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義 之

懷素《自敘帖》在中國書法藝術領域影響深遠，自問世以來，其藝術價值和技法，諸如結體、用筆、施墨、布篇等，被后人反復研究討論，目的皆在于尋找出懷素草書創(chuàng)作的方法與規(guī)律。就目前研究成果而言，對創(chuàng)作中多字連屬問題，一向缺少研究與解析。

多字連屬，是懷素草書的最顯著技法特點之一，其間包含著行法、墨法、筆法等多重要理。筆者歸納懷素的多字連屬之法有六種形式，包括線連、親連、意連、體連和叉連、交連。前四種連法，在《自敘帖》中，使用較為頻繁，后兩者使用較少。但書法創(chuàng)作中若偶有運用，則必構成搶眼之處。

《自敘帖》中累字連寫無處不在，整行一筆書亦屢見不鮮。同于篆書中鋒用筆連寫技法的大膽和奇妙使用，增加了動感，形成了其與點畫頓挫之間的巨大視覺沖擊，從而大大提升了作品的藝術效果，寫意性發(fā)揮到極致，神采兼?zhèn)?。把懷素之多字連屬方法研究分析透徹，對于每一位草書學習者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一、懷素《自敘帖》多字連屬六法

1.線連。所謂線連，顧名思義，即為字與字之間是通過線條連接、連帶而形成的一種連屬方式。線條連接也可以再細化為潤墨實線、渴筆虛線和游絲連帶等多種形式，各有特點和作用。這些藝術形式的選擇，有其處理字形、字組的需要，也有行間參差、墨色、脹縮的考慮，更有對章法的關照。觀察《自敘帖》第97行至第104行（圖1）。第100行“之粉壁長廊數(shù)十”之“粉壁”兩字連接為實線連接，而“廊數(shù)”之連接為游絲連接，“數(shù)十”連接為渴筆飛白虛線連接。此行除“之”字之外，其余為一筆多字連屬亦為一筆書，在草書中可視作一個字來看。其與右第97行“中妙懷素自言初”之飛白線條和右第98行“不知語疾速”之上三字獨立處理與后兩連字，以及右第99行之行連及后四行之高密度親連相比較，形成鮮明的字與字組參差和行間對比。

圖1 [唐]懷素 自敘帖（局部）

此行在區(qū)帶和整篇技法、布局中不具有突出個性，但具有普遍性意義。其字與字之間連屬多為字間、行內之技法。字間線連在懷素《自敘帖》中占有極高比重，習大草者必須熟練駕馭這一連筆技法，此乃大草創(chuàng)作之基本功夫。

2.親連。親連也可以稱之為密連。是指兩個字距離比較緊密。這也是《自敘帖》中的一種行間連法。親連亦是《自敘帖》中懷素較為習慣的字間連接方式。但多數(shù)大草習練者對此未能認識和接受，更不知親連是為了斷續(xù)需要，故創(chuàng)作時，行內字間雖有筆墨變化，卻缺乏對距離、連帶的考量。只追求單字之錯落，不知應用連法改變單字方形結構，進而派生出不同長短、大小之字組。親連，既是一種連字法則，也是有別于其它連字方法的藝術形式。觀察《自敘帖》第47、48、49、50行（圖2）：第49行“筆法資質劣”通行字間皆采用親連技巧。懷素于此中親連的使用，既是為了區(qū)別于47、48、49、50行其它連法所作出的變化，也是為了制造一種“拙”勢。線連多則易俗。親連，謂之連法，實則也是斷法。絕俗去弱，一石二鳥。

圖2 [唐]懷素 自敘帖（局部）

3.意連。意連是為字間筆墨映帶，承上啟下。親連生于斯，又別于斯。意連從不計較字間留白遠、近、大、小、長、短。惟強調字與字之間的情感、互動和向背之聯(lián)系?！蹲詳⑻返?0行，“弱又嬰物務不能”行中?！叭酢弊帜┕P與“又”字起筆之連帶關系及“又”字末筆與“嬰”字起筆關系，均為意連。巧妙靈動，無可調替，自然天成。字法，行法，無一不在其間。

4.體連。體連也可以稱之連體。上下字你中有我，我中存你?！蹲詳⑻返?0行之“獻茲降虞陸”（圖3），“獻”字右部“犬”撇下腳合為“茲”字左上點，“獻茲”謂之體連。而“降”字右部“夅”下豎轉筆合為“虞”字上點，“降虞”連體。體連卓有妙趣，草書創(chuàng)作中應大膽嘗試使用。

圖3 [唐]懷素 自敘帖（局部）

5.叉連與交連。此兩種連筆技法在《自敘帖》中不多見，歷代草書家傳世作品中也較少使用?！蹲詳⑻返?18行、119行（圖4），“激切理識”之“切理”二字左部之筆上下兩字偏旁錯位交叉連結，謂之叉連。而119行“玄奧”之“奧”字上右撇相交覆壓“玄”字下筆，謂之交連，此兩種連法有“列缺霹靂，丘巒崩摧”之氣象。

圖4 [唐]懷素 自敘帖（局部）

二、多字連屬技法的作用、價值與意義

多字連屬技法，歷史上大草書法家使用頻率極高。繼張旭、懷素之后，宋黃庭堅、明董其昌、明末清初王鐸，都曾廣泛使用。書法創(chuàng)作中，多字連屬技法的應用，可以完全打破單字空間禁錮，給草書創(chuàng)作開拓一片天地，若曦暉朗曜，晦魄環(huán)照，在勢、氣、韻三個方面，營造出大草氣象。多字連屬技法為歷代書法家所承襲、發(fā)揚、創(chuàng)變，對中國書法文化發(fā)展產生了深刻影響。多字連屬技法作用至少有以下5點：

1.制造行間參差。參差者，錯落也。中國漢字造型特點是方塊字形，無論其筆畫多寡，結構如何，基本字形趨方。為解決方塊字造型單調的問題，于是草書家發(fā)明了多字連屬。多字連屬技法產生以后，草書家可以通過單字連綴創(chuàng)造長短不一的字組形態(tài)，從而制造出字行之間的參差、錯落，隨心所欲改變行內、行與行、行與區(qū)域之間的字組分布，極大地提升了草書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與表現(xiàn)力。觀察《自敘帖》第60、61、62、63、64行（圖5）。第60行“不足聊書”為四字連寫，而“此”“以”“冠”為單字；第61行“諸篇”為兩字連寫，“首其后”為三字連寫，“繼”為單字。第62行“作不絕”“溢乎”分別為三字和兩字連寫。此三行之連寫字組單字在行間錯落開來，避免了單字不連寫的行間雷同。即便是每行啟首字和每行末字也都盡可能不在同一水平線上，可謂匠心獨具，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技法策略。

圖5 [唐]懷素 自敘帖（局部）

2.設計作品留白。有書者云，行內留白斷字（即有意把該處字間距拉大）是謂“氣口”。氣口乃為戲曲名詞，是指唱曲時的吸氣方法，戲曲唱腔長短不一，節(jié)奏快慢各異。演員需掌握吸氣方法，才能唱得從容不迫，抑揚頓挫、優(yōu)美動聽。戲曲與書法，規(guī)律技巧上有同工之妙。行間留白，具有行內、行外多重技法與美學考慮。凡中國書畫大家，皆重視并苦心經營作品留白。留白在技法上是要周邊、墨跡與之形成強烈黑白對比，于黑白輝映處蘊涵深邃與韻味，給讀者留下無盡想象空間?！蹲詳⑻?1行與62行，63行與64行，64行與65行行間空白形成“△”“Z”字和倒“▽”圖形。而每一行字與字間，字與連字組間，連字組與連字組間的斷行留白又與之交織，使行與行之間的留白發(fā)生錯變，完全調整、改變了行與行之間長方形留白之常式。形成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視覺效果。

3.增加動感。草書強調以動制勝，張禮部贊懷素草書滿篇動感充盈，曾有曰：“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睉阉夭輹畡?，源于大范圍連字開張筆勢，通過筆畫連帶之墨線所形成。字與字之間不停頓的、富于變化的連帶，方可書寫出一種放大、夸張、寫意化的險勢。字與字、字與字組、字組與字組再延展到行與行之間，甚至區(qū)帶之間，由于線連、親連、意連、體連所形成的萬般技法變化所展示出起伏跌宕顧盼生姿的態(tài)勢，讓整幅作品呈現(xiàn)出立體感、質感、空間感和靈動感。“作不絕”“則有張禮部”三字連、五字連。若“朱處士遙云：‘筆下惟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p>

4.求變。草書連字形態(tài)變化極為強烈，其不同字、字組和行間的參差、疏密、向背、俯仰對比可以夸張到驚人的地步。連字，是大草追求形式變化的一種極為有效方法，連字組合技法，為草書求變創(chuàng)造了無盡的想象和創(chuàng)作空間。如第63行之行連，一筆書與右三行、左一行形成鮮明的不斷行與斷行對照，形成視覺跳蕩。

5.展現(xiàn)整體藝術性。連字字組長短隨心而作，在書寫過程中，書者可以按照書寫內容立勢，布施行段，設計連字組合。每一連字組合設計皆服從于布行要求、區(qū)段局部安排和通篇勢韻，使之上下相承，左右相輔，互相照映，以展示出通篇節(jié)奏、力量、氣韻之美。

三、多字連屬創(chuàng)作應用原則

1.連字當真書寫。

一曰，嚴守草書法則。懷素作草循繩墨而不頗。有人認為懷素《自敘帖》系其醉后所草，因《自敘帖》中有道：“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又說“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足見懷素非醉不書。世傳“癲張醉素”亦可佐證。然而，筆者認為《自敘帖》是在懷素極為清醒的狀態(tài)下而創(chuàng)作。《自敘帖》滿篇用筆不曾隨意，謹守草法。無論字間線條連筆，抑或是意連、體連皆不逾草則。

姜夔《續(xù)書譜》有曰：“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嘗茍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畫處皆重，非點畫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復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張顛懷素最好野逸，而亦不失法度?！?/p>

故知懷素之累字屬連，雖然用筆有緩有急，有有鋒，有無鋒，有承接上文，有牽行下字，乍徐還疾，忽往復收，橫斜曲直，循環(huán)盤紆皆不逾繩墨，嚴守草法。

二曰，連字應當真書寫。唐孫過庭曰：“草貴流而暢”，乃言草書用筆要舒暢，篆籀線、中鋒筆、婉轉而自然。若寫真書一般仔細、嚴謹。懷素多字連組以使轉為形質，點畫為性情。中鋒用筆，步步為營，筆之輕重疾澀，提按頓挫，絲毫不茍且，作草書如作真書。

2.連字組合可以作為單字處理。多字連帶在布行中扮演何等角色？是諸單字相加還是多字融合？這個問題如果不清楚，則無法在技法、布篇中準確把握和處理連字組合。筆者認為，無論連字組合長短，除意連中的非親連可以商榷之外，其余都應把組合當單字處理。無論兩字連、三字連，甚至行連一筆書，均可視為單字處理。

3.多臨摹。臨摹與師造化是任何一位書法藝術家都必須要經歷的一個過程。臨摹的根本目的是學習技法、創(chuàng)作理念和藝術思想。齊白石先生講：“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就是這個道理。臨摹要求進得來，也要出得去。

筆者從不認為學習一位前人，不間斷地臨摹他的作品，就一定會誤入歧途。在幾千年藝術歷史長河中，沒有哪一位藝術家是憑空而出，他一定是在繼承前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經驗、汲取創(chuàng)作教訓的基礎上而產生。所以，我們今天無論從哪一位歷史書法大家身上學到的東西，都是幾百年乃至幾千年書法先賢的藝術結晶，是沉淀下來的精華。臨摹歷史上任何一位大家，都是通過他在廣泛取法眾多前賢。

多字連屬臨寫方法有二：一曰臨結字，二曰臨結組。

單字臨寫此不贅言。而連字組臨寫，有兩字連、三字連。在《自敘帖》中，甚至有行內六字、七字連和行連一筆書。

懷素連字六法，前面已簡敘。意連、親連，本是一種規(guī)律方法，即上下筆畫、筆意的顧盼呼應，承上啟下，瞻前顧后的藝術處理是相同的。至于體連、叉連和交連也不難領會。唯有線連（游絲連）頗有技法奧妙。

將《自敘帖》第69行（圖6）“煙澹古松又似山”行連一筆書拆分開來，具體分析一下懷素多字連屬的技法。此行中“煙”字末筆與“?！弊帧般摺毕噙B，而“?！弊钟覀茸詈笠还P又與“古”字上橫相連，“古”與“松”字“木”旁相連……，不難發(fā)現(xiàn)，行連斷筆處都是藏在單字之內。多字連屬，若沒有斷筆，便沒有疾徐、頓挫、逆入、藏鋒和枯潤之技法表現(xiàn)。大量臨寫，便可以有深切體悟。

圖6 [唐]懷素 自敘帖（局部）

4.遵守字法，嘗試行法，服從章法。遵守字法。前文已有闡述。但是必須指出，連字組合中的每一個字，無論草寫到何種程度，都一定要依照草法結體來書寫。也可以理解為，字中位置騰挪，點畫借用，符號替代，筆畫簡省，夸張變形等藝術性處理，都必須在結字法度之內，不逾草書規(guī)矩。

嘗試行法。行法要理，筆者歸結為極簡約的四個字，即“行、擺、斷、脹”。草書連字書寫中，不可以沒有“擺、斷、脹”。所謂擺者，動也，搖也。行不垂設，垂則僵死；斷者，有累字連寫之氣歇之意，停頓一下，亦有行篇留白之考量；而“脹”則為行內字體橫向放大之意，有脹則必有窮，行內字體脹縮，目的一為制造行連字體橫向凹凸效果，二亦為篇內布白。布行時單字當如斯，連字亦然?！靶?、擺、斷、脹”乃行法要務，草書連字書寫應遵守之。

關于服務章法，筆者曾提出過“自敘五喻”之說，即：“云朵線”“八戒壟”“井田塊”“雨夾雪”“點龍睛”之章法五喻，來詮釋《自敘帖》章法布局。懷素在《自敘帖》中以“云朵線”筆畫結字，以“八戒壟”（曲折搖擺）狀態(tài)布行，以“井田塊”之分區(qū)帶起勢，以“雨夾雪”形式施墨，以“點龍睛”之創(chuàng)意制造畫眼書睛。是謂《自敘帖》之大章法也。連字字組融于其間，扮演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草書多字連屬書寫，是單字結體基本功夫之上的產物。同時書寫者又必須通曉行法、章法要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