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丹克特
這樣過日子有多久了?當然了,我會困,會睡,會吃,會渴,會冷,會熱。這樣的日子是否沒有盡頭?一切都是周而復始的輪回。日夜交替,四季更迭。過去的會再次到來。我沒有做什么新的事,也沒有看見什么新的東西。有時,這讓我感到惡心。在很多人眼中,生活并不痛苦,但很空虛。
無聊這一體驗的關鍵要素,是一種事情缺少意義的感覺。意識到生活的荒誕,會使人產生焦慮之感,存在主義哲學家對此進行了探究,他們也因此成為最早對意義在無聊中的作用進行系統(tǒng)闡釋的學者之一。
存在主義的悲觀先驅亞瑟·叔本華認為,世界的根本現實最直接地表現為我們對于欲望的具身體驗。換句話說,生活是欲望、奮斗和期盼。如果人生是無休止的渴望,那么我們懷有的欲望永遠無法得到徹底的滿足;一個欲望實現了,另一個欲望又出現了,欲望本身一直存在。幸?!獜挠薪饷摰钠獭肋h是即將降臨。幸福一旦到來,新的欲望將立刻現身。根據叔本華的說法,我們注定要長久地受苦,因為心中的欲望如流水般永不停歇。兩個悲慘的選項擺在我們面前:欲望未了的痛苦,或是無欲無求的無聊。
索倫·克爾凱郭爾,丹麥哲學家、存在主義的另一位先驅,他也將無聊同尋找或領會意義的奮斗聯系起來。當無法充分地領會意義時,我們會覺得自己貧乏且無能。在著作《非此即彼》中,克爾凱郭爾通過奉行享樂主義的敘述者之口說道:“無聊根植于虛無,虛無貫穿于存在;它帶來無限的眩暈,就像凝視無限的深淵一般?!?/p>
對克爾凱郭爾觀點的一種解讀是,之所以“無聊是萬惡之源”,恰恰因為我們尋求一切方法來避免無聊。躲避無聊實際上是在加強它的束縛。如果我們沒有那么渴望逃離無聊,它會將我們引向另一種生活方式,對于人生目標的熱切追求將成為我們的向導。
在試圖定義無聊時,最后一個不得不提的存在主義者是馬丁·海德格爾。首先,海德格爾讓我們想象自己坐在一個火車站,等待一輛晚點兩個小時的列車。巡視這個火車站只能提供最膚淺的娛樂。我們有書或者可以打電話,但也只能帶來片刻的消遣,很快我們就需要新的對象來轉移注意力,消磨時間。海德格爾把這種情境稱作淺層的無聊(superficial boredom),指向一個還沒有到來的外部對象,或一個還沒有發(fā)生的外部事件。換言之,時間變得漫長。
接著,海德格爾讓我們想象自己置身于一個社交場合,某個愉快、愜意的聚會,也許是慶祝某位同事退休的聚會。我們談論時事,交換彼此子女的最新成就或者小缺點。如果在加拿大,我們會花大量的時間討論天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意識到,整個時光雖然足夠歡樂,但毫無意義!也許我們頗為投入,但我們不會覺得自己投入了什么有意義的事。我們感覺自己的時間被浪費了。與這種無聊相伴的活動并不會和一個具體的對象或事件(例如等待一列火車)直接聯系在一起。然而,這是無聊的第三個層面,也是對海德格爾來說最重要的一層—深度無聊(profound boredom)。這種無聊不指向某一對象,也沒有明確的觸發(fā)點。它是永恒的,意味著一種空虛。在這種空虛中,我們看到了現實的恐怖之處。
因此,縱觀歷史,無聊一直與庸常生活相聯系。由于沒有一件事能保證讓我們此刻或未來得到滿足,我們每日的奮斗似乎空無意義。這就是無聊的諷刺之處。一方面,它凸顯了存在本身的無意義;另一方面,它促使我們永不停歇地追求新鮮和有意義的東西—我們希望能夠滿足我們的東西。
存在主義者把無聊視作缺乏意義引發(fā)的一種問題,精神分析學家則把無聊看作應對焦慮的一種解藥。
古典精神分析理論認為,我們的原始欲望掩藏在層層社會化的外衣之下,讓我們不得安寧。意識到這些欲望的存在,對我們的自我意識和社會秩序都是一種威脅—我們害怕自己的欲望。一種對策就是簡單地將那些我們不想要的欲望從頭腦中清除出去。然而,隨后我們便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想要做些什么,卻又無法準確說出想做的是什么。我們已把那些欲望的細節(jié)關押在潛意識的地牢里。我們渴求,這種渴求卻又沒有具體目標,在這種感覺中,我們會焦慮難安,嘗試尋找能夠滿足渴求的強有力的東西,卻徒勞無獲。
對精神分析學家來說,無聊代表著對更深層次心理問題的回避。但這讓我們又陷入了另一個困境。我們能想到的任何事情都無法讓我們滿足,因為它們離我們的原始欲望太遠了。意識不到自己的情緒,我們就像失去方向的浮舟。
如果說存在主義強調了無意義導致的麻木,精神分析學派則凸顯了無聊與焦慮的關聯。我們應對無聊的努力導致了荒誕的困境。英國精神分析學家亞當·菲利普斯(Adam Phillips)寫道,無聊是“一種懸而未決的期待狀態(tài),事情開始了,卻又什么都沒發(fā)生;一種彌漫開來的焦慮不安,它包含著最荒唐、最矛盾的祈求,祈求一種欲望”。
在某種意義上,你只能靠你自己。這正是無聊帶來的關鍵信息之一。作為人類,我們需要與世界建立自主的、有效的聯結。我們需要投入,需要從精神上投入,表達自己的渴望,將我們的技能和天賦付諸實踐。簡而言之,我們需要能動性。若這個需求被滿足,我們會感到滿足和幸福。若這個需求受阻,我們就會感到無聊,感到漫無目的。
在這一點上,無聊揭示了人之為人的一個重要方面:我們有一種強烈的需要,想要跟周遭世界建立密切的聯結。許多東西可以替代真正的投入,它們可能很誘人,甚至可能在短期內擊退無聊。但是,這種短暫的安慰從不長久,無聊會卷土重來。之后,要不要擁抱能動性,就看我們自己了。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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