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云
廣西教育學院 教務處,廣西 南寧 530023
中國文學史上,女性形象的塑造向來與作家對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想象與思考緊密相關。深入了解女性就是深入了解人類自己,站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21世紀初(1)本文所言少數(shù)民族文學及所列舉民族文學作品系該時段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的視角點上,圍繞女性形象塑造來探討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思想、文化、經(jīng)濟等方面的問題,可以看出文學對人性藝術審美層次的遞進和深化。少數(shù)民族文學蘊含著豐富而復雜的邊緣性書寫經(jīng)驗,至善至美的文學典型是少數(shù)民族作家對社會主義價值觀的高度凝練與符號化表達。就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對女性形象的研究,多從具體的作家作品或地域文學的角度進行討論,但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女性形象整體研究的成果并不多,對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女性形象與中華美學精神的關系研究更少。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女性形象建構中形成諸多不同于主流文學的藝術特征和審美形態(tài),在中華文化認同中呈現(xiàn)出獨特的多民族文化精神標識,這有助于凝聚各族人心,塑造多民族美學形象。中華美學精神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發(fā)展中形成的集體審美意識的精華,包括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天人合一”的精神、自強不息和堅韌不拔的意志、人與人之間至真至善的個體情感等,這些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神,構成中華美學精神內(nèi)核。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中華審美精神之間是一種相互貫通、生發(fā)和映照的關系。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從中華美學精神中汲取營養(yǎng),展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少數(shù)民族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涵蓋外貌、性格、行為、家庭角色、社會地位等諸多方面,體現(xiàn)了中華美學智慧,被賦予了獨特的精神印記,具有特定的社會符號意義。她們或在身體形象中表現(xiàn)出自然靈動之美,或在外在行動中體現(xiàn)自強不息的行為之美,或在各自的人生階段中表現(xiàn)出獨特的情感之美。這些優(yōu)秀的女性形象組接起來的藝術畫卷,彰顯了當代各民族女性的精神氣質,也表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藝術審美趣味和審美理想。
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中鮮活的女性人物形象寄寓著作家的心靈幻象。少數(shù)民族作家繼承和發(fā)揚了中華美學精神,通過女性形象的塑造發(fā)現(xiàn)和開掘各族人民的精神風貌和道德力量。少數(shù)民族文學女性形象的塑造離不開對女性身體形象的描述,而這些身體形象的建構作為一種真實可感的形式存在,建立起了女性人物內(nèi)在精神世界與外在客觀物質世界的關系?!吧眢w在它的可見的敘述表征中,在區(qū)分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美和丑,以及自然和文化之中扮演著重要作用”[1]。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時,已注意到身體各個部位以及體態(tài)、服飾等與人物形象之間產(chǎn)生的重要關聯(lián)性,不同作品中的身體形象描寫,被作家賦予了特殊的人格品質和精神特質。
中華美學精神常以人與自然相融相生的“天人合一”思想強調人生天地間的大美之境。古代文學作品常常以自然物寫女性形體相貌,對女性美麗容顏進行詩意解讀。如宋元話本小說《西湖三塔記》中對白蛇修煉成人形后的樣貌描寫:“綠云堆發(fā),白雪凝膚。眼橫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盵2]清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形容聶小倩:“肌映流霞,足翹細筍。”[3]這些都是以自然之物寫人之形態(tài)的修辭寫法,勾畫出了人與自然渾然相交的美麗圖景。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們繼承古典文學中用自然物寫女性形貌的傳統(tǒng),用自然之美折射出女性人物的品格之美,從而引起讀者的審美愉悅感。白族作家張長的小說《空谷蘭》中的哈尼族教師蘭芮有著“猶如森林中兩汪明凈的水塘似的眼睛”[4];土家族作家孫健忠的小說《甜甜的刺莓》中的竹妹有著“花朵一樣的臉盤兒”“臉盤兒像十五的月亮一般皎潔,眼睛像兩池湖水,清澈而又看不透底”[5];仫佬族作家潘琦的敘事散文《幽谷中的一棵玉蘭》描寫了到仫佬山鄉(xiāng)拉朗寨小學任教的姑娘于蘭香的形象,她“梳著一頭短發(fā),臉龐秀氣紅潤,那雙眼睛就像山泉一樣晶明透亮”[6]。少數(shù)民族作家利用地方風物與民族文化的滋養(yǎng),在女性形象塑造時不自覺地體現(xiàn)了一種人與自然的融合之美。
“水”是自然界中最常見的一種物質,傳統(tǒng)文化中“水”被賦予了多種倫理化的象征蘊涵,并常常用來引導、規(guī)范人的行為?!墩撜Z·雍也篇》載有“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盵7]“山”“水”被看作君子美好德性的象征。老子的《道德經(jīng)》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盵8]水的似柔實剛的質性,百折不回、水滴石穿的韌性,無不象征著中華民族柔韌和沉穩(wěn)的人格理想與文化精神。當“水”這一美好的意象被用于描寫女性形貌時,標示著古人山水審美意識的另一重覺醒。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水”被用于描寫女性眼睛的美,以“秋水”“秋波”來比喻女性的眼睛清澈明亮之美,形成纏綿婉致的審美意蘊,代表著女性沉穩(wěn)內(nèi)向、平靜溫和的韌性與氣度。這種以水寫人或者說以自然寫人的審美旨趣,是在中華民族長期的審美生活中積淀而成的。張長、孫健忠、潘琦等少數(shù)民族作家用“水塘”“湖水”“山泉”來形容女性眼睛之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審美意識的體現(xiàn),他們將自然風光融入人物形象的描摹中,更顯出獨特的民族地域風范。作品所呈現(xiàn)的女性柔韌美好的審美品格,也是對中華美學精神的傳承與發(fā)展。
身體形象存在的意義離不開其與精神的復雜關聯(lián),“所有的身體狀態(tài)都存在著一種精神要素,而同樣,所有的精神狀態(tài)都存在著身體要素”[9]。沒有脫離精神而存在的身體,也沒有離棄身體而存在的精神,這意味著文學作品中身體形象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書寫。身體形象不是孤立存在的,作為一種話語載體,不斷被賦予精神的意義。《空谷蘭》中的蘭芮是個美麗、善良、高尚、熱愛自己民族、熱愛自己家鄉(xiāng)的姑娘。她“水塘似的眼睛”里流露出“純真和信賴”,臉上總是掛著甜蜜的笑意,這樣美好的形貌與她對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無私的奉獻精神相應和?!队墓戎械囊豢糜裉m》中的姑娘于蘭香,三十年如一日在偏僻的山村里,默默地辛勤勞作,“山泉一樣的眼睛晶明透亮”透示出純潔美好的品質,這一雙眼睛所透出的美好品格如春風化雨一般滋潤著孩子們的心靈。少數(shù)民族作家筆下的女性身體形象,寄寓著作家對現(xiàn)實人生審美的超越,是對理想人生軌道的導引,女性形象所體現(xiàn)的美好人性在作品中得到全面和完整的透視。
除“水”這一自然物充當了表現(xiàn)女性美的喻象之外,自然界中的植物也是女性身體形象審美表現(xiàn)自然化的重要喻象,體現(xiàn)出對女性身體形象的審美期待。布依族女詩人羅蓮在詩歌《自題小照》中塑造了一位坐在蓮花上的女性形象,“你可以想象我是坐在一朵蓮上/或是坐在你的手心/鐘聲自清涼寺傳來/敲落紅塵哀怨/你在心中許下萬千諾言/我是花 我是佛/我是你的掌上明珠”[10]。坐在蓮花上的女子代表一種美好的信仰和凈化人心的力量,她用善和美來感化人,從而把人們心中那原本向善的花朵催化開來。彝族女詩人祿琴的《森林小調》寫道:“黑頭發(fā)的女孩/光腳走進森林/用很小的野花/編織桂冠?!盵11]女孩的意象具有天真無邪的特性,有愛美和欣賞美的天性?!肮饽_走進森林”,頭戴用野花編織的桂冠,意味著女孩與自然的完美融合。少數(shù)民族作家用“水”“花朵”“月亮”等這些自然界的事物充當了修辭語,來達到“物我合一”的效果。“傳統(tǒng)文化不僅賦予了女性以植物所具備的資質,而且還用女性來象征植物,從而使二者之間達到物我同一、往返回流的境界”[12]。明代文學家袁中道《劉玄度集句詩序》稱:“凡慧則流,流極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瓏而多態(tài),水之漣漪而多姿,花之生動而多致,此皆天地間一種慧黠之氣所成,故倍為人所珍玩。”[13]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女性身體形象的描寫有著強烈的自然化意識,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互喻的文化傳統(tǒng)。
少數(shù)民族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既有婀娜多姿的身影,又有華麗多彩的少數(shù)民族服飾,代表著各民族最美的形象。對于服裝的描寫,有助于直觀建構女性外在身體形象。例如,描寫蒙古族女性的裝扮:薩仁托婭的小說《靜靜的艾敏河》中多蘭穿著“藍色蒙古袍”“扎著鮮艷紅頭巾”[14];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中的索米婭“穿著一件奶奶穿舊的、顯得很小很窄的旱獺皮薄袍”“緊束著的腰帶立即勒出了她軀體的曲線”[15];瑪拉沁夫在小說《草原的浪花》中塑造了一位女拖拉機手的形象,“她身材健壯而修長,面容莊重而秀麗。頭上扎著一條白紗巾,上身穿著一件黃卡其勞動服,玫瑰色襯衫的領子翻在外面,顯得格外利落大方,再加上那雙高筒黑馬靴,就又增加了幾分瀟灑與豪氣”[16]。“頭巾”“蒙古袍”“高筒靴”是構成蒙古族民族服飾的重要要素。長期生活在草原、戈壁的蒙古族女性,佩戴各色頭巾,不僅彰顯了女性的風姿、朝氣與活力,還為單調的自然環(huán)境增添了斑斕的色彩。和曉梅在《深深古井巷》中則描寫了納西族女性的裝扮,尤其是二伯媽所展示的納西族新娘的盛裝:“最上邊是一套鮮艷的外衣,雪白的百褶裙,紅得奪目的褂子以及漿硬的羊皮坎肩,那上面整齊地排列著七枚繡得格外精致的星星。”[17]其中,納西族的七星披肩,寓意著納族女性勤勞勇敢、披星戴月。
文學作品中所描寫人物的服飾不僅僅具有遮體御寒的實用功能,更具有一種文化功能。不同民族、不同人物所選擇的服飾展示的是審美情趣和文化心理,這些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飾,寄托著人物主體的理想定位。“作為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生活內(nèi)容的第一要素,服飾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性決定了文學對人物和生活的描摹是缺不了這一項的,而對女性服飾的關注尤其值得重視,通過服飾能夠呈現(xiàn)出敘述者基于時代和文化的視角和立場”[18]。少數(shù)民族女性服飾特色的形成,與自然地理、氣候環(huán)境有著直接的關系,是順應自然、利用自然、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產(chǎn)物,體現(xiàn)了人們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崇拜,以及女性形象建構中和諧的自然美特征。
少數(shù)民族文學所蘊含的“天人合一”的美學精神,意味著中華美學觀念在當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筆下的大規(guī)模出場。少數(shù)民族作家將目光投向山野村寨,乘著自然之舟游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深處,將“天人合一”的美學精神蘊藏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中。
如果說身體形象是女性形象建構的外在靜態(tài)表現(xiàn)的話,那么由身體所承載的行為表現(xiàn),則展示了女性形象建構的動態(tài)過程。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實踐表現(xiàn),往往能體現(xiàn)出對某種精神文化的認同。行為本身所表現(xiàn)出的身心同一性,意味著身體所進行的是一種有思想、有生命的活動,因而對女性外在行為表現(xiàn)的分析,有利于進一步理解女性形象所蘊含的精神特質。中華美學精神體現(xiàn)為超拔高邁的價值追求,對真善美的追求是中華民族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女性面對生活困苦時的頑強堅韌,在日常生活工作中的從容大度,面對重大人生關頭時的堅毅勇敢,對待他人、他事、他物的寬容善良,這些處世行為無不體現(xiàn)了追求人格完善的中華美學精神。朱立元在《美學大辭典》中對“行為美”的解釋是:“個體的行為美表現(xiàn)于生產(chǎn)勞動行為和改造自然、社會行為及處理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關系的行為的美,如勞動中克勤克儉、埋頭苦干、發(fā)明創(chuàng)造,在為正義事業(yè)而斗爭中不畏強暴、英勇犧牲、獻身祖國、堅持真理以及遵紀守法、團結互助、禮儀待人等美的行為之中。行為美是人性美、人情美、人格美等心靈美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審美和藝術表現(xiàn)的對象?!盵19]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塑造女性形象時,注重對民族群體深層的心理結構和女性行為表現(xiàn)的開掘,在審美意識與文化心態(tài)等方面挖掘這些女性形象所產(chǎn)生的持久的輻射力和穿透力,使讀者產(chǎn)生意盡而言遠的審美感受。
面對苦難保持堅韌不拔的精神,是自古至今女性身上所保有的獨特品質。益西單增的長篇小說《幸存的人》塑造了年輕的少女德吉桑姆的形象。德吉桑姆在仁青晉美血洗德吉村之后,失去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但是,她為了實現(xiàn)理想,勇敢地投向千里草原,依靠一雙勤勞的手,一顆堅強的心,戰(zhàn)勝重重困難?;刈遄骷沂媲濉兑粋€女人的斷記》中的赫麗徹,身體有殘疾經(jīng)常被別人嘲笑、欺凌,不幸嫁給在逃殺人犯,給她留下一個智力不全的孩子,后又再嫁給智力不正常的勺兒布,兒子卻不幸死去。赫麗徹幾乎經(jīng)歷了人生所有的不幸,這樣一個女性在面對苦難的生活時,始終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對抗苦難,努力活著。這種頑強的精神照亮了生命的底色。哈尼族女作家黃雁的小說《胯門》中的鳩是位敢于反抗男性權威壓迫的女子,在婚禮上頂翻了丈夫的胯門。鳩的行為意在呼喚本民族女性從恥辱的胯門下站起來,仰起女性不屈的頭顱,活出尊嚴、活出精彩。盡管德吉桑姆、赫麗徹、鳩身處不同的時代,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但就困苦中的生存而言,她們無不宛如傲霜的寒梅,彰顯著生命韌性之美。通過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作家意在發(fā)掘潛藏在這些女性身上的主體意識和性別意識的覺醒,稱贊她們不甘受欺負、不顧一切的反抗精神。女性的這種基于人性與母性本能的反抗,同時也在不斷推動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與進步。
那些靈動鮮活的女性人物形象,蘊含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品性和精神高度,體現(xiàn)出民族審美的生命律動和文化精神特質。仫佬族作家潘琦的小說《不凋謝的一品紅》中的曹潔,因艱苦的環(huán)境、貧困的生活、忘我的工作,使得她的身體慢慢地垮下去,但她每天照常帶病上課。這個“無辜的姑娘,命運把她折磨成這個樣子,可她并沒有因此灰心喪氣,她頑強地生活著,繼續(xù)繪她的畫,看她的書,唱她的歌。在那斗大的房間里,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畫。她的畫,特別是畫花,獨樹一幟,每幅都栩栩如生。她有一雙智慧而美麗的手”[20]!作家歌頌她這種頑強生活的勇氣,贊揚她熱愛生活的美好心靈。土家族作家葉梅的小說《五月飛蛾》中的二妹是一個進城“打工妹”形象。二妹就像石板坡破繭的飛蛾,向著理想的城市飛進,睡過三姨家的陽臺、發(fā)廊的閣樓,這些狹窄的空間并沒有阻礙二妹對理想的追求。在現(xiàn)實的烈焰中,她始終堅守著把握自己命運的勇氣和自尊,即便飛蛾撲火般粉身碎骨亦無所畏懼。二妹的身上折射出進城的所有土家族女性的精神成長過程,她們在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的過程中,必先經(jīng)得一番脫胎換骨的磨礪。來自鄉(xiāng)村的女性,為改變原有的生存處境,不斷自立自強,更加努力上進,以積極的自我意識堅守著對生活理想的追求。
女性在觀察世界和感受人生的時候,常因自身的處境與感悟而變得心胸寬廣、善解人意。這是因為存在于內(nèi)心的對人生的深刻感悟,促使女性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身邊的人和事。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中的奶奶一生嘗過無數(shù)的辛酸與苦難,她對待弱小的生命始終懷著一顆善良的心。當看到剛出生的小馬駒在風雪迷途中獨自走回來的時候,“奶奶連腰帶都顧不上系了,她顫巍巍地摟住馬駒,用自己的袖子揩干它的身體,然后把袍子解開,緊緊地把小馬駒摟在懷里。她一下下親著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馬駒的腦門兒,絮叨叨地說著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話。她說,這黑馬駒很可能是神打發(fā)來的”[21]。奶奶是偉大的女性,她珍視一切生命,對索米婭被玷污后生下的小貓崽一樣弱小的其其格更是視若寶貝。阿來的《空山》中的老奶奶額席江,總是溫柔慈愛地對待身邊的人和事,憐惜很多男人都不愿意娶的漂亮的勒爾金措,疼愛弱不禁風的小孫子兔子,關心被視為用鞭炮害死兔子的孤獨的格拉。這些歷經(jīng)滄桑的少數(shù)民族女性,用生命僅存的溫度細心地呵護著弱小的生命,對愛與美的追求表現(xiàn)到極致。
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除了挖掘形象本身所可能包容的生活底蘊,往往還會賦予形象深刻的象征意蘊,從而增強作品的哲思意義和文化品位,拓展藝術空間。回族作家白山、霍達、李進祥、鄭征等對歷史有著一種癡迷,他們喜歡在歷史幽暗的長廊里尋找女性的蹤跡,力圖去復原那些經(jīng)歷歲月滄桑日漸斑駁的往事和人物。白山的《冷月》中的明家女兒,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中的君璧、冰玉、姑媽,李進祥的《孤獨成雙》中的麥爾燕、阿依舍母女,鄭征的《東望長安》中白彥虎妻子馬玉蓮等家族中女性人物,透過她們的命運演繹一個歷史跨度中的悲歡離合。這些女性在民族歷史文化長河中,經(jīng)受了種種生活的苦難,在個人堅韌精神的支撐下,從沒有放棄過對生命和希望的執(zhí)著堅守。她們勤勞善良,是堅韌、偉大的女性象征,同時也成了民族文化精神的絕好隱喻。
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所塑造的這樣一群女性,不是靠苦難和悲劇換取同情,作家意在透過她們的悲苦和屈從、苦難和隱忍,發(fā)現(xiàn)女性所具有的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以及她們達觀知命的精神品格、天然善良的母性光輝、堅強隱忍的生活態(tài)度。這些可歌可泣的女性形象不單單屬于某一片荒蕪的土地或某一個特殊的時期,而屬于精神充盈的價值世界。人性的光芒必然穿透人生的苦難,這些光輝的女性形象蘊含著中華美學精神,構建了一幅飽含生命之美的人類生存圖景。
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女性形象建構,與人物身份角色的設定有直接關聯(lián),人物的不同角色被賦予不同的情感價值。作品中每一種人物角色氣質的設定,表征著該角色群體的某些精神狀態(tài)和意義系統(tǒng)。性別角色是社會歷史文化的產(chǎn)物,女兒、妻子、母親、祖母是女性生命過程中在家庭中扮演的四種重要身份角色。人生各個階段的發(fā)展,都有其獨特的美,它們共同組成女性生命之美的發(fā)展鏈環(huán)。文學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氣質通過人與人的關系表現(xiàn)出來,即通過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角色以及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方式,揭示其性格特點和精神世界。不同的角色身份、不同的年齡階段有著不同的情感特征。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女性形象塑造中注重人格與情感的突出和張揚,描繪眾生百態(tài)。
青春期少女的美,是一種生命之花的怒放之美,在人生中美妙的年華里演繹出情真意切的少女情懷?;暨_的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中十七歲的韓新月,“她不必特別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的美”[22]。白山的長篇小說《冷月》中明家女兒們,如花似玉聰敏過人,在夏夜的家中大院自在地玩屬于女孩子玩的游戲,她們不僅擁有絕好的長相、不俗的家世,而且胸懷天下。土家族孫健忠的《甜甜的刺莓》中的土家族女孩竹妹,映著“水銀一樣的月光”,提起竹背簍站“在香椽樹下”,香椽樹的馨香、月光的皎潔,無不映襯出竹妹一顆善良純潔的少女之心。從某種意義上說,多姿多彩、絢爛繽紛的少女時代,關乎女性此后人生的發(fā)展、命運的轉折。少女在未來將成為母親,少女關乎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塑造了一系列鮮活歡快的青春少女形象,彰顯著女性的青春美,給生活增添了無窮的魅力,顯示了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女性的青春之美,蘊含著人生最初的純潔美好的天性。韓靜慧在《六(二)班的奇人怪事》中塑造了“潑女”佳妮的形象。女孩佳妮屬于那種強硬派的缺少女孩味的人,學習一般,長相平平,少言寡語。盡管很多人不喜歡她,但她身上依然有著非??少F的品質,她對身有殘疾的大伯的孝順是無人可比的。佳妮潑辣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明辨是非、重義守信的美好心靈。李進祥的長篇小說《孤獨成雙》中的孤女阿依舍,疼愛自己的養(yǎng)母麥爾燕。怒族作家彭兆清的小說《詛咒崖》里的主人公江娣,是一個調皮的女孩,她有所畏懼,但不被畏懼奪走本有的純正天性,為追尋幸福敢于突破清規(guī)戒律?;刈迮骷荫R金蓮的小說《碎媳婦》中的女主人公雪花,在娘家時得到母親的百般寵愛,干什么都由著她性子。少女是女性的黃金時代,她們天真活潑如蓓蕾初綻,對人生充滿著不盡的希冀。這些天真爛漫的少女,昭示著一種積極健康的人情之美。
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還塑造了一系列形象豐滿的妻子/母親形象,這些女性形象寄寓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真善美與和諧共生的審美理想。壯族作家中,黃佩華的長篇小說《生生長流》描寫了作為妻子和母親的依月和依達具有傳統(tǒng)壯族女性的美德;韋一凡的小說《劫波》塑造了兼有妻子、嫂子、母親角色為一身的勤勞奉獻的艾彩蓮形象,《姆姥韋黃氏》敘寫了隱忍偉大的韋黃氏一生;黃鉦的小說也塑造了一系列平凡而普通的壯族女性人物形象。壯族人民主要聚居在廣西紅水河流域。優(yōu)美的紅水河,豐茂的田疇,濕潤的氣候,形塑了生活于這一區(qū)域的壯族群眾生性隨和、善良美好的天性。母親是維系家庭關系的核心人物,一個家庭中的母親是和諧生活樂章的譜寫者?;刈迮骷伊呵俚纳⑽募痘仨分械哪赣H,原本是一位漢人,因為愛上回族人,忍受了灌腸洗胃的痛苦加入回族。母親勇敢追求愛情的精神,也感動了子女,從而營構了和諧美滿的家庭氛圍。張承志懷著極大的深情描繪草原人民的生活和情感世界,塑造了一系列草原母親形象?!厄T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的老額吉有著草原一樣的博大胸懷、無私的犧牲精神和善良仁慈的高貴品質。《黑駿馬》中的白發(fā)老奶奶默默承受生活的一切災難,卻對所有的生命抱著無限仁慈之心。他小說中的母親,不僅僅是普通意義上的母親,而且與人民具有同一意義,母親的高尚品質,也是人民的高尚情操。那些普通的勞動人民就像偉大的母親,給予掙扎在坎坷生活或彷徨于人生歧路的青年一代直接的關懷和照顧,使他們受到了勞動人民豐富而崇高、平凡而偉大的心靈熏陶。
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出現(xiàn)的妻子/母親形象,反映出社會心理對善良美好人性期待的審美追求,正如藝術作品中完美無缺的女性形象,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的是人們對追求真善美的心理期待的一種藝術滿足。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創(chuàng)作中塑造無私的妻子/母親形象,也包含著社會對真善美的期待。在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孕育生成的民族作家的審美意識,也是一種審美的價值判斷,是對作家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或文學建構行為的一種價值規(guī)約。一般來說,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作品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是民族情感與民族倫理道德的藝術結晶,是民族精神傳承的載體。
少數(shù)民族文學從對健康、理想的生命存在的審美追求出發(fā),建構了融豐富的人學觀念、宇宙意識、美學精神于一體的審美世界,張揚女性堅韌的生命意識和中華美學精神。豐富的女性形象塑造,表明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正在向著更為深厚、高雅的大美趨勢發(fā)展,也說明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思想修養(yǎng)和藝術功力有了長足進步。任何社會都存在著對美好人性品質的期待與渴望,并會在社會實踐中鍥而不舍地弘揚與追求。從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挖掘民族精神本質、塑造女性人物精神風貌的崇高美、在曲折有致的故事中表達某種生活哲理是作家們致力追求的目標。這種追求構成了女性形象塑造的一大特色。少數(shù)民族文學總是力圖再現(xiàn)并積極形成那種蘊含至善至美精神的女性人物形象。例如,滿族的龐天舒、藏族的梅卓塑造的民族歷史中的古典女性,朝鮮族的千華、苗族的田金鳳塑造的堅強獨立的當代民族女性,布依族的楊打鐵、苗族的賀曉彤塑造的城市職業(yè)女性等,既具有鮮明的民族傳統(tǒng)性格又具備現(xiàn)代審美意義,展示了中華美學的豐富性和多民族文學的多元性,弘揚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與美學精神,不斷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神。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以一種藝術的方式表現(xiàn)各民族人民的生活,以情感因素來激發(fā)和感染各民族群眾的心靈世界,從而啟發(fā)和引導各族人民建立一種和諧穩(wěn)定、互敬互愛的社會關系,這種和諧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本質上就是真善美的具體外化。
作家的審美意識是在一定社會歷史和文化語境下逐漸生成并深化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女性形象塑造中,努力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在坎坷苦難的命運中充分展示人性的閃光點。少數(shù)民族作家將筆端深入那些在陰影籠罩下艱難掙扎的女性心靈深處,在逆境中再現(xiàn)她們不可泯滅而又放射異彩的美好人性,從而塑造出有血有肉的女性人物形象。少數(shù)民族作家以他們對社會、對人生的理解,努力發(fā)掘女性人物身上絢麗的人性之光,讓光明穿透人性的暗角,從而使作品呈現(xiàn)出愛與美的生命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