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婷
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穩(wěn)定一直以來都是保障“一國兩制”行穩(wěn)致遠、落實基本法的關鍵所在。穩(wěn)定是繁榮的前提和基礎,在法律層面可解讀為公共秩序。維護公共秩序需要用法律來規(guī)范人的行為,尤其是人的表達行為。而公共秩序是典型的不確定法律概念,其內涵往往需要在個案中才能界定。當前香港已實現(xiàn)由亂到治重大轉折,隨著《香港國安法》的深入實施,厘清香港公共秩序的界限具有較為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本文選取研究發(fā)生在香港的為維護公共秩序而限制表達自由的9 個典型案件,嘗試對這一問題作出解答。
公共秩序是非常重要的法律概念,其與基本權利和公共權力聯(lián)系密切。但何謂公共秩序,至今仍未有明確、精準的解釋。究其原因,在于公共秩序是不確定法律概念。這是公共秩序自身模糊、多義、開放的特性決定的。正如香港終審法院在吳恭劭案中對公共秩序①公共秩序的英文表述為public order(ordre public)。終審法院在吳恭劭案中認為,public order 是治安范疇的公共秩序,而ordre public 意味著公共秩序的概念較普通法概念中的治安廣泛。的解釋:公共秩序的概念既不精確,亦難以表述,其涵蓋范圍也不能準確地界定。②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吳恭劭及另一人,F(xiàn)ACC 4/1999,第54 段。盡管法院肯定公共秩序的概念并不局限于治安范疇之內,但也無法給出一個清晰的定義,因為這一概念具有多義和不確定性,不同場合下體現(xiàn)為不同的內容。公共秩序包含為保障大眾福祉或為符合集體利益所必須采取的措施,例子包括“為維持社會安寧及良好秩序而制定法規(guī)、安全、公共衛(wèi)生、美學及道德層面的考慮、經濟秩序(消費者權益的保障等)”。③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吳恭劭及另一人,F(xiàn)ACC 4/1999,第54 段。除此之外,公共秩序的內涵具有變動性,這概念必須隨著時間、地點及環(huán)境的改變而有所不同。④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吳恭劭及另一人,F(xiàn)ACC 4/1999,第54 段。
公共秩序因是不確定法律概念而無法得以厘清明確,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不可被界定,其內涵可以在法律適用中找到具體的闡述,尤其是與具體的案件事實相結合。譬如吳恭劭案中,法院只需要界定公共秩序的概念是否包含保護國旗及區(qū)旗的合法利益。不確定概念的莫大優(yōu)點在于其適應性。⑤梁上上:《公共利益與利益衡量》,《政法論壇》2016 年第6 期。正是公共秩序的模糊、多義性,使其內涵具有相當?shù)目勺冃?,可以在法律適用中根據(jù)具體案件靈活解釋,從而作出最為恰當?shù)陌讣Y論。故此,無論在普通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公共秩序的司法界定一直是關鍵性問題。公共秩序的邊界隨著案件的積累得以逐步確定。由此可知,若要探討公共秩序的界定,從案件著手不失為一種好方法?;诖?,本文將以香港判例為基礎,分析香港公共秩序的界限。
公共秩序與基本權利息息相關,法律規(guī)定為維護公共秩序可限制基本權利。從某種程度上說,限制基本權利的界限也就是公共秩序的邊界。在這之中,最主要和直接的是為維護公共秩序而限制言論、集會、游行、示威、結社的權利(統(tǒng)稱為“表達自由”)。據(jù)此,本文將以香港為維護公共秩序而限制表達自由的案件(以下簡稱為“公共秩序類案件”)為分析對象,這類案件共有吳恭劭案、梁國雄案、楊美云案、周諾恒案、黃之鋒案、T 案、陳宥羲案、方國珊案、禁蒙面法案9 個典型判例。⑥關于以上案例,作出以下幾點說明:一是案件大多按時間順序排列。二是本文的所有案件都采用簡稱,其中若有案件是合并處理的,則采用第一位當事人的名字來命名。三是盡管本文選取的是終審法院審理的公共秩序類案件,但在相關內容論證上也會參考高等法院的案件。前述案件均與擾亂公共秩序有關,至于行為是否實際擾亂秩序,屬于事實問題,需要在個案中由法官結合行為所涉的時間、地點和環(huán)境進行判斷。⑦See HKSAR v.CHOW NOK HANG,FACC 12/2012,paras67-68.在對上述公共秩序類案件展開詳細的討論前,有兩方面的問題需要探究。
一是需要探討公共秩序在這些具體案件中能否被清晰地界定。為保障公共秩序而限制表達自由需要滿足“依法規(guī)定”的憲法要求?!耙婪ㄒ?guī)定”要求法律具有確定性。如果一個法律不能給予公眾足夠的“確定性”,那么此法律是不可以被認為能夠滿足“依法規(guī)定”要求的,并且,此法律同時也是違反憲法性法律的。①吳昱江:《表達自由的價值及其邊界——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司法實踐》,《人大法律評論》2019 年第2 輯。當然,法律的確定性不是絕對的,否則將會導致僵化。②參見岑國社訴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2002,第63 段。依法的規(guī)定必然會涉及某個程度的模糊性,而這些模糊之處可能需要由法庭澄清。③毛玉萍訴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2/2007,第61 段。法院基于個案對模糊的邊界作出確定性的判斷,公共秩序亦是如此。如果公共秩序的概念在具體案件中無法滿足法律確定性的要求,則會被判定違反基本法。例如在梁國雄案中,法院認為憲法層面無法被清楚地界定的公共秩序概念被用于法例層面,違反“依法規(guī)定”的要求,從而無效。④參見梁國雄及另二人對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2005,第75—78 段。由此可知,公共秩序的概念能夠在具體個案中滿足確定性的要求,是探討公共秩序界定的前提。除了梁國雄案外,其余的案件法院均認為符合“依法規(guī)定”的要求。在這些案件中,若關乎治安意義的公共秩序,法院均直接認定公共秩序的概念具有確定性,⑤如法院在吳恭劭案和梁國雄案中指出,在治安意義上的公共秩序以外,這項概念的范圍不能清楚地界定。涉及到其他公共秩序的,法院則需要結合案情進一步分析。
二是有必要對這些案件進行類型化的劃分。不確定法律概念可通過案例的類型化實現(xiàn)具體化。⑥王貴松:《行政法上不確定法律概念的具體化》,《政治與法律》2016 年第1 期。在案例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可對其進行歸類整理。類型化是解決法律原則與不確定概念法律適用的重要方法。⑦張莉:《新型人格權益類型化研究》,《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1 期。在回顧和總結公共秩序類案件后,可將案件按方式、時間、地點三個要素進行劃分。這是由公共秩序自身的特性所決定的,尤其是公共秩序隨著時間、地點及環(huán)境的改變而有所不同。⑧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吳恭劭及另一人,F(xiàn)ACC 4/1999,第54 段。因此公共秩序的界定可以轉化為為維護公共秩序可以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限制表達自由的問題。本文將通過判例之間的對比,即法院在和平與暴力、事前與事后、公眾地方與特定場所上的不同處理,來得出公共秩序如何具體適用。
為維護公共秩序可以限制何種表達行為,是法院在界定公共秩序時必須解答的問題。換言之,法律懲罰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但何種表達行為構成擾亂公共秩序,首先需要法院確定,從而厘清公共秩序的邊界。擾亂公共秩序的具體表達行為紛繁復雜,難以一一列舉,但行為的方式是可以窮盡的??傮w來說,行為方式具體可分為處于和平界限內的行為、超出和平界限但尚未達到暴力程度的行為以及暴力非理性的行為。以上行為均有可能擾亂公共秩序,終審法院是如何處理的呢?尤其是以和平方式行使表達自由導致或者可能導致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由于既涉及基本權利又涉及公共秩序,是實踐中的難點。下文將結合法院的判例詳細分析。
1.為表達行為設定和平的界限
法院在審理公共秩序類案件時,事實認定方面,首先會關注表達行為是否在和平的情況下進行,這一關鍵步驟影響著后續(xù)的走向。具體而言,在楊美云案中,法院基于證據(jù)認定示威是和平的;在梁國雄案中,法院查明整個游行都在和平的情況下進行;在T 案中,行為人也是在和平的界限內進行表演。終審法院認定的“和平”,是指沒有任何形式的暴力,也就是排除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行為。法院之所以要先對涉案事實進行和平與否的判斷,是因為法律對表達自由施以和平的限制。為維護公共秩序,法律容許劃下界限,區(qū)分和平示威以及干擾或威脅干擾公共秩序的行為。①See HKSAR v.CHOW NOK HANG,FACC 12/2012,paras38-39.法律要求公民行使權利時應當履行和平的義務。使用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的行為,超越了和平界限,便進入非法領域,須受到法律的制裁。這是法律為維護公共秩序而設立的第一道防線。
當法院認定案件行為人未超出和平的界限,此時案件便進入基本權利的范疇。綜觀公共秩序類案件的審理,可知法院在論述憲法權利時,會在集會、游行、示威等之前增加“和平”兩字。譬如法院認為楊美云案關乎在公路上進行和平示威的權利范圍;再如梁國雄案,法院探討的是警務處處長(以下簡稱為“處長”)為維持公共秩序而限制和平集會權利的法定酌情權問題。此時的“和平”一詞,不僅是限定表達自由的范圍,也是劃定受憲法保護的表達自由的范圍。為維護公共秩序,法律設定基本權利的和平行使義務,這也意味著只要公民在和平界限內行使權利,就能獲得憲法保障。但是,這也會導致或者可能導致擾亂公共秩序,②根據(jù)梁國華案,考慮一名人士是否作出擾亂秩序的行為時,不應對他行使表達自由這一點予以特別或特殊考慮,只需根據(jù)事實結合地點、時間和環(huán)境進行判斷。參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梁國華及另五人,HCMA 54/2012,第32 段。如楊美云等人的和平示威阻礙公眾地方、和平游行可能擾亂公共秩序、在公共場所表演可能危害公共安全、公民抗命損害公共秩序等。那么此時為維護公共秩序可以進一步限制基本權利嗎?如果可以,限制到何種地步呢?一旦公共秩序類案件涉及獲憲法保障的表達自由,便會再次對公共秩序的范圍產生重要影響。
需要注意的是,終審法院在審理公共秩序類案件時,涉及基本權利的,會遵循保護基本權利的取向。由于基本法文本的開放性,不可避免地為司法能動提供了空間,香港司法的價值取向側重于對基本權利的保護,尤其是政治權利和公民權利。③秦前紅、付婧:《在司法能動與司法節(jié)制之間——香港法院本土司法審查技術的觀察》,《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5 期。法院曾在不同的案件中多次強調,若案件關乎和平的基本權利,法院須就這一基本權利作出寬松的解釋以保障權利。④梁國雄及另二人對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2005,第16 段。和平是法院進行寬松解釋的前提,背后的邏輯在于保護權利是原則,限制權利是例外。當然,這絕不意味著法院會為保護權利而犧牲公共秩序。當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發(fā)生沖突時,法院需要平衡二者,并且出于保護權利的目的,要進一步闡明表達自由在何種維護公共秩序的情況下應受到限制以及應受到何種程度的限制。
2.和平界限內可能導致擾亂公共秩序
和平界限內的行為可能導致擾亂公共秩序,盡管只是具有可能性,但法律對此有所規(guī)定。譬如《公安條例》的事先通知制度,要求舉行公眾集會、游行的主辦方向處長作出通知,在獲得處長作出的不反對通知書后方可舉行集會或游行。設立這一制度,是為了讓政府采取合理和適當?shù)拇胧┚S護秩序,保障和平集會、游行的順利進行。處長因這一制度而享有了裁量權。法律賦予處長出于維護公共秩序的目的,可反對公眾集會、游行或就公眾集會、游行施加限制條件的法定酌情權。這便是梁國雄案的爭議來源,上訴人認為這一法定酌情權違反基本法。法院指明,為公共秩序限制基本權利,需要符合依法規(guī)定和必要性的要求。其中依法規(guī)定在前文已有論述,在此不再贅述。必要性需要通過相稱性的驗證標準。最終法院斷定該法定酌情權符合基本法,其不僅是維護公共秩序所必要的,而且并沒有超越為實現(xiàn)維護公共秩序的目的而所需要的。
T 案則是涉及在公共地方表演娛樂活動是否需要申請牌照的問題。依據(jù)《公眾娛樂場所條例》(以下簡稱為《條例》)第4(1)條,任何人經營或使用任何公眾娛樂場所需要領取牌照。法律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是出于維護公共秩序和公眾安全的目的。通過設置牌照制度,規(guī)范在公眾娛樂場所舉辦的活動,保障娛樂活動參與者免受與人群聚集在公眾娛樂場所相關的危害及危險。①T v.COMMISSIONER OF POLICE,CACV 244/2012,para22.那么何謂“公眾娛樂場所”?香港的公共街道或者其他公眾可進入的地方舉行公眾娛樂活動構成“公眾娛樂場所”嗎?這便是T 案的爭議焦點所在。在這一問題上,法官們產生了分歧。少數(shù)法官指出,公眾人士經常出席在公共空曠地方舉行的娛樂活動,而《條例》的目的正是提供一個有效確保公眾安全與秩序良好的途徑,因此《條例》應當適用于以上場合。公開的娛樂活動,出席人數(shù)無法確定且沒有監(jiān)管,應當更有特別的需要根據(jù)牌照制度作出預防性的計劃。②參見T 對警務處處長,F(xiàn)ACV 3/2014,第46 段。而多數(shù)法官則認為,由于案件牽涉到受憲法保障的表達自由,因而必須以清晰的字眼來實施限制,基于立法目的的解釋是無法接受的,這樣的解釋或會影響重要的權利。③參見T 對警務處處長,F(xiàn)ACV 3/2014,第164 段。公眾娛樂場所應當只限于入場受到管制的地方,而不能在目的解釋下擴大其范圍。在多數(shù)法官看來,限制權利的法律應當清晰,因此如果當法律條文產生矛盾的理解時,就應避免采納一個會懲罰人的解釋。④T 對警務處處長,F(xiàn)ACV 3/2014,第196 段。最終,多數(shù)法官運用合法性原則,裁定案中的公共地方沒有受到管制,屬于開放場所。自此,法院劃定了舉辦娛樂活動的邊界,即在開放的公共地方舉辦娛樂活動不需要申請牌照。
梁國雄案和T 案都是從較為抽象的角度分析表達自由對公共秩序可能產生的消極影響。若從具體行為來看,和平表達之下可能導致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主要是身著制服和蒙面。實踐證明,在集會、示威、游行當中身穿統(tǒng)一的制服、蒙面容易導致暴力行為的發(fā)生,擾亂社會秩序。那么是否可以為維護公共秩序禁止蒙面呢?這便是禁蒙面法案需要解答的核心問題。《禁止蒙面規(guī)例》(以下簡稱為《規(guī)例》)禁止公眾在和平集會或游行、未經批準的集結中蒙面,是否符合基本法,同樣需要通過法院的相稱性測試。法院分析,鑒于2019 年香港持續(xù)數(shù)月的和平示威多演變?yōu)榉欠ū﹣y的情況,《規(guī)例》規(guī)定的預防及阻嚇作用對于維護公共秩序十分關鍵;限制措施并不局限于《公安條例》規(guī)定的已構成犯罪的情況;公民可以合理辯解或合法權限作為免責辯護;禁止穿戴蒙面物品是對相關權利的輕微侵犯。⑤See KWOK WING HANG AND 23 OTHERS v.CHIEF EXECUTIVE IN COUNCIL AND ANOTHER,FACV 6/2020,paras116-141.如此一來,《規(guī)例》對所保護的公共利益的增量具有足夠的重要性來限制蒙面這種低價值的表達因素。⑥汪超:《表達自由的邊界與基本法的解釋:從香港三級法院〈禁蒙面法〉相關判決看香港基本法的本地適用》,《法律適用》2021 年第4 期。最終,法院裁定以上限制是為了實現(xiàn)遏制和平行使表達權利演變?yōu)楸┝Φ恼斈康?,該限制沒有超過必要限度。在維護公共秩序和限制個人權利之間,《規(guī)例》已取得公正的平衡。
3.和平界限內已經導致擾亂公共秩序
在和平界限內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多種多樣,但最主要形式是靜坐示威和靜坐集會。靜坐示威或集會最大的特征在于,公民以身體或物品占領某一場所,常見的是占用公共道路、阻礙交通運營、妨礙商店營業(yè)等。盡管靜坐是一種非暴力的行為,并未超越和平的界限,但此類行為無疑影響公共秩序和他人權利的正當行使。當然,靜坐的時間有長有短,范圍有大有小,地點各不相同,需要結合具體的案件進行分析。迄今為止,香港終審法院審理靜坐示威或集會的典型案件有楊美云案,涉及討論靜坐問題的案件有黃之鋒案。
楊美云案中,行為人在人行道上打坐,打算進行為期數(shù)天的絕食抗議。但由于靜坐的行為對行人構成實際的阻礙,不久警方便采取行動逮捕示威者。法院需要探討的是楊美云等人的行為是否構成阻礙公共地方罪。法院指出,盡管行使示威權的人士實際構成阻礙公共地方,但不一定構成犯罪,還要考慮阻礙是否合理。如果阻礙是合理的,示威者是不能被定罪的。那么如何判斷阻礙是否合理呢?法院認為要從保護基本權利的角度出發(fā)。由于案件行為人的行為來自和平示威,觸及獲憲法保護的權利,因此法院在評估有關阻止是否合理時,必須承認和充分重視基本法對該項權利賦予的保障。①楊美云及另七人訴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9/2004,第44 段。毋庸置疑,示威權的行使不得超出一定的范圍,因為必須考慮到行人的權利、公共交通秩序等。但法院重申,在重視基本法對示威自由的保障下,阻礙的范圍不能被狹義地界定,以致憲法權利被貶低或令市民行使憲法權利的能力遭受不當?shù)臏p損。②楊美云及另七人訴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9/2004,第44 段。只有示威者的阻礙行為超出合理范圍,才能被檢控,而這一合理范圍應該采用寬松的詮釋。由本案可知,法院一方面肯定為公共秩序可以限制權利的和平行使,另一方面要求限制須控制在合理范圍內。在和平界限內的行為擾亂了公共秩序,行為人不一定會被控罪。只有當其行為超出合理范圍,才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這是法院尋求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平衡的結果。何謂合理范圍,這是事實和程度的問題,并且需要結合具體情況而定,包括行為發(fā)生的時間和持續(xù)時間、發(fā)生的地點和范圍、作出行為的目的等。例如法院結合楊美云案的案情,認為以絕食方式進行示威是沒有超過合理范圍的。
黃之鋒案則是探討特殊的公民抗命問題。靜坐有時發(fā)展成為“占領”運動,會與公民抗命的目的相結合,從而具有公民抗命的屬性。所謂“公民抗命”,是指公民相信某一法律不正義,因而違反該法律;或公民為抗議其眼中不正義之事,或為導致法律或社會的改變,作出違法行為。③SECRETARY FOR JUSTICE v.WONG CHI FUNG,FACC 8/2017,para71.與楊美云案中行為人事先取得集會許可不同,公民抗命是以作出未經批準集會或游行、設置非法路障、非法侵入等違法行為為前提的。公民抗命采取非暴力、故意、公開和自愿接受懲罰的方式,因而區(qū)別于一切違法犯罪。④陳詠華、王理萬:《香港“占領中環(huán)”行動的本質剖析——基于公民抗命的一般理論》,《港澳研究》2014 年第2 期。本案中,上訴人以公民抗命請求法院減刑,因此法院對公民抗命進行表態(tài)。法院認為,違法者因在良心驅使下的反對或因其真誠的信念而作出的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命行為,是可以作為考慮減刑的犯罪動機。①SECRETARY FOR JUSTICE v.WONG CHI FUNG,FACC 8/2017,para71.在黃之鋒案中,法院否認黃之鋒等人的行為是公民抗命,因此不能以此作為量刑考慮。這不僅是因為上訴人并非認為《公安條例》第18 條是不正義之法律才作出所謂公民抗命行為,還因為涉案行為已經違反刑法和涉及暴力,因此不是和平、非暴力。與此相對,這也意味著一旦表達行為涉及暴力,行為人不得以公民抗命請求減刑。概言之,法院闡明盡管處于和平的界限內,公民抗命行為本質上仍是違法行為,是超出合理范圍的示威行為。這需要法院根據(jù)擾亂秩序的嚴重程度等確定是否定罪、定何種罪以及如何量刑。
盡管法律規(guī)定在和平界限內行使基本權利受憲法的保障,然而一旦行為牽涉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則應受法律的懲罰。但實踐中還存在超出和平界限但尚未達到暴力的擾亂秩序行為,此時又該如何限制表達行為呢?法院在吳恭劭案、周諾恒案試圖明確這一問題。一方面,在吳恭劭案中,由于法院認定保護國旗、區(qū)旗的合法利益屬于維護公共秩序的范疇,因而侮辱國旗、區(qū)旗的行為被視為破壞公共秩序,從而被定罪。另一方面,周諾恒、黃軒瑋被控在公眾地方實施擾亂秩序行為罪以及在公眾聚集中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②在某一公眾典禮中,示威者周諾恒沖上臺并撒“陰司紙”、黃軒瑋沖上臺搶走臺上嘉賓正在使用的麥克風。法院認為,兩名示威者的行為并非受憲法保障的表達方式,已經超越和平界限,達至擾亂秩序的程度,但定罪需要考慮是否滿足被控罪行的構成要件。
詳言之,一方面,在公眾地方作出擾亂秩序的行為罪要求擾亂秩序之行為人意圖激使他人破壞社會安寧,或其行為相當可能會導致社會安寧破壞。但由于周諾恒等人的行為已經構成擾亂秩序,因而不符合該罪。法院補充,若兩人被控普通襲擊罪,就罪名成立。③HKSAR v.CHOW NOK HANG,FACC 12/2012,para49.另一方面,由于在公眾聚集中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的構成要件是擾亂秩序行為阻止該聚集的進行,這意味著行為人擾亂秩序也不一定會被定罪。關鍵在于“阻止”的范圍如何確定。法院重申,如果阻止能夠被恰當?shù)刭x予一系列含義,那么法院將會傾向于采用更廣泛的權利保障含義。④HKSAR v.CHOW NOK HANG,FACC 12/2012,para60.當然也有必要平衡抗議者的權利和集會人員的權利,因而,對阻止的解釋應限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⑤HKSAR v.CHOW NOK HANG,FACC 12/2012,para154.據(jù)此,法官得出結論,認為集會被長時間中斷或者實際上不可能進行才是阻止。由此可知,法院在周諾恒案中沿用了楊美云案的進路,法律只有在擾亂公共聚集的行為超過合理的范圍時才能干預,不論該行為是否超出了和平的界限。
綜上所述,法院明晰了超出和平界限但尚未達到暴力程度的行為界限。若該行為已經擾亂秩序,那么可以根據(jù)具體案情進行定罪,如吳恭劭案構成侮辱國旗、區(qū)旗罪;若該行為相當可能會導致破壞社會安寧或者行為人意圖激使他人破壞社會安寧,則符合公眾地方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若該行為導致某一公眾集會長時間中斷或者實際上不可能進行,就構成在公眾聚集中作出擾亂秩序行為罪。
如前所述,為維護公共秩序,法律設立第一道防線,要求公民行使基本權利應當在和平的界限內。如果案件牽涉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就是超越受憲法保障的和平界限,構成擾亂公共秩序的非法行為,應受到法律制裁和限制。法院在陳宥羲案、黃之鋒案、禁蒙面法案中清楚地表明這一取向:陳宥羲案涉及煽動暴力行為、黃之鋒案是煽動非法集結以及參與非法集結,禁蒙面法案則是在非法集結中蒙面。
法院在陳宥羲案中闡明,作出有違公德行為罪的行為性質元素是言論令人厭惡且有違公眾道德的最低標準。陳宥羲在互聯(lián)網上發(fā)布的煽動恐怖主義言論、冒犯性言論,已經構成該普通法罪行的行為性質元素。①HKSAR v.CHAN YAU HEI,FACC 3/2013,para86.基本法保障表達自由,但煽動暴力的言論已經超越法律保護的界限。黃之鋒案中,上訴人的行為觸犯法律,其曾以行使憲法權利為由請求輕判,辯稱其是在行使表達自由。終審法院駁回上訴人的請求,理由在于涉事者的行為已經逾越合法行使憲法權利與受到法律制裁與限制的違法活動的分界線。②SECRETARY FOR JUSTICE v.WONG CHI FUNG,FACC 8/2017,para69.涉案行為一旦涉及暴力,即便是程度相對較輕的暴力,都不得以憲法權利為由請求法律保障。禁蒙面法案則是涉及在非法集會中的蒙面行為。當任何公眾集會惡化到非法集結,正在參與該非法活動的人士行使的就不再是受憲法保障的權利。③KWOK WING HANG AND 23 OTHERS v.CHIEF EXECUTIVE IN COUNCIL AND ANOTHER,FACV 6/2020,para110.原本非法集結就涉及失序、暴力行為,加之蒙面具有使身份難以識別的壯膽作用,更加容易激化暴力活動。為維護公共秩序,法院判定禁止蒙面行為并未違反基本法。
由香港的實踐可知,和平意味著排除超出和平界限的尚未達到暴力的擾亂秩序行為、煽動暴力、使用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的行為。然而,和平行使表達權利也有可能演變?yōu)槭?、暴力行為,和平和暴力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行為者會因為客觀環(huán)境和周圍人的影響而改變其行為。界定公共秩序的難點就在于和平界限內導致或可能導致擾亂秩序行為的判斷,在香港,具體行為有蒙面、靜坐的行為。如在和平界限內可能導致擾亂秩序,法院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允許處長的法定酌情權和訂立禁止蒙面的條例,但在T 案中駁回政府要求在公共地方舉辦娛樂活動需要申請牌照的請求。再如靜坐等表達行為已經擾亂社會秩序,政府只有當有關行為超出合理界線的限度時,才能提出檢控。涉及違法的具有公民抗命屬性的靜坐行為,屬于超出合理范圍的行為,應當禁止。法院對于涉及公共秩序活動的案件一直在尋求平衡,既要維護社會秩序,也要讓公民依法和平地行使表達權利。一旦涉及非和平的行為,尤其是暴力行為,法院會傾向于公共秩序,對基本權利的行使采用非常嚴格的審查。④SECRETARY FOR JUSTICE v.WONG CHI FUNG,FACC 8/2017,para2.
時間是影響公共秩序法律界定的重要要素,尤其是表達行為處于某一特殊的時間。例如,因維護公共秩序而禁止集會,屬于事前限制。法院對于事前限制較為謹慎,禁止事前限制是言論自由領域中的一項古老原則。⑤陳道英:《禁止事前限制原則》,《比較法研究》2015 年第6 期。事前限制只有在非常情形下才得到承認。法院的任務就是解釋清楚何種情形才是非常情形。事后限制方面,法院需結合社會環(huán)境來考慮特殊的時間。在某些關鍵節(jié)點,法院認為維護公共秩序的價值大于保障基本權利。
表1 公共秩序在不同行為方式下的界限
盡管事前限制的使用往往較為謹慎,但這并不等于法院不允許事前限制。事實上,《公安條例》的事先通知制度、《公眾娛樂場所條例》的牌照制度,都是基本法允許的事前限制。而禁止事前限制的原則要求法院對事前限制必須進行嚴格的審查。嚴格的審查需符合依法規(guī)定和必要性規(guī)定。而必要性規(guī)定以相稱性為標準,政府只有在事前限制符合相稱性標準的情況下才能行使限制的權力,這深刻影響著公共秩序的界限。那么,如何判斷事前限制是否符合相稱性標準呢?
法院在梁國雄案中考慮了幾個方面:處長對集會的事前限制僅適用于超過30 人且在公路、大道或公園舉行的公眾游行;處長的酌情權是政府履行其職責的方式,有助于維護公共秩序;處長若提出反對或施加條件,必須提供充分的理由;不服決定者有權上訴和尋求司法復核等。①梁國雄及另二人對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2005,第93 段。由此法院得出結論,該酌情權是受到限制的權力,受限于相稱性的驗證標準,因而事前限制得到允許。與此同時,持異議的包致金法官的觀點值得關注,其認為事前限制符合相稱性的情況為:政府基于一些法院認定為充分的理由,合理地懷疑某項集會或游行會導致不合理的阻礙或嚴重威脅公眾安全,或是合理地擔心一般的管制措施不足以應付有關阻礙或威脅;要求處長向法庭申請禁令等。②參見梁國雄及另二人對香港特別行政區(qū),F(xiàn)ACC 1/2005,第192-196 段。從多數(shù)法官與包法官的分歧可以看出,事前限制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由立法授權、政府執(zhí)行的是否允許表達行為的事前決定;二是法院發(fā)出的禁令。而在判斷可能擾亂公共秩序的方面,具有合理相信可能擾亂公共秩序以及有關危險必須極為嚴重或極有可能出現(xiàn)的兩種差別。可見,包法官較其余多數(shù)法官在事前限制上要求更為嚴格。
T 案的爭議在于在公共地方表演娛樂活動是否需要申請牌照,牌照的申請同樣涉及事前限制。但由于法院需要先解釋“公共地方是否屬于公眾娛樂場所”的問題,因而不需要像梁國雄案一樣進行相稱性測試。多數(shù)法官采用合法性原則進行解釋,決定避免采納一個會懲罰人的解釋,最終判定在公共地方表演娛樂活動不需要申請牌照。多數(shù)法官采用的解釋原則和解釋方法,說明在事前限制上法院會傾向于保護基本權利。綜觀梁國雄案和T 案,對于事前限制,法官均認為其是維護公共秩序的必要手段,但對于在何種情形允許事先限制,則并未形成一致的意見。迄今為止,法院承認的非常情形只有梁國雄案中處長的法定酌情權。
在事后限制方面,法院會將特殊的時間納入公共秩序范圍的考量因素之中。特殊的時間由社會環(huán)境所決定,因此法院需要考察立法和案件的背景。法院的判決證明,在某些重要的時刻,維護公共秩序的重要性高于保障基本權利。譬如,法院在吳恭劭案中表明,就現(xiàn)在我們所處的時間、地點及環(huán)境而言,香港已經處于新的憲制秩序。①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吳恭劭及另一人,F(xiàn)ACC 4/1999,第55 段。該案發(fā)生之時,香港回歸不過兩年,“一國兩制”的根基尚不穩(wěn)固,新的憲制剛剛建立,人心并未完全回歸,社會走向并未明朗,在這種情況下,維護公共秩序的緊迫性和重要性更為突出。國旗區(qū)旗象征著“一國兩制”,象征著國家的主權和特區(qū)的地位,其對于國家統(tǒng)一、特區(qū)運轉具有重要的意義。終審法院并未拘泥于法條本身,還充分考慮了立法的社會、文化背景。②馬正楠:《論全國性法律在香港適用的權力沖突——以香港“侮辱國旗案”為例》,《法律適用》2012 年第10 期?;诖?,法院認為禁止侮辱國旗國徽、區(qū)旗區(qū)徽的行為是維護公共秩序的需要。
黃之鋒案則是發(fā)生在政改時期,大型抗議活動愈演愈烈。上訴庭在考慮定罪量刑時,并沒有止于案件中,而是考慮當時社會的氛圍。比如上訴庭在定下量刑原則時,強調的是對于香港目前的情況,量刑具有阻嚇性和懲罰性,對于涉及暴力和不斷發(fā)生的非法集結案具有相當?shù)谋匾?。③參見律政司司長訴黃之鋒及另二人,CAAR 4/2016,第108 段。根據(jù)目前香港社會出現(xiàn)的一些新情況,在涉及大規(guī)模非法暴力集會的刑罰中,有必要給予判刑原則“懲罰”與“阻嚇”更高的比重,來反映這些暴力違法行為的嚴重性,并給社會釋放出一個更明確的信息。④吳昱江:《香港現(xiàn)行法律對煽動性言論的規(guī)制》,《法學論壇》2019 年第1 期。法院從嚴處理暴力程度較低的行為,表明其維護公共秩序的信心和決心。終審法院在判決中肯定上訴庭的做法。
禁蒙面法案發(fā)生于香港社會嚴重混亂的時期。法院在判決書中多次強調,隨著2019 年“修例風波”的發(fā)生,和平示威往往演變?yōu)樯婕吧习偃松踔辽锨说谋┝乐財_亂公共秩序活動。政府提交的證據(jù)顯示香港已經出現(xiàn)法律與秩序“失靈”的情況。在此環(huán)境之下,法院判案需要考慮市民、和平示威人士、受害者以及香港的整體利益,不能只著眼于案件示威者的權利。為維護社會的公共秩序,《規(guī)例》的預防及阻嚇作用變得舉足輕重。禁蒙面法案與黃之鋒案一脈相承,認為制止暴力需要法律發(fā)揮其強制力,因而法院在審查基本權利時更為嚴格。比較而言,楊美云案、周諾恒案發(fā)生的時間并不具有特殊性。由于案發(fā)時香港社會平穩(wěn),法院在審查時遵循保護人權的寬松審查模式。
表2 公共秩序在不同時間的界限
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離不開場所的討論。若某一行為發(fā)生在私人住所或無人之地,就沒有擾亂公共秩序之說。為維護公共秩序,法律對表達自由的行使會有一定的場所限制。盡管可以依據(jù)公和私的性質進行簡單劃分,但實際情況更加復雜。一方面,高等法院曾在梁國華案件中對場所進行細分:私人住宅物業(yè)、私人商業(yè)大廈、具有公共性質的大型購物商場或購物中心、政府使用但又不開放予公眾人士使用的大廈、政府使用并只開放給已提出申請的公眾人士使用的大廈及一般而言無須申請便開放予公眾人士使用的政府大廈或處所。①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訴梁國華及另五人,HCMA 54/2012,第49 段。在這一分類中,政府實質上代表著具有公共性質的政權機關。另一方面,以上具有公共性質的場地都屬于公共地方。根據(jù)開放程度,公眾地方又可分為非公開的公眾地方、受到一定限制的公眾地方以及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場所各種各樣,不同的地方可用于不同的事宜,因而具體分析限制使用何種場所以及限制場所的使用程度便成為公共秩序界定的重要議題。截至目前,香港公共秩序類案件主要涉及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以及政府處所的討論。
依據(jù)《公安條例》的釋義,公眾地方是指公眾人士或任何一類公眾人士,不論是憑付費或其他方式,于當其時有權進入或獲準進入的地方;就任何集會而言,公眾地方包括在當其時和為該集會的目的,屬于或將會屬于公眾地方的任何地方。綜觀公共秩序類案件,涉及到公眾地方的案件包括楊美云案、梁國雄案、周諾恒案、陳宥羲案、T 案。其中除了陳宥羲案涉及互聯(lián)網是否是公共地方的討論外,其余案件均發(fā)生在公路、人行道、公園等物理、實際、有形的地方,互聯(lián)網能否被視為公共場所是網絡發(fā)展的新問題。詳言之,作出有違公德行為罪要求滿足公共場所的要件,而陳宥羲的行為是在互聯(lián)網上發(fā)生的,因此法院需要界定互聯(lián)網是否是公共場合。法院闡明,公共場所要件須滿足實際、物理、有形的地點。如此一來,互聯(lián)網不能算是公共場合。②See HKSAR v.CHAN YAU HEI,FACC 3/2013,paras35-61.但法院補充,若能證明互聯(lián)網上的信息在物理空間中展示,而該地方是可以被公眾訪問或者被公眾看見的,那么就能滿足作出有違公德行為罪行的公共場合要件。①See HKSAR v.CHAN YAU HEI,FACC 3/2013,paras62-64.法院將互聯(lián)網轉接到現(xiàn)實的公共場所,從而使互聯(lián)網被納入公共秩序的約束范圍之中。
允許公民在公眾地方行使表達權利,其原理在于公共論壇理論。在一個開放的民主社會中,街道、公園和其他公共場所是用于公眾討論和政治過程的重要場所。②Harry Kalven Jr.“The Concept of the Public Forum:Cox v.Louisiana”.Supreme Court Review,Vol.1965,1965,pp.1-32.公共論壇是基于反對將道路與廣場等比擬成由政府管理的私人場所而提出來的理論,其目的在于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在該理論下,公共論壇是政府基于憲法責任提供的用于言論目的的政府地產,人行道和公園是典型的公共論壇。③趙娟:《論美國言論自由判例中的公共論壇原理——從2009 年薩姆案談起》,《行政法學研究》2010 年第4 期。而且,公眾地方被賦予供公民行使表達權利的功能。如此一來,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指的是公園、廣場、道路等傳統(tǒng)供公民行使表達權利的公開場所。受到限制的公眾地方為戲院、大學、圖書館等開放給特定人群或特定議題討論所用之地。非公開的公眾地方是指法院、監(jiān)獄、學校、軍事基地等非供公民行使表達權利的場所。④[美]杰爾姆·巴倫、托馬斯·迪恩斯:《憲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年,第410—422 頁。香港的公共秩序類案件主要涉及的場所是公共論壇理論下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
表3 場所的分類
當然,公共論壇并非意味著公民可以在公眾地方任意行使權利,其同樣受到法律的限制。⑤[美]羅伯特·C.波斯特:《憲法的領域:民主、共同體與管理》,畢洪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331 頁。即便在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表達權利也并不是絕對權利。公民在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集會、游行、示威須履行事先通知或事先申請的義務。政府為維持公共秩序可以對表達權利進行事先限制。不過,公共論壇原理要求,政府只能在公眾地方限制人民在此言論的時間與方式等內容中立管制,或提供其足夠發(fā)聲之替代管道。⑥陳宗駿:《美國集會游行自由權保障之歷史發(fā)展——兼論“我國”集會游行與公共秩序之折沖》,《憲政時代》第4 期(2017 年)。譬如根據(jù)《公安條例》第6 條,處長可基于維護公共秩序的目的,按其認為合適的方式,對所有公眾的聚集進行管制及作出指示,并指明公眾游行可行經的路線及可進行的時間。再如梁國雄案中,處長可就公眾聚集、游行施加限制條件,限制范圍包括時間、方式和地點等。
而在事后限制方面,法院通過楊美云案、周諾恒案、黃之鋒案,澄清了阻礙公眾地方或阻止公眾集會的界限。一方面,最常見的擾亂公共秩序的公眾地方有車道、人行道等公共道路。由于在公共道路游行、示威等不僅影響他人的正常通行法益,還容易擾亂公共交通秩序,造成混亂,因此問題的癥結在于表達行為對道路的暢通影響到何種程度,政府才能實施管制。法院在楊美云案中判定,政府只有在阻礙公眾地方超出合理的范圍才能禁止或限制。另一方面,由于公眾集會通常也在公眾地方舉行,因而阻止公眾集會同樣不能超過合理范圍。此外,即便出于公民抗命,但未經批準占領完全開放的公眾地方,實質屬于違法行為,超出合理范圍,須受到法律限制。在非法“占中”事件發(fā)生期間,法院依申請人申請頒布臨時禁制令,禁止示威人士占領路段,并授權警方依法逮捕阻撓執(zhí)達主任執(zhí)行職務的示威人士。①See CHIU LUEN PUBLIC LIGHT BUS CO LTD v.PERSONS UNLAWFULLY OCCUPYING OR REMAINING ON THE PUBLIC HIGHWAY NAMELY,THE WESTBOUND CARRIAGEWAY OF ARGYLE STREET BETWEEN THE JUNCTION OF TUNG CHOI STREET AND PORTLAND STREET AND/OR OTHER PERSONS HINDERING OR PREVENTING THE PASSING OR REPASSING OF ARGYLE STREET AND OTHERS,HCA 2086/2014,para152.而后,在黃之鋒案中,強調公民抗命是違法行為,法院可對違法“占領”行為加以懲罰。法院的實踐表明,政府不得隨意限制公民在完全向公眾開放的公共場所中行使表達行為。但超出合理范圍的擾亂秩序行為、煽動暴力、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行為就會受到法律的約束。
方國珊案、黃之鋒案涉及到政府處所的問題。方國珊案發(fā)生在立法會,屬于政府使用并只開放給已提出申請的公眾人士的場所。公民享有進入立法會旁聽的權利,只要向立法會申請即可。那么,是否可以在立法會內部行使表達權利呢?方國珊等人便是在旁聽席上通過展示T 恤、標語、叫喊口號進行抗議活動。政府認為,若是行使表達權利的行為地點是公眾不得自由進入的政府處所,就無權行使該權利。②HKSAR v.FONG KWOK SHAN CHRISTINE,FACC 2/2017,para24.法院首先拒絕這一觀點,裁定上訴人的表達自由適用于本案。盡管立法會有權管制公眾人士的進出,但不可借此否定表達自由的權利。③HKSAR v.FONG KWOK SHAN CHRISTINE,FACC 2/2017,para30.法院還探討如政府內部辦公室、監(jiān)獄、法庭內部、航空交通管制塔等非公開的公眾場所。按常理來看,這些地點都豁除表達自由的行使,但其豁除的基礎是表達自由可有效限制,而不是有關權利從不適用的推定規(guī)則。④See HKSAR v.FONG KWOK SHAN CHRISTINE,FACC 2/2017,paras48-51.除此之外,法院還考慮了在具有公共性質的購物商場或中心行使表達權利的問題,指出不能將公共物業(yè)與私人物業(yè)相提并論。未獲許可,表達權利在屬于他人的私人物業(yè)的界線上停止。⑤See HKSAR v.AU KWOK KUEN AND OTHERS,HCMA 948/2008,paras31-37.這是因為在考慮相稱性原則時,法院會衡量財產權和隱私權的特殊元素,因而會相當支持對表達權利施加的限制。但具有公共性質的購物商場或中心又不同于私人物業(yè),所以會按照相稱性原則在個案中評估有關限制。⑥HKSAR v.FONG KWOK SHAN CHRISTINE,FACC 2/2017,para69.
具體到方國珊案中,法院肯定公民在立法會享有表達自由。但為保障立法會的正常運轉,法律可以限制表達自由。并且法院有權審查限制表達自由的法律條文是否符合基本法。法院認為,限制表達權利的法律條文符合確定性,同時法律禁止在立法會展示任何標志、標語或橫幅與限制會議廳內的干擾行為的目的有合理關聯(lián)。有關限制是對表達自由施加了有限的限制,符合相稱性標準。具體而言,一是限制表達權利的條文僅適用于在記者席或公眾席上的人士,公眾人士仍可以在其他地方行使權利,二是條文只針對在記者席或公眾席上擾亂立法會秩序的展示行為。①See HKSAR v.FONG KWOK SHAN CHRISTINE,FACC 2/2017,paras111-117.
黃之鋒案發(fā)生在政府總部的東翼前地。在2014 年7 月前,前地是開放的,后政府在廣場周邊加建圍欄并限制進入時間。而且,市民若想在前地舉行公眾集會或游行,就需要向行政署長提出書面申請并獲得準許。政府認為,前地是政府總部的一部分,屬于私人物業(yè),并非公眾地方,一般不開放給公眾人士。只有得到政府允許,公眾人士才能在廣場集會、示威或游行。②參見律政司司長訴黃之鋒及另二人,CAAR 4/2016,第28—32 段。答辯人則認為前地是公眾地方,政府關閉該區(qū)域是在限制市民表達意見的權利。③律政司司長訴黃之鋒及另二人,CAAR 4/2016,第46 段。上訴庭表示示威者沒有絕對權利要進入政府前地集會卻強行非法進入,并且煽動他人強行非法進入,這是漠視法紀的行為。④律政司司長訴黃之鋒及另二人,CAAR 4/2016,第167 段。法院從前地是否開放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在案發(fā)時,公共廣場并非開放給公眾人士的政府處所,因而集會人士并沒有進入此類處所示威的權利。案件的重點不在于私人或公共地方,而是在于場所是否開放以及集會人士有無權利進入。既然集會人士無權進入前地,便是違反了相關規(guī)定。
表4 公共秩序在不同場所的界限
綜上所述,為維護公共秩序,表達自由在任何場所都不是絕對的權利。法院裁定在完全開放的公共場所,表達行為不能超過合理范圍;涉及政府處所,無論是否向公眾開放,都不能事先排除表達權利的行使。但為維持政府的有效運行,法院指出可對表達自由進行相稱的限制。這種相稱的限制可以是在政府使用但又不開放予公眾人士的大廈中完全豁除行使表達自由,也可以是在政府使用并只開放給已提出申請的公眾人士的大廈或完全向公眾開放的政府處所中進行有限的限制。比如方國珊案,立法會可禁止擾亂其內部秩序的行為;再如黃之鋒案,示威者若要在政府前地進行示威等,就應當履行事先通知義務,否則便是違反法律規(guī)定。相稱的限制各不相同,需要結合具體案件進行分析。這一相稱的限制同樣可以運用到具有公共性質的購物商場或中心、公共論壇原理下受到一定限制的公眾地方和非公開的公眾地方。
公共秩序的界定,實質上是法院對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進行動態(tài)衡量的結果。法院需要解答為實現(xiàn)維護公共秩序的目的,應何時、何地限制何種表達行為的問題。這是一個利益平衡的過程,是法院權衡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價值的過程。不同的行為方式、時間、場所均會影響公共秩序的界定。綜觀香港公共秩序類案件的處理,法院相對形成類型化的取舍標準??傮w而言,在行為方式上,法院首先明確,超越和平界限的擾亂秩序、煽動暴力、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的行為,屬于違法行為,將受到法律的制裁。而限制以和平方式行使表達行為需要符合相稱性或合理性的驗證標準。如警務處處長為維護公共秩序而限制和平表達必須滿足相稱性標準;法律只有在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超過合理的范圍才能干預。在時間方面,法院要求為維護公共秩序而事先限制表達行為需要通過嚴格的審查。至于事后限制,某些關鍵節(jié)點會降低表達自由的價值,故而需要增加公共秩序的比重。當涉及場所的問題,盡管法律允許在完全開放的公共場所舉行示威、游行等,但公共秩序要求對公眾地方造成的阻礙不能超出合理的范圍。同時,為維護公共秩序而限制在具有公共性質的政府處所行使表達行為需要滿足相稱性。
當然,行為方式、時間、場所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一個案件均會涉及這三個要素。但這三個要素在同一個案件中的重要性并不相同。例如,黃之鋒案、禁蒙面法案的主導要素是涉及暴力的行為方式。由于超出和平界限的暴力行為不受法律的保障,法院優(yōu)先保護公共秩序。其次,時間是加重懲罰的因素,場所要素在這兩個案件中影響程度較小。而在同樣涉及煽動暴力行為的陳宥羲案中,由于法院判斷互聯(lián)網不屬于公共場合,場所的要素就成為撤銷定罪的關鍵因素。周諾恒案亦是如此,盡管法院認定行為人的行為構成擾亂秩序,但由于行為發(fā)生在公共集會之時,法院裁定可以對該行為予以合理范圍的容忍。在吳恭劭案中,侮辱國旗、區(qū)旗的行為方式以及回歸初期的特殊時間,是法院權衡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的重要因素。進一步分析行為處于和平界限內的楊美云案、梁國雄案、T 案、方國珊案。一方面,場所是楊美云、方國珊案的主要考慮因素。由于楊美云的和平表達行為發(fā)生在公共道路,法院采用合理性驗證標準,裁定只有當行為超越合理的界限才能被定罪。與此相對,方國珊案的表達行為發(fā)生在立法會內部,為保障立法會的良好運行,法院根據(jù)相稱性原則認定其行為應受到限制。另一方面,時間成為梁國雄、T 案的核心考慮因素。由于涉及事前限制,法院強調基本權利的保障,要求限制應符合相稱性。在不同的案件中,法院都要根據(jù)案情選擇需要考慮的相關要素,這一考量過程也是對相關要素進行重要性排序的過程。最終法院在綜合判斷行為方式、時間和場所等要素后,根據(jù)一定的標準明確公共秩序在個案中的界限。
表5 方式、時間、場所在個案中的重要性排序
分析前述案例可知,香港公共秩序的界定,需要結合具體的事實和情境,關鍵是要正確把握表達行為行使的方式、時間、場所三個要素。法院在考量各個要素的同時,也對要素的重要性排序,以平衡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平衡不是公共秩序與表達自由的對等平分,也不是一成不變,而是靈活取舍。當公共秩序受到破壞時,法院對表達行為行使的方式、時間或是場所施加一定的限制;當社會相對穩(wěn)定時,法院會給予表達自由較大的空間。香港法院的實踐證明,法院盡管傾向于保護基本權利,但絕不會因此犧牲公共秩序。在公共秩序受到威脅時,法院往往選擇適度限制表達行為。梳理香港法院以往在公共秩序類案件中處理表達行為行使的方式、時間、場所的經驗,不但有助于厘清公共秩序的界定,而且對引導香港居民在維護公共秩序的范圍內行使表達權利、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穩(wěn)定具有重要的意義。