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圍爐
寒冬,屋外飛雪,幾個漢子圍在火爐旁,取暖,談生活,說家常。
這是我喜歡的情境。
這當(dāng)然是北方。地里沒活干了,聚在一起,一邊暖身,一邊打發(fā)日子。
這爐子,必是泥土做的。泥里混有麥草。泥土的氣息、麥草的氣息穿胸而過。莊稼漢就喜歡聞這味道。
誰家母豬下了崽,誰家兒子生了個牛牛娃,誰家娃娃考上了大學(xué),誰家女人懶得不洗臉,誰家給老人辦喪事請了哪兒的戲班子,菜油漲價了,化肥漲價了……聊得沒話題了,就抽老旱煙,煙鍋伸進(jìn)煙袋,挖一鍋出來,吸完,在爐身上磕磕,又挖一鍋,點火。
煙抽夠了,喝水。爐火上架著鐵壺,長長的嘴,哧哧地冒氣。喝水不用缸子,用主人家的大老碗,咕咚咕咚,一氣喝完,碗撂腳旁,渴了再喝。
飯點到了,女人在外邊吆喝吃飯,各回各家。
東北人的冬天大約就是這樣打發(fā)的。沒辦法,天太冷。北京人把過冬叫“貓冬”,《都門雜詠》收錄有一首詩,描寫舊時老北京冬日取暖的景象:
雪紙新糊斗室寬,映窗云母月團(tuán)來。
地爐土炕重修葺,從此家家準(zhǔn)備寒。
老北京人喜歡吃涮羊肉。光緒十八年(1892),曾在北京居住過的浙江桐鄉(xiāng)人嚴(yán)辰的《憶京都詞》,描摹了京人圍爐涮羊肉的情景:
憶京都冬窗不透風(fēng),圍爐聚飲歡呼處,百味消融小釜中,不似此間風(fēng)滿屋,熱炭不嫌櫻火毒。
聊著天,吃著涮羊肉,這情趣也不錯。
我的祖籍在河南溫縣,記得小時冬天回老家,小手凍得腫紅,又沒有關(guān)中的熱炕,只好擠在大人中間,湊近爐子張開小手,不時摸摸泥土做的爐身,手背貼爐,燙得齜牙。
大人們笑我:小心烤熟了,我們吃你的肉。
一陣哈哈大笑,噴出嘴里的熱氣,屋子更暖。
關(guān)中人很少用泥土做的爐子,直筒筒的鐵皮爐子,圍不了幾個人。倒是有熱烘烘的土炕,一家老小,腿上覆一條被子,腳蹬腳。娃們要是上學(xué)去了,主人就邀幾個鄰居過來上炕玩紙牌,或者在炕上支一小方桌,打麻將。
坐炕取暖。那方式我不太喜歡,破壞了圍爐的意境。
圍爐,多有詩意。
秦嶺的終南山,冬日也夠寒冷。山農(nóng)不用土爐,用瓦盆或者鐵盆,里邊燃燒一堆短節(jié)的木頭。我在縣政府工作的時候,冬日必深山問苦。常見的情形是,一堆人圍在火盆前,男的談天,女的納鞋底。每見此景,我必?fù)胶瓦M(jìn)去,伸出手烤火,聽他們訴說生活或者山里的黃段子,不時也隨他們笑幾聲。
山里人烤火用的是鐵匠木,這東西耐燒,一盆火足以烤半天。
鐵匠木燒出的灰燼,潔白如雪。
終南山人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圍爐,但情景相似,我也接受。
清代有一部六卷本的詩話著作《圍爐詩話》,學(xué)者吳喬所著。作者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所作的自序中說:
辛酉冬,萍梗都門,與東海諸英俊圍爐取暖,啖爆栗,烹苦茶,笑言飆舉,無復(fù)畛畦。其有及于吟詠之道者,小史錄之,時日既積,遂得六卷,命之曰《圍爐詩話》。
吃著爆栗,品著苦茶,說著笑話。沒了寒意,有了口香,笑話暖心,這是圍爐的更高境界。
不過,吳先生書中所言,并非生活的雞毛小事,而是說詩,那藝術(shù)觀絕非平庸??梢?,圍爐在某些有學(xué)問的人那里,可以演變成精神,琢磨出藝術(shù)。
欲雪的黃昏,最適合圍爐。爐旁的人烤著火,望朦朧的紙窗。天色漸暗,爐火照紅紙窗,有幾分仙境。寫下《燕京鄉(xiāng)土記》《北京的風(fēng)土》《北京四合院》的紅學(xué)界元老鄧云鄉(xiāng),在他的《憶江南》一詞里對老北京此景贊嘆有加:
憶京華,最憶是圍爐。老屋風(fēng)寒深似夢,紙窗暖意記如酥,天外念吾廬。
無論多么遙遠(yuǎn),冬天總有火爐。那么溫馨,一團(tuán)親情。
雪是北方冬天的白衣使者
一到小雪節(jié)氣,家鄉(xiāng)的人們開始忙著給田里堆肥,給果樹剪枝,恭候雪花蒞臨。此刻,人之盼雪,就如渴望問世的菩薩。來年的豐收,就寄托在雪的身上了啊。
雪花,仿佛白衣少女,冰肌玉骨,冰清玉潔,婉約清麗,溫柔抒情。
如果說,立冬拉開了冬天的序幕,那么小雪便是冬天舞臺上的第一個音符,第一支舞曲。雪花紛揚(yáng),身披著晶瑩的衣衫,舞動輕盈的身姿。越冬的小麥匍匐于泥土之上,一半是綠中帶黃的麥苗,一半是晶瑩的雪花,色調(diào)明暗分明。樹枝落光葉子,掛著薄雪,映襯著銀灰色的天空。曠野、庭院,一枚枚落葉從雪中探出頭,帶著幾分神采。
小雪交節(jié)那日,城西澇河迷蒙渾茫,老柳身披雪花,銀裝素裹,滄桑雄奇,好似大漠胡楊。河水穿過冰雕的蘆葦,凝成朵朵白花,像是祭奠,像是懷念,像是告別。河畔灌木上積雪層疊,起伏有致,宛若銀白的雪龍。我所惦念的那片荷塘,厚厚的冰層中,有殘荷的枝干穿出,凝成一根根冰柱。
雪是為北方設(shè)計的。但現(xiàn)在,它的足跡開始探訪南方。它的初衷是讓南方人見識它的模樣,賞雪景,打雪仗。但很不幸,它的一廂情愿釀成了雪災(zāi)。2008年初,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降在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廣西、四川、貴州七省。僅湖南就有三十萬人被大雪圍困,一千三百五十九點五萬人次受災(zāi),一萬一千間房屋倒塌,三萬三千頭大牲畜死亡。菜棚垮架,電力中斷,交通停運(yùn)……人們還來不及欣賞雪,便遽然發(fā)現(xiàn)大雪已成災(zāi)難。
前些年,一廣西文友看過一篇寫雪的文章,給我發(fā)來信息:此生從未見識真正的雪花,那潔白的雪片啊,何時能滋潤我的靈魂?當(dāng)他經(jīng)歷了2008年那場雪后,膽怯怯又發(fā)來信息:你們西安一個冬天都是飛雪,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他說得沒錯,一場雪后,陽光再燦爛,也有照不到的地方,陰影里雪的蹤跡還在,冰塊依然晶瑩。如果在秦嶺,那陰溝、陰坡的雪跡會延伸至來年的初春。但雪是不會給北方人帶來災(zāi)難的。我回信息:在你們南方,雪是魔鬼,在我們北方,雪是天使,這就是區(qū)別。他有點明白了,說,冬天里,雪是南北差異的見證者啊。
雪是北方的天使。這一點,有我的祖母為證。
平日,祖母總喊腰疼腿痛,蜷縮在熱炕上,到了落雪日,她才顯出精神,不是坐在門口的凳上觀雪,就是抄起掃帚掃雪。祖母乳名三兒,臘月初三那天來到世上,結(jié)婚那天也是臘月初三。祖母一生中最值得紀(jì)念的那兩個臘月初三都下著雪,這真是巧合。出生時的那個臘月初三,她不會曉得;結(jié)婚的那個臘月初三,她忘不了。她向我敘述出嫁那天的情景:雪片飄了幾天幾夜,迎親的“花車”碾著積雪,載她駛向十里之遙的一個村莊,她流了一路的淚。這是告別之淚,也是迷惘之淚。這一日,將決定她一生的痛苦或者幸福。這個世界留給她最美的印象,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祖母掃罷雪,回屋,嘟囔著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歌謠:
“下雪了,拾錢了,翻個身,過年了。”
雪是祖母不忍割舍的生命背景。在她七十歲那年冬天,父親帶她去海南島。那年又是祖母喜歡的雪冬,雪將樹枝壓彎了腰。一下飛機(jī),祖母又是喊熱,又是喊累。島上陽光如火,她頭暈?zāi)垦?,抱怨著:這地方把人能熱死,來這兒弄啥?到了三亞,祖母向父親說我不逛了,這地兒連片雪影都見不上,有啥意思???
祖母死在七十三歲那年的冬天,也是一個落雪的日子。這場雪,為她的生命送行,她走得很安詳。
止筆正是除夕,室外又飄起雪花。這是不是這個冬天的最后一場雪呢?我不知道。我的心思,只在陽臺上妻子養(yǎng)的那盆蘭花上,黃綠花朵飄散出清新芬芳,正與窗外的漫天飛雪,一起裝點著天地間的美麗……
草木在冬天綻放生命
北方的草木大多在冬天枯萎了生命,但仍有不肯放棄者,在大地上堅守。卷耳、黃鵪菜、豬秧秧、婆婆納、牛繁縷,它們依然嫩綠,養(yǎng)我眼目。終南山有楓樹、槭樹,雪花一停,太陽一出,三角槭的青綠黃紅成了色譜,楓香則是一地嫣紅。
山坡上,野菊花盛開,相比人養(yǎng)的菊花,我更喜歡這種野生品種。碎碎的花朵,不事張揚(yáng)的性格。坡上還有野生的蠟梅,在落雪的季節(jié)里打開花朵,冬盡而結(jié)實。既與冬天為伴,故又名冬梅。李商隱稱蠟梅為寒梅,有“知訪寒梅過野塘”的詩句,《姚氏殘語》中稱它為“寒客”。
去冬,大雪的節(jié)氣里落了一場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文友居小城郊外,電話邀我:我院子的蠟梅開得正好,有無閑情啊?這樣的天氣里,出行并非易事,只能步行前往。好在這是為了怒放的蠟梅。
迎著肆虐的雪片一步三扭,行走于雪地,我成了雪人。文友披著雪片,迎在門口,指著院子墻角正在開放的蠟梅花說:“咋樣?不虛此行吧!”
蠟梅一臉的嫩黃,雪片仿佛懂得憐香惜玉,不想將它埋沒,紛紛繞行而去。進(jìn)屋,喝著暖心暖胃的普洱茶。文友書房的墻上,掛著一幅隸書,是王安石的詩:“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p>
臨別,我想折下幾枝蠟梅帶回。“梅花插瓶無須多,一枝足矣?!蔽挠研ρ浴N抑?,他嘴上雖答應(yīng),心還是有點疼的。我小心翼翼折下一枝回家,插在一個收藏的空酒瓶里,伴我過了一季。
冬至的日子里,北方平原難見小草的碧綠,唯剩泥土上片片顫抖的麥苗,于是去了秦嶺的牛頭山。早幾天下過一場雪,陰坡積雪尚存,陽坡的已經(jīng)融化。我低頭,在滿坡荒草中找尋,果然發(fā)現(xiàn)一根根鮮活的紫羊茅,從根部生出許多紫葉,葉片對折或內(nèi)卷,呈窄線形小穗。它的花期已過,但碧綠的葉莖尚在。坐下?lián)崦娜~片,內(nèi)心涌起莫名的感動。倘若潛心尋找,坡上還有許多綠葉小草,只是叫不出名字。
無論再寒冷的季節(jié),總有一些草木生存,且以鮮綠的姿態(tài)呈現(xiàn)。
應(yīng)著大寒時令,妻子養(yǎng)在陽臺上的那盆蘭花開了。蘭花雖是四季開放,但我獨愛冬蘭。灰黃的背景,黃綠的花朵,符合我的審美念想。一直喜歡鄭板橋的那首《題半盆蘭蕊圖》:“盆畫半藏,蘭畫半含。不求發(fā)泄,不畏凋殘?!彪m無緣見識那幅畫,但臆想里,那半盆蘭蕊,它的畫面背景應(yīng)當(dāng)是冬天。
蘭與梅、竹、菊并稱為“四君子”,與菊花、水仙、菖蒲并稱“花草四雅”。它獨占“四清”:氣清、色清、神清、韻清?;ㄕZ為淡泊、高雅、美好、高潔、賢德。
冬蘭不與桃李爭妍,不因霜雪變色,葉叢剛?cè)嵯酀?jì),風(fēng)韻端莊素雅,幽香清新飄逸,低調(diào)卻透出高貴,氣質(zhì)清香幽雅,堅韌剛毅,博得世人青睞,落下“國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美名。據(jù)說孔子曾對蘭花發(fā)出贊語:“蘭花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之法,不因窮困而改節(jié)。”李白也心儀于它:“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雖照陽春暉,復(fù)悲高秋月。飛霜早淅瀝,綠艷恐休歇。若無清風(fēng)吹,香氣為誰發(fā)?”蘇轍亦為其賦詩:“春風(fēng)欲擅秋風(fēng)巧,催出幽蘭繼落梅?!钡で嗝钍秩琮R白石者,則傾心為其潑墨揮毫,以其明志養(yǎng)心。
蘭花為冬天收尾,這是冬的幸事。
再冷的天,也有開花的草木。與人一樣,草木永遠(yuǎn)行走在路上,即使寒冷,該走的路,仍要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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