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銳
(重慶工商大學 法學與社會學學院, 重慶 400067)
民俗信仰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被稱作民間信仰,包括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民眾自發(fā)形成的神靈崇拜觀念、風俗習慣以及對應的制度儀式[1]145。三峽地區(qū)的古巴人以“尚巫”著稱,包括神鬼、祖先等崇拜的民俗信仰文化源遠流長。其中,作為承載民俗信仰文化的廟宇也在民間不斷得以興建,如紀念大禹開江治水的宜昌黃陵廟、紀念詩人白居易的忠縣白公祠等。正如楊慶堃所說“廟宇是中國民間彌散性宗教的核心結構元素”[2]287,以廟宇為代表的神圣空間在民俗信仰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隨著社會發(fā)展,廟宇逐漸從百姓祈福祭神的神圣空間,演化為兼具神圣和世俗雙重功能的公共文化場所。位于三峽地區(qū)的重慶市云陽縣,擁有全國知名的張飛廟(或稱張桓侯廟)。新編《云陽縣志》記載:“張桓侯廟始建于蜀漢末年,初為紀念張飛而設的祭祀祠?!盵3]1003原張飛廟坐落于長江南岸飛鳳山(俗稱鳳凰山),因三峽工程建設而將之原貌搬遷至云陽新城對岸??梢哉f,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和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高級別地面文物搬遷。張飛廟在云陽民俗文化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尤其在國家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背景下,地方政府圍繞張飛廟進行了多元文化旅游建設布局。具體而言,以張飛廟為基礎不斷深化地域文旅融合,推進云陽 “三國文化旅游城市”建設。因此,探索張飛廟民俗信仰的特點及其成因,研究張飛廟所承載的民俗文化內涵及功能,可以在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為民俗信仰尋求正向引導手段,為民俗文化的傳承、保護、開發(fā)和利用提供新思路。
鐘敬文《民俗學概論》對中國民俗信仰的包容性作了明確闡釋:“凡為民所用者,都被加以供奉,形成巫、道、佛互相包容的宗教信仰,至于寺院供道教神仙,道觀供佛教神靈,也比比皆是。這是中國民俗信仰的突出特點,也是各民族文化信仰密切往來的自然結果?!盵1]158云陽張飛廟集中體現(xiàn)了民俗信仰的包容性。云陽縣地處三峽,古時屬巴國,巴人尚巫,秦滅巴國后,巴文化與中原文化交融。在三峽地區(qū)相對復雜的地理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中,交織著多元民俗文化因素,孕育了眾多民俗信仰,同時也接納了不同宗教形式。云陽張飛廟是典型的“三教合一”的寺廟,民國編《云陽縣志》記載:“氓俗所趣無異曩昔,但今縣境廟祀三教雜出,或掍糅無辨,非道士之宮獨多?!盵4]可見當時云陽縣域三教糅合情況已普遍存在,僅一個張飛廟就融合了儒釋道三種信俗模式。
儒教又稱孔教,在中國擁有特殊的歷史地位和文化內核。學界認為,最早的“儒”就是宗教神職人員,故儒教雖不具宗教之名而有宗教之實。張飛廟雖源于民間“淫祀”,但隨著社會的“禮崩樂壞”,封建王朝為維護綱常倫理、加強專制統(tǒng)治,便大力宣揚張飛的忠義驍勇,歷朝歷代不斷加封,中央和地方也將張飛廟的祭祀活動納入官方“正祀”體系中。張飛從蜀漢“桓侯”至宋朝“忠顯王”,直到清朝春秋祭祀、享受帝王禮遇。張飛在封建王朝儒教體系中的地位不斷提升,有關他的祭祀也不斷儒家化。此外,包括詩圣杜甫在內的歷代文人雅客在云陽張飛廟留下大量傳世詩篇,這從宋朝至近代修繕廟宇時所立碑刻以及歷代云陽縣志所載張飛廟詩賦可窺一斑。清光緒學部專門司候補主事彭聚星捐出家藏金石,由雕刻名家何今雨篆刻了岳飛所書諸葛亮《出師表》等儒家經(jīng)典。在地方鄉(xiāng)賢共同努力下,張飛廟被譽為蜀東“文藻勝地”,成為儒學交流傳播的重要樞紐。
佛教作為外來宗教,自東漢傳入中原便一直維持著廣泛影響力。三峽地區(qū)佛教傳播始于東漢永平年間(58—75)的忠縣龍興寺,而后佛教在三峽地區(qū)快速發(fā)展,信徒修建了眾多寺廟,佛教文化逐漸融入當?shù)厣鐣L俗中。有史可考的云陽地區(qū)第一座佛教寺廟是劉道于唐末在縣城以西的長江之濱修建的下巖寺[3]1061-1062,自此縣內建寺塑像之風盛行。隨著佛教不斷傳播,張飛廟的祭祀或祈福活動也愈發(fā)表現(xiàn)出佛教文化特征。云陽民間普遍尊稱張飛為“張王菩薩”,張飛廟被譽為“千年古剎”。民國初年,張飛廟的實際管理者便是地方知名佛教僧侶瘦梅上人。瘦梅上人又稱憲然和尚,他在做住持期間,曾為重修被洪水沖毀的張飛廟奔波化緣,歷經(jīng)多年新廟落成。張飛廟由此香火興盛,祈福求名者紛至沓來??傊?,張飛廟的日常祈福祭拜儀式、廟宇建筑風格無不體現(xiàn)出佛家文化色彩,這些佛教文化元素與民眾對張飛的信仰崇拜已然形成了高度融合。
興起于東漢末年的五斗米教(道教最早一派),其“師君”張魯?shù)牟壳嘣诎褪?,他通過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權雄踞巴蜀、漢中等地[5],自此道教風行三峽地區(qū),并在唐宋之時達到興盛的頂峰。新編《云陽縣志》記載,道教最晚于南北朝時期已傳入云陽,至明初即有全真派的支派活動。民國時期,云陽縣民政科對縣內道教現(xiàn)狀進行了調查,并得出如下結論:“本縣道教今尚無合法組織者,其信道者,全縣約500人,以縣城之經(jīng)善堂于云安鎮(zhèn)之張王廟為集聚研道之所?!盵3]1062此外,在對張飛廟遺址的考古發(fā)掘中,出土兩尊高約30厘米的砂質巖石像。這些石雕雖然粗糙,且有殘缺,但依稀可見其中一尊是道教人物像,一尊是佛教羅漢像[6]。人物石像的發(fā)現(xiàn)佐證了道教在三峽地區(qū)的存在及其對張飛廟的影響,而這或可說明道教曾將張飛廟當作自己的“道場”。概言之,兩尊擁有不同宗教元素的石像,足以說明三峽地區(qū)的宗教合流在當時已相當普遍。
歷史上,云陽張飛廟作為儒釋道三教信仰的共同活動場所,既體現(xiàn)了張飛廟民俗信仰的包容性,又表現(xiàn)出民俗信仰不同于五大宗教的非制度化特征。張飛廟民俗信仰的形式和內容都具有一定的隨意性,可以融入民眾的日常生活之中,從而在普通民眾中具有相對旺盛的生命力??傊?,在傳統(tǒng)社會中,民俗信仰能夠對底層社會關系予以整合,并在維護地方社會穩(wěn)定的同時,有效推動區(qū)域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協(xié)調發(fā)展。
張飛廟歷經(jīng)千年而香火不絕,背后原因不僅是復雜的時代背景和鄉(xiāng)土民俗文化因素的相互交融,更重要的是張飛廟民俗信仰的靈力在歷史長河中不斷被建構。作為人們所托借的一種虛擬力量,神明的靈力是民俗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靈力來源也是多重的。官方和民間不同層面的祭祀活動是張飛“由人成神”的兩股主要力量[7]139,神明顯靈和祈福靈驗兩種方式能顯著增強廟宇及所祀之神的“靈力”。此外,廟宇的建筑風格、“靈體”遺存和寺廟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對“靈力”生產(chǎn)同樣功不可沒。
張飛本是河北涿州人,遇害于閬中。云陽與閬中相隔千里,緣何建廟祭祀張飛?這或許可在各類史料中找到答案?!度龂尽堬w傳》記載:“先主伐吳,飛當率兵萬人,自閬中會江州。臨發(fā),其帳下將張達、范強殺飛,持其首,順流而奔孫權?!盵8]700-701明嘉靖《云陽縣志》亦載:“侯既被害,兩賊函首東下。蜀師問罪,吳人歸元媾和,旅瘞于此。”[9]此外,新編《云陽縣志》有更傳奇的記載:
據(jù)說漢末三國時期,蜀漢名將、司隸校尉張飛正駐守在巴西郡(今四川閬中),東吳孫權那里有兩個刺客潛入到了張飛帳下。那時正值午夜,張飛正在營帳中呼呼大睡,兩個刺客見此情形,便立刻想刺殺張飛。但張飛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知道有什么神通,脖子竟是如鋼鐵一般,兩個刺客怎么都割不下張飛的頭顱。正在此時,張飛感覺脖子癢癢的,以為是蚊子在叮咬,便一巴掌拍在脖子上,結果自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兩位東吳刺客大喜,立刻裝起張飛的頭顱投入到江水之中。張飛的頭顱隨著奔騰的嘉陵江水一路向東流,再匯入長江,從閬中一直流到了川東云陽地界。話說云陽長江邊上的銅鑼渡口有個老漁翁,張飛托夢給他,欲求漁翁打撈起他的頭顱。果不其然,老漁翁在第二天打撈上了張飛頭顱,老漁翁在埋葬張飛頭顱時還挖到了一壇金元寶,他認定是張飛顯靈,便花掉所有金銀財寶為張飛建造了一座大廟,這才有了今天的云陽張飛廟。[3]1251
正史雜以傳說,使得張飛“身在閬中,頭在云陽”的故事在中國民間廣泛流傳。張飛“靈首”的遺存為云陽張飛廟的建立提供了合理性,也為云陽張飛廟的“靈力”生產(chǎn)提供了最基本的源泉。與僅存“靈軀”的閬中張飛廟和僅有張飛出生地之名的涿州張飛廟相比,云陽張飛廟更擁有祭祀張飛的“正統(tǒng)性”和“靈力”底蘊。
在三峽工程啟建之前,云陽張飛廟坐落于長江南岸的鳳凰山麓,與長江北岸的云陽老城隔江相望。陡峭高聳的山崖如屏風,加之濃蔭蔽日的古樹,張飛廟就如翠屏上的一幅山水畫,與云陽老縣城相得益彰。宋代詩人陳似所提《云安桓侯祠碑記》如此描繪云陽張飛廟所處環(huán)境:“北直軍壘,瀑布旁注,翠蔓蒙絡?!庇诫U家阿奇博爾德·約翰·立德亦如是說:“廟的一側有一道美麗的石橋,從石橋往上看,只見一條瀑布從一個陡峭的窄谷中飛奔而下,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完整的一幅東方美景。”[10]82
因鳳凰山地勢陡峭,云陽張飛廟的設計需要依山取勢。當時的能工巧匠們通過開采的石條來壘砌臺基,以抬高和加寬廟基。此外,還從江邊到廟門處修建了一條梯道,人們從長江渡口拾級而上即可來到廟前。云陽張飛廟瀕臨長江,雄踞于江岸巨崖之上,廟前極為狹窄的江道和奇峰峭壁形成特殊的角度,民眾只有仰視才能感受其“緊鄰長江、背負陡山和古木森森的環(huán)境”[11]以及雄偉氣勢。可以說,云陽張飛廟所處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營造出了“靈氣十足”的氛圍,喚起了民眾極其莊嚴肅穆的情感,并因此增添了廟宇自身的“靈力”。
無論是正史書寫還是民間傳說,張飛一直都是疾惡如仇、忠義兩全的形象。張飛在民間“淫祀”中不斷被加以崇拜的同時,逐漸成為官方宣傳忠義驍勇的標榜人物?!兑膱灾尽酚涊d,宋高宗紹興初年,金人大舉進攻陜西,宋魏國公張浚坐鎮(zhèn)秦蜀,將指揮部移至四川閬中。這年秋天,有個士兵竟然死而復活,專為傳遞千百年前的蜀漢大將張飛將助宋抗金的消息。果然,之后金軍來犯均被宋軍擊退,四川與陜西得以保全。戰(zhàn)后,張浚上奏朝廷請求封賞張飛,張飛也由此被封為“忠顯王”[12]。可見,在宋元之際,連年戰(zhàn)亂,張飛保境安民、維護漢統(tǒng)的形象更加得以凸顯。從蜀漢時期被謚為“桓侯”配祀劉備“惠陵”開始,張飛得到歷代朝廷不斷加封,清嘉慶年間更是被敕封“桓侯大帝”配享太牢。在官方敘事中,張飛從“暴而無恩”的武將已然轉變?yōu)椤拔奈浼鎮(zhèn)洹钡娜松?;在民間敘事中,百姓也尊稱張飛為“張王菩薩”。對張飛的祭祀崇拜在封建王朝達到最高點,實現(xiàn)了正祀化和國家化[7]139。云陽張飛廟因此有了官方背景加持,其“靈力”生產(chǎn)也得到官方的大力推動和肯定。
神秘傳說和靈驗故事作為民俗信仰的重要內容,賦予了所信奉神靈一定的可信度和傳奇色彩。相傳,張飛的神靈為回報云陽百姓為其建廟立祠的恩情,常常助過境云陽的船只幾縷清風以助其航行順利,故張飛廟中有“助風閣”。從前在長江航行的船長,首航前必到云陽張飛廟前燒香祈福;每逢張飛誕辰(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八),過境云陽的船只也要燃香放鞭炮。張飛廟在川渝地區(qū)分布廣泛,除閬中張飛廟和云陽張飛廟外,涪陵、長壽皆有有一定知名度的張飛廟,各地民間傳說和靈驗故事共同對云陽張飛廟的靈力生產(chǎn)起到正向作用。
1.神秘傳說
清康熙年間,當朝大官張鵬翮經(jīng)長江水路回鄉(xiāng)祭祖。張鵬翮所乘航船將要經(jīng)過云陽張飛廟時,有部下請求張鵬翮暫停航程入廟祭拜張飛,否則,恐怕會引起“張王菩薩”不悅。以清廉享譽京城的張鵬翮認為無須祈求,并以“相不拜將”的理由拒絕了部下的請求。于是張鵬翮一行人向上游航行15公里后夜宿于三壩溪。第二天醒來,張鵬翮一行發(fā)現(xiàn)回到了15公里外的云陽張飛廟腳下的渡口處。張鵬翮不以為然,堅信是昨晚船工未將船繩拴牢所致,于是一行人又航行15公里,并在同一個渡口又歇息一晚。不料,他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船只再次停到了云陽張飛廟前,仿佛進入了循環(huán)一般。同行人再次請求祭拜張飛,可張鵬翮仍然一意孤行,直到第三次一夜之間回到廟前渡口。張鵬翮不得不聽從了部下的建議,他趕緊登岸參拜張飛。參拜完畢后,長江之上突然刮起一道清風,一口氣將張鵬翮的船只送到15公里之外,張鵬翮為感謝張飛助風送行之恩,請人在助風閣立一石碑并題詩:“銅鑼渡口蜀江東,多謝先生賜順風。愧我輕舟無一物,揚帆載石鎮(zhèn)崆峒?!盵3]1258-1259
這個頗具戲劇性的傳說將張鵬翮回鄉(xiāng)省親的故事與張飛顯靈的傳奇進行了融合,生動表現(xiàn)了張飛坐鎮(zhèn)長江之濱神圣威嚴的形象,虛實交織間無形提升了張飛的神性。在張飛神性被不斷加強的同時,張飛神職所涉范圍也不斷擴大,從屠夫祖師爺?shù)阶o航水神到“天降甘霖”的雨神,多種神職集于一身[7]139??梢姡?jīng)過民間傳說的修飾,張飛已經(jīng)變成具有“保境安民、忠肝義膽、文武兼?zhèn)洹钡取罢芰俊碧刭|的人神,其神性的不斷增強和神職的不斷擴展,形成了張飛崇拜所需要的靈力。
2.靈驗故事
受訪人黃某居住在云陽縣磐石鎮(zhèn)對面(即張飛廟對岸),平時賦閑在家,獨子畢業(yè)后在區(qū)縣當公務員。據(jù)講述人自述,她每年都要去張飛廟祈福,給張王菩薩(當?shù)匕傩諏堬w的敬稱)上香,捐香火錢,對張王菩薩畢恭畢敬,十分虔誠。她家孩子考大學時她就去張飛廟進行了祭拜,帶了很多香燭,專門為孩子求了一個簽。結果,她抽到一個上上簽,孩子不僅考上了大學,而且讀了不錯的專業(yè)。孩子畢業(yè)準備入職考試時,她又去張飛廟為他祈福。講述人認為,張王菩薩見她心誠,又憐子如命,就給她家?guī)砹撕眠\,她兒子果然在畢業(yè)后考上了心儀的崗位。當筆者問她為什么對所謂“張王菩薩”十分崇拜時,她解釋說:“張王菩薩文武兼?zhèn)渎?,既能上馬打仗,又能寫一手好字,聽說還寫過書呢。他以前不是當?shù)膶④妴?,后來還當上了王侯,死了以后還成了菩薩,所以說,娃兒升學求職找張王菩薩絕對沒得錯吧?!雹龠@一事例既說明云陽當?shù)匕傩諏堬w崇拜之深,又體現(xiàn)了民俗信仰的功利性特點。
綜上,民間傳說故事和封建王朝官方的“背書”不斷加深了百姓對張飛的崇拜,百姓因祈福而發(fā)生的“有求必應”的靈驗傳說與故事同樣印證了張飛廟的靈力,二者的互動為張飛廟的靈力生產(chǎn)提供源源不絕的動力。正如王景文《夷堅志別序》所說:“云安夢張翼德其信,然則王之威神,經(jīng)千載之后,猶昭揭如此,人那得不加敬乎!”[12]
廟宇作為以民俗信仰為代表的民俗文化的重要載體,是除五大傳統(tǒng)宗教活動場所外更具有原生性、多樣性、地域性特點的信仰場所。隨著歷史變遷和社會發(fā)展,如今云陽張飛廟不僅發(fā)揮著民俗信仰所固有的神圣功能,而且其所承載的功能不斷往世俗化、多樣化趨勢演進。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云陽張飛廟產(chǎn)生了一段“在遠不遺、澤惠流離”[13]的佳話。抗戰(zhàn)初期,我國沿海一帶即已淪陷,江浙等地大批難民溯江而上到達今云陽縣域內,云陽縣接納難民達數(shù)千人。為妥善安置難民,云陽縣政府及張飛廟實際管理者秉持人道主義精神,騰空了張飛廟所有房間為流離失所的難民安排棲身之所。時任云陽慈善會會長劉斐成還依靠內部會員樂捐和向外部富商募捐等方式,為難民提供生活支持,直至抗戰(zhàn)勝利。寺廟作為開展民俗信仰活動的場所,一般也是出家人修行弘法的清凈之地。一般來講,民眾只能在參與上香、祈福等宗教儀式的過程中與寺廟產(chǎn)生聯(lián)系,不能隨意破壞寺廟的神圣莊嚴。然而,隨著社會發(fā)展和民眾思想觀念逐漸轉變,民俗信仰的俗信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寺廟作為宗教信仰活動場所的神圣功能不斷向世俗功能變遷。云陽張飛廟在經(jīng)歷此次救困扶危事件后,其社會關懷的社會功能屬性得到一定程度的增強。
據(jù)考證,云陽張飛廟的廟扁上所書為原云陽縣令李載庵于清光緒三年所題“靈鐘千古”四字,而非現(xiàn)今的“江上風清”。廟內障川閣處俗稱“鐘樓”,曾放置數(shù)口大鐘,每日有專任廟工準時敲鐘報時。在傳統(tǒng)佛教文化中,鐘具有斷煩惱、增福壽、脫輪回、長智慧、成正覺等功效,佛門的《鳴鐘偈》可為印證。比如寺院早上的《鳴鐘偈》寫道:“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離地獄,出火坑,愿成佛,度眾生?!蓖砩系摹而Q鐘偈》則言:“愿此鐘聲超法界,鐵圍幽暗悉皆聞,聞塵清凈證圓通,一切眾生成正覺?!辈⑶?,佛教認為世上有108種不同的煩惱,需要敲擊108次鐘才能消除。此外,鐘還有莊嚴道場的作用。在佛寺每月例行的各種法事及法會中,鐘都作為法會的重要樂器配合僧眾梵唄響叩,供養(yǎng)圣賢和攝受與會大眾,顯現(xiàn)出佛門法會的隆重與莊嚴,“暮鼓晨鐘”也成了佛寺中持續(xù)至今的常見現(xiàn)象。
據(jù)說,云陽張飛廟廟匾原為“靈鐘千古”四字的原因,是傳說廟內青銅鑄鐘附有靈性,每當云陽張飛廟對岸的云陽縣城不幸遭遇火災、洪災以及匪患時,青銅靈鐘便會提前自動鳴響警醒縣民,避免生靈涂炭。傳說固不可信,青銅靈鐘應是在緊急情況下,被目睹災情的張飛廟僧人所敲擊。但由此可見,鐘從莊嚴法場的佛門重器到造福一方的日常工具,體現(xiàn)了云陽張飛廟所具備的日常報時、減災防患的日常功能屬性,這恰好也是寺廟功能世俗化趨勢的體現(xiàn)。
隨著騷人墨客的到訪,金石書畫、詩賦名篇集聚云陽張飛廟,使其成為“巴蜀勝境、文藻勝地”。杜甫滯留云陽期間,曾在張飛廟養(yǎng)病,留詩《杜鵑》,張飛廟內杜鵑亭即因此詩而得名,并以此來紀念杜甫,這也使得張飛廟成為同時祭祀文武的廟宇。除了外鄉(xiāng)文人墨客的留跡,本地鄉(xiāng)賢對張飛廟的苦心經(jīng)營也不可忽視。住持瘦梅上人每有客來便以茶相待,以求客人揮毫贈詩題詞。瘦梅與篆刻名家何今雨交好,便邀其篆刻名篇佳句,一時之間張飛廟書畫金石“甲于蜀東”。鄉(xiāng)賢彭聚星早年傾其家藏金石書畫交與篆刻名家何今雨與張飛廟住持瘦梅上人,離鄉(xiāng)赴京時囑托他們參照善本完成碑文精刻。他晚年返鄉(xiāng)繼續(xù)經(jīng)營張飛廟金石碑刻并留下大量書畫于廟中收藏,張飛廟前“江上風情”即其所書??梢姡镜剜l(xiāng)賢和到訪的歷史名人是云陽張飛廟成為“文藻勝地”的兩股重要力量,他們使云陽張飛廟除具有祈福功用外,還可以供人在此談經(jīng)論道、評鑒書畫以及欣賞江上風光,文化屬性得到顯著增強。
如今云陽縣正按照國家5A級景區(qū)標準,依托張飛廟資源,以“三國文化”為背景和“張飛文化”為主線,輔以多元地域文化,致力構建主題鮮明、形式多樣、兼具故事性和品質性的文化旅游體系。云陽張飛廟景區(qū)一方面對硬件設施進行升級改造,一方面加強文化軟實力建設。尤其是在文化軟實力提升方面,云陽當?shù)刈隽瞬簧俟ぷ鳌C磕贽r(nóng)歷八月二十八(張飛誕辰),有時恰逢國慶黃金周,全國各地朝拜張飛的香客紛至沓來。云陽張飛廟依托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立足于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傳承發(fā)展,通過舉辦具有民俗風味的廟會,并融入彌漫現(xiàn)代元素的音樂節(jié)、美食匯等活動,弘揚地域民俗文化,展示云陽發(fā)展成果,增強游客體驗。自2005年以“游勝境覽三國故事,祭張飛作忠義完人,承傳統(tǒng)揚民俗文化”為主題舉辦首屆官方廟會以來,云陽張飛廟廟會至今已舉辦十屆。此舉不僅提升了張飛廟在川渝地區(qū)乃至全國的文化影響力,而且有力帶動了云陽地方旅游經(jīng)濟發(fā)展。
以上幾個方面,呈現(xiàn)了本應清凈的民俗信仰場所被世俗的煙火氣息所打擾的情景,但同時與佛道等宗教濟世度人的理念相符,也與民間信仰世俗化的趨勢并行不悖。云陽張飛廟的神圣功能之外,眾多世俗功能也集聚一廟,反映了世俗生活對信仰場所的合理化改造,呈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也體現(xiàn)了民間信仰廟宇在歷史長河中自我重構以符合時代發(fā)展趨勢。
本文從信仰場所的宗教融合狀況、民俗信仰的靈力構成、信仰場所功能世俗化趨勢三個方面厘清云陽張飛廟民俗信仰形成的脈絡,分析云陽張飛廟的民俗信仰歷史及現(xiàn)狀,以此研究三峽地區(qū)廟宇民俗文化內涵及其功能。筆者發(fā)現(xiàn)云陽張飛廟的民俗信仰具有如下三個特性:一是民俗信仰內容的多元性。民俗信仰內容的多元性也意味著民俗文化及民俗信仰的包容性,民俗信仰不僅植根于百姓大眾,而且對其他宗教教義、制度乃至神靈都可以兼收并蓄,云陽張飛廟三教糅合的現(xiàn)象便是一個例證,這是中國民俗信仰的重要特點,也是民俗信仰等民俗文化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二是民俗信仰靈力構成的多維性。民俗信仰起源于民間大眾,從統(tǒng)治者大力打擊“淫祀”到封建王朝為維護統(tǒng)治而漸漸認可“正祀”,一個廟宇祭祀的對象從人到神,是民間和官方兩種力量角力的結果。民間傳說、靈驗故事增強了以“功利性”為主的普通信眾的信心,官方的層層加封提高信仰對象的地位,再加上民間文學的粉飾、地理環(huán)境的渲染,民俗信仰神靈和信仰場所的靈力構建才趨于完成。三是民俗信仰場所神圣功能與世俗功能兼?zhèn)?。從民俗信仰場所原始的祈福、祭拜功能擴展到收容難民、監(jiān)測災害、文化交流及旅游開發(fā)等功能,皆體現(xiàn)了民俗文化的融合與發(fā)展、民俗信仰場所功能的多樣性及民俗信仰強烈的入世色彩及俗信化趨勢。
從社會功能來看,民俗信仰能夠從古傳承至今,是因為民俗信仰對社會系統(tǒng)的運作有著獨特的作用。民俗信仰既能起到精神安慰、道德感化及民族認同等作用,又能凝聚社會力量,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但是,根植于鄉(xiāng)土的民俗信仰也具有一部分負功能。王存奎等[14]認為民俗信仰的功利性使得崇拜者不滿足于消極等待,便通過迷信和巫術加速達到自己的目的。民俗信仰植根鄉(xiāng)土社會時間之久,對鄉(xiāng)土社會影響之深,決定了民俗信仰深層的頑固性和滲透性,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警惕不法分子利用封建迷信行危害社會之事,積極推動民俗信仰與社會建設相適應??傮w來看,民俗信仰的正功能大于負功能,民俗信仰基本上都是以“道德教化”為主題,當民俗信仰內化為大眾的慣習時,對個人和社會都有極重要的意義,也應當承認民俗信仰在社會特定發(fā)展階段對人們心理安全的積極慰藉作用。作為一種從古代延續(xù)至今且仍具有生命力的古老信仰,民俗信仰目前所具有的影響力涉及文化、經(jīng)濟等各個方面,而且已經(jīng)深深融入了百姓的日常生活。要認識到民俗信仰的積極作用,重視民俗信仰場所集聚的功能,保護好民俗信仰所包含的優(yōu)良文化,發(fā)揮好民俗信仰傳遞積極文化要素的作用,助力社會文化建設。同時也要認識到民俗信仰保守和消極的一面。盡管民俗信仰作為一種習俗流傳至今,其中已鮮有虔誠和迷信的因素夾雜其中,但仍要加強對民俗信仰類型民俗文化的引導和管理。在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大背景下,如何將民俗信仰更好地嵌入經(jīng)濟、文化建設之中也是一個重要議題。要把握民俗信仰的正功能,發(fā)掘民俗信仰的潛功能,推動民俗信仰的文化重建和價值再生,積極推動民俗文化與我國社會相適應,助力鄉(xiāng)村振興和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建設。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重慶工商大學白俊奎老師的指導和幫助,特此致謝!)
注釋:
①受訪人:黃某(1976 — ),女,重慶云陽人,初中學歷,無業(yè);訪談人:盧銳(1997 — ),男,重慶工商大學2021級民俗學碩士研究生;訪談時間:2022年2月3日;訪談地點:重慶市云陽縣濱江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