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半夏,專欄作家,文化學者。在《南方周末》《經(jīng)濟觀察報》《南方都市報》《文匯讀書周報》《中華讀書報》《新京報》《法制晚報》《北京日報》《北京青年報》《廣州日報》《晶報》《今晚報》和《散文》《隨筆》《文史知識》《南方人物周刊》《書城》《上海書評》《美文》《鐘山》等報刊及《讀庫》發(fā)表作品。著有《西皮二黃》《蟲兒們》《中藥鋪子》《我愛本草》《果子市》《半夏讀〈史記〉》《神仙一把抓》《我的花鳥蟲魚》等散文隨筆集。
看到許紀霖先生的一個采訪,提到手機閱讀有一種神魔性,它迎合了人性的弱點,令許多人沉迷其中。它具有即刻消費的特征,很輕松,不費神。
手機閱讀被稱為表層閱讀,或者叫淺閱讀,也不妨叫微閱讀,甚至碎片化閱讀。鑒于新媒體強悍的交互性和病毒式的傳遞,它的確具有神魔的力量,或者說,它更像是一種通吃的癮品。
說起來,手機閱讀不論淺表還是微小碎片,終究也是閱讀,能讓閱讀變身輕松,并且成為一場席卷式的時尚風潮,雖然令人瘋魔,卻也儼然一副正能量的模樣。不過,手機閱讀更多只算是一種瀏覽,依照權威辭書的解釋,也就是大略地看,所謂走馬觀花,不必仔細,也不能精深,所以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閱讀。
就手機閱讀的實際而言,它讀到的更多是訊息,而訊息并非都是知識。許先生也提到知識和資訊的不同。我倒以為訊息或曰資訊與知識并非絕對意義上的對立或曰不等,不過如果以淺表的微小的碎片化的瀏覽方式來讀,知識也會遭到割裂。有人統(tǒng)計,一條微信最好是在4000字之內(nèi),以拇指劃四下的長度為宜,一旦超過,就沒人有耐心看下去了。而知識正如許先生所言,是完整的,整體的,它不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它一定有一個體系,以一整套的系統(tǒng)來解釋世界。這樣的東西,即便精深的閱讀也未必能夠完全領略,而泛泛而過的瀏覽更是無從談起了。
這就涉及到知識的意義問題。按照許先生給出的多讀點書的理由,在今天這個時代,人需要在知識和資訊中獲得某種平衡。如果接受的全是知識沒有資訊,會失去現(xiàn)實感,會對變化的社會缺乏感受。但如果一味沉湎于資訊的話,人很容易被碎片化的世界所操縱,而知識可以讓人超脫出來,讓你和這個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讓你有一種思考的能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我一向以為,閱讀應該是個人化的自主行為,沒有任何功利性,完全是為了感官的享受。聽起來感官享受是人之所欲,這也是瀏覽從閱讀中著意抽離出來的核心要素,但摒棄了功利性,或許閱讀的訴求也不免要大打折扣。
于是功利性當然可以成為閱讀乃至獲取知識的催動力,譬如,當知識和賴以謀生的技能性閱讀發(fā)生關聯(lián)時,除了不肯自立不必自立的少數(shù),大家好像并不需要什么額外的刺激,都能自覺自發(fā)地沉浸其中,甚至竭力爭取盡量不淺表不微小不碎片。就生存的意義而言,功利性的閱讀或曰獲取知識,并不天生承載什么負面意味。不過,鑒于功利性閱讀太過執(zhí)著的工具理性,很難達到如許先生所言的超脫,目的性太過灼灼,大約愈沉湎深入,便愈容易滑落為奔競,而沉迷于奔競的人,根本沒有時間思考。
誠然,功利性閱讀的執(zhí)著奔競,也令閱讀原本具有的享受喪失殆盡,于是只好用手機閱讀來填充快感,這或許未嘗不是一種積極的休息,但后者攜帶的淺表微小碎片,也對功利閱讀中原本費盡心力積累起來的專注,構成對沖的抵消,也就是說,會不乏嚴重地耗損功利閱讀的成色。
如果超脫和思考還不足以誘發(fā)對知識閱讀的原動力,也許葉嘉瑩先生的一段話可以提供另外一條路徑。葉先生許多年前便不止一次提到,她在大陸講學,不少同學問她,古典詩詞雖然好,可學了有什么用?這的確是個具有終極意義的質(zhì)詢,這與所謂閱讀所要獲得的知識究竟何用,是一個道理。古典詩詞以及古典文學,當然是知識構成的一個部分。但盡管它所天賦的文藝性質(zhì)原本十分方便帶來閱讀的享受和快感,但限于它的經(jīng)典,這種享受和快感的獲得,是需要一定能力的,而這能力又需要一定時間的培育,甚至也是頗費心力的,這自然遠不如手機閱讀的瀏覽來得即時輕松。
只是人類除了即時和輕松乃至享受和快感之外,還應該有些別的什么,從而區(qū)別于禽獸。所以葉先生以為,古典詩詞的作用,正在于“可以使人的心靈不死”。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前賢之言,意味深長。古典詩詞以及古典文學乃至整個文學或者更其浩大的知識,不但可以提供一種遣玩的雅興,甚至功利性的工具理性,更能于精神層面的高端,提供具有終極意義的體貼撫慰乃至救護,這種救心在精神疾患日漸增長的當下,尤其具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