,他名義上是自己管自己工資的人,實際上個人經(jīng)濟捉襟見肘。
辦足療卡已經(jīng)花費了兩千元,他還沒想出這個虧空該從哪里填平?,F(xiàn)在,又得買生日禮物。禮物輕了,顯得自己不上心,沒情意;可重了,又得花一筆錢,這讓他很是為難。
他甚至生起自己的氣來:花五十八塊,做個頭部按摩,實際上就按摩了那么兩下。雖然梅子給了他一個吻,隨后他又抱了梅子一下,可現(xiàn)在回頭一想,又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沒錯,一個蜻蜓點水式的吻,一個似是而非式的抱,值得了五十八塊么?
他越來越感覺自己在逐漸跌入這個女人的某種套路,但還說不得嘴,抽不得身。抽不得身的原因是她的確漂亮,有著某種在馬躍看來驚心動魄的美。更要命的是,這個女人肯定對他也有著某種好感,而且,她并不隱晦這種好感,自己豈能功敗垂成?所以他只是嘆了一口氣,開始真正考慮起禮物的事情來。時間只有兩天,他得提前考慮周全。
首先是禮物的價格,三百五百,他大致還能承受??蛇@點錢又能買點什么呢?他從來沒有送女人禮物的經(jīng)驗,事實上連顧麗麗的生日他也通常敷衍了事,大多數(shù)時候一起在外吃頓飯罷了。衣服?包?化妝品?首飾?……他開動腦筋想了半天,從路上想到學校,直到女兒從校門出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晚上繼續(xù)想。不同的是,晚上他又犯了慣有的浮想聯(lián)翩的毛病,連帶想到了他送給她禮物那一刻她的欣喜與激動——沒準,她會抱住自己給一個貨真價實的深吻呢。一切美好,不都是這么開頭的么?于是,他禁不住也欣喜與激動起來,想真遇到合適的禮物,貴點也無妨,只要不貴太多。
第二天上午,他從單位溜出來去了商場一趟。所有他想到的物品的價格,都高得離譜,令他瞠目結舌。最后,他只好走到食品專柜區(qū),看能不能買點啥好吃的了事。走來走去,最后有一款阿膠膏吸引了他。這款阿膠膏盒子極其漂亮,價格也很適宜,每盒二百九十八。商場正在搞活動,買一贈一,一盒阿膠糕贈送一盒紅棗糕。紅棗糕盒子小一點,包裝也很漂亮。
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很像樣了。中午回家時,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想起梅子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做法,覺得送梅子兩盒多了些,便把紅棗糕從后備箱拿出來,提回家給女兒吃。
女兒瞧著紅棗糕,盯了他好幾秒才撕開了外包裝。那幾秒鐘,盯得他心里毛毛的。
第三天上午,他就開始盤算下午如何溜出去見梅子。臨下班時,辦公室主任突然來辦公室見他,說剛接到電話,下午市委宣傳部有個檢查,一名副部長帶隊,沒準區(qū)委沈部長會親自陪同。
這個消息讓他十分沮喪。他只盼著檢查組能早點來并盡快了事,結果在辦公室等了兩個多小時,焦副部長才帶著幾名工作人員過來。
沈部長并沒有陪同,陪同的只是區(qū)委段副部長,馬躍和他比較熟悉,約略問了一下,才知道沈部長下午有個重要會議。段副部長帶著市里的工作人員跟隨辦公室主任到相關科室查閱資料,焦副部長坐在馬躍辦公室與他閑聊。他這才知道,焦副部長比他大不了兩歲,卻已官至正處。被焦副部長的平易近人所感染,馬躍也逐漸放松起來,得知焦副部長也有一個女兒,比自己女兒還小。就這個問題,焦副部長又適時地哈哈大笑并給予解釋。他說,年輕時一直忙事業(yè),忙得個人問題都耽擱了。他還問了馬躍的家庭情況,得知馬躍的妻子是顧麗麗,焦副部長一拍大腿說,巧了,我女兒還是你家夫人接生的呢,當時難產(chǎn),好險呢!然后又哈哈大笑起來。
檢查結束,也快到下班時間了。馬躍和焦副部長客氣,他邀請焦副部長、段副部長和那幾位工作人員去哪里吃個便飯。焦副部長哈哈一笑,說有紀律的,哪里能讓你們管飯?然后用手指指他和段副部長說,你們,咱們一塊去吃個工作餐。
馬躍趕緊推脫。焦副部長說客氣啥呢,老沈是你的分管領導,顧主任又是我女兒的恩人,一起吃個飯有啥大不了的。
話到這個份上了,他再不去就不識抬舉了。馬躍抽個空當,給父親去了個電話,說自己晚上有公干,還定不了啥時能回去,讓父親把馬怡然接回去先寫著作業(yè)再說。
上車時,那幾個工作人員反倒說,焦部長,我們有事就不去吃飯了。焦副部長一揮大手,說,也好,辛苦一天了,趕緊回家休息。段副部長本來猶豫,見到這種狀況,也稱自己家里有點急事溜了。
晚飯只有五個人,除了焦副部長、沈部長,還有區(qū)勞動局王副局長,是焦副部長的同學。另一個是某企業(yè)老板。
地點在一個小區(qū)的一套單元房里,那個企業(yè)老板不住聲稱,這里是我朋友開的,不單飯菜還行,關鍵是沒幾個人知道,你們放心好了。焦副部長與沈部長只表示了適當?shù)目蜌?,倒是那個王副局長不斷回應老板的話,表示自己的興奮與感激。
馬躍果真喝不了許多酒,他分別敬了在座的人每人一杯,就已經(jīng)上了頭。焦副部長說,都是被你家顧主任管怕了的,連酒都不會喝!說完對所有人解釋一遍他家女兒與顧麗麗的淵源,不忘提到難產(chǎn),似乎當年難產(chǎn)到了如今,倒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最后不忘那句話,顧主任是我女兒的恩人。gzslib202204051237吃完飯,剛近九點,已被酒精燒得糊里糊涂的馬躍一陣輕松,他終于可以去見梅子了。誰想,王副局長突然提議打兩圈放松放松醒醒酒,那個老板也隨聲附和,焦副部長把眼睛朝向沈部長,沈部長說打就打,誰怕誰?馬躍心里有事,看到他們正好四個人,趕緊堆起笑容說,焦部長,沈部長,要不我先離開一步吧,你們玩。焦副部長又哈哈一笑,指著他說,走什么走,是要去舉報我們嗎?
馬躍心臟嘭嘭嘭跳了幾下,知道焦副部長這話雖然是玩笑,可一旦出口,他絕對不能走了。
馬躍一邊給他們續(xù)杯添水,一邊假裝饒有興致地觀看牌局,不忘在誰贏的時候喝一聲彩。
中間馬怡然來過一個電話,馬躍不方便到另一個家接聽,怕他們誤解,便當面接起來。馬怡然仍舊是那種口氣,說這么晚不回家你干啥?。狂R躍壓低聲音說我單位有事呢,你晚上就住爺爺家。馬怡然哼一聲,扣掉了電話。焦副部長問,是顧主任?馬躍笑笑說,女兒。
到了后來,馬躍越來越焦躁,酒意也因此被催走許多。手機已成為敏感物,他不方便一直掏出手機翻看時間,只偶爾裝出活動筋骨的樣子走到門口看一下懸掛在客廳里的時鐘。到后來,他坐立不安。他突然覺得這幫人好生無聊,甚至有了義憤。有一刻,他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已經(jīng)成為工會主席的顧麗麗坐在眼前,周圍有幾個醫(yī)生在陪她打麻將。顧麗麗臉上現(xiàn)出類似當前焦副部長和沈部長一樣的得意。他突然惡從心起,想偷拍一張他們彼此支付賭資的照片留作后用,不過終究理智占了上風,自己堆在臉上的笑反倒更熱烈了些。
牌局結束,已經(jīng)11點20分,輸贏不消判斷。焦副部長和沈部長的司機都在車里等著。焦副部長客氣一句說要送馬躍回家,他哪里敢承受。阿膠糕還放在車里,他打車到單位。他著實有點心疼那點打車錢。
千禱萬告,梅子卻又上鐘了。他提著東西進了個房間,讓彎彎眉招呼梅子過來一下。聽著腳步聲臨近,他不忘整理下自己的頭發(fā)。梅子進來后,嗔怪他一句,從下午就等你,果然是把我給忘了。他不能說自己下午及晚上的遭遇,撒個謊說外地來朋友了,不接待不行,殘存的酒氣給了他證明。
反正我不重要,梅子嘟一下嘴。
他趕緊把放在床上的阿膠糕遞給她,說了聲生日快樂。梅子接過東西,既沒表現(xiàn)出什么特別的欣喜,也沒表現(xiàn)出特別的客氣,隨手往電視柜上一擱說,那你還按摩嗎?
你方便?
梅子看看表說,還得大概一個小時,你等嗎?
馬躍也看看時間,說等不了了。其實,老婆女兒今晚都不在家,馬躍有難得的自由,可他不想在這里傻乎乎地等。因為喝酒,更因為此前的焦躁,他現(xiàn)在非常疲憊,按摩一下當然是好的??梢幌氲降迷谶@個房間百無聊賴地等上一個小時,他心里就非常不爽。但他沒有膽量對梅子說,要不我點別人吧。上次她剛因這個生過氣,好不容易才和解,豈敢再次造次,何況今天還是人家的生日。于是說,這么晚了,要不我改天過來吧。
梅子說,也好,那我上鐘了啊。說完朝她擺擺手,就往門外走。
阿膠糕還放在那里,馬躍趕緊提醒說,提上東西。梅子回頭,說,差點忘了。一手拎起東西,另一手朝他擺動一下,出去了。
隔著門,他聽見梅子對誰說,你把這東西給我放回宿舍。那個姑娘說不白送,我可拆開吃了啊。梅子說,給我留點就行。
8
這種不快的感覺,馬躍過了好幾天才慢慢平復。
轉眼快一個月了,下周三四,顧麗麗就要回來了。所以這個周六,馬躍硬是把女兒鼓搗到了父母家,他抱著最后的僥幸與不甘,決定再會梅子一下。可他既不想等,又不想進去再出來,所以狠了狠心給足療城打了個電話。還好,梅子沒上鐘。
梅子很熱情,很快便消除了這段時間殘存在他心里的不快。兩個人話語越來越熱烈,越來越投機,是他們這么多次在一起時很少有的狀態(tài),他幾乎覺得是他誤解梅子了。就在兩人都沉浸在幸福之際,馬躍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嚇了一跳,是顧麗麗。
他一下子懵了,她明明說過不打電話的啊。
他指指手機,示意梅子不要發(fā)聲,然后怯怯地接起手機,喂了一聲。他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
顧麗麗問,正干啥呢?
馬躍平復一下自己的緊張,說,在圖書館查資料呢。
顧麗麗倒也沒表現(xiàn)出懷疑,她說,你抽空去保險公司一趟,剛才保險公司給我打電話,說小怡有個保險該續(xù)費了。
多少錢?
大概四千多吧。
我不夠這么多錢。馬躍說話梗了一下,他現(xiàn)在的確沒這么多錢了。
走時我不是給你留了三千嗎?
馬躍讓思維高速旋轉,瞬間想出一個借口:那天我請區(qū)委宣傳部沈部長吃了個飯,酒貴,花了不少錢。
哦,好事啊,那我一會兒支付寶給你轉過去。
有驚無險,馬躍幾乎不敢相信能如此輕而易舉騙過老婆。也就是此刻,他意識到,其實,無論他們之間有何約定,自己如何安慰自己放心,顧麗麗總是如寶劍般懸在他頭頂、他眼前,像組織、像紀律一般。
甚至,心頭有一塊隱隱的石頭落了地,其實,到了后來,他是希望顧麗麗能主動與他通個電話的。當然,最好別在這種時候。
撇開這些幽微思緒,迅速回到當下。他生怕梅子問沈部長是誰,但梅子沒問,她說,你一個做生意的,老去圖書館查資料做什么?
他還沒從謊言輕易過關的慶幸中冷靜下來,一激動,就虛高了自己,他問梅子:假如哪天我寫一本書,你會看嗎?
那還用說,你寫的書,我當然會看啊。
說這句話時,梅子的臉依然是興奮而熱烈的,僅僅間隔幾秒鐘,馬躍看到,她的臉漸漸收回方才的那種熱烈,興奮的紅潤也漸漸褪色,然后朝他熟悉且害怕的凌厲方向走去。她問,你寫得了書?
計劃寫啊。其實,他只計劃寫一個“大”些的文章,至于出書,離他還太過遙遠。但他太想討梅子的好了,又身無長物,沖動之下,想出這么一招。gzslib202204051237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梅子突然停止按摩,揚起眉毛問他,那種凌厲狀態(tài)完全顯現(xiàn)出來了。
馬躍故意賣了個關子說,不告訴你。
梅子說,你要不說,就永遠不要說。
說完,她就低下頭,不再說一句話。馬躍有點心慌,想自己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又沒事找事。說自己是個作家吧,還真不是;說不是吧,話卻挑開了頭。他試著找其他話題,以恢復到剛才的良好狀態(tài),可任他百般撩逗,梅子始終一聲不吭。他臉上堆出來的笑也開始不自在了,只好慢慢收斂,閉目養(yǎng)神。
過了很久,馬躍說,你怎么總這樣啊,這樣有意思嗎?
這句話,倒是引得梅子說話了:總咋樣?
說生氣就生氣,好像我欠你似的。
連你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像朋友的樣子嗎?
話說得很沖,很像某些時刻的顧麗麗,話語里帶出的火藥味,已讓馬躍心虛,瞬間,他已決定繳械投降。他說,我是寫東西的。他沒直接說他就是作家,他還有一點羞恥心。
作家?梅子替他說出來了。
算是吧。馬躍點點頭。
你不是說自己做點小生意嗎?
我要說自己是作家,你會和我交朋友嗎?
不會!梅子脫口而出。
她的神情突然柔和起來,說,我早該想到了,你說話總是那么文縐縐的。然后笑容浮上臉面,好幸運,我認識一個作家。然后再補充一句,你好了不起!
然后,又問他的收入,馬躍沒敢說他在文聯(lián)工作,是有工資的,只說靠稿費為生。
問他如何掙稿費。他說寫一千字能掙一百塊錢。然后補充一句,我做一次足療,需要寫1680個字啊。
梅子說,那還不容易啊,一兩千個字,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馬躍說,哪有那么容易啊。你的錢,是一下一下按出來的,我的錢,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
梅子說,那不一樣,我得用多大力氣!你才用多大力氣?
馬躍不知該說什么了,就說,所以咱們應該同病相憐啊。
啥叫同病相憐?
就是咱們一樣的病,應該互相可憐。
梅子臉色突變:是你可憐我,我哪敢可憐你,你多了不起啊,大作家!
馬躍說,就這么一個比喻,不是說咱們真有病,是說咱們是一類人,都不容易。
梅子突然站起,屁股下的凳子嘡啷一響。此刻,她的臉已經(jīng)完全沉了下來:我這才想明白了,你一直把我當傻X看呢!
馬躍惶惑:話怎么這么難聽啊?
你愿意聽,難聽的話還在后面!
馬躍說,你正常點好不好???
你都把我當傻X了,我怎么能正常?
我怎么就把你當傻X了?馬躍也生了氣,話便不客氣起來。
你一直以你有文化人的眼光看我這個沒文化的人,還逗我說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把我當傻X是當什么?
馬躍不知她的這種邏輯從何而來,可也無從反駁,便怔在那里,有點慍怒,更有點委屈,便說,好了,咱們也不要互相惹對方生氣了。從此后,我不來這里就是。
又補充道,認識你好累。這句話是馬躍的真心話,當年與顧麗麗談戀愛時,他也沒有這么累。
見他這么說,梅子張了張嘴,但沒有說出話來,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穿好衣服離去。開車走了半截,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他想都沒想就接了起來,結果,是梅子的聲音。她在那頭說,你走到哪了?
不知怎的,他的眼淚流了出來,而且流得無邊無際。他壓抑一下情緒說,走遠了。
她說,返回來好嗎?幫我一個忙。
馬躍突然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電話,當初留的電話明明是個假號碼的。想了半天,他才意識到下午過去時,他給足療城打過電話,她應該是翻看來電顯示知道的。他慌忙掛掉了電話。
連續(xù)好幾天,他都在做同一個噩夢,夢里頭他像一截案板上的魚,無論怎么掙扎,都翻不起身來。周圍一群人像看笑話似的,指指點點,無論他說一句什么,都有無數(shù)種聲音涌過來指責他的不是。要他坦白。問題是坦白什么呢?嚇醒之后,他還反復看手機,好像是要確認撒過的謊里哪里存在漏洞。他腦子里模模糊糊涌過一些分裂、變形、審判之類的詞。
這種折磨像鈍刀子一般撕扯著他。
幸好這天上午,顧麗麗打回來了電話,說她的車兩點半到站,要他接一下。他像是領到任務一般松了口氣。出門前,他還在看 《動物世界》,一只驚惶失措的老鼠探頭探腦,還是沒躲開飛身而下的利爪。他連忙關了電視,好像這樣,整個世界就能立馬清靜下來。
2021年3月31日定稿
【作者簡介】 張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全國公安文聯(lián)散文分會副主席。出版作品多部,獲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