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
摘要:作為賈府的老祖宗,賈母福全壽高、才德兼?zhèn)?。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賈母的論述較為廣泛。關(guān)于名號,賈母名號特多,卻能“各盡其妙”。關(guān)于年齡,一是年齡“殊欠檢點(diǎn)”,二是生日“有誤”,三是年紀(jì)“不足深考”。關(guān)于性情,或云“真善于尋快活者”,或主“忠厚慈祥”。關(guān)于才識,一者關(guān)乎學(xué)識,一者關(guān)乎閱歷,一者關(guān)乎理家。關(guān)于溺愛,僅于寶玉、鳳姐、黛玉三人。關(guān)于聘薛,或曰寶釵“已隱隱中賈母之選”,或云“賈母也無從做主矣”。關(guān)于命運(yùn),賈母有福有壽。不過,賈母的福壽才德,使人敬佩,也使人詛咒。
關(guān)鍵詞: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 賈母??? 福壽兩全
賈母,又稱史太君。金陵世勛史侯之女,榮國公賈代善之妻。賈赦、賈政、賈敏之母,寶玉的祖母,黛玉的外祖母,湘云的姑祖母。地位尊崇,兒孫滿堂。第2回是約略介紹。第3回黛玉進(jìn)賈府,賈母正式出場。第29回清虛觀打醮,賈母福深還禱福。第33回寶玉挨打,賈母怒斥賈政。第36回為避賈政,賈母不讓寶玉出去會人待客。第39至41回賈母兩宴大觀園。第46回不許賈赦納鴛鴦為妾。第53、54回元宵節(jié)開夜宴,賈母暢論才子佳人小說。第94回海棠不時而發(fā),賈母認(rèn)為節(jié)氣使然。第106回因賈府被抄、祖宗世職被革,賈母禱告天地,祈求消災(zāi)祛禍。第107回賈母發(fā)散余資。第110回壽終。作為一府之主,賈母既富且貴,福壽雙全,計有七次出現(xiàn)在回目(第3回、第29回、第54回、第94回、第106回、第107回、第110回)。①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②對于賈母的論述涉及廣泛,擇其要者則在名號、年齡、性情、才識、溺愛、聘薛、命運(yùn)等方面,梳理如次。
一、關(guān)于名號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中,除了張新之“書以一嘆起,以一嘆結(jié),即太史公‘緩急人所時有’之語,故賈母必姓史”(第110回夾批)③,佚名氏“太君,無信之人也。寶玉親事,既許黛玉,復(fù)改寶釵,既定寶釵,復(fù)游移于傅氏之女,心無定準(zhǔn),行不顧言,古無信史,故氏太君以史”(《隨筆》)④等解其姓氏,關(guān)注賈母其他名號的只有脂硯齋。小說第39回劉姥姥初見賈母——
只見一張榻上獨(dú)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后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里搥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幾福,口里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⑤
脂硯齋就“老壽星”批云⑥:
更妙,賈母之號何其多耶。在諸人口中則日老太太,在阿鳳口中則日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則日老菩薩,在劉姥姥口中則日老壽星者,卻似有數(shù)人,想去則皆賈母,難得如此各盡其妙。(庚辰本雙行批)
劉姥姥之前沒見過賈母,初見鳳姐時以為“阿鳳至尊至貴”(王府本第39回雙行批),是個普天下人都該站著說,唯她獨(dú)坐才是的主兒。今見鳳姐站著,見機(jī)應(yīng)接,稱呼賈母“老壽星”,真正極妙文字。另外,在冷子興口中則曰“史老夫人”“史老太君”,在賈母口中則曰“老廢物”。作為世家明訓(xùn)的千金,賈母又是“一個宗法家庭的‘太上家長’”⑦,作者冠于賈母的這些名號,“包蘊(yùn)著不同的性格內(nèi)涵,概括了賈母性格結(jié)構(gòu)的一個方面。但它們又均離不開一個‘老’字,無論哪一方面都烙印著老年人的特征,具有質(zhì)的規(guī)定性”⑧。而賈母回稱劉姥姥“老親家”,又是“何等現(xiàn)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己卯本第39回雙行批),簡直神妙之極。
二、關(guān)于年齡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賈母年齡的討論相對多些,主要是摘誤。
評者認(rèn)為,書中所“寫諸人年紀(jì)、一切月日處,自云不能分清”,看官“偏要給他分清”(張新之第62回夾批)。一是年齡“殊欠檢點(diǎn)”。第39回劉姥姥自言七十五歲,賈母云劉姥姥大她好幾歲。據(jù)查是年為壬子,以賈母丙辰年八十二歲計之,則是年七十八歲——已近八十歲,“此語不符書中年紀(jì)”(黃小田第39回夾批)⑨,而且按照習(xí)慣,“好幾歲”起碼得有五六歲。劉姥姥游園至賈母八旬大慶,甫閱兩年,“是賈母大于劉老老也”(陳其泰第71回眉批)。⑩第47回賈母說自嫁賈府連頭帶尾已有五十四年,若照此說,賈母是二十五歲嫁到賈府,于時未免太遲?!按说忍幨馇氛遄谩保ㄒ频?7回眉評)。第110回賈母壽終,書云“享年八十三歲”。據(jù)查賈母作八十歲生日,在甲寅年八月初三日,是年逾乙卯至丙辰春而賈母死,當(dāng)是八十二歲,“原本作八十三歲必是誤刻”(姚燮第110回眉評)。甚或慶八十歲以來,似已不止三年,“緣事緒繁多,未將時月劃清,看去殊不明白也”(陳其泰第110回眉批)。二是生日“有誤”。第71回特書賈母是八月初三日生辰,可知第62回云“燈節(jié)后即老太太生日”有誤,還說“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意思是生日挨得近。按寶釵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日(第22回);老太太生日是八月初三(第71回)。若“老”系“姨”字之誤,與下“娘兒”兩字正對。然薛王氏生日在六七月間(第36回),“此必有誤”(王伯沆第62回批)。?三是年紀(jì)“不足深考”?;蛑^第39回劉姥姥七十五歲必有誤,然若為八十余歲,如何能進(jìn)城人賈府!說七十五正好。故而“此處年紀(jì),只借為行文生情耳,不足深考”(王伯沆39回批)。他如計賈母會見劉姥姥未滿兩年即至八旬大慶,是“人壽無常,實有深意”(張新之第71回夾批);言老太太明年八十一歲,“知賈母之大數(shù)將盡也”(張子梁第88回回前評);賈母八十三歲歸地府,“死無年月,生日即死日也”(姚燮第110回側(cè)批)等。之所以產(chǎn)生“此等甚多”(黃小田第39回夾批)的不符,恐怕是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構(gòu)思有了變化,而在有了變化之后,又沒有及時地作相應(yīng)的修補(bǔ)和統(tǒng)一”?。
三、關(guān)于性情
相較而言,清人評者對賈母性情的論說多些,約為兩端。
其一,“真善于尋快活者”
此為姚燮第40回眉評,緣于賈母即興叫來女樂演習(xí)吹打。評者認(rèn)為,賈母好熱鬧,亦工于調(diào)笑,是“第一會尋樂人”(《大某山民總評》)。例如第22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老太太只是一味高興”(張子梁夾批);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無不動其高興者,賈母年紀(jì)雖老,心卻不老”(同上);第43回鳳姐生日,賈母偶出新法,“偏是賈母會尋高興”(姚燮眉評);第44回鳳姐潑醋,賈母喜戲謔,“以戲謔解之”(張子梁夾批);第53回寧府除夕祭祠,賈母“無時不作戲語”(同上);第54回榮府元宵聽?wèi)颍Z母女先兒過后又叫來文官等,“此老真是會玩”(同上);第57回賈母硬做保山討要謝媒錢,“開戲謔之端”(同上);第75回賈母說中秋賞月山上最好,老嫗“真會尋樂,令人神往,然大觀園之樂,自今夜止矣”(黃小田夾批)。盡管如此,不單第76回品笛感凄清,賈母“卻是能隨時取樂”(東觀主人第76回批)?,即便“全是得樂且樂光景”(王伯沆第76回批);第98回才提黛玉落淚,一聽鳳姐要講笑話“拭了淚便笑,寫賈母真是玩童之意”(張子梁夾批)。賈母以素享榮華之身,生成慣尋快樂之心,可以不計有失體統(tǒng)就“高興”地“竟受家奴之請”(王伯沆第47回批)。賈母自云“我是極愛尋快樂的”(第109回),作為一家絕頂之人日事玩笑,當(dāng)是天性使然,不可以“未免為身輕”(張子梁第22回夾批)譏之,亦不必云賈府戲謔成風(fēng)“壞自賈母”(張子梁第57回夾批)。
其二,“忠厚慈祥”
此語出自王伯沆。小說第29回“享福人福深還禱?!?,清虛觀一個剪蠟花的小道士沒來得及躲出去,沖撞了前來打醮的賈母一行。鳳姐一掌便打了小道士一個筋斗,賈母則云——
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yǎng)慣了的,那里見過這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叫人別難為了他。
如此安慰那個小道士,到底是成人閱歷之言,亦有福澤之人方肯道此。鳳姐“恃勢”,賈母“厚道”(王希廉第29回總評),固是兩相對照,然老太太“自是忠厚慈祥人也”(王伯沆第29回批)。特別是第39 回賈母見到劉姥姥合心——
(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屯里人,老實,那里擱得住你打趣?!闭f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們帶他外頭頑去。
評者認(rèn)為,“于此見賈母厚道”(王伯沆第39回批)。聞其所言,“自是福厚人語”;視其所為,亦屬“福氣人事事周到”(東觀主人第39回批)。賈母可謂“善體人情”(姚燮第39回眉評)。而賈母之厚道,不單是惜老憐貧,對“下”也是“體恤之至”(姚燮第43回眉評),例如鳳姐生日“越發(fā)叫鳳丫頭別操一點(diǎn)心,受用一日才算”(第43回)。第50回賈母忽來蘆雪廣,讓李紈等“仍舊坐下說笑”,不然就走,此是“真能體諒下人”(姚燮眉評)。第54回元宵聽?wèi)?,賈母讓“可憐見兒的”小孩子們吃些滾湯熱菜再唱,后來又叫他們歇了,“熬夜怪冷的”。此亦是“真體諒人”“真體諒人情”(同上)。可知“老太太確是慈祥人”(王伯沆第47回批)。
四、關(guān)于才識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賈母才識的解說不多,卻涉及諸多方面,主要有三。
一者關(guān)乎學(xué)識。例如為丫頭取名,個個“妙極”(甲戌本第3回眉批)。鸚哥者,紫鵑舊名;珍珠者,襲人舊名。二人本是賈母之婢,賈母補(bǔ)與寶黛,乃欲使如在膝下。脂批鸚哥之名“是賈母之文章”(甲戌本第3回眉批),珍珠之名“亦是賈母之文章”(甲戌本第3回夾批)。與當(dāng)時小說中“不論何處,滿紙皆是紅娘、小玉、嫣紅、香翠等俗字”大異其趣(甲戌本第3回眉批)。綜觀全書,賈母的丫鬟不是用古璞珍貴如“琥珀”“珍珠”的名字,就是用戲弄親昵的稱謂,如“鴛鴦”“鸚哥”之類,這很符合賈母身為年老富貴之人的生活情境和心理狀態(tài)。再如,賈母于“戲文講究到認(rèn)真”,破陳腐舊套又將古今傳奇小說等書一筆掃盡,“不為尋常鄙識所縛”(姚燮第54回眉評);出謎“猴子身輕站樹梢”,謎底荔枝諧離枝,或寓“樹倒猢猻散”之意(庚辰本第22回雙行批);聽樂聽音,雖是凡有所聽無不有音,然“樂有水音,非耳圓者不解”(王伯沆第40回批),賈母固知笛聲“借著水音更好聽”也(第40回)。
二者關(guān)乎閱歷。賈母“真熟于世故”(姚燮第54 回眉評),頗能洞見世情。第35回賈母所云“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此論甚平,“是有閱歷人語”(王伯沆第35回批)。第40回賈母說寶釵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伏下寶釵一生結(jié)果,是“老成人之言到底有講究”(姚燮第40回眉評)。第54回賈母譏評女先兒唱書,巨眼如箕,名論不刊,亦是“賈母閱歷之言”(佚名氏第54回評)。第73回賈母所論賭錢之利害:“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guān)系非小”,亦是“真有閱歷之言”(王伯沆第73回批)。第107回賈母教訓(xùn)賈政“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確乎“語有見識”(東觀主人第107回批)。第108回賈母開導(dǎo)湘云“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惟其能受足以能耐,受不起則耐不起。賈母“大有學(xué)問,不得以老嫗?zāi)恐保ㄒ频?08回眉評)。還有,賈母評說鳳姐潑醋所為,的確“胸次眼光俱大”(王伯沆第44回批);眾人面前夸贊鳳姐,立言亦“煞有體勢”(王伯沆第52回批);懸賞找玉,雖未必即得,卻是“主見自然更高一籌”(姚燮第95 回眉評)。如此等等,不容忽視。
三者關(guān)乎理家。王希廉認(rèn)為,第107回寫賈母分給銀兩衣物,安頓眷口度日,送回黛玉棺柩、送還甄家銀兩,減省男女婢仆,井井有條??梢娰Z母“少年理家,寬嚴(yán)得體,出人有經(jīng)”(第107回總評)。王伯沆批評此論“驢頭不對馬唇,腐謬可厭”(第107回批)。據(jù)張子梁分析,終《紅樓夢》之書,從未得見賈母料理家事。以其平日之聰明才干,當(dāng)自謂不減于鳳姐,然自首卷以至將終,未見展布。第107回忽寫“散余資賈母明大義”,蓋以收結(jié)賈母。妙在分銀理事,正當(dāng)破家之后,極似為時勢所逼。賈母散余資,理家事,謀身后,調(diào)度有法,謀劃得宜,“其經(jīng)緯之略,有人不能及者”。奈何老誠既謝,家道益衰,雖當(dāng)時已復(fù)其世職,繼此又賞給產(chǎn)業(yè),亦不過回光返照,不知為明幾何。因此,姑且不論其少年理家如何,單說衰敗之際賈母處分家事,深知大體,明達(dá)周到,即知“其才豈鳳姐輩所能及”(陳其泰107回總評)。遺憾的是,神明至如賈母,于三姑六婆之害亦在所不免,“此系老太君一大?。ǎǜ奖镜?5回眉批),不宜因允尼道進(jìn)出責(zé)其“失了婦道”(《新譯》第33回批)。?
五、關(guān)于溺愛
清代《紅樓夢》關(guān)于賈母疼愛孫兒女輩的解說不少,認(rèn)為賈母“真是一視同仁,不過于黛、釵幾人稍親近”(姚燮第71回眉評)。其實,得賈母“溺愛”者,只有寶玉、鳳姐、黛玉三人。不過,評者亦云“溺愛者,不明之微詞也”(王伯沆第3回批)。
一于寶玉:“賈母愛孫,賜以襲人”,是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王府本第3回夾批)。寶玉摔玉,賈母哄著親與帶上,“只此一端,已可見賈母之溺愛”(姚燮第3回眉評)。寶玉不敢去見賈政,賈母慰之“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是“寫盡祖母溺愛”(王府本第23回夾批);又吩咐下人“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寫賈母溺愛寶玉亦是十二分((張子梁第23回夾批)。寶玉要鶯兒來打絳子,賈母也幫著說話。于此等處寫出“賈母溺愛寶玉……真有史才”(姚燮第35回眉評)。寶玉受了魘魔,賈母怒斥趙姨而及眾人,亦是“一段明然天生必有溺愛文字”(王府本第25回雙行批)。寶玉挨打后,賈母疼惜孫子,護(hù)之有加,是“溺愛如畫”(東觀主人第36回批)。寶玉不許別人姓林,賈母之“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云云,“寫太君溺愛處亦無筆不肖”(姚燮第57回眉評)。不過,寶玉之放義為非,流為下種,“當(dāng)以賈母之溺愛為罪首”(姚燮第33回眉評)。
二于鳳姐:賈母“素喜鳳嘲笑得趣”(庚辰本第22回雙行批),每逢鳳姐說笑屢為傾耳;亦因斯人心思周到“溺愛鳳姐處多”(東觀主人第52回批)。第3回聞賈母介紹鳳姐“潑辣貨”“鳳辣子”的一番話,鳳姐“平日為太君所愛可知”(姚燮第3回眉評)。第43回鳳姐慶生,賈母欲另立新法,遂合族中諸女眷,無論老幼尊卑,悉按等差以輸金。又命尤氏承辦其事,不令本人操心,“則賈母之愛鳳姐,固已深矣”(張子梁第43回回前評)。第107回鳳姐氣厥,賈母叫人扶著親去探看,東西亦必親自帶去,“見賈母始終愛鳳姐也”(張子梁第107回夾批)。不過,鳳姐之事賈母到底不懈,“無怪賈母始終愛之”(張子梁第108回夾批)。至云賈母終身為鳳姐蒙蔽,墮其術(shù)中,“非不知鳳姐者,只是愛者不失其為愛耳”(張子梁第110回夾批)??芍澳鐞壑链恕保P姐之膽大釀禍“亦老祖宗之過也”(東觀主人第107回批)。
三于黛玉:諸家評點(diǎn)中,唯有脂硯齋確言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庚辰本第22回雙行批)。陳其泰與之意近,認(rèn)為賈母視黛玉同寶玉一樣,“故從無譽(yù)詞,而往往提兩個玉兒”。例如“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第40回),“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zāi)的”(第83回)等。勿因賈母屢贊寶釵,便謂賈母不喜黛玉(第40回眉批)。賈母以寶玉為命,寶玉以黛玉為命。賈母“欲合兩個玉兒為配偶”(第83 回眉批)自具情理,而且賈母實欲保全黛玉,奈王夫人與鳳姐全不體貼老人之心,久置黛玉于度外,一心要成寶釵。若論欲合寶黛,佚名氏亦云賈母安置寶黛同住一房實有深意,其“極不應(yīng)許之而竟許之者,蓋此時已懷作合之心矣”(第3回評),及至細(xì)問寶琴年庚八字,賈母“仍守初心”(第50回評)。以此而論,賈母“實系愛憐黛玉”,若非旁人調(diào)撥,寶玉姻緣“不必定在金玉”(張子梁第38回夾批);抑或賈母“于黛玉實在疼愛”,惟有緊要一著“真不管得大錯”(姚燮第82回眉評)。一生疼愛,瓦解冰消;一聞兇信,愧悔頓萌。
六、關(guān)于聘薛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對于賈府聘薛紛紛有論,特別是賈母之于此事的作用言人人殊,大致有二。
其一,“已隱隱中賈母之選”
此為王希廉之論。據(jù)其分析,寶釵穩(wěn)重和平,論舉止品度,已然“隱中賈母之選”,且為眾人欽服(第4回總評)。而且,以黛玉之戔戔小器,必有寶釵之落落大方;以寶釵之事事寬厚,必有黛玉之處處猜忌?!皟上嘈稳?,賈母與王夫人等俱屬意寶釵,不言自顯”(第32回總評)。更兼元妃“亦同有此心”(第28回總評)。就賈母而言,賭靈性釵黛等同,賭寬厚釵則勝黛,優(yōu)劣自在意中。老太太屬意寶釵,已非一日。第22回寶釵生日,賈母獨(dú)捐資辦戲,“已見賈母屬意寶釵”;第35回寶玉想贊黛玉,賈母偏贊寶釵,“更見賈母久已屬意寶釵”。其后,賈母大論編書,似“暗照寶玉、黛玉兩人心事”(第54回總評);得知黛玉心病,疼愛之心頓減,“專辦寶釵大事”(第97回總評)。臨終與寶釵卻無一言,惟有嘆氣,是疼護(hù)寶玉,“又憐寶釵所嫁不偶”(第110總評)。至于賈母舍黛而意在婚薛,或云賈母“于黛玉似不甚經(jīng)心”(王伯沆第57回批),湘云是老太太面上的親戚,老太太卻不甚著意,便是“映襯黛玉”(陳其泰第36回眉批);或云賈母初意在黛未在釵,后來屬意寶釵,一是愛黛之心“已為薛所潛移”(陳其泰第49回眉批),一是賈氏既衰,“思欲以一福壓百禍”(張子梁第96回回前評)。相形之下,后者為更多人認(rèn)同,而“寶釵牢寵之計深矣”(張子梁第38回夾批)亦與昭然。
其二,“賈母也無從做主矣”
此為陳其泰之論。陳其泰認(rèn)為,“聘薛非賈母所愿意”(第110回眉批)。自金鎖出現(xiàn)后,漸漸林冷而薛熱,賈府最終舍黛而聘釵。賈母雖是賈府最高的家長,最高的權(quán)位者,寶玉親事之權(quán)卻在王夫人。試看王夫人命襲人作寶玉屋里人,便是寶釵定親影子。蓋王夫人早有成見,賈母亦不能做主。況有金玉前緣之說,有端莊穩(wěn)重之譽(yù),上下大小同然一詞?!百Z母縱使屬意黛玉,王夫人亦必不依從”(第36回總評)。賈母明知王夫人屬意寶釵,安能做主?亦安能勉強(qiáng)?觀迎春定親,賈母甚不愿意亦無可奈何。再有,王夫人以襲人易晴雯,何嘗請命于賈母?不過,賈母深明三從之義,婚姻大事須其父母作主,故“不自出主意,而令賈政留神”。賈母思量,眼前只此一外孫女,母死無依,賈政夫婦仰體母心,必屬意于黛玉。若無寶釵之蠹,誰曰不然?(第84回眉批)設(shè)非寶釵,何至疑黛玉,薄黛玉,且棄黛玉至極!(第97回眉批)王夫人主意早定,諸姐妹亦皆默會其意,故賈母屢屢提起寶玉姻事,總無人說到黛玉?!按穗m人之無良,實由己之孤立”(《隨筆》)。至若聘薛非賈母之意,或云賈母“恝然于寶釵者,以黛玉固不弱于寶釵也”(佚名氏第50回評),或云賈母“因無意于黛,亦無意于釵也”(王伯沆第84回批)。
七、關(guān)于命運(yùn)
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賈母命運(yùn)的看法比較一致,認(rèn)為賈母福壽兩全。王希廉《總評》有云:
福、壽、才、德四字,人生最難完全。寧、榮二府,只有賈母一人,其福其壽,固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跡,雖不能知,然聽其臨終遺言說“心實吃虧”四字,仁厚誠實,德可概見;觀其嚴(yán)查賭博,洞悉弊端,分散余資,井井有條,才亦可見一斑,可稱四字皆全。
這段評語盛贊賈母福壽才德,一者“人生最難完全”而賈母“四字皆全”,一者其福其壽“固為希有”而賈母福壽齊備,而“心實吃虧”四字確是修福延壽之真訣。賈母合寧榮兩府之至尊,又壽至八十三歲而終,“是賈氏止大故,蔑有過于此者矣”(張子梁第110回回前評)。評者認(rèn)為,賈母追求“大適意大快樂”(庚辰本第29回回前總批),是書中第一個能享福的人。凡元宵家宴,中秋家宴,儀節(jié)隆重,“非史太君大有福人,如何消受得起"(姚燮第54回眉評)。臨終之際,賈母于膝下諸人叮嚀周匝,靡有遺漏。賈母一生,五福齊備,死無遺憾,臉變笑容而去。賈母修得福報,“真是天地間第一等福人”(姚燮第110回眉評)。王夫人眼見得眾人結(jié)局零落,獨(dú)賈母得享全福(姚燮第118回眉評)??傊?,賈母福壽雙全,行事俱得大本,無一可議,“惟溺愛鳳姐,終蹈不明之轍”(姚燮第110回眉評)。哈斯寶惡為“老母猴”(《新譯》第20回批)、“老妖婆”(《新譯》第35回批),想來亦是“不明”之論。
綜上,作為賈府的老祖宗,“內(nèi)闈的中樞神經(jīng)”?,賈母福全壽高、才德兼?zhèn)?,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是燦爛的封建文化和嚴(yán)格的封建倫理培育出來的杰出人才,理家才干,飽識之才,飽學(xué)之才,屬于“立體渾圓型的人物”?。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關(guān)于賈母的論述涉及較多,集中在名號、年齡、性情、才識、溺愛、聘薛、命運(yùn)等方面。關(guān)于名號,賈母名號特多,卻能“各盡其妙”。關(guān)于年齡,一是年齡“殊欠檢點(diǎn)”,二是生日“有誤”,三是年紀(jì)“不足深考”。種種不符,當(dāng)是作者構(gòu)思發(fā)生變化而未及修補(bǔ)、統(tǒng)一所致。關(guān)于性情,或云“真善于尋快活者”,或主“忠厚慈祥”。關(guān)于才識,一者關(guān)乎學(xué)識,一者關(guān)乎閱歷,一者關(guān)乎理家。不過,第94回海棠花不應(yīng)時,眾皆認(rèn)作花妖作怪,獨(dú)賈母以節(jié)氣論之,惜乎有評者多如眾人之論。關(guān)于溺愛,僅于寶玉、鳳姐、黛玉三人,除黛玉未得終始,寶玉、鳳姐皆領(lǐng)容縱之禍。關(guān)于聘薛,或曰寶釵“已隱隱中賈母之選”,或云“賈母也無從做主矣”。關(guān)于命運(yùn),賈母有福有壽,死無遺憾”使人羨”?。今人視之,賈母的福壽才德,使人敬佩,也使人詛咒。于黛玉是始愛之而終死之,不僅戕殺了寶黛的愛情,也戕殺了自己原有的善良愿望。驕縱兒孫,不重視教育;惟耽逸樂,使鳳姐擅權(quán)?!彪m然賈府的衰敗,不單罪在鳳姐,但鳳姐的罪狀,重大難饒,推根究源,賈母亦難逃失策之責(zé)。而且,一個家族由極盛而淪落到衰敗,身為家族主宰者的賈母,怎能逍遙于罪咎之外呢!”?不過,許是賈母“對命運(yùn)領(lǐng)略很深但不點(diǎn)破”,她對后代的影響力”多半不是用斥責(zé)和板子,而是用愛護(hù)和寵信。”?如此,可是由緒“發(fā)微”的賈母式的幽默??
①本文所引《紅樓夢》正文皆據(jù)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不另注。
②《紅樓夢》評點(diǎn),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diǎn)《紅樓夢》,四十多家中可見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diǎn)”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今藏于山東省圖書館,張子梁評及詩皆據(jù)此本。
③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 年版,第2697頁。(王希廉評、張新之評、姚燮評皆據(jù)此本,不另注)
④〔清〕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影印本),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8頁。
⑤此處引文據(jù)鄭慶山校:《脂本匯校石頭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⑥〔法〕陳慶浩:《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68頁。
⑦馬瑞芳:《一個性格豐滿的老婦人形象——〈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賈母》,《紅樓夢學(xué)刊》1983年第2期。
⑧羅憲敏:《賈母的性格層次》,《陰都學(xué)刊》1990年第4期。
⑨李漢秋、陸林:《黃小田評點(diǎn)〈紅樓夢〉》,黃山書社1989 年版,第435頁。
⑩劉操南:《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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